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有信
2024-03-31葛亮
葛亮
香港,吃得讲究。
中西餐遍地开花,各成派系,有如春秋战国,又恰如海纳百川。有种饮品的诞生可见一斑,名叫“鸳鸯”。所谓“七茶三啡适量奶”,便如此时的香港,各种口味是来者不拒。于是,香港厨师协会办了个饮食大赛。
“陈五举”这个名字,是人们在狂欢中落潮、走向审美疲劳时脱颖而出的。
他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做菜就是做菜,又是平凡恭谨的面相。一个本帮菜厨子,没有显赫的师承,也无甚可圈点的履历,就连对手也不屑与他明争暗斗。在菜式的选择上,他或许是保守的,但评委们体会到的却是从容。
五举开始选择的都是些耳熟能详的菜式。看似清新简单的小菜,却可见扎实的基本功。“走油肉”见的是火候,“扣三丝”见的是刀功,“红烧鳊鱼”见的是调味,全是以“旧”来做了底,却多少有那么一点“新”。如“刀鱼汁面”上撒了炒熟的鲞鱼籽;至于上海熏蛋,他則用糟油来熏,糟香与淮盐的烟熏味儿氤氲一处,很是奇妙。这香味不霸道,而是熨帖地、小心地试探着你的味蕾。就是这一点小心翼翼的“新”,默默地打动了评委,一路为他护航。
五举收到了决赛的题目:“点心成金”。他心里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此时备赛的五举浑然不知,师徒即将相见。
荣师傅并未告诉任何人,他接受了这桩赛事,何况对手还是陈五举。这个名字,数十年来,有如荣师傅心中芒刺,外人个个讳莫如深。
最末,屏风打开。双方面目了然。师父是老了,五举也几近是个中年人。他们互望一眼,不知为何,五举却觉得昨日还曾见过,然而,此刻他们是对手。对决的主题是“鸳鸯”。
荣师傅架锅,起火,揉面皮,制奶黄。
五举手里做着一道豆腐布丁。豆腐打碎,融忌廉与鱼胶粉,又加入一勺椰汁。他花了许多时间尝试这道点心。是的,椰汁可以祛除豆味,只余爽滑。
黑豆与黑芝麻打碎,大火,融阿胶。他两手各持一碗,平心静气。一黑一白,流泻而下,渐渐地在锅里汇成弧形。旋转、汇聚,黑白交融,壁垒分明。这道点心,叫“太极”。
他手腕转动,头脑里忽而响起一支旋律:“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这是个沉厚的男人声音,安静清冷。当年,是师父手把手教他打莲蓉的。
此时,他闻到近旁熟悉的气味在空气中浮泛起来。他想,师父快要炒莲蓉了吧。
忽而,“咣当”一声响。五举手一抖,侧过脸。
锅落到了炉灶边上,荣师傅用左手紧紧握住右手手腕,眼神黯然。他面对众人说,我输了。
锅里是还未炒香的莲蓉。师父的右手严重骨折过,使不上力,触则剧痛。刚才师父端炒锅,用的是右手。
五举木木地放下手中的碗,走过去。他静默地执起师父的手。荣师傅退后,闪躲一下,却又由他。五举在师父腕肘处轻轻按摩。以往天寒湿冷,师父手痛,是五举为他揉。如今这只手筋络密布,苍硬如虬枝。师父胖了,唯独手却干枯粗粝了,是被时间熬干的。
荣师傅在心里叹一口气。做师父的愿到这里来,是有心成全他。
荣师傅闷声对他说,回去。
五举没有动。做师父的急了,声音厉了些,对他说,回去。
五举终于转身,将炒锅重新架在灶上,开了火。锅里的莲蓉,幼嫩细滑。他执起锅,慢慢炒。师父说过,要慢慢炒,心急炒不好。十年没有炒了。一招一式,他全记得,像是长在身上了。做师父的,眼睛慢慢蒙眬。那时五举身量小,一口大锅,像是小艇,锅铲像是船桨。他就划啊划啊。那莲蓉渐渐地,就滑了、黏了、稠了。
五举由师父看着,又做成了“鸳鸯”月饼。
一半莲蓉黑芝麻,一半奶黄流心。犹如阴阳,包容相照,壁垒分明。
(选自《燕食记》,有删改)
●赏读
文题“秋风有信”化自粤曲《客途秋恨》,其中有一句“但我有广阔的胸襟与君共历悲欢”,与小说中师徒二人在饮食大赛上相逢泯恩仇,最后互相理解、彼此成全的结局相照应。烹煮讲究,佳肴作缀,陈五举放下隔阂、大道至简的“扫地僧”形象,隐含着作者对“常”与“变”的人生思辨。
链接中考
苏轼与友人吃野菜、喝清茶,说:“人间有味是清欢。”
亲朋好友围炉盘坐,清人严辰吟咏火锅:“围炉聚炊欢呼处,百味消融小釜中。”
汪曾祺在《四方食事》中认为:“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对事物如此,对文化也应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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