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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破与局限:《装腔启示录》中姐妹情谊的三重奏

2024-04-06刘旭尹杭

视听 2024年2期
关键词:情谊姐妹职场

◎刘旭 尹杭

2021 年,导演李漠创作的都市剧《我在他乡挺好的》以四位女性密友的情感线索为主线,生动呈现了她们的坚韧、智慧和勇气,深化了观众对友情、爱情和亲情的理解,获得了不俗的口碑。接着,导演李漠连续推出的《三悦有了新工作》和2023年风头正劲的《装腔启示录》(以下简称《装腔》),继续聚焦都市女性的生活,延续了前作对职场、生活和感情等社会共情点的独到切入,探索现代都市中年轻人的生活状态和内心世界。其中,《装腔》中的女性角色之间展现出了更深厚的情感纽带,她们之间的支持与默契不仅丰富了角色关系的层次,也呈现了一种现代社会背景下女性之间相互理解、共同成长的模式。

姐妹情谊(sisterhood),又称“姐妹关系”,本意指具有亲缘关系的姐妹之间的感情,而后在西方女性主义思潮中,成为带有浓厚政治意味的理论术语,指涉的是女性团结起来反抗种族歧视和阶级剥削,建立女性身份的武器。《装腔》将多种类型的姐妹情谊嵌入剧情,构建在家庭、职场和社会三层空间之内,正如米歇尔·福柯提出的空间权力理论,他指出空间是权力存在的场所,是所有权力运作的基础。在《装腔》中,这一理念得以体现在不同空间背景下的女性角色身上,借此探讨权力、性别和社会关系的交织,揭示了女性所经历的挑战,以及她们如何在这些空间中建立、维护甚至颠覆姐妹情谊。

一、房子:深厚却动摇着的姐妹关系

在中国历史演进的历程中,“家”一直在中华传统文化观念中担负着深邃而多元的内涵,它不仅代表着个体、家庭、宗族,还延伸至社会、庙堂,具有跨越不同层面、不同叙事维度的情感内涵。以“家”为纽带,家庭与国家、个体与群体、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多层次情感纽结得以存在。在电视剧创作领域,房子被视作展现“家”所具备的物质和情感双重意义的重要媒介,其在叙述中的地位早已超越了表面的物质建筑,而成为一种深入剖析社会和家庭关系的载体。黑格尔认为:“家庭作为人格来说在所有物中具有它的外在实在性。它只有在采取财富形式的所有物中才具有它的实体性人格的定在。”①所以,当抽象层面的“家”被直观具象化为“房子”,抽象的情感意义即转化为可感可知的直接意指,“话语”转化为现实“图像”。②近年来,传统意义上的家庭内部矛盾逐渐减弱,出现了一种松散和自主性的新型家庭结构和社会实体,形成了一个具有广泛语境的“家”类型。在《装腔》中,主角唐影所租住的房子,在她的表妹林心姿因与男友争吵搬进来后,形成了一个“女性之家”。这可以被视作现代性的新型家庭模式,它隔绝了外界的侵入,变成两位女性的栖息所,成为她们共同追求自由、尊重和情感支持的场所。

有趣的是,在小说原著中,唐影和林心姿只是合租的室友,而电视剧将二人改编成具有亲缘关系的表姐妹,拓宽情感纽带范围的同时,也将这所房子作为这段姐妹情谊中特有的情感载体,使其成为她们在困境中相互支持、共同前行的见证物。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在针对“妇女和小说”的问题上所阐述的,“一个女人如果想要写小说一定要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③。“一间自己的屋子”不仅仅是指具体的物质和物理意义上的个人空间,提供了女性从事写作的客观条件,也代表了女性追求自由和独立性的需要。所以,当林心姿刚搬来同住时,就明确嘱咐唐影不要向她的母亲透露此事,直接切断了其他潜在的亲缘关系发展的可能性,房子成了这两位在家族中被“隔离”的女性重新联结、自由探索自主意识的独立空间。

无论是传统家庭还是现代社会,“着重强调私人领域里的关系,特别是爱的关系。这些关系被看作自我探索和自我发现的主要落脚点,处于自我实现的那些最重要的形式之中。”④在《装腔》中,房子作为私人领域,是唐影和林心姿各自性格特征的对照之地。唐影格外冷静理智,而林心姿则容易动情,鲜明的性格差异形成了两者间性格特征的互补式结构,她们的情感观念相互映照,通过房间内对方的言行举止修缮自我。比如,当林心姿跟陈默分手后,在沙发上呆滞地看着电视剧流泪时,唐影立马温声细语道:“他配不上你啊,真的,想哭就再哭会儿,他不要你,姐要你。”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唐影每天下班后都会陪伴林心姿,帮助她度过失恋的阶段。而林心姿走出失恋阴影后,向唐影讲述约会对象许子诠的浪漫举动时,唐影才意识到这位自己有好感的男性居然如此滥情,默默回房间拉黑了他的联系方式。这种相互扶持和启发的经历,使她们之间的情感纽带更加坚固,从而构建了一种和谐共生的姐妹关系。

然而,“家”不仅仅是构建情节的表现元素,也是矛盾的核心。当“房子”作为实体载体成为“家”的并行话语时,房内家庭成员的变动不仅展现了与外部世界的情感冲突,还映射出内部关系的亲疏。共处一室时,她们始终相互尊重、怜惜和帮助,无条件地理解和包容对方的决定,但当林心姿搬出去与新男友徐家柏同居后,“女性之家”不复存在,两人的关系也开始出现了裂痕。林心姿误以为唐影将她视作“试错的小太监”,向徐家柏抱怨唐影,对方立马帮腔“摆明拿你当垫脚石”,林心姿立马反应过来:“她是我亲人,你别挑拨我俩,我抱怨两句就算了,你说啥?”尽管林心姿并未真心怪罪唐影,甚至置姐妹之情于爱情之上,但分开居住后,两人曾经坚不可摧的姐妹情谊已然开始动摇。而后随着租约到期,唐影也搬离了原住所,去与许子诠合住,两人的叙事焦点就转向了各自与同屋男性的爱情故事,这段姐妹情谊的发展也就此被完全搁置。

《装腔》中呈现的女性专属空间的建构及其后续的解构,是对女性空间与性别关系的符号性表达。自伍尔夫以发聩之声为实现女性的解放和独立而呐喊,须使女性“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开始,一处自我涕泣、自我言说的女性空间,就象征着女性拥有孕育主体精神、昂扬生命热情的私密基地。而剧中,女性角色初步建造了一个属于她们自身的独特空间,但随后这个空间就被剧情摧毁,表现的依旧是女性空间的脆弱性和易受外部压力影响的性质,凸显了传统社会结构对女性空间的持续侵蚀,揭示了女性空间建构中的社会权力关系与性别观念。这样的叙述不仅批判了女性空间的不稳定性,也呈现了女性同盟在追求独立空间时所面临的挑战和困境。

二、职场:同心却幻梦的乌托邦情谊

在现代都市剧中,女性的发展空间得到了大规模的扩展,尤其是职场空间,她们可以通过工作改变自我生存的样式,实现自我的价值。但职场空间为女性提供更多的机遇的同时,也潜伏着大量的职场挑战,《装腔》则基于女性在职场中的劣势地位,凸显职场中女性的凝聚力,让女性角色之间的支持和互助成为探索自我和抵抗侵略性职场文化的力量源泉。

在《装腔》中,主要女性角色都参与了社会劳动分工,都是能够独立赚取劳动报酬的个体,她们通过体会共同的性别困境,互相支持,形成坚韧的姐妹情谊以规避伤害或协助对方脱逃。在该剧的前半部分,刻画大王和刘美玲这两位女性角色时,工作并未完全赋予其独立人格,她们依然缺乏行为主动权和自主权。举例来说,当大王因身体抱恙而瘫软地躺在病床上时,突然被公司秘书通知5 分钟后参加视频会议,她在痛哭的同时涂上口红,勉力表现出坚强与自信;刘美玲在谈及自己的工作时,仅仅将其视为不完全依赖男性的手段,娇嗔道:“也不能老吃男人白食。”而当大王被辞退、刘美玲辞职后,两人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职场秩序的约束,不约而同地约见了曾经的工作伙伴及变化的见证人——唐影,感谢她帮助自己“自怜、自珍、自强与自卫”,彼此间的交流难觅此前的刻薄阴阳,只见从容和自洽。

同时,《装腔》对职场中的女性情谊的理解和叙事建构充满了审美现代性的特点,即社会现代化过程中分化出来的一种独特的自主性表意实践。⑤在剧中,女性群体体现了对自主性实践的鲜明支持,其中包括对“非认同”抉择的高度尊重。这种态度不仅彰显了女性的自我意识,也凸显了她们在性别权力领域的理性表征。例如,刘美玲完成“娜拉出走”式的离婚,勇敢地脱下假发,在唐影面前展示自己摘下婚戒的手,代表着她切断了与传统观念禁锢的脐带,唐影在确定她的心情后,替她高兴,充分肯定了她的选择,尽管唐影此刻并不全然了解她离婚的缘由。另外,大王在被辞退后也找到了实现自我价值的新目标——成为美食博主,决定“为自己而活,做自己热爱的事”,而当大王询问唐影是否真的想成为律师时,唐影却表现得很木然。这是大王以自己的经历,向同性发出的“逃脱”的邀请。然而,唐影在仔细权衡利弊后,虽然羡慕逃离CBD追寻理想的人,却依然选择留下,做一个现实又理性的、没有黄昏的打工人。在这种背景下,女性之间的支持和理解,以及对个体选择的尊重,都彰显了现代女性自主性实践的审美价值观。

在等级关系严密的职场结构中,女性往往更容易被定义和限制,但在《装腔》中,女性角色之间通过共享自身经验,将自身的“身体”作为抵抗甚至利用职场强权的有力武器,正如福柯在《性经验史》一书中强调的:“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抵制。但是,抵制绝不是外在于权力的。”⑥例如,剧中,作为唐影的女性上司,王玉玊精通职场中的“性别规则”,当唐影简要提及与万国集团董事长马其远的交往时,她敏锐地判断出:“他对你产生了兴趣。”基于自身的女性经验和对“自主性实践”的支持,尽管她了解唐影可以借助性别资源来提升职位和薪资,也并未直接指导唐影的选择,只是警示唐影这是一个机遇与风险并存的情境,并鼓励她根据个人意愿做出决策。唐影在深思熟虑后,决定充分利用这份客户的“好感”来推动项目。王玉玊对她的决定表示肯定:“我相信你,也相信你能够妥善处理。”这种女性间的互相支持、理解和鼓励,进一步彰显了女性在职场中的自主性实践和性别角色的复杂性。

在剧中,姐妹情谊承载了情感、事业失衡后女性寻求精神支柱的心灵重荷,通过传递彼此具有差异化的女性经验,发现自我、确认自我主体。如同里奇在描述女性文化的状态时所说的:“通过我们在家庭中、部落中,以及在保护人的世界中和各种机构中对男人的依靠,我们彼此隔开了;我们的第一需要是要认识并抛弃这些隔阂,第二需要是开始探索我们作为在这个星球上的妇女所共同分享的一切。”⑦然而,女性的现实存在是个体性的,而非群体性的。所谓的“女性经验”在不同种族、阶层、民族、文化的女性主义者眼中是不被接受的,她们认为女人的经验从本体论上看是零散的、隔离的,“普遍的经验”遮盖了每个妇女“特殊的经验”。⑧从这个语境来看,局限于职场女性所共享的女性经验,必须基于群体具有同一性这一前提,而现实中的女性往往处于不明确的环境中,女性则无法构成相互一致的类别。所以,这一层面的姐妹情谊显然是具有乌托邦性质的。

三、社会:团结却微妙的女性群体

女性之间的深厚情谊为个体赋予了摆脱社会规训的力量,于是,社会秩序强行将女性联合的力量降格成不可靠的关系,将女性关系呈现为松动的、易摧毁的。在影视作品中,常常可见女性之间相互理解和支持,彼此予以庇护和携手同行,但在剧情后续的发展中,真挚友谊往往难以为继。比如在《我的前半生》中,唐晶作为罗子君多年的密友,在罗子君离婚后,提供了情感上和经济上的支持,但后来,男友却选择了与罗子君在一起,致使友谊破裂。换言之,女性似乎难以真正建立坚固的同盟关系,她们为了获取社会结构与文化观念的认可,常常不得不分崩离析,互相排斥甚至伤害。

但《装腔》突破了社会传统观念消解女性精神同盟的范式,比如,男性的介入不再是瓦解姐妹同盟的利器,反而成为女性验证感情真伪的试金石。在剧中,刘美玲虽然假意为唐影介绍男朋友,但唐影敏感地洞察到了“鸿门宴”背后的真实用意。她果断拒绝了男方的交往申请,巧妙地引导男方表露真实情感,既成功地维护了自己的利益,又促进了对方二人之间关系的深入;米歇尔以挑逗的方式夺走了正与唐影约会的许子诠,唐影也并没将怒火撒向米歇尔,而是冷静地审视了自己与许子诠的感情。最终,她与许子诠进行了坦诚的交流,确定了情侣关系。女性角色并非被动接受选择,而是通过理智而灵活的应对,维护了个体的自主性和情感需求,与传统观念中将女性视为被动、依赖的对象形成鲜明对比。在此背景下,姐妹情谊展现出更为坚韧和自主的特质,凸显了现代女性的独立意识和情感智慧。

另外,《装腔》将姐妹情谊置于社会空间中,展现了女性在社会中被侵犯时的自主策略,将同为女性身份作为女性互助的天然动机,姐妹情谊的主体被扩大至所有因经历相同、同属受侵犯的女性个体。例如,唐影与王玉玊在成为上下级关系之前的第一次相遇,发生在拥挤的公交车上。当时的唐影遭到一名男子的猥亵,她难以抵挡对方的蛮横态度,陷入无法摆脱的困境。就在此时,王玉玊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一巴掌向猥亵者脸上打过去,通过简短而有力的言辞夺取了舆论高地,使猥亵者无地自容。事后,王玉玊安慰唐影说,“你今天已经很勇敢了,是他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帮助唐影摆脱没必要的自责。这一场景所呈现的不仅是女性间的友情,更是一种女性共同体的凝聚和自我保护的力量。

女性共同体在面对社会的侮辱和压迫时,会将自己与其他女性视作一个整体,共同抵制外部的不公。在这个过程中,姐妹情谊成为一种天然的情感支持,同时也是一种社会性的反抗。这种集体行为不仅仅是在抵抗压迫,更是在探索女性身份、确认自我主体性的道路上迈出的坚实一步。比如,当唐影听到马其远把米歇尔比喻成“无用的仓房”,说她是“喜欢跟精英人士在一起交往,有着向上的野心,仗着自己年轻漂亮,但是没有什么钱的女孩”时,唐影立马将其对比自身,意识到自己佯装建立的独立形态,只是另一种类型的“无用仓房”。当她装作轻松地向马其远求证自己是否在他心里、自己和米歇尔是否一样的时候,马其远只是慢悠悠地说:“你们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但唐影读懂了其言外之意,即原著小说里这段情节所属章节的标题——《但你们,在我眼里一样》。识破对方的虚伪后,唐影被深深地刺痛,立马将米歇尔拉入我方阵营,她说:“即便米歇尔是一个攀龙附凤的服务员,我也不会瞧不起她的。”而在马其远再次表示出对米歇尔的轻视后,她气哄哄地在想象里反击:“仓房是不是无用,也轮不到你来决定吧……当你玩弄这些女孩的时候,人家也可能只是把你当作一个长期的饭票呢!”这一反击不仅仅揭露了对方话语的利己本质,维护了个人尊严,也深刻地暗示了女性在社会中受到的压迫、歧视和限制的生存现状,真切地传达出女性互助的呼唤。

这如同20 世纪60 年代和70 年代时,女性主义者基于性别意识建构起的一种“姐妹政治”和宣称的“姐妹情谊就是力量”(sisterhood is powerful)。在这种语境下,姐妹情谊不局限于亲属团体,而是以女性在宗教仪式、教育机构、抵抗运动、生产和生殖等方面的共同活动为基础,通过使不同家族的女性共享一种“虚拟亲情(fictive kin)”,来强化女性之间的依恋、忠诚、团结和共性,创建一种女性的群体归属感。⑨然而,社会价值体系不断侵蚀着女性可能形成的联盟与友情,女性问题的解决不能完全依赖于女性团结,因为这种情谊往往只是暂时的、偶然的和有条件的。并且,在剧中,饭局上刘美玲对唐影的怒视,许子诠陪米歇尔离开餐厅后,唐影回到出租房里大哭,以及唐影怀疑王玉玊给自己调动岗位的真实用意等情节,都表明在女性群体内部,嫉妒和欣赏之间的界限常常模糊不清,也在悄然分化并削弱着女性之间的团结。

四、结语

《装腔》通过三个空间下的叙事,将多个层面下的“姐妹情谊”具象化。可见,在“姐妹情谊”的模式上,该剧已经将笔触转移到观照女性的内心世界,对女性听从内心召唤的自我抉择赋予了“求同存异”的理解和支持。但在揭示女性主体性和力量的过程中,该剧仍存在不足。编剧未能给予女性角色足够的独立性和深度,导致她们的结盟依旧显得相对脆弱。这种处理方式可能暗示了社会现实中女性团结受到外部因素影响的现实困境,但同时也放大了女性的脆弱性,未能为女性建立更为坚韧的精神支柱。这一点在剧中的表现,或许正是对现实社会中女性团结和自主性的一种批判,但也表明了该剧对女性主体性的探讨还有待加深和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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