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言情，不止相思：从《古相思曲》看古装网络剧的情感机制建构

◎丁俊竹

“互联网+”和新媒体时代，随着艺术形态的多样化，《大宋少年志》（2019）和《御赐小仵作》（2021）等一批小成本网络剧先后涌现，质量上呈现出精品化趋势。《古相思曲》（2023）由bilibili出品、知竹导演，上映后迅速收获高热度，遂成为暑期档网络剧的出圈之作。该剧主要讲述历史畅销书作者兼bilibili知识区UP主沈不言因一枚碎玉而经历时空异变，穿越回九国纷争下的南晟王朝，经过六次循环重生的相遇与“妖后”陆鸢相知相识，最后回到现代重写历史的故事。作品整体风格以爱情和奇幻为主，其中“逆向穿越”这一新颖的情节设计也受到当今社会数字信息技术发展和想象力消费的影响，在虐恋、悬疑等多种流行文化源流的糅合中抒写爱情。

一、情感基调：古装网络剧的言情渊源

21 世纪以来，我国大陆的古装网络剧往往秉持浪漫言情的情感基调，讲述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恨纠葛，以言情为基础衍生出甜宠、虐恋、搞笑、穿越等多种类型的作品。但是，这些剧作倾向于制造短时快感的虚假激情，并且基于可复制的模板批量生产的“工业糖精”也使古装网络剧面临同质化现象严重、泛娱乐化倾向明显的困境。内容形态和生产机制上的滞后导致观众持续流失，古装网络剧一度陷入停滞不前的低谷。

2019 年以来，为推动古装网络剧创新发展，创作者在引入喜剧、悬疑等多样化的类型元素的同时，也更加注重剧作自身的人文内涵。在此背景下，《鹤唳华亭》（2019）、《传闻中的陈芊芊》（2020）和《御赐小仵作》（2021）等新一批爆款网络剧先后涌现，其中的情感表达得到进一步深化、提升和拓展。《古相思曲》本质上可视为披着穿越外衣的言情剧，以bilibili 为播出平台，受众群体以Z世代青年用户为主。该剧在“妖后”“贤相”等定型化的人物塑造和矛盾冲突的设置上沿用当代网络小说中的常见范式，生产制作上有着鲜明的类型化特征，但总体上并未落入虚假激情的俗套，从主人公的相知、相助到相思，层层递进，彼此照应，通过跌宕起伏的戏剧化手法和精工巧制的视听语言植入诗意气质，加之后期宣发进一步提升剧集热度，各个生产环节相互配合，共同成功打造出含有特定价值理念的爱情神话。

结构主义符号学家罗兰·巴特认为，今日之神话是一种传达特定概念的言说方式。作为现代文化工业的产物，电视剧中的爱情无疑是一种大众神话。在这一方面，《古相思曲》遵循真爱永恒但并非爱情至上的叙事逻辑，缔造了符合现代社会情感结构的爱情神话：男女主角在承担各自使命的过程中发生跨越时空的情感羁绊，人物形象上“傲娇+深情”的反差萌要素迎合当代青年独立自主的恋爱观，兼具个人理想和家国情怀的行为有意识地继承传统道德观念，使言情主题不止于对爱情神圣性的讴歌。

二、情感机制：《古相思曲》对传统言情模式的突破

国产穿越剧的鼻祖可追溯到2002 年的电视剧《穿越时空的爱恋》，而2005年的现象级电影《神话》和2010年的同名电视剧同样影响深远。在这股“穿越热”的影响下，《宫锁心玉》（2011）和《步步惊心》（2011）等清宫题材穿越剧相继进入大众视野。与此类以穿越为叙事线索、以言情为底层逻辑的古装偶像剧不同，《古相思曲》以穿越为楔子，进行反类型的拓新，使得从当下到过去单一路径的时空穿梭被拓展为三重维度上的演绎，由此在古装剧普遍使用的因果式线性结构上生成了更为复杂的嵌套。

第一，穿越单向度的时间。该剧以历史探秘和虐恋为驱动力的古今双向穿越对现代社会主导的线性时间观提出挑战，既熟练运用网络文学中常见的穿越套路，继承传统古装言情剧的虐点和爽感，也汲取了当下科幻、奇幻类作品多线叙事、网状叙事的后现代艺术特征，“以一种不连贯的、偶然的，甚至杂乱的‘块茎’组合叙事”①。上述高度风格性的文化符码杂糅拼贴，足以激发各类粉丝群体的关注兴趣，吸引有着不同观影需求的人群前来观看。

第二，穿越小说的架空世界。剧中，沈不言去到的南晟王朝实为依据虚构史料《起居注》和历史小说《南晟遗事》虚拟出来的架空世界，而沈陆两人每一次改变部分历史事件走向，都意味着现代时空里沈不言对《南晟遗事》情节走向的修改调整。

第三，穿越人生的有限性。透过返回过去、改写历史等表层叙事，可发现剧作的核心是对奇幻爱情的演绎。陆鸢和沈不言的宿世情缘突破了生死、时间、地域、文化等种种限制，老年沈不言重回博物馆后能够通过解读箜篌捕捉千年前陆鸢的心迹，第一集中遭受百姓唾骂的中年陆鸢于城楼上再次看到来自现代的沈不言后了却心愿，将自己的相思永远留在了箜篌的乐音中。

基于这种反类型的穿越，《古相思曲》的言情模式也得到了相应的革新，具体表现出以下几点特征。

（一）游戏性：以男性穿越为主线的冒险解谜

《古相思曲》中，沈不言与陆鸢从意外相遇到相知相惜的情感轨迹体现出建立在任务基础上的游戏性。身为bilibili历史区UP主的沈不言首先“穿越到架空时代，稍作观察便可快速融入无比熟悉的中国古代社会中”②，同背负千古骂名的“恶女”陆鸢建立人物关系，意识到自己所熟知的南晟历史存在不容小觑的错误。为解开疑惑，沈不言不断收集证据以还原陆鸢的性情原貌，观众则需跟随主人公一起揭开尘封的真相。其中，沈不言运用历史知识襄助女主陆鸢挽救晟国国运的行动，在爽感营造上类似于电脑游戏里拥有“金手指”的主人公一路打怪升级。在交叉剪辑等视听语言基础上，悬念铺设恰到好处，情节反转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对此，可联系法国犯罪爱情电影《罗拉快跑》：罗拉需要在20分钟之内为男友筹到钱，三种处理方式将主人公推向不可预知的结局，迷离混杂的光影和激烈的电子音乐伴随镜头的快速切换令观众感到非同寻常的酷爽。国内悬疑电视剧《开端》的设定是，肖鹤云和李诗情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阻止公交车爆炸，而男主人公的身份恰是一名游戏架构师。在这一意义上，《古相思曲》也可以理解为以洗清陆鸢所背污名为目标的角色扮演游戏（RPG），故事框架所依托的“史实”皆为虚构，沈不言青年时期的五次穿越则是游戏内部分岔交错但导向同一结局的通道。

基于剧情设计，该剧在剧集结构上自然形成多种解读方式，若按照第1～14 集正序观看，可体验男主人公视角下的时空交错，亲身经历波谲云诡的宫廷斗争。若逆序观看，则可设身处地体验女主人公的生存处境，感受她从寻常女子到一代名后的心路历程，以及一生中反复失去恋人的悲痛。此外，许多剧迷还通过弹幕和评论抒发个性化的理解体会，指出从剧集中部的某一处切入会产生何种奇妙的情感体验，荧幕内外的情绪流动互渗，“用户的主动参与、网状传播、双向互动使得网络剧异常丰富”③，造就了互动叙事的无穷魅力。

（二）对话性：历史故事创作的情感流动

对历史的虚构决定了《古相思曲》中“人设反转”等经典桥段的用意并非出自对史实的严肃考证，反而更像不同声部之间的对话。在对话的过程中，作品里的人物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纸片人”，而是拥有独立思想的主体，随着剧情演进与作者沈不言展开富有思辨性的对话，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关系也被拉近。

1.人物与作者的对话

巴赫金通过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研究提炼出对话型小说的特点，认为在这样的小说中，作者与主人公之间处于相对平等的对话状态。涉及历史故事的创作中普遍存在对话性，例如网络小说《观鹤笔记》里，来自现代的历史研究者杨婉为厂臣邓瑛平反，面对王朝政治的勾心斗角和世俗偏见坚守“文心”。《古相思曲》里，沈不言作为《南晟遗事》的作者与南晟王朝的皇后陆鸢产生共情，一步步复原陆鸢的真实面貌。虽然沈不言能够凭借现代人的智慧改变架空时代里发生的事情，但陆鸢等人明显有着主体意志，他们对亲情、友情和个人志向的坚守也让沈不言感动，错位时空造成的阈限除改写历史的任务性外，也为他提供了直面内心、反思自己的机会，让原本一心赚钱谋生的他认识到生活的真谛，不再轻易相信他人的说法，而是自己去寻找历史真相，从而在精神上获得成长。这种对话也可从《南晟遗事》的变动中见出，对此书结局起到根本影响的其实并不是反复进行的逆向穿越，而是沈不言在与自己对话过程中内心想法的不断变化。

2.历史与现实的对话

意大利历史学者克罗齐曾提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书写历史的过程也是当代人与过去的对话过程。作为bilibili 历史知识区UP 主“今朝残阳”，沈不言先是通过书写《南晟遗事》了解历史，与历史对话，对历史事件的评价带有现代意识，如一开始，他对陆鸢的认知除了受“妖后”定论的干扰，还有一些立足平等理念的欣赏和崇敬。

之后，在机缘巧合下，沈不言来到南晟王朝，除了与陆鸢这位史书上寥寥几笔带过的陌生人展开进一步对话，与其他人的相处也体现出古代和现代思想的对话。如陆沈两人第四次相见后，一同用“科技兴国”理念劝说皇帝变穷兵黩武为以工技取胜；在第五次相见中，沈不言在南梦湖边遇到少年陆鸢，引导其通过积极有为和灵活应变在乱世中生存下去，这也造就了后来陆鸢自强自立的性格，为她能够以女子身份掌控南晟朝政做了铺垫。

此外，沈不言为改变陆鸢等人的命运倾尽全力扭转历史走向，这也间接影响了现实世界的发展态势，如沈不言在第二次穿越后遭遇元启之变，在敌我双方的搏斗中陆鸢中箭濒死，现实中《南晟遗事》一书的结局随之改变。这里或可参考奇幻电影《刺杀小说家》（2021）的故事设定，少年路空文的小说创作关涉着现实中李沐等人的遭遇，干预着剧情走向，虚构和现实之间的界限因神秘联系的存在变得模糊。

（三）互文性：连接传统与现代的诗意风格

诸如《宫锁心玉》《梦回》一类的古风穿越言情剧在社会文化层面上意味着立足当下时代的“向回看”，传统和现代的断裂也随之展现出来。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认为现代性意味着一种断裂，现代思想通过摒弃传统观念确立自身：“随着传统和天意观残余的清除，已经发生的断裂，恰好应被视作现代思想自身净化的结果。”④对于古风穿越言情剧制作者而言，弥合古典文化和现代思想之间的裂隙，有温度、有情怀地展现古代情感生活，发挥情感治愈功能，是构建文本系统的核心要义。为解决这一问题，《古相思曲》采用诗意手法传达人物内心情感，呈现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美学风格。

首先，《古相思曲》对梦幻爱情的演绎细腻真挚，相思的古今传递交织了多种彼此能够形成互文性⑤的文本。剧作不仅在核心创意上受席慕蓉散文诗《古相思曲》的启发，还在人物台词和场景布局中引用《周南·关雎》《邶风·柏舟》《小雅·采薇》等古诗词，使诗歌气质自然渗入叙事进程。沈不言与陆鸢的第四次相见，便是对汉乐府《古相思曲》里乐女初见意中人时“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的影像演绎；随着剧情的演进，军事谋略、琴韵乐理、博物传统等蕴含中国文化韵味的文本交相映照，为剧作内容增添了诗意化色彩。总体而言，该剧通过视频影像、拟古物件、史书典籍等多媒介融合路径对“相思”这一抽象情感进行生动摹画，相思之外的亲情、友情、家国之情等多种情感浑融一体，统摄着古今双重时空中人物的行为举止。

其次，以相思为中心的虐恋叙事自然流畅，所传达的情感含蓄蕴藉，细腻绵长，令人回味无穷。“过去即未来”的时空交错使主人公追寻短暂美好的同时必然直面无尽的遗憾，沈不言与陆鸢六次相遇皆无果的遭遇奠定了整部剧的悲剧氛围，相爱无法相守的情理冲突也加深了爱情的残酷性，正如玉佩上纹饰的寓意，“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但剧中情节点的设置相对合情合理，刻意利用戏剧性事件制造情感高潮的内容较少，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发生在富有古典意蕴的博物馆里，千言万语汇集为一句“我，想你了”，加之视听语言层面黑白冷色调的处理、蒙太奇基础上的时间回溯、镜头的缓慢推进，使千年相思在袅袅余音中落下帷幕。

最后，以相思为代表的感性力量对理性规则的解构，反映出中国人特有的生命体验和情感经验。陆沈两人最后一次相见不再依靠玉佩的神秘力量，而是以许愿和相思为触发机制冲破理性原则的桎梏，身处不同时空的恋人以另一种形式重逢，这一表现印证了东方神话思维里生生不息的生命观。我国的文献典籍中有大量神话，但较为零散，未能形成完整统一的体系，有关轮回转生的描述具体表现为生命在传统物理意义上的终止后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如上古神话中盘古死后化生万物、女娃掉落海中化而为鸟、夸父逐日力竭后化为桃林的记载。《搜神记》《太平广记》等叙事文学也继承了这一理念，如《醒世姻缘传》集中书写以轮回转生为结构特征的爱情故事。整体来看，无论是死后化物还是转世重生抑或死而复生，这些特定叙事程式背后的轮回重生母题均表现出对生命永存的终极追求。在这一层面上，《古相思曲》的文化意义或在于展现现代人在未知的恐惧面前发挥人之力量以超越自身的有限性，创造自我价值的坚强意志，这也印证了中国抒情传统的独特力量。

三、情感表达的民族性：从《古相思曲》看古装网络剧中抒情传统的继承与流变

人在成长过程中总会邂逅各种情谊。根据情感人类学家的研究，情感中既含有一部分生物性因素，也会受到社会行为模式影响，“情感是地域性的，社会结构的产物”⑥，不同地区的文化土壤塑造出形态各异的情感理念。古装网络剧作为一种符号系统，构成中国文化的情感表征。在这一意义上，《古相思曲》中的情感表达可延伸至中国文化的情性本位：中国人向来是重情的民族，所谓的“讲（人）情不讲（道）理”便是如此。以情为本是中国文化的特质之一，这一特征影响了儒家、墨家等许多思想流派的观点见解，也成为文艺创作的重要动力。中国文学历来有着抒情传统。美国伯克莱大学东方语文系原主任陈世骧先生在《论中国抒情传统》（1971）一文中提出：“中国文学传统从整体而言就是一个抒情传统。”⑦从百年中国影视史来看，电影、电视剧等影视艺术虽属西方舶来品，但作为与文学相互关联的艺术形式，具备以抒情传统进行观照探讨的基础。《古相思曲》在情感的表达上，除了叙事结构上以情为主线，剧中的服化道设计和场景构建也有意识地融入带有怀旧忆古色彩的民俗元素，如春三月上巳日祓禊去灾、曲水流觞、游春、夜饮佳酿，许多古典意象不仅构成视听层面上的意境美，还具备推动情节发展的叙事属性。如陆鸢将自己的心意埋藏在余弦之音中，沈不言在南晟王朝与现代社会之间的穿越需借助千年前陆鸢遗留下的玉佩来进行，作为古今时空的联结机制和逆向穿越的触发装置，玉佩裂痕的渐次弥合象征着破镜重圆，同时也渐次完成因果循环的闭合。

无独有偶，近年来的精品古装网络剧也十分注重情感表达的民族性，如《鹤唳华亭》（2019）中太子萧定权与知己陆文昔相知相伴，一同经历车马案、童谣案等诸般考验，虽小怯却有大勇之能。其番外《别云间》（2020）也延续了这种创作风格，着重展现乱世权谋之下，青年一代对“道”的理解与守护。如此来看，这类古装网络剧能够超越知性、名利和一般情感的羁绊，深入发掘返归内心的生命体验，使观众获得以美善化解苦难的正向情感激励，在共鸣和回味中形成多元化的审美感受。

然而，我们也需注意，受当今社会加速趋势和消费主义思潮的影响，国产网络剧和微短剧制作面临情感异化的困境：一方面，充斥套路的快节奏“爽文”泛滥，真正打动观众内心的灵感创意十分缺乏；另一方面，视频网站、社交软件等网络平台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往抽象为机械化的数据，通过个性化的内容推送使受众不断获得有关剧情的碎片化信息。在这种异化活动中，原本内在于人的情感在过度商业化的环境下外化为一种异己的力量，反过来制约、操控人的感受，人被物奴役，如此一来，情的诗意将在资本操控下演化为情的满溢，对此需要加以合理引导和整治。在此背景下，《鹤唳华亭》《古相思曲》等精品网络剧精耕内容创作，正在建设能够展现民族风貌并适应当代文化生态的情感话语，期待各大视听平台汇集百家之长，贡献更多优质作品，为国产网络剧走向世界舞台开辟新通路。

四、结语

近年来，随着不同艺术类别界限日趋模糊和各类元素拼贴杂糅的创作趋势，以《古相思曲》为代表的国产网络剧显现出类型融合趋势，体量上的短小精悍、生产制作上的低成本，以及对粉丝经济的灵活运用，也使其拥有强大的发展潜力，许多作品在场景、服饰和语言等方面设计考究，精神内涵上不乏对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古相思曲》通过传承抒情传统、迎合当代青年恋爱观的情感机制成功出圈，在对流行文化相关范式的运用和突破中赢得票房口碑的双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