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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九首)

2024-04-02吕征

江南诗 2024年2期

吕征

登山禅

山崖俯冲下来的时候,五脏六腑

都涌到了喉咙。

峰回路转。你感到心里那只猛虎

正渐渐远去。

在峰顶,不见众山。

眼睛里长满刺槐、黄荆和茅草。

有一瞬间,大风几乎要将你贯穿。

这登山,登的是甚么?

农家院中人爆满。肥硕的橘猫

威严地巡视桌底。有人攀折树枝,

打落树梢最后一颗红柿。

你一惊,将熄的火盆腾起灰烬。

流云抖了抖衣冠,兀自离去。留下

几座土堆,一丛野菊。

立 春

出发时穿着羽绒服

到半山腰只剩下保暖内衣

满坡的荒草、野树和荆棘

不理会阳光明媚的招安

矮枝上,硕大的鸟窝里没有鸟

空留“家园”的隐喻

新扯的铁蒺藜网掐断便道

催生出幾条正在发育的小路

白色的羊群,也可置换为羊粪球

隐秘的尖端指向同一个方位

在鸟鸣和车声的加持下

国鼎山显得更加寂静和空旷

在山顶,我说:今后

我要像牧羊人一样,驱赶我的诗句

回到土块和砾石里。我要它们粗糙,原始

夹杂烟头、野草和碎玻璃

春 暮

他经过时,我感到

云层豁然裂开

他坐到南侧靠窗的位子

脱下藏蓝色外套,折放在腿上

他看起来干净温和

眼角不经意的清冷像星光闪烁

夕阳的笔触

聚集在他线条柔和的侧脸

红灯刹住车流

有一瞬间,他被照彻的瞳孔

现出海底绿藻

幽深层叠的光影

我又一次转过头去看他

如同多年之前

隔着人群,我望着你

心中那么神往,忧伤

公交车走走停停

穿过三月的城市

花朵一树一树地盛开

引来叶子,这场世间最大的绿雪

此刻,我站在路灯与路灯之间

的暗影里,想你

小区池塘里蛙鸣阵阵

蓬勃的树冠涨过了阳台

山 路

山色斑斓。一条路浮游其间,

它不与时间赛跑,

更不理会春夜里野猫的呼唤。

这具用石子和沥青锻造的躯体,

散发出豹的气息。

它时而掠过树梢,时而侧身回旋。

在岔口,会遇到砂石路,土路,

杂草中形迹可疑的小径。

它们握握手,各自走开。

它遭遇过暴雨和泥石流的摧毁,

也经历过山体的掩埋。

对于大山而言,它是绳索,是羁绊,

也是最鲜活的逻辑线。它收集

鸟鸣与水声,跃动在崖际,山涧,谷底,

穿梭于山的指缝与肋间。

兴致来了就攀一段陡坡,落寞时,

一路滑翔到山脚。树荫和落叶抚摸它,

夜露与它温柔絮语。

当它奔跑,山岭随之醒来,展露峥嵘体态。

当它奔跑,身后追随着

满坡的槐树,榆树,柿树,毛白杨……

此刻,它立于峰顶,像大山光洁的脖颈。

长风吹拂野菊,吹拂雾霾之下

散碎的城市,天际一座座回音般渺远的山峰……

白 露

洗漱完毕,房间静得起了回声。

有什么硌在胸口,仿佛蝉已蜕出,

那壳硬硬地还在。想起今晚的聚餐,

酒过三巡,画风开始转向魔幻。

温度随喧闹不断攀升。亢奋的脸

由于过于热烈,显得有些失真,变形。

话题跳着探戈,不高于餐桌,或屋檐。

想起明天,不过是今日的翻版。

余生,似乎皆可预见。“孤独

是通往自由的必经之路”?抬手去关灯,你看到

妆台上捡来的菱角,披着黄土斑驳的外衣,

像一匹昂首奋蹄的小马驹。

坐在飘窗台上,浓郁的桂花香中

掺杂微微的水腥气。今日白露,

月相将满。绵密的虫鸣声里,夜晚

变得松弛,而骨感。

泡 桐

四月的清晨,一群小雀

挥舞着高过头顶的竹扫把,

在室外卫生区追逐,嬉闹,

操练少林武功。

浪花涌到操场西南角的垃圾池旁,

水面突然安静下来。

那里,两棵高大的泡桐撑起蓝天,

粉紫色的云团栖在树冠。

男孩捡起一朵最新鲜的,递给女孩。

她跟随他的示范,掰掉花蒂,

轻轻吮吸。甜蜜击中舌尖,

花瓣覆盖她的双眼……

那天,她穿玫粉色外衣,

戴红领巾,两个翘翘的羊角辫上

扎着蓝白相间的球形发饰。

哦,不止那天,整个季节都是。

睁开眼睛,她已坐在中年

半旧的公交车上,望着焦店站牌不远处

的泡桐发呆。身边的座位

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车启动。整座城市的高楼,人群

和各类电子广告屏,不断地从身边擦过。

她感到自己越来越薄,越来越快,

似乎再也停不下来。

上巳节

寒潮过后,阳光重返河堤,

芍药与流水,争相与柳枝合影。

有人摸到张壳的河蚌,

有人发现两片幸运的四叶草。

香樟树影里的脸庞,有磨砂般的质地。

想起昨夜梦中,海水

几乎要涌入落地窗里来。在三亚,

那难以抗拒的,渐次加深的蓝……

漫长的夜晚像失去弹力的琴键。

台灯,被一绺沉香催眠。

朋友发来照片——白色碎花

栖息在赭红色护栏的尖顶,

与消逝,隔了一寸微风。

不知从何时起,我习惯于长久发呆,

因游离了躯体,而化生出羽翼,

鳞片,叶子,或是断桥边的油纸伞。

天气继续回暖。我打算

明天穿那件黑色旗袍去上班。

兄 长

早晨起床,从单位挖回的小葱兰

依然白亮亮地开着。

不记得它们消失了多久。就在上周,

偌大的院子里,突然冒出这孤零零的一株。

想给你打个电话,近段时间总惦记着。

也没什么可说,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你声音里有烟、酒、墨香,

有我记忆里熟悉的大漠孤烟的气息。

每天上班,都经过你家附近。城市

这么小,十五年来,我们连偶遇都不曾有。

年年生日,都会收到你的信息。

像以前那样,你叫我小妹,和丫头。

在屈指可数的几次电话里,

我们交谈的内容,家常得像杨树叶子。

聊到彼此日渐增多的白发,水流

打了個旋儿,改道而走……

想起那年秋天,你们来单位看我,

满院子盛放的葱兰啊,鸟群一样盘旋。

刚下过小雨,你走在人群的最前面。

那一刻,时间变得迟缓,仿佛置身于万水千山。

昨夜梦里,你再次离开。

你让人交给我:一束鲜花,一把青菜。

己亥年腊月经西留村登凤凰山野游即景

村头,躺着一段不知年代的寨墙,

像被反复篡改的历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脚步溅起剧烈的犬吠。三只白鹅

敛翅疾走,边走边回头叫嚣。

一座庄子,半数空宅。破败的门窗,

犹如惨白头骨上赫然的黑洞。

铁蒺藜挥舞怨愤的指爪。灌木丛中

结着泪滴般的鸟窝。

林深枝密。落叶上积满桃核。

昆虫和泥土吃掉她们甜美的肉身。

梢头几只霉变的干瘪石榴,仿佛背弃了

的初心,又仿佛黑色的预言。

姚孟电厂巨大的冷却塔,为奶奶庙

的黎山老母殿,插上两柱天线。

土坟,垃圾,开采后的坑洞和断崖。

凤凰山,一只被遗落的旧毡帽。

山前,白龟湖雾霭茫茫,钓来多少游客

和皮艇。山后是在建的新城,

汹涌的楼群像野蒿疯长。

在山顶,小儿撒尿,浇灌这满坡焦荒。

北风集体沉默。不久之前,

这里该有一场怎样壮阔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