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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诗札记

2024-04-02吕征

江南诗 2024年2期
关键词:写诗生命

吕征

写作,或许是从另一个视角去审视自身、审视时代、审视自身在时代中的存在状态,从而在精神层面获得超越世俗生活的能力,或者说,一种更高的智慧。

诗,是写作者生命状态的呈现,是生命的力度、宽度和高度的呈现。诗,是写作者生命的倾注,是一个生命创造出另一个生命,如同产下的婴孩,不再属于任何人。

每首诗自有它的命运和际遇。对于我而言,写作的全部意义,或许就是写作本身。写作的过程,便是我与这首诗各得了所需。之后,自然是在世间各自漂泊,似乎再无关联。或许它们一出生就意味着覆灭,或许将来缘于某种奇遇,它们比我存在得更长久。

这些都已不再重要。

诗人是要用作品来说话的,与性别无关,与地域及出生年代无关,甚至与知名度的大小也无关。一个诗人,归根结底只能用作品来说话。

写作如同登山,走得越远路越陡峭,越觉得艰难、惊险。心中时常惶恐,不知道下一步踏在哪里。回头便是悬崖,心如困兽,又战战兢兢。亦有强烈的满足和快感,那是每当走出险境,登临更高山峰,展望新的风景。

写诗是一项危险而刺激的事业。与探险相比,写诗要面对的孤独更漫长,更隐秘,更难以被人理解。

作为一个写作者,终其一生的努力,或许只是在冲刺古人曾经的高峰。况且千百年来,生命的轨迹并无区别,个体的境遇和生命体验大同小异。我们写作的意义究竟何在?念及此,便猛然生出无尽怅惘与悲凉。

自2016年开始,我的创作陷入了停滞状态,这是个人诗歌写作以来遇到的第二个瓶颈期。我长期困扰于如何超越、如何改变以及文本表达中的一些技术问题。因为过度思考,徒增压力,反而阻碍了创作,甚至连强迫自己去阅读的书籍也如同石头般难以消化。

通过将近一年的调整,时至今日,终于可以确认这个瓶颈已被突破。我不再纠结于问题和答案,只是专注地感知,投入地体验,严谨地书写,真诚地表达。当我逐渐回归于“我”本身和本心,一切难题居然水到渠成迎刃而解。

写作是一生的事情。

有人说,你专心地写你的诗就好了,别的事情不用去操心。

可是,如果诗不能与我们脚下的土地相连,不能与这片土地上的黎民甚至更为广阔的万物生灵息息相关,没有人文关怀,没有道义担当,仅仅沉迷于个人的风花雪月、小情小趣,或者将其用作自我陶醉、卖弄才情甚至博取名利的工具,那这样的诗,还有多少存在的价值?

人们对诗的误解竟如此之深。这个时代,到底是诗远离了人,还是人背弃了诗?

一周写了两首。写首诗可能只需两个小时,若是要修改到满意,两天都不够。每当拿起笔,词语纷至沓来,万物涌向笔端。遣词造句亦如排兵布阵,所谓“沙场秋点兵”,写作的过程也是波澜壮阔的事情。既要把握全诗的结构、意象、逻辑、节奏,又要考虑每个字词的遴选、归纳、安置与排列,同时密切观察字与字、词与词、行与行、段与段之间碰撞、消融、交汇、震荡等反应和变化,随时做出调整以确保整体平衡。就像高空走钢丝,大浪中行船,正是考验技术和力量的时刻。

写作时间久了,每个汉字在我眼中都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有着各自的色泽、气息、质地和小脾气。我能感受到每个字的独特氣质和气场,觉得自己有责任在每首诗里把它们安放在最妥帖的位置。我爱它们。

不要问我下一首诗准备怎么写,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敞开怀抱,等待它的到来。

不能写诗的时候,写点小段落也是好的。

心思沉静,坐下来便能写。写作,是向自己内心挖掘。没有目标,没有理由,不问远近,只是行走。仿佛肩负与生俱来的使命,仿佛一个声音在前方呼唤,仿佛我遗失了的或者原本属于我的那部分在未知的地方等我。途经火山,清泉,泥沼,冰川,脚步忽而踉跄,忽而轻盈,忽而胶着,忽而欢畅,忽而山穷水尽,忽而豁然开朗。

喜欢写作,喜欢写作时的自己。我感受着身体里生命力的奔腾和跃动,如同鸟儿倾听自己的鸣叫,花朵深嗅自己的芳香。

活着,写着,便是好的。

很庆幸,此生能够写诗。诗歌于我而言,是信仰,是救赎,是修行,是观照,是令我成为我自己,并且不断成长为更善更美的自己。

晨起阅读。胸中那柄久已锈蚀了的刃,渐渐苏醒过来,它再次变得纤薄、雪亮,轻盈而有力。

此刻,它敏锐如小兽,不时发出清越的金属之音。

难得的假期。每天清晨,像拾荒者拎着鱼皮口袋去拾荒,我拿着纸笔去湖边寻诗。或者走着走着,诗来找我。其实都是一样的。几日来,埋头于文字的世界,读,写,思。孤军奋战,又酣畅淋漓;痛苦滞重,又柳暗花明。这份专注与饥渴,仿佛回到最初写诗的时光。

半梦半醒之时,脑海中浮现几行诗句,稍加琢磨,已然成型。想起身记录,可身体困倦至极,动弹不得。心想等起床再记大约也不迟,这么自然而鲜活的语言怎么可能忘记。一觉醒来,那诗句却如雪花融于海面,雨滴坠入深渊,再也无从寻起。多么遗憾。

这种情况近期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戒懒!

不同的书籍有不同的气息。最喜欢这种发黄的纸页厚中带涩的老书,隐现着细小草屑的纹理,储着温润而醇厚的熟香,可以闭上眼睛扎进书页里闻上许久,真是种享受。而新书或近年的书,不知为何那气味要么虚浮要么刺鼻要么苦涩,难说是纸的原因还是油墨的原因。或许,书亦如酒,需要时光的酿造。

遇到好书或者好文,恨不得一口气读完据为己有,又生怕漏掉一个标点吃了亏。那感觉就像面对一盘人间绝味,揽得再紧,也只能小口细细去品。读到妙处,不由得屏住呼吸,仿佛那些文字是落在纸面的雪花,一丝气息便会融化;是指上蝴蝶,些微响动就要惊飞。

读得久了,精力不支,眼睛疲惫。往后翻翻,还有很长。即便如此又如何舍得放下片刻?冷不丁闪出一个念头:要是这书这文章立刻就结束了多好。这想法刚一露头就被斩断,仿佛它自带原罪亵渎了文字一般。伴着隐秘的羞耻,不禁自责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懒惰且糊涂?

就是这样矛盾的心思。捧书而读的时候,我依然是那个年少女子,清澈,细腻,丰盈。心中的满足和喜悦,像春风拥吻着满树花朵。

相对于白话文,我更喜爱文言文。它极简,极妙,极具厚重庄严,极富幽微动感。窃以为,唯有古汉语最能体现汉字的音韵形体之美,体现汉语的风骨与典雅。

秋夜读书,虫鸣声声,身心俱远矣。

单一的书斋生活,适合于搞研究做学问,以利于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对于创作而言,需要的是更丰富更多元的生活和情感体验,或者说是更深刻的生命体验。一个诗人作家如果长期囿于书斋,无异于自我封锁。而知识的积累,容易带来一种满足感,填补了创作力衰退的焦虑。这恰恰是最可怕的。写作必须要读书,但写作绝不仅仅是多读书就可以支撑和持续提升的了。

在露台。漫天星辰硕大,耀眼,别具神秘和威严。闪烁开合之间,天地山川似乎随之微微震颤。忽地想起老杜的诗“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这“动”字用得真是纯朴至极而精妙无比。冬日的夜空,壮美之中,压来强盛而凛冽之力。我以微渺之躯,独对这浩瀚天宇,心中坦荡安宁,无忧,亦无惧。

月色极好。阳台上,栏杆牵着影子如同敛着长长的裙裾。端详手中的书页,字迹清晰可见。不必秉烛夜读,原来就着月光也是可以读书的。《小仓山房尺牍》里记载:“拔贡生吴模……家徒壁立,就月光讀书,竟能淹贯。”诚不虚也。

群星寥落,天空碧蓝,湖中几星浮动的灯火,大约是夜捕的渔船。月光之明,仿佛可以穿透时间,把过往几十年的悲喜剖开了洗净了漂白了沥干了摊在你面前。

圆月的宁静坦荡之中,分明有股凛冽肃杀之气,不怒而威,摄人心魄。又美得浩瀚,山川万物皆因它的点化而脱胎换骨了一般。

有几次睡梦中睁开眼睛,但见一团雪片迎面扑来,叫人眼花缭乱。陡然一惊,直起身来,竟是月光盈满枕畔。少时不解“月出惊山鸟”,缘何会惊?此时方知“惊”字之妙。

独自发呆的时候,思绪如游絮飞扬。

身处的房屋,走廊,建筑,这一块空间里,在此刻之前,一天前,一年前,十年前,百年前千年前,曾经容纳过什么样的人,发生过什么样的事,弥漫过什么样的气味和声音……在此刻之后呢,又将会发生什么?

脚下的土地,这安安静静的灰褐色土壤,是由哪块巨石化来,可曾沉入水底又升至山巅再坍塌为平原?可曾被开凿被填埋又被发掘?可曾埋藏着棺椁,宝藏,陶罐?陶罐里封存的,是梅花上的积雪,还是雪白的银元?

宫阙,金钗,绸缎,屠戮,骨殖,阴谋,爱情,珠帘,人伦,战争,古井,青丝……这些饱含着情欲和原罪的图景像雨滴弹出的涟漪,浮现,淡出,层层叠加,倏忽不见。

仿佛尘埃滑过万古的寂静。寂静没有形状,没有界限,没有虚实,只是呈现,只是你拿烛火去探照时,那一小片的所见。而黑暗无边无际,我们身处其中,浑然不觉,或者视而不见。

我慢慢握起自己的手掌,感受骨骼和肌肉的温度,感受皮肤的细腻纹理。这一切,真实,清晰,像一面刚刚擦拭过的玻璃。

千年万载,不过是,无数个此刻与现在。

时至今日,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写作对于我的意义。命运给予我苦难,但同时也为我备好了舟楫。

苦难使我沉沦,写作一次次将我救赎。苦难是摧毁与消解,而写作是建构与重生。

它们是两种不同的力,分别位于我生命天平的两端。它们会持久角力,短暂失衡。这种起伏与摇摆,拓展了生命的宽度。

我想我应该更加珍惜,这来自上天的珍贵的赠予。

唯有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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