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虎定律
2024-04-01杨典
万虎(万户)原名陶成道或陶广义——是元朝的一名炮手,精通火药制造与射击。他心中始终充满了对速度与高度的渴望。作为一个理智的人,虽然他本身并不相信任何华胥梦、亚特兰蒂斯、海底两万里、草原帝国、飞碟、克隆、人工智能、美丽新世界、乌托邦或火星移民计划等能拯救人的存在,但对风筝保持着敬畏——他不能理解在万有引力之下,为什么飞禽走兽会与人不平等。
一万年来的经验与近一百年的元史告诉他,人是不会变的。人是自限性动物。皇帝、军师、僧侣、猛士,奇异的作家或凶悍的土匪,即便穿上他发明的机器羽翼,坐上他制作的冒着火焰的火箭车(一张插有四十七支烟花的座椅),也顶多只会换个地方,换套服装与姿势,然后便让新一代数字化的赫胥黎带着天演的猪群,到床上、屋顶上或大街上去继续表演他们那些塞利纳式的“茫茫黑夜漫游”。人只会折磨人。但人对浩瀚漆黑、封闭如初的天空充满了破坏欲。这是一种卵生的巨婴情结,即浑天说中被局限在蛋中的鸟、蛇、龟或恐龙等,总想破壳而出。哪怕大爆炸、大坍缩、马鞍形空间、虫洞与外太空生物等这些假设都变成常识之后,浑天说的蛋壳也不会过时。因为人同时还会被自己发明的常识麻醉,以为恶魔、好奇与物理三者并不是一码事。万虎知道,人的丑陋、野心与愚蠢远大于人发明的科学,就像再小的香蕉皮也总是远大于香蕉。
万虎一生在沙场上用火炮杀人无数。可惜,在大地上连死也不能远离人。太多的人死后仍要和其他人埋在一起,成为大地中的尘土,成为地壳表层被蚯蚓翻动的那一部分。层层叠叠,没有数字的尘土。每个人生前肉体的尊严与年轻面容的美,死后皆会被践踏、被羞辱。
作为一名“万户侯”是次要的,万虎更关心的还是如何“成道”。他曾经有一千零八十七次把自己绑在火箭飞车上,用鞭子抽打那车轮,朝车辕吐口水,拆掉火箭扔进山沟,又满身污泥连滚带爬地将它们捡回来,并用吴语朝天空骂脏话。他对着漫天飞动的流霞犹豫不决,瞧不起太阳、月亮与星辰,满是怀疑与恐惧,又满是对大地上那些人与事的厌倦。他崇拜炼丹与元素的自由,故而完全反对将五脏六腑作为一个动物模型的生理局限。他以繁殖为耻,痛恨鸟飞不到吴天长。
可人的存在都是无辜的。为此,在十四世纪末的一个浙江的夏日,大醉一场之后,万虎最终还是选择了让自己一个人,而不是让他的助手们来冒这个险。他通过悖论找到了一扇羽化之门:元朝人已用暴力与死亡否定了大地上几乎所有的版图、知识、轮回与人心的意义,他则要第一次对大地本身进行否定。火箭车点火时,因下雨还熄灭了好几次。每个到山上来围观他的飞车的人,都在看他的笑话。邻居们都劝他还是算了,毕竟腾空而起对仕途与生活都毫无意义。他夫人哭道:“回家吧。就算你能飞又如何?苍蝇蚊子都能飞,还不是被一巴掌拍死了?”也有极少数僧人预言:“万虎对万有引力的恨将会变成一条赌博定律,不过此乃小道,因他已失去了平常心。”可万虎想的并不是这些。他要的是“闻道吴天好消息”,也绝不再做一块哪怕是大道至简的肥肉。如果不能否定大地的重复,那就否定自己的渺小吧。重要的从来不是飞天,而是能战胜旧的荒谬的唯有新的荒谬。他抬头望了望挡在上空的天体垃圾与托勒密星团,点燃了导火索。黑暗的蛋壳内壁从此有了裂缝,并露出了一丝足以普照元朝末日的光线。举世闻名的第一股星际恶臭从宇宙外飘进来。接着,一声巨响,苍穹与他同时灰飞烟灭,于是两者便算是都做到了。
(灰 鸟摘自微信公众号“杨典作品”,肖文津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