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管子传》述评
2024-04-07高梦繁
【摘要】梁启超一生“以著作报国”,生前著述多达九百万余字。在这些著述之中,梁启超对历史人物传记颇为重视,在此体裁上笔耕不辍,创作出不少佳作,《管子传》就是其中的一篇。在《管子传》中,梁启超以世界眼光和新式体裁对管仲其人及《管子》一书进行了梳理,系统详尽地挖掘《管子》一书中深刻博大的治国思想,极言管子政术,推崇管仲的法治主义及经济政策,表达了一位近代史学家对人物传记的独特见解,反映出近代爱国学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主人翁态度,更体现出一个政治家的治国热情。
【关键词】梁启超;《管子传》;人物传记
【中图分类号】B2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0-0064-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0.019
梁启超作为中国近代史上最关键的人物之一,拥有多重身份,他是中国近代著名的政治活动家、思想家、教育家、资产阶级改良派宣传家,还是“诗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倡导者。除此之外,梁启超还是中国近现代传记文学的先驱者。
梁启超对传记文学有着特别的兴趣。从作品数量上看,以《饮冰室合集》为据,梁启超的传记文学作品总共约有85篇,近百万字;从传主身份、所处时代看,梁启超的传主多达百余人,时间跨度长达2600多年;从写作时间上来看,梁启超在1901年12月先后完成《南海康先生传》与《李鸿章传》。1902年2月,《新民丛报》于日本横滨创刊,是梁氏一手创办并主笔的报刊①。自此,梁启超对传记作品的著述更加执着,所涉及的人物也不再局限于同时代,而是扩展到近代西方及清代以前。1903年至1905年梁启超在《新民丛报》接连刊发了《匈加利爱国者噶苏士传》《意大利建国三杰传》《(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等九篇传记作品。1908年,梁启超的《王荆公》问世,篇幅巨大,是梁启超的巨著之一。1909年,梁启超又有《管子传》问世,此篇有6万字,但其成书过程却将梁启超对传记体的用心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管子传》成书过程
《管子传》作于1909年,在《管子传》自序中梁氏自称,《管子传》一书,“始于宣统纪元三月朔,旬有六日成” ②。虽是梁启超本人之言,但这句话的真实性不免令人怀疑,如若先前没有任何研究,仅用十六日完成此书几乎是不可能。因此,1903年《新民丛报》第25号、26号连载的《管子传》一文,不少学者认为是出自梁启超之手,虽然该文作者的署名是“广东省城卫道街尚同寄庐汤学智”。
“汤学智”这一署名,不少学者视为梁启超的一个笔名。日本学者森时彦先生更是直接断定“该文乃梁氏为了彰扬实践国民国家的典型管子而自导自演的” ③。森时彦先生就这一结论列举过他的依据,概括来说,有以下两点:
1.梁启超在选者按语中已表明这篇文章已经过“本社总撰述”即梁氏自己的大量修改,使之最后成为自己的文章。
2.《管子传》获得《新民丛报》新年大附录一有奖征文甲等奖,但这一消息在《新民丛报》有奖论文征文截止日期之前就被预告出来,但在截止日期之前《新民丛报》依旧发行有奖征文作品,《管子传》的评比等级应当是在论文征集截止日期之前就确定了。
虽然时彦森先生的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但只要对当时《新民丛报》“新年大附录悬赏征文”的相关信息进行详细的梳理后,就能发现,森时彦先生的以上两点论据稍显苍白,并不能为“该文乃梁氏为了彰扬实践国民国家的典型管子而自导自演的” ④的结论做支撑。关于这一点,有学者进行过深入具体的分析和探究。王学斌将前后《管子传》的内容、思想进行细致对比,又对梁启超曾使用过的笔名、写作动机进行深入分析,最终得出“汤学智”并不是梁启超的笔名且1903年的《管子传》也不是梁启超一人所做的结论。王学斌认为,1903年最初完成的《管子传》,是梁启超与汤学智合作完成的作品,无论从字数上,还是思想内容方面,都达不到1909年出版的《管子传》的水平。梁家贵对这一说法表示认同,他从时代背景、研究内容等方面做了进一步的梳理,认为这个观点具有很强的说服力。王学斌与梁家贵的分析全面得当,证据充足,再结合当时《新民丛报》关于此次有奖征文的细节来看,此种说法可信度最高。
《新民丛报》1903年第25号中补充了一段话,对“新年大附录悬赏征文”的过程及结果做了相关说明,从中可以得知两个比较重要的信息:
1.此次征文应征者甚少,梁启超对此多有遗憾。此次征文广告刊载于《新民丛报》第21号(1902年11月30日),距《新民丛报》第24号(1903年1月13日)登出第25號有奖征文甲等奖预告消息的时间40天有余,仅有寥寥十余卷的应征作品,可见读者对此次征文的热情并不高。此外,此次征文启事中的一些细节还显示出梁启超对此次征文是抱有期待和有所重视的,如“癸卯元旦本报发行第二十五号,实为本报创刊一周岁之纪念日”“较原报增加百余页”“甲等赏一名,敬酬金三十圆、乙等赏二名,敬酬金各十五圆、丙等赏五名”等,然而征文结果不甚理想,可以说梁启超的期待落空,所以提前公布获奖信息也具有其合理性。
2.梁启超对甲等之卷《管子传》多有赞赏,但又嫌其意义未尽,多有可惜,所以才对原文施以斧工。虽是如此,但私自对他人的文章进行修改还是有越权之嫌,作为文学大家的梁启超应该也深知这个道理,故而也在第二句句尾请求了原作者的谅解,态度十分诚恳。也就是说,梁启超将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及结果交代得都十分详细和具体,也无不合逻辑之处。反之,时彦森先生仅仅凭借“梁启超对原文进行过大幅修改,使之最后成为自己的文章”这一举动就断定此举是梁氏自导自演实在是难以令人信服。最后,假设梁启超真是如森时彦先生所言是“自导自演”,那这足以表明梁启超对管仲其人及《管子》的发扬是用心良苦、蓄谋已久,但这又与梁启超在此之前对管仲其人及《管子》关注甚少的行为相违背,所以森时彦先生的结论属实有些站不住脚。
二、《管子传》的成书目的
当然,森时彦先生的结论虽然不够严谨,但也并非全是不可采纳之处,《管子传》确实算得上是梁启超为了彰扬实践国民国家的典型管子而作的。这一点,无论是在《新民丛报》的征文论题上,还是《管子传》的内容中,抑或是《管子传》全篇的特征里,都有所体现。
首先,《新民丛报》新年大附录一有奖征文是命题式征文,参加者需要在“问中国国民道德颓落之原因及其救治之法”“问全国小学教育普及之策及其筹款方略”“《管子传》,述其事业及其学说”这三个论题中任选其一。显而易见,这虽然是三个论题,但其实分属于两类,前两个属于对策性论题,第三个是为管子作传,属于史学类论题。此外,在这三个论题中,前两个明显是时代和国家急需解决的问题,相对而言,为管子作传则显得没那么紧迫。可梁启超仍将其作为论题之一,可见此时的梁启超对管仲及其事业和学说是有赞赏之情的,所以要为管子作传,使后人真正认识管子,从而为国人树立典型模范。
其次,梁启超作为一个史学大家,善于在历史的长河中寻找他所需要的人物和思想,也喜欢用固有的经验为国家的现状提供理论支撑。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无论研究何种学问,都要有“历史的目的” ⑤。梁启超将自己所处的时代称之为“过渡时代” ⑥,他说:“今日之中国,过渡时代之中国也。” ⑦这样的时代,与管仲所处的时代恰恰有相同之处。关于管仲所处的时代,梁启超在《管子传》的第二章中进行了总结。梁氏认为,管仲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中央集权制度不巩固、君权未确立、种族争斗甚为激烈、农业与工商业交界的时代,而交界时代其实就是过渡时代。既然同为过渡时代,那么《管子》中的经验便可以为自己的时代提供指导和政治支撑。
最后,1898年戊戌变法发生后,梁启超逃往日本,“思想为之一变” ⑧。民族危机近在眼前,亡国之祸迫在眉睫,前所未有的民族觉醒也因此促成。为了挽救民族危亡,许多仁人志士开始探索救国救亡的道路,不少文学家和史学家将目光聚向春秋时期的政治家、思想家管仲及内容庞杂、思想宏大的《管子》,以期在其中找到治国良策,梁启超也不例外。
三、《管子传》的内容
梁启超的《管子传》全文共有13章,第1章前附有自序和例言,正如梁启超在例言中所写,“本编以发明管子政术为主,其他杂事不备载” ⑨。第2章至第4章分别简略介绍“作传的原因”“管子所处时代和位置”“管子之微时及齐国前此之形势”“管子之爱国心及返国”,即管子时代、国势和人格魅力。第5章至第13章,分别详细讲述管仲在“法治主义”“官僚政治”“官制”“内政”“教育”“经济政策”“外交”“军政”等方面的成就。又如梁氏在例言中所言,“管子政术,以法治主义及经济政策为两大纲领,故论之特详”。全文共六万多字,单“法治主义”“经济政策”两个章节就有两万五千字左右,占其全文的百分之四十。观其全文,虽内容不够翔实全面,但繁简得当,条理清晰,对管仲人格及《管子》思想多有诠释。
四、《管子传》的特点
梁启超的《管子传》引用了近代西方史著所常用的章节体体裁,这一体裁在他之前的《李鸿章传》中也曾使用过。章节体体裁在《管子传》中的体现为:《管子传》共分13章,全传每一章均设有标题,并且在重要章节的标题下还有小标题,是为每节的标题。如“第六章 管子之法治主义”下列有“法治之必要”“法治与君主”“法治与人民”“立法”“法治与政府”“法治之目的”,这是此章六个小节内容的标题。这一体裁虽不是梁启超第一次使用,但在当时仍具有创新意义。
章节体是一种按事物属性分类后,以篇章节标引内容的体式。20世纪初,中国近代章节体在西方著述体裁影响下形成,并于清光绪年间用于志书中,此后多见于新编地方志之中,如光绪时期的《莲花厅志稿》、民国时期的《肇州县志略》《天津志略》等。梁启超作为资产阶级改良派的代表,对引进和传播西方近代史学表现形式之一的章节体具有极大的热情,不仅主动引进西方章节体史书,更是将这一体裁先后应用于他自己的创作之中,如《戊戌政变记》(1898年)、《南海康先生传》(1901年)、《中国史叙论》(1901年)、《李鸿章传》(1901年)等。20世纪初,西方的章节体在近代中国开始兴起,在梁启超之外,其他资产阶级史学家也开始使用这一体裁,例如留日学生曾鲲化的《中国历史》(1903—1904年)、姚祖晋的《中国历史教科书》(1903年)、吕瑞廷、赵征璧编的《新体中国历史》(1907年)都在不同程度上使用了西方的章节体体裁,突破了封建传统史书的体裁束缚。当时,外来的章节体因得益于近代学者的使用和传播,逐渐流向全国各地,但仍多使用在教科书以及篇幅较大的史学作品之上。至于1909年,梁启超在六万余字的中短篇传记作品《管子传》中再次使用了这一体裁,将章节体的使用范围进一步扩大,是在引用和使用章节体基础之上的又一次創新和突破。
梁启超《管子传》的创新处不仅表现在体裁上,更在体例上发生了变化。具体的表现是篇头出现了“自序”“例言”,这是运用了西方章节体史书的表述形式。《管子传》的“自序”讲述的是作传目的,即为管仲作“洗冤录”。依梁启超之言,管仲为后人所诟病,毁誉参半,哪怕有夸赞者,还不能把握要点,并且与管仲有相同境况的商鞅都有顺德麦孟华为之申辩是非曲直,那么管仲也应当有人为之正名。“例言”讲述的是写作的重点和对《管子》一书的评价。梁启超认为:“《管子》之难读久矣” ⑩,即《管子》一书在传世、真伪、句读、注解等方面都有着很多尚未解决的问题,十分难读。所以梁启超并未对《管子》进行校勘,而是专心于“发明管子政术”,集中探讨管仲的法治主义及经济政策。
观其全文,梁启超使用了夹叙夹议的方法来阐发内容。梁启超的《管子传》一文,对于篇目、版本的问题论述较少,只是提及《管子》在篇目、版本等方面存在的问题,但并未对此进行过多的阐发,转而对《管子》内容进行了极其细致的论述。在梁启超的《管子传》中,作者很明显地将《管子》内容放在了首位,在叙述《管子》内容之时又兼分析、评论,这虽然与梁启超本人先前的作传宗旨有所偏离,但联系时代背景和作传缘由,这种做法也就有“对症下药”的意味了。
此外,梁启超还借管仲抒发自己的思想、寄托自己的志向。纵观全书,梁启超多次将自己列举的管子言行和主张与立宪政治相关联,如在第六章第二节中,“管子所谓法者,乃国家所立以限制君主,而非君主所立以限制臣民” ?。梁启超认为这是当今立宪和法治的本原。第三节中,管仲主张“君者执本,相执要,大夫执法,以牧其民”。梁启超认为这与今世立宪国家内阁之正制相合,相者总理大臣,大夫则各部大臣也,群臣则下此之百司也。诸如此种例子,文中频频出现,因而在《管子传》中,2700年前的管仲仿佛摇身一变,成了20世纪初年活跃在中国政治舞台之上的改良派或立宪派。正如王学斌所说:“在梁氏的一番诊释下,管子俨然已成为中国宪政精神之化身与国民经济理论之鼻祖。” ?由此可以认为,在立宪问题上,《管子传》中的管子和梁启超为同一人,梁启超赞同和发扬管子的法治主张,既是对管子改革精神的弘扬,又是自己对立宪想法的补正。
梁启超还十分重视中西融合,《例言》言:“而时以东西新学说疏通证明之,使学者得融会之益。”在《管子传》中,梁启超常采用西方法治主义、西方经济学、金融学、财政学概念等西方社会政治学科方法分析《管子》的法治思想、经济思想、货币理论和税收政策。如将管仲的经济政策比之“亚丹·斯密”的经济学,将管仲的“政术”喻为兼有泰西的“干涉主义”“放任主义”。这也是他“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们的文明,又拿我们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来成为一种新文明” ?主张的具体体现。与此同时,这一形式与当时很多的仁人志士在对待中西方文化时所采取的方法不谋而合。利用先进科学的研究方法,多角度、多层次地进行挖掘,不仅可以窥探到管子思想的精华,还可以为现实服务,更具有与时俱进的精神和强烈的民族危机意识。
五、《管子传》评价
总之,《管子传》是梁启超推进宪政运动的产物,他融汇中西学术,从思想史角度诠释管子的成就,并借用现代学术分科而论的研究方法对《管子》进行系统的分析论述,包涵政治学、法治学、教育学、经济学、军事学等诸多方面,内容深刻丰富。但对于梁启超的《管子传》,学术界的评价褒贬不一,大多数学者高度评价了梁启超的《管子传》,王学斌认为,梁启超的《管子传》开掘了管子法治、经济、政治思想中的宝贵精华,同时探究了《管子》一书的辨伪与考证。当然,也有学者指出了梁启超《管子传》的不足,汲广林认为,梁氏《管子传》中的部分内容有牵强附会之嫌,夸大了管子的地位,具有极强的政治目的。
以上各种说法都不是妄下断语,梁启超的《管子传》在内容、表达上确实不够完美,存在着一些不可忽视的问题。但也不能忽略其“近代中国学术界用新思维研究管子的第一部著作”的巨大贡献。在梁氏之前,为管仲做传的只有《史记·管晏列传》一篇,梁启超的《管子传》不仅是对管仲传的补充,更是成为后人在管子研究方面继续探索的基石,意义深远。
注释:
①耿振东:《管子学史》,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
②⑤⑥⑦⑧⑨⑩??梁启超:《管子传》,《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十八:第7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
③④(日)森時彦:《梁启超的经济思想》,狭间直树:《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共同研究报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
?王学斌:《梁启超管子研究述论》,《理论学刊》2011年第2期,第107-1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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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耿振东.管子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5](日)森时彦.梁启超的经济思想[A]//狭间直树.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共同研究报告[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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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王学斌.梁启超管子研究之肇端——1903年《管子传》考析[J].鲁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06):
17-20.
[9]汲广林.管子道法思想研究[D].复旦大学,2011.
[10]张巍.试论梁启超的人物传记撰述——以《李鸿章传》为中心[D].兰州大学,2020.
作者简介:
高梦繁,山东理工大学,研究方向:中国语言文学,中国古典文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