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路过那里也变成了星(五首)
2024-04-02年微漾
年微漾
在永济万固寺
仲夏的午后空无一人
草径缓缓游进了深山
偶有简短会车,让彼此
都有了失而复得的快感
客从寺中来,我正欲往
寺中去,遠远望见高耸的塔尖
突然领受天空的威严
最难通过,老僧的微信
羞于启齿,中年人的心
他仿佛没有任何身世而我
常常困惑于现实——唯有当下
最凶险也最舒适,像端着一碗
与碗沿持平的水,稍微用力
就会洒出。内心的不安呵
如何驯服?烈日如虎
用舌面上的倒刺梳理中条山
只需一缕微风,就会将人
吹到恍惚:我应忘掉那些
经与咒,背靠着一幢古屋
熟稔世情里的缠柱、移柱
和减柱造;我应早投此身
到河东,初唐盛唐中唐皆寂寞
晚唐依旧无我,而愈加落寞
你们登高吟诗在山林
酒中的浪子缺我一个
夜阑时抬头遇见了银河
我路过那里也变成了星
再访崇善寺
猫在睡,一个多梦的午后
气温骤升三到五摄氏度
空气中漂浮的毛发
构成初夏的一种
有些东西肉眼不可见
却用虚无教育你
到院子中去,去收集
一枚树叶钻入石缝的声音
想起半年前,我初访此地
树下垫着薄薄的雪
大殿是古老的木作
历史在木头里定居
我看见了这只猫,睡在檐柱下
时间温柔地消化着它
和它所拥有的一切。猫在睡
带着它的意义。这意义令我着迷
夜过龙虎关
武庙的香火升腾,九月
在圩日售罄。白昼人行熙攘
往来不辍,但只有一件
刻到碑记里的旧闻
仍是长久滞销的商品
立秋后,雨水丰,河流上涨
波涛再度将家书
寄抵水边乡邻——
信仰和遗忘,究竟谁才是
备受牵念的至亲?而回信一直
饱蘸着酱与盐,在炊烟中酝酿
龙虎街,有温柔的日常
是险峻地理中生锈的那部分
米面与油茶取缔锋刃
口音抛光厮杀变成问安
仅余一碟蝗虫,依旧穿戴着
前朝的甲胄。龙虎关
只对月亮效忠,扼住万山咽喉
拧干的春色逃出画布
犹如祖先破窗而出,他的传说
却永远留在镂雕的窗板
月光如遗址,被马队找回
在都庞岭上卸下
河东先生的诗文
一群人秋夜过雄关
一片山川世袭了
彷徨、牺牲与失路之人
在风陵渡泅泳黄河
突然又来到了黄河
苇草如晚唐的髯须
水声拨开了剧咳
白马着污,正好洗涤
一段劳途刚结束
未来消失了——有谁
对前程的起草,经得起
大水的删改?呵,美好的河山
误我一生。有一年醉眼望潼关
潼关依旧虎视眈眈
高铁,这个被绝句扬弃的动词
在失意中透支了中条山
衣物脱在岸上,堆叠成历史
紧身穿戴的,才是需维护的谎言
故我与今我,只好
在水底重逢:空怀英雄气概
游啊游,就这样游到夜晚暮色合
游出白虎七宿的分野
水中月亮追我,我应有泪
我们像两只快碰到一起的酒杯
晚遇西湖大雪
当时是五年,摇橹至湖心看雪
桨声似乱蛾扑灯
舟中的氍毹温暖
最后还遇见三两
推杯换盏的人
于是饮酒、寒暄
口中吐出的白雾
各带着几分中年的叹息
我喜欢这样的情节
发生在遥远的冬夜
雪自上往下水天一白
区分命运便显得多余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先后
觉察到零星的异象
所以,无论何时何地
雪落到这世上,总会加重
一个时代的负担
又过了十二年
客人回到了金陵
可他却何去何从?偌大的南方
竟只剩无路可走的悲哀
今晚在西湖,人潮如织
夜市未散,雪光耗尽了
当下的面孔与酒胆
欲问历史在哪,历史恰在
临近市集的秤星
和对“断桥”一词的偏爱
而时代,则是一辆公交车
驶过北山路
附加于你的震颤
北山之外复有北,其上是葛岭
葛岭中埋着我的先祖
他死于一个吞香灰的仲春
放弃了福建的籍贯
谥号将他钉在了异乡
离那次夜雪
又早了几百年
那天是否亦有雪?可是临安
容不下一位孤臣
他则永远地丢失
作为首都的西湖——
他们都彼此辜负
在不能自持的命运中
但命运又是什么?在今时
在往时,在所有的时代
命运不都是将雪
下进这一片湖里
雪要冻结水而水融化雪
那相持和对抗,那骄纵与从容
那飞扬和堕落,那得意与妥协
雪有矫造的现实
水有正直的虚构
万物裹挟其中
化身它们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