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化”与“妖魔化”
2024-03-31孙惠欣吴夏天
孙惠欣 吴夏天
摘 要:《金瓶梅词话》与《昆昌昆平唱本》是中泰两国古代文学中的杰出之作,两部作品成功塑造了一系列高度真实、典型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女性形象,包括被压抑与被束缚的贤德淑妇形象、被异化与被污名的“失节”淫妇形象和被无视与被损害的无宠小妇形象等。以类同性为立足点,采用比较文学平行研究的方法对这些女性形象进行全面细致的对比分析,对于我们更为深入地了解古代中泰两国女性的生存状态及与之相应的深层文化原因大有裨益。同时,有利于我们总结东方国家相似的文学作品所蕴含的美学价值及其文学创作规律,展示东方文学的独具魅力和丰厚意蕴,从而揭示出人类文化知识体系中的共通性及文学的独特性。
关键词:《金瓶梅词话》;《昆昌昆平唱本》;女性形象;类同性;比较
作者简介:孙惠欣,大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大连 116622);吴夏天,泰国艺术大学管理学院讲师(曼谷 10500)
DOI编码: 10.19667/j.cnki.cn23-1070/c.2024.02.014
曹顺庆曾指出:“在世界文学的历史发展进程中,一些产生于不同时空、文化、民族、语言背景下的文学现象,彼此之间并无事实联系,但是常常会出现重合与类似现象。比较文学正是对不同文化、不同民族和不同国家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各种文学作品的比较研究。它既有利于视野宽广地比较探讨不同文学中的类型的形成和特点,又能够在此基础上发现和探讨不同文学类型在独立发展以及在不同文化相互作用下的流变。”中泰两国地缘相近,相似的地理位置与密切的交流使两国的文学作品不可避免地产生或显性或隐性的联系。两国均曾长期处于农业社会、封建社会,因而在传统道德、伦理观念及社会制度建构等方面都有诸多相似之处,在女性问题方面尤其如此。中泰两国在历史上都是极为典型的男权国家,女性作为婚姻与家庭的附属品,在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中全面依附男性,在社会地位与人格方面长期遭受压制,两国文化对于女性的定位与塑造有明显的相似性、可比性。
可比性问题是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一个基本问题,它与比较文学学科的自身定位、研究对象的确定等关键问题密切相关。孙景尧认为:“比较文学可比性,是基于跨语言界、跨国界和跨学科界的学科宗旨和研究对象,又服务于学科宗旨及其任务的学理逻辑假设,是比较文学学科的研究之道。”就其内涵而言,可比性是指“在跨国家、跨学科和跨文明的比较文学研究中寻求同与异的学理依据,是比较文学研究的最基本立足点和出发点”。同源性是可比性的第一个立足点,是通过对不同国家、不同民族和不同语言的文学之比较,寻求一种有事实联系的同源关系。比如东亚汉文化圈内中国古代文学对古代朝鲜、日本、越南文学的影响,法国文学的古希腊渊源,德国文学的古罗马渊源等均属于具有实证性事实依据的影响研究范畴。类同性是可比性的第二个立足点,指的是“没有任何关联的不同国家的文学之间在风格、结构、内容、形式、流派、情节、技巧、手法、情调、形象、主题、思潮乃至文学规律等方面所表现出的相似和契合之处”,强调的是不同国家的作家、作品、文学现象的类同比较,比较结果是总结出文学作品的美学价值及文学发展具有规律性的东西。以类同性为基本立足点的平行研究与以同源性为基本立足点的影响研究一样都是超出国界的文学研究,但它不涉及影响研究的放送、流传、媒介等问题。《金瓶梅词话》和《昆昌昆平唱本》属于不涉及影响关系,但具有明显类同性的两个文本。一个是“词话”,一个是“唱本”,均与说唱艺术形式有关,均用白话写成。《金瓶梅词话》成书于明代万历年间,素有“第一奇书”之称。关于其成书虽历来有争议,但目前学界较为通行的观点是“文人独创的长篇小说”。但不可否认的是,这部作品与元明时期广泛流传于中国大地的水浒故事特别是《水浒传》中“武松杀嫂”的故事有关,正如宁宗一所言,“虽然已经过渡到个人独创的阶段,但它仍未完全摆脱话本小说以及前出诸作的格局”。《昆昌昆平唱本》是成书于泰国曼谷王朝时期的长篇白话诗体小说,是在泰国百姓间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基础上,经历代文人不断加工、润色,由政府修订而最终成书的一部作品,被评为“唱本之冠”。除了上文提到的中泰兩国相似的社会大背景外,这两部作品产生的时代相近,主题内容相似,题材结构相仿,就连作品的命名方式也均采用主人公的姓名组合而成,而其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则更有诸多相似之处。
《金瓶梅词话》是以西门庆及其妻妾的情感与生活为主要内容,“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昆昌昆平唱本》以两个男主人公昆昌、昆平(原名帕莱构,“昆”是其官号,官名“昆平”)以及婉通(原名娘萍)三人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及他们的婚姻生活、家庭生活为主要内容,被公认为是“塞帕文学中的顶峰”。《金瓶梅词话》打破了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小说等文学传统,把小说从帝王将相、英雄好汉、妖魔鬼怪拉回至现实生活,是我国第一部以家庭日常生活为素材的世情小说,鲁迅称之为“世情书”,赞其“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昆昌昆平唱本》问世之前,泰国文学作品几乎都是以仙山洞府、神怪故事或帝王传奇为内容,且大部分故事源自印度。其问世之后,文学之笔才深入到现实的百姓之家,这部“流动的、鲜活的文化标本”生动再现了大城王朝至曼谷王朝初年泰国的社会习俗、宗教信仰、生活方式、文化制度等方方面面,“比起曼谷王朝初期的其他文学作品来,《昆昌昆平》中的人物形象和性格显然要真实得多,生动得多,《昆昌昆平》在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广度上又前进了一步”。这两部作品高度凝结了中泰两国最为普遍且传统的文化认识、价值取向、道德规范与伦理架构,尤其是作为首部以日常家庭生活为中心的白话小说,在中泰文学史上具有开创性作用,值得深入研究。
目前,学界关于两部作品的研究成果十分丰富,但将其人物形象进行对比研究的较少。事实上,这两部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塑造得丰满、立体、深入人心,有其相似性和可比性,采用平行研究的方法对这些女性形象进行全面细致的对比分析,不仅对深入了解中泰两国古代女性的生存状态及与之相应的深层文化原因大有裨益,而且对深入探究中泰两国相似的文学作品所蕴含的美学价值及文学创作规律,展现东方文学的审美形态和丰厚意蕴,进而揭示人类文化知识体系的共通性及文学的独特性,都有积极的意义。
一、贤德淑妇:被压抑与被束缚
明朝与曼谷王朝同为高度集权的封建专制时期,封建父权、夫权高涨,女性被視为男性的附庸,在社会身份方面只能是人女、人妻、人母,无论是独立人格还是自主人权都不被承认。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与文化体系中,自然而然地催生了符合封建道德要求、维护男权既得利益的女性评判标准与价值体系,而具备贤良淑德等品质的淑妇、贤妻正是这样的评判标准与价值体系最为推崇且常被树为典范的一类女性。在古代中国,她们多表现为符合儒家礼教对女性的种种规范,恪守以“三从四德”为代表的一系列封建“女诫”、妇德。曼谷王朝初期是泰国恢复和重建的重要时期,这一时期生产力落后,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都比较传统,出现很多揭示“女训”的文学作品,尽管像《昆昌昆平唱本》这类的作品不属于“女训”书籍,但其中却蕴含许多“女训”内容,“为了维护男权的利益,唱本采用了奖德惩恶这一文化机制,诱使听众,尤其是年轻的女性听众接受故事所颂扬与美化的意识形态以及这种意识形态所代表的社会关系”,以此规范女性的行为,并起到一定的警戒和限制作用。可见,中泰古代对女性的束缚具有很大的相似性,且基于两国古代的婚姻制度在本质上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一夫一妻制的社会现实,人们对这类女性的身份期许也多为封建婚姻关系中的“正妻”。《礼记·郊特牲》中说:“男帅女,女从男,夫妇之义,由此始也。”《金瓶梅词话》中的吴月娘与《昆昌昆平唱本》中的席马拉就是这类恪守妇德、“仙女化”形象的典型代表。她们主动接受并自觉地把封建礼教的侍夫之道内化为自己的思想,并以此来规范自己的言行举止。
吴月娘与席马拉都出身于拥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中下层官吏之家,从小在严格的封建教育中长大,都是忍苦侍夫、坚贞不二的正室淑妇,在不同程度上也都受到过丈夫的忽视与妾室的陷害。在性格上她们都具有隐忍、平和、温顺、方正的特质,且在作品中都以“贤德”为人称颂。与此同时,她们又都是被男尊女卑的封建道德禁锢、奴役的传统女性,“贤名”背后的她们作为女性生命个体,在社会身份方面始终被束缚,在人格尊严方面不断被矮化,在成就封建道德、男权社会津津乐道的“淑妇”之名的同时,不断为男权至上的封建道德所吞噬,最终几乎完全丧失自由意志与独立人格,成为纲常礼教的殉葬品。更加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具体结果不尽相同,但比之书中绝大多数女性角色,特别是曾经与她们争宠斗狠的侧室们,吴月娘坐拥西门家的财富平安终老,席马拉与丈夫消除误会回归家庭,都算得上是有了相对理想的结局,从中不难看出在当时社会道德体系和女性价值标准中,这两位正妻都是十分合格且为人认同的。由此可见,虽然具体标准、纲目并不相同,但在中泰两国的封建道德体系中对女性特别是正妻应当具备的贤德、忠贞、宽宏、平和等要求是基本一致的,整体上都带有非常明显的封建主义、男权主义特征。
尽管如此,吴月娘与席马拉这两位贤良淑妇还是有着很大不同。对于吴月娘的评价学界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一是以崇祯本为代表,认为她是“用来与‘淫妇们做对比的符合封建道德规范的‘恁般贤淑的妇人”;二是以清人张竹坡为代表,认为她是“奸险好人”。吴月娘既非“圣女”,亦非“奸险好人”,她的性格比之席马拉更为复杂,人物形象也更为立体多面。吴月娘虽然大体上是中正平和的,但其颇有城府,也精于算计,虽然一般不会主动与其他妾室发生直接冲突,但面对层出不穷的宠妾、宠婢的挑战与陷害,她基本都能以看上去符合封建道德、实质上是绵里藏针的方式从容化解,并且从未停止谋划自己的未来,无论是设计敛财,受孕巩固地位,还是在西门庆死后对于几房妾室及得宠丫鬟们的处置方式,都能看出她的心机之深、手段之强。因此,从整体上看,吴月娘虽然不至有害人之心,但也绝不是一个单纯的无能淑妇。相对于吴月娘,席马拉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单纯、善良的贤德淑妇,不但在与丈夫的相处中全无机心,在面对来自妾室苏珐变本加厉的侮辱、挑战、巫术陷害,乃至使她几乎失去家庭时也未表现出任何的反抗。除却隐忍、妥协、宽容,她在婚姻生活与家庭生活中几乎全无作为。更值得注意的是,她几乎从来不曾为自己的前途命运做打算,其一切行为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顺应丈夫,维护家庭。她的形象诠释了泰国古代对妇女的要求,符合长篇教育诗歌《教女谚》中的贤妻标准——贤良淑德,识大体,顾大局,不计个人得失,处处以家庭为重,宽容善良,处处以夫为纲,对丈夫绝对忠诚,这一人物形象是十分纯粹而又较为扁平的。
造成这种不同的原因,除却两个人物本身的性格差异外,在很大程度上是制度层面的问题,吴月娘与席马拉虽同为正妻,但地位并不相同。受宗法制影响,中国自汉代《汉九律》明确规定“乱妻妾位”属于犯罪之后,包括明代在内的历代封建王朝对此都基本沿袭并不断强化,因此吴月娘作为西门家女主人的身份其实是比较稳固且有保障的,除西门庆本人外西门家的任何宠妾、宠婢都不能对其地位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而席马拉的正妻地位是不受法律与制度保障的,因为出身不及妾室高贵,她从成婚之初便只是徒有正室之名,在实际的社会地位、家庭地位上都低于妾室,妾室对她所有的欺凌、羞辱都是为泰国古代封建等级制度所允许的,而面对这种欺凌她并没有反抗的立场和权力。这种婚姻关系与家庭关系中的地位差异使吴月娘无需过多参与到妾室们的争斗中而违背妇德,自失身份,也使席马拉只能被动按照封建妇德和等级制度做一名隐忍、宽宏的好妇人,这是两人淑妇形象的内在差异。此外,在夫妻关系中二人的情况也有很大差异。吴月娘与西门庆的婚姻并非建立在爱情基础上,西门庆是吴月娘必须终身依靠的“夫主”,她对西门庆的忠贞、顺从基本上都出于封建道德所要求的纲常伦理。她坚守贞节,以遵循礼教为立身原则,完全被封建妇道淹没了自我,也正因如此,她与西门庆的夫妻关系总体上还是相敬如宾的,更有后世学者给予她“第一夫人”的评价。而席马拉对帕外的忠贞与恭顺虽然有极强的道德约束因素,但她与帕外的婚姻始于两人的自由恋爱,感情因素始终起到重要作用,这与吴月娘、西门庆的封建包办婚姻有着本质的不同。席马拉是一个地方官的女儿,对帕外一见钟情。出嫁前母亲叮嘱她:“一定要忠心于夫君,家里的丑事不要与下人说,尽心尽力伺候他。”可见,席马拉接受的家教十分严苛。作为正妻,尽管她与丈夫两情相悦,但他们的婚姻依然要服从于封建道德的约束与规范,帕外依旧是这段婚姻的主宰。也正因如此,在苏珐恶意挑拨之下,帕外会对曾经百般恩爱的席马拉翻脸无情,大打出手。
总而言之,吴月娘与席马拉的形象表现出传统女性在封建男权制度下的生存状态,尽管她们都是家中的正妻,都是符合封建男权道德的贤德淑妇,但在现实生活中无论是机关算尽还是忍辱负重,作为婚姻生活的从属、男性家长的附庸,她们的处境始终都是艰难而被动的。
二、“失节”淫妇:被异化与被污名
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中国和泰国女性的地位均十分低下,封建礼教要求女性必须恪守贞洁,从一而终。若不遵守,女性则会被视为“淫妇”,遭人唾弃,难得善终。《金瓶梅词话》中的潘金莲与《昆昌昆平唱本》中的婉通是两部小说中最为重要的女性人物,这两个被“妖魔化”的文学形象在各自国家的历史文化中逐渐成为了一种具有某种文化符号、文化象征意义的存在而深入人心,远超出其作为文学作品中虚构人物本身。
潘金莲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最为经典也最深入人心的“失节淫妇”,甚至常被作为“荡妇”“毒妇”的代名词,但从本质上看她也是一个在封建男权社会中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典型形象。在她的成长经历中不但从未得到过应有的关爱、呵护,更不曾接受过正常的家庭教育与社会教育,从小饱受摧残与蹂躏,长大后被迫陷入畸形的婚姻,最终被彻底异化。为了巩固地位,排除异己,她不惜以十分阴险狠毒的手段先后断送了数人的性命,来换取她在妻妾争宠中的胜利,但潘金莲的胜利并没有改变其悲剧的结局,反而加速了她的毁灭。《昆昌昆平唱本》中的婉通这一人物形象在泰国古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及影响与潘金莲大致相仿,她是泰国民间口耳相传的“淫妇”典型,甚至催生出“婉通桑摘”等一批指责女性三心二意、水性杨花的成语、俗语。但作品中的婉通非但没有表现出所谓“淫荡”“恶毒”等常规意义上的“荡妇”特征,相反她软弱善良,从未真心背叛过爱情,几乎是一个完完全全被封建道德压迫、摧残并最终绞杀的悲剧女性角色。可以说,婉通的死是“由于嫁了两个丈夫而被视为对婚姻的不忠,当时的社会容不下这样的女子,被处死也就成为了必然”。
在看似复杂甚至混乱的婚姻生活与情感纠葛之中,婉通这一人物实际上经历了一个“由生到死”的过程。最初的婉通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几乎将爱情视为信仰,这使她颇为大胆地向昆平主动表白爱意,为自己争取到了虽短暂却珍贵的幸福,这时的婉通是一个年轻而鲜活的生命。但误以为昆平战死后,失去爱情的婉通性格中软弱、没有主见的一面渐渐暴露出来并最终占据上风,使她彻底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几乎不再为自己的人生争取任何可能。面对母亲的逼迫她虽十分不情愿,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嫁给了昆昌。昆昌的疼爱与呵护又使她无所适从,安于现状。待昆平归来,她又出于爱的本能与昆平一起逃跑。逃跑时还留下字条,使昆昌得以追上昆平,导致昆平蒙上十五年牢狱之冤。被昆昌带回之后她又安之若素,与昆昌继续生活。甚至当她的亲生儿子险遭昆昌毒手,她也没有表现出一个母亲应有的抗争,只是将儿子送给奶奶了事。最终当选择的机会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也选择了逃避,毫无主见地将把握自己命运的权利交付给封建父权、君权:
昆平爱我不寻常,同甘共苦难相忘。艰难跋涉藏森林,呵护冷暖刻心上。昆昌也曾是伴侣,疾言厉色不相加。万贯家财不赐人,我使我用如自家。阿外本是亲骨肉,相亲相爱胜如夫。声音发虚声颤抖,害怕刑罚落奴家。
国王让婉通在昆昌和昆平之间作出选择,她游移不定,难于割舍,导致国王勃然大怒:“朕问爱谁没回答,一心二用糊涂话。出了这家进那家,扰乱纲常坏家法。”于是,婉通被当作一身侍二夫的反面典型斩首示众,结束了可怜的一生。由此可见,在整个故事中除却善良的本性和内心深处对昆平刻骨铭心的爱未曾改变,婉通已全然由一个活生生的女性变成了封建男权压制下的行尸走肉,“于是就表现出她对社会传统规范的认同,而传统习俗却因婉通‘身侍二夫把她推上了断头台”。更为讽刺的是,从第一次与昆平分离后她的人生便再不曾由她自主过,而这全然不能自主的人生经历却使她被污名为与真实的她截然相反的“淫妇”。
从宏观上看,潘金莲与婉通作为中泰两国古代文学史上最为深入人心的经典“淫妇”形象具有很大的共通性。她们的婚姻与爱情都因受到封建道德的强势干预而十分不幸,面对封建男权的摧残与迫害,她们都做出为封建道德所不容的“离经叛道”的“失节”之事,最终都不得善终,生前死后都被牢牢地钉在封建道德的耻辱柱上,供天下良家妇女引以为戒。从本质上看,她们都是男权社会“荡妇羞辱”下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悲剧女性,作为依附于夫权生存的弱势女子,她们无法与强大的社会传统道德相抗衡,最终都难逃悲惨的命运。
从微观视角看,潘金莲与婉通却又是截然不同的。“淫妇”这一概念是男权文化的产物,是一种针对女性的人格亵渎。如果从这一概念内在所蕴含的情欲关系看,潘金莲与婉通这两个同样被斥为“淫妇”的女人在“淫”的指向上却是全然不同的。潘金莲绝大多数的“淫邪”行为都是在“欲”的支配下催发的,她对武大郎的厌恶、对武松的倾慕、对西门庆的依恋,除却审美好恶、利益得失等个人因素外,极度旺盛却总是无从排解的性欲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从潘金莲的成长经历来看,她的情欲观念从不曾得到妥善的引导,相反还在过早被扭曲之后又迅速被压抑,这使她将情与欲混为一谈,甚至完全以“欲”的诉求取代“情”的渴望。在《金瓶梅词话》中除却武松因可遇不可得而被潘金莲奉为性幻想对象,从而催生出一种畸形的爱恋外,其他所有与潘金莲发生过情感或肉体关系的男子,潘金莲都不曾与他们产生过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即使是面对与她不尽浓情且后来成为她丈夫的西门庆,当其不能时时满足自己旺盛的性欲时,潘金莲也几乎毫不犹豫地另觅新欢来供她填平欲壑。在这一问题上婉通却是一位非常纯粹的爱情至上主义者,婉通心中自始至终所爱的都是她的初恋对象——第一位丈夫昆平。她与昆平的爱情从青梅竹马到青年恋人再到恩爱夫妻的过程中逐渐升华,经过十余年的悲欢离合,不断沉淀,久经考验,是真实且健康的。对于另一位丈夫昆昌,婉通与他虽然没有爱情,但在十几年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的婚姻生活中也产生了一种自然而然的夫妻之情。婉通所谓的“淫”是一女嫁二夫而不知取舍,从而造成了事实上一脚踏两船的表象。但以婉通真实的个人意志来看,她的无法取舍其实是这两种“情”在其心中相持不下的结果,始终都与“欲”全然无关。事实上,真实的婉通非但不属于一般意义的“淫妇”,她的内心还始终保持着对于爱情的忠贞和对于婚姻的负责。比之潘金莲,婉通拥有更为正常的情欲观念与更为健全的人格。也正是如此,在面对不公的婚姻与命运时,潘金莲表现得心狠手辣,自私自利,毫无是非观念与怜悯之心,不但无数次诋毁、陷害、利用他人,且随着身份与立场的变化,她的手段也愈发残忍毒辣,甚至突破人性底线,多次害人性命。而婉通虽然经历过被母亲逼迫、被昆昌诱骗、被昆平误会等一系列伤害,但始终坚守着人性的底线,几乎从未以任何形式伤害过他人,相反,在某种意义上,最终为她招来杀身之祸的正是她既不想辜负昆平又不愿伤害昆昌的善良。“婉通这个形象在泰国古典文学作品所刻画的众多女性形象中是最有震撼力的一个,是揭示当时父权社会对女性毒害和压迫最为深刻的一个,也是引起人們最为同情和深思的一个。”①婉通的悲剧,是她压抑自身真实感情、逆来顺受、牺牲自我的结果,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塑造更多是突出她丧失独立人格、听任命运摆布的一面,而对于其真正的内心世界及造成这种悲剧的原因没有进行深入的探讨,这不能不说是个缺憾。相较而言,双手染满鲜血的潘金莲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不是一个值得歌颂的形象,但就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程度来看,潘金莲却远远领先于婉通,不同于婉通被侮辱、被损害时的无助与顺从,潘金莲没有成为不公命运与不幸婚姻面前完完全全的失语者,更未像婉通一样对命运缴械投降,逐渐丧失了对自己人生道路进行选择的能力。潘金莲不仅清楚感知到生而为女性的痛苦,还隐隐觉察到了这种痛苦中所隐含着的不公,虽然她并没有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觉醒,其所选择的抗争方式也是极端的,但她在主观意志上自始至终都不曾真正屈服过,“潘金莲的一生,既是被压抑、被逼迫的一生,也是被扭曲、被异化的一生——森严的封建宗法制度和礼制文化,制造了人间的不平与痛苦,同时又强制性地把她的反抗导入罪恶之途,扭曲她的行为心态,使之在充满罪恶的希望之路上,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三、无宠小妇:被无视与被损害
“妾”是在古代东方国家传统婚姻制度中的一种特殊存在,是男性在婚姻生活中区别于妻的另一类合法的女性配偶。虽然在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体系之中关于“妾”的具体定义及其身份地位、权利义务的规定各有特点,但大体上妾的身份均低于妻而高于或等同于奴婢。《释明》中将夫称之为“男君”,其妻为“女君”,《仪礼》云:“妾之事女君,与妇之事舅姑等。”整体而言,“妾”是男权社会中男性权利至上的文化背景下催生出的特殊产物,无论是一夫多妻还是一夫一妻多妾,在本质上都是女性被压迫被奴役的体现。“妾”在具体的婚姻关系与家庭生活中都是男女主人的财产或附庸,不同于名正言顺的“妻”,绝大多数“妾”实际生存状态的好坏都取决于她们受男性主人宠爱的程度,因此无宠之妾无疑是这样的婚姻制度与生活模式中最没有保障、最容易被无视与被损害的弱势女性。
《金瓶梅词话》中西门庆的众多小妾自不必说,《昆昌昆平唱本》中昆平先是与婉通结为夫妻,之后在外出打仗的过程中又陆续迎娶了劳通、普克莉和巧季丽亚。昆平的儿子帕外也是在娶了妻子席马拉后又娶了妾苏珐。相较而言,昆平对性欲的追求虽未达到西门庆荒淫成性的变态程度,但他在泰国文学史上仍是被当作追求情欲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被称为“最好色的男主人公”。《金瓶梅词话》与《昆昌昆平唱本》中都出现了许多无宠小妾的形象,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便是那些即使得不到宠爱与温暖却依旧能保持本心而没有被不幸福的生活异化、自甘沉沦的女性角色。《金瓶梅词话》中的孟玉楼与《昆昌昆平唱本》中的巧季丽亚便是其中塑造得最为成功的代表。张竹坡给予孟玉楼的评语是:“内中独写玉楼有结果,何也?盖劝瓶儿、金莲二妇也。”苏帕查林·南空坎认为:“巧季丽亚的人物完全符合泰国封建社会的淑女标准,是一个有利于强调贤妻形象的代表人物。”
孟玉楼与巧季丽亚作为无宠的偏房侧室,都以恬淡温和的形象出现,无论面对多么凶险、复杂的生活都始终不争不抢,也从不曾坑害他人,最终她们都得到了封建道德范畴内的美好结局。这两个人物身上有着许多相似与共通之处。孟玉楼有过三段婚姻,并不是封建传统道德中从一而终的贞女节妇,却始终能在严苛的封建礼教与切身诉求间找到平衡,她的每一次改嫁虽然都不足被封建道德赞许,却从未超出封建道德所能容许的范围。孟玉楼对自己的人生十分负责,一直在最大限度内以合乎人情礼法的方式为自己争取自主,在改嫁过程中坚持当面相亲,自主把握自己的婚姻与命运。因此,从总体上看,孟玉楼未超出封建道德所能接纳的良家妇女的范畴,并且在她身上还体现出新型市民阶层价值观念与传统封建道德相调和的痕迹。巧季丽亚是泰国古代传统文化认知范围内比较推崇的女性形象,其最显著的特点是忍辱负重。她平和内敛、随遇而安的处事态度使其从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到为父尽孝沦为女奴的巨大落差中能泰然自处,对仅有一夜缠绵的丈夫昆平苦守苦盼的凄苦生活甘之如饴,在忠于爱情、痴守丈夫的层面巧季丽亚是执着与勇敢的。如果说被卖为奴后的任劳任怨尚属于被迫屈从的无奈,在赎身后她为昆平长达十五年的默默付出却是出于自己主观意志的选择,这是这个人物身上最大的魅力,也是其能够在泰国民众心目中得到最普遍认同的重要原因。但需要强调的是,不同于孟玉楼每次改嫁都是自主自愿的,失身于昆平的巧季丽亚的这种执着与勇敢中除却有爱情的成分外,更多的还是建立在从一而终的传统道德基础之上,因此,巧季丽亚从来没有摆脱或试图摆脱封建社会淑女的标准。在男尊女卑、男权统治的明朝和曼谷王朝时期,孟玉楼与巧季丽亚都不能完全从封建道德、男权文化对女性的压迫与束缚中彻底解放出来,但她们在追求婚姻家庭幸福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勇气与有限度的自主依然值得称许。尤其是作为婚姻生活中被封建父权无视、遮盖的无宠之妾,她们从未因此而迷失本心,也没有在清冷孤寂的生活中走向沉沦,这样的操守与坚持更是弥足珍贵。
面对不公平、不自主且常年处于“少恩无宠”的空虚寂寞的婚姻生活,并不是所有不幸的妾室都能如孟玉楼一般处之泰然,更少有人能像巧季丽亚一般任劳任怨。事实上,无数在婚姻关系中被无视、在家庭生活中被压抑的妾室偏房往往会在这种黑暗无光的生活中不断被矮化、被伤害,渐渐沦为封建家庭中的失语者、透明人,最终几乎无可避免地成为封建婚姻制度的牺牲品。她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在这个过程中日渐沉沦,变得冷酷麻木,心术不正,一旦抓住机会很容易由受害者转变为加害者,《金瓶梅词话》中的孙雪娥与《昆昌昆平唱本》中的苏珐就是这样的女性。
孙雪娥与苏珐在出身上一为奴婢、一为公主,在婚姻中的具体处境也有较大差异,但她们都是封建婚姻制度中不受宠爱的小妾。作为妾室偏房,她们人生的苦乐悲喜都要依附于自己的丈夫,因此她们或陷入对丈夫宠爱的极度渴求中,并因此变得疯狂邪恶,或在被无视、被损害的生活中不断沉沦,直至麻木不仁,泯灭良知。孙雪娥出身卑微,在西门家无依无靠,人人可欺,她对西门庆的宠爱的渴望除却身为女性对于正常情欲的需求外,在很大程度上还包含提升地位、改善现实境遇的内在诉求。当这两方面期许都得不到合理满足的情况下,本就心量狭窄、见识浅薄的孙雪娥变得更为卑微压抑,最终成为时刻伺机煽风点火、一朝得志便猖狂的小人,“妒妇是中国古代社会纳妾制的特殊产物,妒妇的反抗是一种被扭曲的行为,因为她往往把矛头指向了其他不幸的女人”。苏珐身为清迈公主本是无比尊贵,但因其母国战败,不幸被国王当成奖励赐婚给击败母国的战将帕外,这种尊贵的出身与她二房妾室的现实身份是撕裂的,虽然在法律和现实生活的实际地位上苏珐拥有高于正室的身份与权利,但二房的名分和不受丈夫宠爱的实际境遇依然时刻摧残着她身为公主的骄傲与自尊,因此为了铲除异己,独占丈夫,原本不谙世事、娇纵任性的她逐渐成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毒妇。此外,孙雪娥与苏珐的婚姻都不是出于自愿也不存在爱情基础。孙雪娥作为西门庆的奴婢对自己的人生完全不能自主,苏珐更是被当成封建君权拉拢臣子、收买人心的筹码被投入到一段政治婚姻中去,她们的沉沦与堕落是封建男权社会不平等的男女地位、婚姻制度所孕育出来的恶之花。她们身上的恶毒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恶。丑恶的社会造就了这样邪恶的女人,而社会又彻底地毁掉了她们的人生。她们的悲剧是封建社会男尊女卑、一夫多妻制度下,无数悍妇、妒妇尤其是无宠之妾这类在情感与现实生活中都处于零余者地位的悲剧女性最为真实的写照。
结语
在传统父权社会中,男性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所以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往往是在男性视角下、以男权主义为标尺塑造出来的,且常把女性形象推向“仙女化”和“妖魔化”两个极端。“‘自古红颜多薄命,其实‘薄命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红颜一向是权势者的砧上肉,盘中餐。当他们争夺闹得不可开交,或一方失意之时,他们就会诬美女为祸水,最后甚至不惜用美女的鲜血洗去他们的骂名。”《金瓶梅词话》与《昆昌昆平唱本》不同于一般传统小说,两部作品中塑造了各种类型、各个层次的真实女性形象。在她们当中,有敢于同封建社会抗争,追求自身幸福的;有无恶不作,最终招来祸患,走向悲剧性结局的;亦或有安于现状,被封建社会无情吞噬的。这些形象有别于中泰两国古代叙事文学作品中人物非白即黑、非此即彼的模式化塑造,其主要人物性格極为复杂,读者很难给她们贴上好或坏的标签,这也是这两部作品问世以来能够深受广大人民喜爱,成为传世名著的主要原因之一。
乐黛云曾指出:“比较文学研究的最终目的,不仅是要清楚而准确地揭示国别文学之间的历史联系,不仅是要认识到不同文化背景之间文学现象的共同特性,而且,要在文化系统之间、文学传统之间建立一种真正平等与有效的对话关系,为人类的交流与合作,也为文化间的互补、互识、互鉴做出应有的努力与贡献。”但相对于西方比较文学研究,东方比较文学研究一直较为滞后,尤其是东亚汉文化圈国家之外的东方文学研究更为薄弱,正如李伟昉评价的那样:“我们常常强调中西方文学研究的异质性,而对东方文学内部的巨大差异性则关注不够。从文学的丰富性及异质性角度来看,东方文学内部同样具有巨大的可比性。对东方文学中的各文化圈间异质性的文学特征的平行研究,应该成为国际比较文学研究的新领域。”因此,对产生于不同时空、文化、民族、语言背景下的东方文学现象进行平行研究,对其间存在的或明或隐的共通处的文学现象进行联类比照将成为比较文学研究的新领域。
[责任编辑 马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