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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值革命

2024-04-01何帆

读者 2024年7期
关键词:菜市场颜值

何帆

中国的很多城市正在爆发一场“颜值革命”。

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周榕看来,这是必然要发生的。周榕有一个非常大胆的预测,他说,城市正在从碳基城市转变为硅基城市。碳基空间是跟人类的身体息息相关的实体物理空间,硅基空间则是互联网世界。硅基空间具有虚拟、运算、共享的优势。最初,互联网依托城市而发展,互联网崛起之后,城市出现了巨大的转变。周榕说:“硅基文明开始崛起的时代,互联网就是新的城市,而城市就是曾经的乡村,我们再恋恋不舍,也必须勇敢地踏入硅基空间。因为,它就在那里。”

互联网会怎样改变城市呢?

一些人预言,未来将出现智慧城市。互联网会将城市织进一个密不透风的信息网络。你到酒店入住时不需要刷身份证,直接刷脸就行;所有的车都将实现自动驾驶,并被纳入共享出行平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各式各样的传感器、摄像头,它们每时每刻都在收集空气质量、噪声水平、人流车流等信息。城市的管理将完全基于数字化、智能化系统。

遗憾的是,类似这样雄心勃勃的智慧城市项目并没有给人们带来更多的幸福感,反而引起了人们对数据管理和隐私问题的担忧。大数据并不是时刻盯着你,互联网只是一个网络,这个网络在更多的时候会充当一个助推器,让各种人群的自发活动成为可能。互联网会颠覆传统的城市空间概念,引发各种小而美的创新活动。

比如,原本在城市黄金地段的步行街和商业中心开始衰落。北京金融街购物中心虽然地处核心地段,但每天的客流量都稀稀落落。在其他的城市也能看到同样的场景。一个脱口秀节目主持人曾在节目里发问,为什么每座城市都有一条本地人不去的步行街,本地人都去哪里了?他自己回答,本地人都在另外一座城市的步行街上。

这是因为受到了网上购物的冲击吗?并非如此。线上的流量已经变得越来越昂贵,未来的流量在线下,城市的核心流量应该就汇聚在购物中心和沿街店铺。购物中心能够接纳各种各样的顾客,对顾客的消费水平和客户画像有更精准的把握,它理应成为各种面向消费者的企业争夺流量的入口。你会看到,越来越多的企业把展销活动放在购物中心的大堂。街道是人们每天都要路过的,沿街店铺更能获得人们的注意力,因此具有更大的投资价值。但是为什么很多城市街区,甚至城市中心地带,不如以前热闹了呢?

这是因为它们没有颜值。没有颜值的原因不是它们的建筑不够宏伟、设施不够先进,而是它们过于生硬和冰冷,没有那种夺人心魄的魅力。你有没有这样的体会:在装修得极为高档的购物中心逛了半天,走累了,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坐下来休息的地方;在宽阔的大马路上行走,两边全是巍峨气派的地标性建筑,口渴了,却不知道能到哪里找个小店买一瓶矿泉水;城市中心地区的很多菜市场不知不觉都被拆掉了,你早起时有没有遇见过比你起得更早、天不亮就坐车到城外买新鲜蔬菜的老头老太太?

颜值主要看气质,而这种气质来源于内心对生活的热爱。过去,城市的空间都遵循一种刻板的等级秩序,在这种等级秩序中,你很难找到让自己怦然心动的美好事物。城市原本有着严格的空间秩序,中心区是中心区,外围区是外围区。沿街是旺地,内街小巷是死角。“位置、位置、位置”一直被称为房地产的“金律”。互联网出现之后,这种传统的空间秩序被打乱了。在中心区装修豪华的沿街铺面可能无人问津,旮旯里的内街小巷中反而可能冒出一个生意火爆的小店。过去在郊区几近荒弃的别墅,现在也突然多了很多生活气息。这些别墅摇身一变,成了民宿、美容院、茶馆、培训班、艺术工作室。

这些新兴的偏僻小店是怎样吸引来顾客的呢?人们多是从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别人晒出来的店面照片,或是在网上搜索到的。人们可以打车,或坐地铁、骑共享单车摸进小巷。找不到方向怎么办?那是不可能的,每个人的手机里都有带定位功能的导航地图。

在互联网时代,每一个人、每一家店都有成为“网红”的同等机会。如今,小众才是潮流。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审美观,你不能用一种统一的标准定义,但你可以遵循一条清晰的主线去寻找:越是在自下而上的力量得到尊重、得到赋能的地方,对颜值的追求就越强烈,美好的东西就越容易受到追捧,就越容易在混乱中涌现出秩序。

那么,沿着这条主线去寻找,什么样的城市更容易在这场“颜值革命”中获益?一座城市里的哪些区域更容易在这场“颜值革命”中获益?

苏鑫专门致力于城市更新,在他看来,上海获益的机会比北京的更多。从城市体验和宜居性来看,上海本来就优于北京。他打开自己手机上的地图给我看,在一个很小的区域内密密麻麻地分布着100多个“点”,这都是他和客户或者同事相约谈事的地方。而在北京,这样的选择很少,连锁咖啡店里太吵,不适宜交谈;在个性化、较安静的咖啡店又往往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落脚”。上海的街道更加狭窄,走在街道一边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的商铺。因此,上海的商铺是能够服务于街道双向的行人的。北京呢?过一条主马路太难了。

城市中的老旧城区和城中村可能更容易在这场“颜值革命”中获益。互联网会减少它们在硬件上的劣势,通过技术为这些生活气息更加浓郁的地方赋能。这些地方就像菜市场一样,虽然看起来混乱,其实更有秩序。这种秩序不是城市规划师规划出来的,而是普通的居民在日常生活中创造出来的。

我见过一个居民小区边上的街心花园,那里连个跳广场舞的地方都没有,常客是一群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他们没有别的事情可干,就坐在那里看来来往往的行人。花园里的榕树上挂了很多彩带。这些普普通通、五颜六色的彩带随风起舞,上下飘动,老人们出神地望着这些彩带。几根彩带,就能给他们寂寞的老年生活增添一丝亮色。

有一次,我在北京坐出租车。出租车司机跟我抱怨:“最近菜市场也不知道都搬哪儿去了,我还得开车到城外买菜。”北京没有菜市场了吗?有。我一直跑到五环以外,在北京东南角的亦庄找到了一个不大的菜市场。菜市场的地面用水泥铺就,高低不平,有些地方还铺着碎石子,每个摊位上都搭着红色的顶棚。市场虽小,货品却十分丰富,卖菜的、卖肉的、卖日常用品的,都有。来买东西的大多是老人。一个卖下水道疏通剂的摊主绘声绘色地给前来围观的老人讲解产品的优点和用法,卖电动剃须刀的摊主则热情地给一个老人刮了胡子并且询问他的感受。隔着马路就有一家超市,但超市里就萧条很多。在超市买东西也不方便,不管你是买一把鸡毛菜还是买几根葱,都得和买了一堆日用品的人一起在结账处排队等候。这个超市存在的最大价值是,菜市场里的商贩和顾客一旦内急,就可以来超市一楼的厕所方便。一个简陋的菜市场,就能给周围居民的日常生活带来便利与乐趣。

那么,我们会看到这种自下而上的力量,找到适宜成长的土壤吗?我是比较乐观的。

如果还停留在过去的城市化思路,我是乐观不起来的。很多城市规划者都不喜欢老旧城区和城中村,因为这些地方看起来混乱无序。他们喜欢把城中村一拆了之,用崭新的高楼替换原有的社区。这种改造模式割裂了居民和原来的生活空间的联系。熟人社会被摧毁之后,有的居民搬到回迁楼之后找不到地方烧纸钱,就在马路上烧;有个别居民拿到拆迁款不知道怎么花,赌博输光了就骑摩托车去抢劫。

但是,城市规划者的理念也在慢慢地改变。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虽然城市规划者大多偏爱钢筋水泥结构的现代化建筑,但他们也慢慢地学会了在城市里建湿地公园,并逐渐意识到,看似平淡无奇、风貌原始的湿地,其实是生态系统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城市中的湿地公园可以保护物种多样性,保护水源、净化水质,调整二氧化碳的比例,改善周边的环境。这种观念的转变给了我一点信心。其实,一座城市中的老旧城区和城中村蕴含着一种持续演进、自我繁殖、自我更新的能量,它们也是保护城市发展的“湿地”。

广州某村,拆迁后变为占地8000平方米的花园小区。原来村里的宗祠也在小区西侧被重建,有李氏宗祠、梁氏宗祠和麦氏宗祠。虽然重建的宗祠很新,门前的场地很开阔,但没有任何板凳之类的设施可以供人们坐着休息或者聚在一起聊天。这个小区的绿化做得很好,每几栋楼封闭在一起管理,到处都是绿化带和铁栅栏。北侧出来不远处有一个街心花园,应该是为小区居民散步或跳广场舞设计的,但它离居住区太远了,如果老人腿脚不便,可能很难走到这边来。

距离这个花园小区不远,还有一个小区,是典型的还没有拆迁的城中村。楼房看起来有点老,树木长得很高大。小区里随处可见长椅,买菜回来的老人拉着手坐在一起歇脚。居民楼的一层开着各种小店,有送水站、牙科诊所、理发店、服装店、会计培训班等。小区里有一家手工皮包制作店,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工具,两个妙龄女子正在店里学习制作皮包。还有一个摆满了书架的美容店,名字非常新潮,叫“时光交易所”。在一个拐角处,开着一家咖啡店,原木色调装修,一个看起来有点像张国荣的男孩坐在露天的阳台上,守着一杯咖啡发呆。

人为拆迁的新城就像被移植的大树,自我更新的老城才是生生不息的森林。移植的大树会被台风刮倒,扎根乡土的大树则枝繁叶茂。无数个老旧社区,没有受到关注,也没有受到干扰,春日葳蕤,秋季皎洁,它们一直在静静地生长。

永远不要低估人民群众创造美好生活的能力。

(贝 儿摘自中信出版集团《变量:看见中国社会小趋势》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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