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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戏剧节奏中停顿和静场的不同作用

2024-04-07王振宇

今古文创 2024年9期
关键词:审美意蕴

王振宇

【摘要】停顿和静场都是无台词、无外部形体动作的戏剧场面,但两者却具有不同的艺术表现特质。本文通过分析曹禺话剧《北京人》的具体场面,阐述停顿和静场所承担的共有和不同的艺术审美作用,帮助观者对两者能够进行更好地区分,以此更好地欣赏剧作。

【关键词】停顿;静场;戏剧结构;戏剧情景;审美意蕴

【中图分类号】J8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9-008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9.026

契诃夫通过对紧张、焦灼的戏剧场面加以无台词、无外部形体动作的处理,使戏剧节奏放缓,并呈现出深沉、隽永的意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并没有将这种用现成的定义“停顿”去概括,而是用了一个更宽泛的概念—— “顿歇”来表示,并对其高度评价:“这些剧本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它不是台词所能表达,而是隐藏在台词底下,隐藏在顿歇中,或者通过演员的眼神,通过他们内心情感的流露而显示出来的。这时候,舞台上无生命的物件、声音、布景、演员所创造的形象、剧本本身和整个演出的气氛,全都活跃起来了。” ①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用更为宽泛的“顿歇”,是准确的、严谨的,因为在这些无台词、无外部形体动作的舞台静止中,并不全然是停顿,还有静场这种呈现方式相同的特殊处理手法。两者在呈现方式上都是通过简化甚至消除舞台场面上语言台词、戏剧动作,但两者所起的作用、蕴含的审美意蕴、给观众带来的心理感受是不尽相同的。理清停顿与静场的差别,明确两者在功用、审美意蕴上的不同,对创作者在今后的创作中能起到更好的指导作用。因此,本文力求通过细致划分,并结合曹禺剧作《北京人》中的具体情节,更加直观地论述停顿和静场的不同艺术功用和审美意蕴,同时从创作者视角浅析在不同情況下对于两者的具体运用。

一、“别有忧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停顿的功用和审美意蕴

舞台停顿是指情节发展、人物情感激化至不可调和程度时,以一种戏剧手段达成的爆发、转折,但这个爆发是无声的,呈现在外部动作上也正是戛然而止的一刹那。停顿的重点在于人物情感爆发的转折过程,停顿后的感情是与之前呈现出截然相反的两种状态,我国著名导演艺术家焦菊隐则更加细致地解释停顿:“‘停顿是‘契诃夫节奏的最主要的律动……‘停顿是现实生活本身的节奏。越能接近生活的,便越能理解;现实生活中最深沉有力的东西,便是‘停顿。它既表现刚刚经历过的一种内心纷扰的完结,同时又表现一种正要降临的情绪的爆发,或者某种内心的期待。它又表现内心活动的最澎湃、最激烈、最紧张的刹那。人物的精神世界和生活的内在律动,都是要用停顿来表现的——这是一种最响亮的无声台词。所以,契诃夫的‘停顿,不是沉默,不是空白,不是死了的心情;相反地,它是内心生活中最复杂,最紧张的状态所必然产生的现象。” ②通过焦菊隐的阐述可以认识到,停顿是两种乃至以上多种情感、精神状态短时间凝结的“刹那”;“人物的精神世界和生活的内在律动”揭示了停顿更重要的作用是在表现人物内在情感活动,而非单纯的调节戏剧节奏的技术手段。

《北京人》第三幕第一景的最后一场,是一场经典的停顿范例。愫方出身没落大户,自母亲去世后就在姨母家过活。姨母过世后她照顾曾老太爷饮食起居,忍受老太爷及表嫂思懿的精神虐待。她与表哥文清情投意合,深沉地爱着文清,付出整个青春。她唯一的希望便是文清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带着她的希望飞出一潭死水的曾家,经受风雨磨砺。文清出走后偷偷回来见她,发誓“死也不再回来”,为此,愫方决心为他看守这个家。瑞贞是文清的儿媳,她接触过进步思想,与自幼定亲的丈夫不合,决定离婚远走他乡。这一场正发生在出走之前,瑞贞劝说愫方一同离开,但是愫方执迷不悟,文清像幽灵一样缓缓打开门,低着头踱进宅院,愫方后看见归来的文清,呆立住了。在这场停顿的范例中,我们不难看出它蕴含诸多功用和呈现出的审美意蕴,下面我们逐一分析。

(一)凝练复杂情绪于一瞬,改变感情走向

停顿是无声的独白,将人物心灵静默地娓娓道来,表现人物细微情感与内心精神鏖战的过程,将人物内心复杂、激烈的冲突高度凝练在简单的戏剧动作中,并将与原先情感方向相反的内心冲突过程展现在静默之中,意蕴深长。

文清回家之前,愫方沉浸在牺牲的自我感动中。在看到文清回家之后,她内心的精神大厦也随之土崩瓦解。从后文得知,愫方跟随瑞贞离开了曾家,因此在这一瞬间,她内心凝结有把自己的希望系于一个废人之上的懊丧和悔恨,不该把生命价值寄托在他人之上的幡然醒悟,是否该留下来照顾全家老小的犹豫。但剧作家在这里没有把繁复的心情一一铺陈书写,而是用了一个“呆呆地愣在那里”的停顿,恰到好处地将愫方内心的痛苦凝集其中,耐人寻味。

(二)压缩性格冲突,凸显人物性格

刻画人物性格,展现人物冲突需要依靠戏剧动作,戏剧动作并不只有外化表现的外部动作,也有内化于心的内部动作。“停顿”正属于这种心理的戏剧动作。劳逊说“对话是(戏剧)动作的一种,动作的一次压缩和外延”,而“造成压缩的方法不一定是通过热情激烈的对话,突如其来的对比、中断、冷场、出人意料的片刻的沉默等,也能造成压缩”,压缩就是将内心冲突的激化高度精炼在外部表现中,“停顿”将内心冲突延续至深处。

愫方是中国传统观念中温厚女性形象的浓缩,不知疲倦地牺牲,把帮助别人作为自己的快乐。面对思懿的颐指气使,曾皓伪善的吸血都不发一语,但她绝不是软弱,而是把所有的痛苦、哀愁都留在心底自己承受,这是封建社会对女性教育所造成性格。面对归来的文清,她的性格冲突展开静默的交锋:是该想从前一样家中留守,伺候老小,还是和瑞贞一样,认清现实后逃离牢笼。诚然,从后文愫方出走我们也可得知,她还是重新找到了生命存在的意义,但这性格冲突的交锋却是切实发生过的。同时,停顿将人物性格中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让观众在静默中得以窥见人物特征。愫方面对文清,没有去指责他辜负了自己的期望,没有嘲笑他成为一个家门都出不去的废人,而是“呆呆地愣在那里”,独自默然承受命运的捉弄。愫方这个反应是符合其性格的,若她去指责、嘲笑、痛哭,不仅失了她大家闺秀的身份,也与她温良宽厚的性格不符。而正是在这无言的缄默中,观众得以感受到愫方独自承受精神世界的崩塌,她性格中宽厚温良的特点也在停顿中闪光。

(三)为戏剧情节“突转”蓄势

停顿可以增大戏剧情节中固有矛盾爆发的可能性,强化、明朗、集聚矛盾冲突,为剧情突转创造契机,同时使戏剧情节突转的气势得到极大限度的增强。

这个停顿为后面剧情的转折埋下一个伏笔——愫方出走。因此,在这个停顿中,观众不仅可以看到愫方内心的犹豫、悔恨、醒悟,还能看到在她的精神大厦崩塌的同时,一轮旭日照亮了她的精神废墟,它将愫方此前为这个腐朽大家庭所做的一切牺牲,为曾文清付出的所有青春和感情,以难以阻挡的磅礴之势冲刷干净。它为剧情的突转附加一个强劲的外力,加速着愫方的觉醒。

(四)深化剧作思想内涵

恰当的停顿在剧中还起到深化剧作思想内涵的作用,在静谧中给观众了留下空间,供观众慢慢回味。《北京人》在揭示新生势力必然要取代旧势力的主题之外,女性的独立意识觉醒也是它的一个重要标识。以瑞贞、愫方为代表的女性在五四新文化的冲击下开始有意识的觉醒,逐渐意识到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残害,主动追求独立人格,观众在这个静谧中,感受到女性独立意识的冉冉新生。

(五)引导观众发挥想象,参与戏剧情境。

停顿通过剧作家留给观众的一片空白,让观众自发调动起想象力、体验力和审美感受力,与剧中人物合二为一,共同完成剧作。在此处停顿中,观众与愫方的心灵在静寂中碰撞在一起,在充分的空间中根据自己对人物的理解,或惋惜,或悲愤、或解气。在此时,观众与愫方打破第四堵墙的界限,在这一方剧场中共同完成戏剧情境建设。

(六)连接、分隔、转换情节

由于停顿常用于双方情感矛盾不可调和之时,完成转折,因此停顿天然起到连接、分隔、转换情节的作用。

在此处停顿发生之前,文清“默默走进了自己的屋里”,思懿“由书斋小门跑进”,惊喜地确认是文清回家之后,随之跑进自己的屋里,愫方“呆呆地愣在那里”。剧作家用这个停顿无声地化解开愫方和文清的矛盾,巧妙自然,毫无随意和人工的痕迹。大幕在号角声中落后即启,进入第二景。

(七)调节戏剧节奏

停顿用于双方矛盾不可调和之时,明朗、集聚戏剧冲突,使紧张、刺激的戏剧节奏戛然而止,陡然落下,在最强音中完成对戏剧节奏的调节。

愫方在瑞贞层层递进的劝告中,尽情袒露对文清的寄托和牺牲的快乐,节奏层层攀升达到顶峰。文清归来将愫方的一切愿景都化作泡影,如果剧作家在此处让二人对峙,那节奏势同泄气的皮球一样缓缓下落,造成观众情感上的阻塞。因此,剧作家用停顿将戏剧节奏停留在最高峰时急剧落下,给观众过山车一般的情感体验。结合《北京人》中的具体文本,可以归纳出停顿的七点作用,其审美意蕴也随之显现。停顿虽只是一刹那,但它是一套以心理为基础的情感积聚爆发的完整过程,只有情感达到足够喷薄的状态,停顿才具有相应的审美意蕴。在准备停顿的起始阶段,矛盾冲突虽已形成,但没有达到不可调和的程度,因此需要充足的心理动机为基底,支撑情感与理性进行缠斗,使情感完成从量变到质变的积累。当矛盾冲突达到不可调和的程度之时,情感也因之达到质变的临界点,得以冲破心理形式,以最尖锐和激烈的程度喷涌而出,外化成最简单的戏剧动作,一套完整的心理状态至此完结,审美意蕴也在霎时得以完全展现。停顿审美意蕴的核心,正是情感完成积聚后的爆发,是在极致简化的戏剧场面中为观众提供无限的审美空间,是激烈、隐蔽的复杂情绪的完全宣泄,是“别有忧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二、“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静场的作用和审美意蕴

静场是通过角色的静默状态,表现人物之间相互制约、妥协的关系,营造一种压抑、紧张的气氛,完成戏剧节奏上的调节。虽然外部表现形式相同,但人物感情不像停顿,在无声的爆发后转向相反的方向,而是在表现形式上的戛然而止中沿着原先方向流向悠长。第二幕第二十四场,之前文清劝愫方也从曾家牢笼里逃出去,愫方以信作答,但被思懿得知,思懿逼文清当面把信还给愫方,场面陷入了静寂,靜场的作用得以显现。

(一)凸显人物之间的纠葛关系,营造压抑气氛

文清虽把愫方当作是自己精神生命的支撑,情投意合的知己和爱人,但他的懦弱本性使得他不敢拒绝思懿提出的还信要求,而愫方出于宽厚温良的性格,不愿让对方为难,只能接信。而曾文清出于自己无力及无担当的愧疚,以低头逃避。二人纵使情深意重,在没有名分及思懿强悍的干预下,也只能以无言相对。观众得以在静场之中体会到两个相爱却不能爱、不敢爱的人的无奈,整个剧场沉浸在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氛中,这也是“静场”的主要作用。

(二)凝结复杂情感,延续情感走向

人物复杂的细微情感处于集聚状态中,与理性精神鏖战的过程时受到不可抗因素的打击,理性精神占了上风,但这并不意味情感的消亡,而是在转入隐蔽中沿着原先的方向流向悠长。在愫方离开之后,文清只能哽咽,他身为一个男人,不敢违拗自己的妻子,天天被妻子打压、侮辱,他也不能保护自己的爱人,只能看着她和自己一起任由妻子欺侮。所以在这个静场中,凝结着文清的自责、愧疚,但他在愫方面前无力,也没有资格展现自己的情绪,只能在等她离开之后,再由情绪肆意宣泄出来。剧作家将文清的复杂情感在短暂的静场中凝集,供读者体味。

(三)压缩性格冲突,刻画人物性格

与停顿相同,静场也是将内化于心的戏剧动作在不可抗因素的打压下,表现为极致简化的外部动作。在这些外部动作中,也可瞥见人物的性格塑造。曾文清面对妻子的挑衅不敢维护心爱之人,只能遵照妻子的要求,与心爱之人共同难堪。他自小受到的儒家礼教的束缚与性格上的缺陷,耽于幻想却懒于行动,同全家人一样依赖着愫方,让观众在厌弃之余有些许同情。

(四)引导观众发挥想象,参与戏剧情境

静场与停顿相同,诱使观众发挥主观想象,共同参与戏剧情境的建设。在此处的静场中,观众根据自己对愫方和文清的理解,或厌弃、或惋惜、与剧中人物交织在一起。

(五)深化剧作思想内涵

在临近结尾处使用静场,常能达到深化剧作思想内涵的效果,以无声的效果,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曹禺在临近结尾的第三幕第二景倒数第七场就使用一场静场来揭示《北京人》新事物必然取代旧事物的主旨思想。曾家因无力偿还债务不得不把曾老太爷的寿木抵给邻居杜家,杠夫们把寿木抬出曾家,曾皓还依依不舍,寿木搬出后,土墙塌了。

在众多意象中,岌岌可危的土墙象征着风雨飘摇的曾家,极尽讲究的寿木是封建王朝的象征。在曾老太爷心中,寿木不仅是他自己睡的,更是以自己为代表封建地主阶级最后的颜面。最终曾家无力抵债,寿木还是被抵给了杜家,揭示出衰败的封建阶级必然被新兴资产阶级取代的主题。而寿木的强行易主,也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资产阶级无情的本质,他们将一切物品价值化,毫无顾及感情层面。

结合《北京人》中上述两段静场总结的作用中,可以归纳出其审美意蕴:静场审美意蕴的核心,是情感受到外部压力后转入隐蔽的压抑,是在极致简化的戏剧场面中为观众提供延续绵长的审美空间,是“执手相看泪眼,更无语凝噎”。

由此可见,停顿与静场的判断依据是在无声的戏剧场面之后人物情感走向何处。所起到的作用也不尽相同,二者都具有凸显人物性格、调节戏剧节奏、深化剧作思想内涵、连接情节、引导观众参与戏剧情境的作用,而停顿独有凝练复杂情绪,改变情感走向及为戏剧突转蓄势的作用;静止独有凝练复杂情绪、延续情感走向及凸显人物纠葛关系、渲染压抑氛围的作用。也正是这不同之处,为停顿和静止赋予了独特的审美意蕴。

注释:

①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著,郑雪来等译:《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全集(全6卷)》,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版,第231页。

②焦菊隐:《契诃夫戏剧选·戏后记》,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0年版,第423页。

参考文献:

[1]段示威.“停顿”是戏剧节奏中不可忽视的表现手段[D].中国艺术研究院,2015.

[2]胡健生.“停顿”:戏剧节奏化的重要艺术手段——对戏剧中运用“停顿”问题的思考[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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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刘静.曹禺对契诃夫戏剧的借鉴——以《北京人》为例[J].山西煤炭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09,(04).

[7]孙兆恒.从《北京人》看曹禺对契诃夫戏剧的借鉴[J].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04).

[8]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全集(全6卷)[M].郑雪来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

[9]焦菊隐.契诃夫戏剧选·戏后记[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423.

[10]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中国大百科全书:戏剧[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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