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愉与自由:庄周梦蝶之“化”境试析
2024-04-06张玉晶
张玉晶
唐人李商隐曾在《锦瑟》一诗中言“庄生晓梦迷蝴蝶”,〔1〕其中对于“迷”字的使用可谓是对“梦蝶”故事的精准把握。此“迷”非庄周梦醒时分的自我迷失,而是对梦境与现实之间无法区分的茫然,是对自身与蝴蝶之间身份琢磨不清的迷惑。“庄生晓梦”更暗示世事无常、变动不居,唯有诉诸精神与心灵的放逐,方能远离世俗纷扰,徜徉于天地之间。
一、迷梦之幻:“庄梦蝶”与“蝶梦庄”
《庄子》内篇中多次谈到“梦境”,场景多样,形式不一且层层递进,在此归纳为三:其一论梦中行为,可“饮酒”、可“哭泣”,传递不同心境;其二论梦中转化成的物象,可“为鸟”“为鱼”“为蝴蝶”,表达哲学玄理;其三论何谓“真人之梦”,彰显逍遥的至高境界。于是,由虚幻梦境所带来的诸多感受让庄子遨游在各种梦与梦之间,沉浸忘我,与“道”会通而为一。在这些与梦有关的论述中,当数“梦为蝴蝶”的场景描写最为细致,其中对“蝴蝶”这一物象的传神刻画也让人产生身临其境之感。同样,文本中“物化”一词的呈现也充满义理之奥,为历代学者进行哲学阐释提供了无限空间。
“庄周梦蝶”这一情境,见于《齐物论》末章:“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2〕对此,郭象注云:“夫觉梦之分,无异于死生之辨也。”〔3〕将梦中和梦醒的区分归因于生死状态之别。成玄英则疏为:“夫新新变化,物物迁流,譬彼穷指,方兹交臂。是以周蝶觉梦,俄顷之间,后不知前,此不知彼。而何为当生虑死,妄起忧悲!”〔4〕再次阐明梦与非梦之间的关系就像生死变化这一世间常理。因此,历来对此章的阐释,大多基于郭象与成玄英的理解并作进一步发挥,从而将“化蝶”之境的文本分析更加集中于对“生死”问题的探讨。诚如杨立华所言:“以梦觉喻死生,将梦蝶故事解读为庄子对生死问题的领会,并以之为齐物之一义,是理解此章的一般趣向。”〔5〕可见,在此种研读框架的桎梏下,理论分析多流于片面。
于是,为了能够更加深入地理解“庄周梦蝶”的“化”境,很多学者开辟了多元研究视角。如刘笑敢主张庄子的理论多是在苦与乐的感受中追求精神的充实:“庄子的逍遥之乐在于超越现实束缚的自由的感觉,在于独与天地万物相往来的体验,这也是一种精神的满足,但不是现实欲望的满足。”〔6〕那么,“梦蝶”这一过程其实就是庄子在精神世界中的“乐”,这是对现实世界之“苦”的短暂摆脱,也是寻求心理安慰的一种表征;又如杨立华曾做过《齐物论》末章主旨的专门梳理:“指出此章的关切所在在于自、他之别以及自境与他境之间的转化。由此揭示出庄子对外境之实在的理解和证明。”〔7〕他将此梦切割为两个层面,并在“知”与“不知”的相对中论证境界之间的转化,属于义理层面的阐释,更具玄妙意味。而傅正谷、刘文英、李振纲等人则尝试从梦的解析角度理解“庄周梦蝶”所想传达的讯息,将哲学层面的分析再次拉回现实生活,实现文本解读与精神分析的结合,重视庄子诸多梦境产生的精神价值,如李振纲认为:“‘梦’对古代人的精神生活曾发生重大影响,也是构成庄子精神世界的一大要素。”〔8〕事实上,梦境的描述或许充斥荒诞,但梦的实质却是无法实现的愿望的满足与延续,就像王博指出的那样:“《齐物论》以一个美丽的梦来结束是颇具意味的……也许,齐物只是一个在梦中才可以实现的理想。只要是醒着,你就不得不面对各种各样的实在的区分,并情不自禁地身陷其中。这才是真正的吊诡。”〔9〕庄周为具有种种限制的现实生活勾画了一个理想的梦境,在诉诸虚幻的愿景之中体会着完全不同的“真实”人生。那么,既然“梦蝶”过程不全是如郭象和成玄英所论的对“生死常理”的释怀,也非纯粹的文字安排,那庄子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因此,如何阐释《齐物论》末章背后的深刻寓意显得尤为重要,这将关乎对于庄周现世态度的理解。首先,在处理“庄周梦蝶”这一文本时,可以从三个层次进行分析:一是理解庄周在梦中变为蝴蝶时愉悦的身心感受;二是解读庄子梦醒后对物与我之间身份的困惑;三是剖析为何庄子会将“梦蝶”与“觉醒”这一连续过程总结为“物化”的结果。于是,在结合前文论述的基础上进一步可知,不仅《庄子》内篇中有关梦的论述是层层递进的,且单独“梦蝶”这一个梦境也是在句与句中逐渐加深意蕴,此种设计可谓十分巧妙。
整体来看,“物化”影响下的庄子“梦蝶”故事呈现了“庄周”与“蝴蝶”之间身份无法识别的结果,从而使得整个梦境充满迷雾色彩。具体来看,则是“不知周之梦”与“不知蝴蝶之梦”所带来的人、物之间二分状态的打破,甚至导致个体自身陷入了“对象化”的疑惑之中。显然,是“物化”直接导致“迷境”的出现,此梦境传递出的既是庄周对现实生活的无奈与摒弃,又是寄希望于虚幻梦中世界的心灵求索,这就是李振纲所强调的:“‘梦’本身是虚幻的,以‘梦’的方式开示真理,意味着对现实世界虚幻性的颠倒。所以,《庄子》文本中一再通过‘梦’的方式颠覆现实世界的有限性,诉求开放心灵的自由理想。”〔10〕实际上,《齐物论》末章的内容安排仍是庄子对“逍遥”二字的再次回应,也就是说,《齐物论》与《逍遥游》两篇的主旨一同指向了庄子理想中的自由。
二、新生与愉悦:蝴蝶的物象传递
相较于确定庄周是否真正做了这场蝴蝶之梦,显然探究此故事在文中安排的意义以及背后传递出的哲理则更有必要。那么,庄子为何要选取蝴蝶作为梦中变化的对象并对梦境加以如此生动形象的描述,而不是如《庄子》内篇中其他梦境一般以更加平实的语言进行文字处理呢?如此一来,唯有理解庄周向往“蝴蝶”的原因,才能体悟梦境所传递出的愉悦感受。有必要提到的是,王夫之也曾对“庄周梦蝶”这一文本内容进行过解读,他将“栩栩然”解释为“喜貌”,将“蘧蘧然”视为对形象和样貌具体化的描述,落脚点在于“喜”字。因此,相较于其他阐释,更多了一番灵动之感,凸显“自喻适志与”的愉悦心境。相应地,也传递出了庄子想要追求无拘无束的生活,对可以恣意徜徉于人世间自由的渴望,或许这才是庄子选择讲述“化蝶”这样一个迷幻之梦的最终原因。
事实上,有关“蝴蝶”这一物象,在先秦时期的文献中,均以“胡蝶”的写法出现,且集中见于《庄子》的内篇和外篇,前者是记载有关“梦蝶”一事,后者则是对蝴蝶物种的产生进行简单介绍。也就是说,可以将《庄子》外篇中的《至乐》与《天瑞》两篇有关蝴蝶的论述视为庄子选取蝴蝶这一自然生物作为梦中物化形象的补充解释。《至乐》载:“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乾馀骨。”〔11〕仅从字面理解,寥寥数十字,却能让人在脑海中形成一套有关生物起源变化的混乱认知,即蝴蝶既是“乌足草”的叶子,又是由生于灶台之下的“鸲掇”这一幼虫变化而来。同时,“鸲掇”经千日生长还可为鸟。按照此逻辑,岂不是“蝴蝶”和“鸟”又成了同一类型的生物。对此,我们还可以勉强理解为“蝴蝶”和“鸟”在象征“自由”的意义上有着相似性。但问题就在于,如何理解“胡蝶”是“乌足”的叶子,即昆虫为何能是植物的叶子。李时珍就曾认为前人有关蝴蝶与花草关系的描述一定是通过观察而得出的,并具体解析为:“朽衣物亦必生虫而化。草木花叶之化者,乃气化、风化也。其色亦各随其虫所食花叶,及所化之物色而然。”〔12〕这样一来,《庄子》中“乌足之叶为蝴蝶”的写作内容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基于对现实生活中既存现象的观察和模仿。因此,我们可以尝试从以下两种角度理解“胡蝶”与“乌足”之间的关系:一为乌足草的叶子和蝴蝶翅膀的外形具有形状上的相似性;二为蝴蝶经常会落于乌足草之上,两者或许有着涉及生物学上的必然联系。经过这样的阐释,便不会再觉得《至乐》中有关“胡蝶”的描述荒诞无稽了。由此,我们也可以认为“蝴蝶”这一物象的选取象征着庄子对顺应自然、摆脱束缚、无忧无虑生活的精神向往,与“逍遥”、与“游”之主旨遥相呼应。
回归物象本身,仅从外形便可知,蝴蝶大多色彩斑斓、美丽多样,象征生命的灵动与多姿。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虫部》中记录到蝴蝶的特征以及其名称的由来:“蛱蝶轻薄,夹翅而飞,枼枼然也。蝶美于须,蛾美于眉,故又名蝴蝶,俗谓须为胡也。”〔13〕进而指出蝴蝶:“其种甚繁,皆四翅有粉,好嗅花香,以须代鼻,其交以鼻,交则粉退。”〔14〕可见,在古代中国“胡蝶”是“蛱蝶”的又一称呼,其名则取自“胡须”的功能,并通过胡须实现交流。结合日常观察与文献中有关蝴蝶外形的描述足以说明蝴蝶自身羽翼轻薄,具有流连花丛,传播花粉的主要特点。同时,各式各样的花朵上富含的花蜜既能够给予蝴蝶足够的养分,也能够为其繁衍后代提供一片栖息之地。通过蝴蝶与花朵之间的互动过程,得出的并不是有关生死常道的感悟,而是着重凸显以花为宿主的蝴蝶幼卵将会以全新形态获得新生的喜悦之情,这恰恰就是“自喻适志与”中“喻”字所想要表达的主要含义。刘文英在解析庄子的蝴蝶梦时认为:“‘自喻适志与’把重点转移到梦中心境的快乐……‘自喻’,即梦者梦中化为蝴蝶之后心情愉快。”〔15〕既如此,便可以把“愉悦的心境”视为庄子梦蝴蝶这一故事中最重要的精神体验,这也是庄周选取“蝴蝶”意象的初衷。
至此,我们采取的都是文本分析的方法解读庄子选取“蝴蝶”物象的原因,那么也可以选择另外一种属于心理学范畴的更加科学的解读方式,即尝试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去剖析“蝴蝶”这一梦中材料。按照弗洛伊德的分析方法,“蝴蝶”便是庄子梦中最重要的素材,而与梦中这一材料的接触点大多来源于“梦日”,也就是“做梦的前一天”。进而,弗洛伊德强调:“每当梦的来源乍一看似乎是两三天前的印象时,经过仔细观察,我们就会明白,是在前一天又回忆起了几天前的事件,从而形成印象的再现。”〔16〕那便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庄子在做蝴蝶梦之前的一天回忆起了几天前与蝴蝶接触过的场景,而彼时的庄周早已产生了羡慕蝴蝶可以翩然飞舞的情感,使得“蝴蝶”在“梦日”重现并成为梦中的材料。正因如此,庄子才会在梦中与蝴蝶变换身份,而不是诸如鸟、鱼等其他生物。综上,在精神分析的框架下解读“蝴蝶”这一物象,必然会限定在与现实社会中真实存在的万物的接触中,缺乏了文本诠释方法提供的大量想象空间。那么,以梦的解析的方法对“蝴蝶”这一材料的处理可视为狭义层面的理解。
概而言之,庄子蝴蝶之梦中选择“蝴蝶”这一物象的原因有二:一是狭义层面,客观存在,即庄子梦前接触过蝴蝶,向往蝴蝶般的自由,于是梦中化蝶;二是广义层面,文本诠释,即庄子在《齐物论》末章设置“梦蝶”这一故事,无论真实与否,都是为了背后深层的意义揭示。显然,这两种解读方式最终都证明“蝴蝶”这一物象选取的恰到好处,也只有在“蝴蝶”的象征意义中才能传递出庄子的人生哲学:这意味着其希望能够像破茧后的蝴蝶般重获新生,追逐属于自己的人生自由,从而打破世间万法束缚,求得逍遥自然。
三、“游”与自由:物我两忘中的化境感知
如果按弗洛伊德的定义“因此梦的内容是一个愿望的满足,而它的动机就是这个愿望”〔17〕,也许庄子梦蝶的动机便是呈现出潜藏在其内心深处的一个需要满足的愿望。这个愿望到底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变成一只能够飞舞的蝴蝶吗?还是说有如孟子那般“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18〕的宏大志向?也许都不是,或许庄子并不是想要真正去实现这个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满足的愿望,而只是希望借用这样短暂的“物化”现象去消解现世的种种是非,打破局限,完成个体在精神上的自由。
何谓“物化”?这是解读庄子蝴蝶之梦的核心概念。《齐物论》载:“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19〕明明在现实世界中“庄周”与“蝴蝶”是两个完全独立且客观存在的实体,在梦中却出现了二者在身份和外形上无法辨别的情况,而这一现象又被庄子归因为“物化”的作用。简单来看,“物”为自然存在的客观万物,“物化”即为万物按照本有的自然规律发生着变化,如《至乐》中有“万物皆化”〔20〕的讲法。然而,郭象在其注中言:“夫时不暂停,而今不遂存,故昨日之梦,于今化矣。”〔21〕成玄英更是据此解为:“故知生死往来,物理之变化也”。〔22〕均将“物化”关联到“死生常态”。显然,《齐物论》中所言“物化”绝非“万物皆化”之常态,也非事关生死的万物应有之变化,而是在强调可以实现“人”到“物”的转化,是庄子之“我”可变化为蝴蝶之“物”的意思。对此,陈鼓应就将“物化”解释为消解“物”与“我”之间的界限,从而将世间万物融合为一个整体。除此之外,蒋丽梅也主张:“庄周在‘梦’这一荒诞的情境中体会到了成为蝴蝶的实感,因此‘物化’是把个体从其具体存在的时间、空间中抽离,万物不再仅仅因其成为认知的对象才与个体发生关联,相反,万物与我并不相对,我与万物可以互为主体,彼此相通相化。”〔23〕言下之意,“人”本为万物中的一部分,虽为“天地之灵”,但也是广义范围内的“万物”,不应与“他物”有所分别。如若认为“周与蝴蝶必有分”,那一定是将“人”与“物”割裂开来,强调“人”非“万物”之属,从而导致有所分别,这不是庄子理想的状态。因此,庄子主张的“物化”恰恰是要回归《齐物论》篇名之主旨“齐物”之上,以“物化”打通“物我分别”,从而以“齐物”归于“逍遥”,达致“化”境中“物我两忘”的处世哲学。那么,何谓“化”境?可以认为“化”境是“人”的主体之“我”在完成“物化”过程之后,于虚拟的环境中感知有别于常规社会现实生活的一种精神境界。在庄子的精神境界中,“化”境为实现“逍遥”,追寻精神自由提供了不同于现实的“真实”场景。可见,唯有理解了“庄周梦蝶”最后揭示的“物化”概念,才能真正理解庄子的本意,才能知道什么是庄子想要置身其中的“化”境。
在解决了“物化”以及“化”境是什么的问题后,我们不禁开始思索庄子为何会想要营造“化”境,在“化”境之中庄子追寻的又是什么。这一系列疑虑都有待解答。事实上,哲学的产生必然脱胎于当时所处时代,而有关庄周的生平我们却知之甚少,仅从《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可见大概:“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24〕司马迁除了透露给我们庄子的理论本于老子之外,几乎看不到其他任何与庄子立论相关的更加关键的信息点。而罗安宪则在研究庄子思想时提出:“庄子哲学是直接针对孔孟之道而发的。离开孔孟这个参照物,就无法真正理解庄子。”〔25〕此种解读或可给我们思考庄子哲学的产生问题提供一条更加通透的研究路径。按此角度,庄子所意欲构造的虚拟“化”境也必然与“孔孟之道”这一参照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时,在面对三代礼乐制度逐渐崩塌这一现实情况时,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多通过到各诸侯国游说的方式以期各自的政治理论得到现实社会采纳,但由于利益收效不明显而大多未被认可,成为彼时理想主义的入世哲学代表。相较之下,老庄哲学由于对“自然”以及“无为”等概念的过多关注,逐渐被学界贴上了“出世哲学”的标签,甚至将庄子人格视为消极的、厌世的,显得与其他为政治而奔走的思想家格格不入。这样的刻板印象导致不仅错误地认为老子不关心政治,更是将庄子真正的精神曲解。而实际上的庄子虽不在乎名利,却并非消极厌世,他自然而然地将“孔孟”归结为被名利所累的一类人,认为他们被世俗之物牵制,无法超脱于现实之外,就像庄子在面对楚威王使者重金聘请时所讲的那样:“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26〕面对如此社会,庄子将“化”境视为安放个人精神的一处新世界,从而在此世界中自由自在地感受人生的美好。
庄子在《大宗师》中通过颜回与仲尼的对话揭示了“梦”“觉”的无常以及个体要学会放任万事自然而然的生存态度,与“化”境所追寻的自由形成参照。正所谓:“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27〕梦为鱼、梦为鸟与梦为蝴蝶其实并无本质区别,都是庄子意欲追求自由所借用的物象。在庄子这里,人生在世,不必过多纠结于“梦”还是“觉”,也不应被物质欲望所捆绑,而是应该本于自然,放逐天性,潇洒自如。同时,还需要认识到,“化”始终与“忘”这一概念相关联,表明人是在“忘”,即“忘却”中逍遥,是在物我两忘中体验愉悦之感:“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28〕最终,庄子的“物化”泯除了万物之间的差别,在一个超脱世俗世界的“化”境之中达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29〕的至诚境界。
结语
“庄周梦蝶”再次论证了《逍遥游》与《齐物论》之间已然存在的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齐物”或许只是“逍遥”的一种手段,但最终都将指向“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30〕的恣意。庄子以“物化”过程阐释何谓“齐物”,从而通过变化为一只蝴蝶“游”于广阔的世界,这恰恰就是通达“逍遥”,“与道为一”的体现。对照来看,《逍遥游》末章言:“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31〕以“无用之用”昭示人该“无所待”,呼应“逍遥”之主题,亦主张顺应“道之自然”,在无穷之道中适应自身。而《齐物论》末章更是以一个美丽的“化蝶”之梦凸显“齐物”,同样回应“游”之主旨。于是,虽《逍遥游》与《齐物论》看似两个独立的篇章,实则互相联系,共同服务于“逍遥”这一目的。
与此同时,我们还要清晰地认识到,庄子所做的“化蝶”之梦并不是为了表达一种意欲进入“化”境的空想,而是希望由此引出可以无限接近“逍遥”与自由的方法。这个方法就是“齐物”,与其说这是庄子所主张的主体该如何看待生存世界的认识论,毋宁说是一种充满自然而然态度的人生观。进而为达成“逍遥”,庄子又为“齐物”配以“心斋”和“坐忘”两种具体操作指南。那么,何以“齐物”?庄子云:“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32〕外篇《秋水》更是补充解释为:“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33〕人只有以“以道齐物”的态度来处世才能不被名利、欲望所束缚,才能实现自身的舒适与心灵的飞扬。但问题就在于,人如何才能具备“齐物”的人生观。对此,还是需要学习具体的修身方法作为通达的路径,分别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34〕与“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35〕继而才能“同于大通”“虚而待物”,以“齐物”观万物,实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36〕基于现实又超脱世俗,求得精神自由而又悠然处于现世,这便是庄子的处世哲学。庄子力图突破世俗的狭小范围,以物化来提升人的精神境界,从而与“道”合一。
至此,到底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还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人真的有能力辨认真知吗?也许觉与醒之间导致认知上的“知”与“不知”并不一定要有个结论,相对来说,人只要能够认识到这样的现象不过是大道运行中的一个阶段就可以了。庄子只是想借用这样一个梦境来传达他所悟得的人生真谛:对于人世间的是是非非,生生死死不一定非得求得一个判定结果,而是要通通忘掉这些无谓的分别,活得畅意舒适、通透自然。现实就是如此,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有能力去改变或者有意愿去改变这个社会,改变这个糟糕的现状。于是,庄子他不再想参与到这世俗的纷争中,而是希望在自由的精神世界中寻找忘却世俗的快意,在这种无差别之中安置自己、慰藉心灵。
“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37〕这是司马迁笔下的庄子,以个人的自在为生活的主要目的。在战国中后期那个追求各种“利”的特殊时代,连这样看似简单的愿望,实则都很难达成,所以庄子才需要在自己营造的精神世界中感知快乐、体验无所束缚的自由。质言之,庄子的处世哲学便是要超脱此岸世界寻求一个可以寄托心灵的精神家园。鲁迅曾经感叹:“我抱着梦幻而来,一遇实际,便被从梦境放逐了,不过剩下些索漠。”〔38〕这仿佛就是在与千年前的庄子对话,实则人生如梦,大梦初醒,现世依旧,何必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