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贝马斯现代性理论中的新黑格尔主义
2024-03-31黄小洲
摘 要:哈贝马斯是后现代主义的批判者,他坚决捍卫现代性的合理性,他的现代性理论深深植根在黑格尔思辨深邃的哲学之中,是一种能够兼容康德哲学的“有包容性的新黑格尔主义”。“重返黑格尔”是对现代性哲学话语正本清源的最好方法,同时也是判断后现代思想正当与否的尺度。主体自由是现代性的第一原理。这是哈贝马斯从黑格尔哲学中找到的坚实基础。哈贝马斯试图区分“第一位现代性哲学家”与“第一位意识到现代性问题的哲学家”,从而把康德与黑格尔调和起来,即让他们在现代性的论题中都位列“第一”。哈贝马斯对黑格尔现代性哲学的新诠释带有以马克思为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的眼光。通过重返黑格尔现代性话语的语境和康德的理性批判理论,在德国古典哲学理性主义的强大哲学支撑中,哈贝马斯获得了现代性哲学的话语制高点,为他自己构建交往理论打开了一个新维度。
关键词:现代性;主体;交往;新黑格尔主义
作者简介:黄小洲,广西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哲学系教授(南宁 530004)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黑格尔与现代解释学关系研究”(15XZX012)
DOI编码: 10.19667/j.cnki.cn23-1070/c.2024.02.002
作为当代德国大哲学家,哈贝马斯是后现代主义的批判者,坚决捍卫现代性的合理性。在20世纪西方眾多的现代性理论中,只有哈贝马斯的现代性理论最具哲学深度。原因就在于,哈贝马斯的现代性理论深深植根在黑格尔思辨深邃的哲学之中。换言之,从解释学的视角来看,黑格尔哲学构成了哈贝马斯现代性理论的思想教化与前理解结构,因此可以说,哈贝马斯的现代性理论是一种新黑格尔主义的现代性理论。
需要指出的是,哈贝马斯的现代性理论不是那种偏狭的新黑格尔主义,而是一种能够兼容康德哲学的“有包容性的新黑格尔主义”,即哈贝马斯对现代性的辩护是建立在“既要黑格尔,也要康德”这一内在的逻辑理路之上的。例如埃德加就把康德与黑格尔作为现代性自我意识的两大主将来加以强调。童世骏先生也曾敏锐地强调说:“作为当代西方左翼思想家,哈贝马斯不仅重视黑格尔的思想遗产,而且重视被黑格尔和马克思尖锐批判过的康德哲学,尤其是后者对普遍主义道德的论证。”
一、遭遇后现代主义与重返黑格尔
1. 遭遇后现代主义
西方的现代性理论有许多不同的话语体系,例如以培根、牛顿为代表的科学话语,以波德莱尔为代表的美学话语,以马克斯·韦伯为代表的社会学话语,等等。1981年,哈贝马斯出版扛鼎之作《交往行为理论》,那时他还沉浸在马克斯·韦伯从社会学眼光营造出来的现代化与合理性氛围当中。然而,哈贝马斯很快就遭遇到了来自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冲击与挑战。
谁是后现代主义思潮最具代表性的哲学家?哈贝马斯认为,是尼采打开了后现代的大门,海德格尔和巴塔耶则在尼采的基础上开辟了两条通往后现代的路线。尼采的现代性批判被分解为两条路线:一条以巴塔耶、拉康和福柯为代表,他们是怀疑主义的“科学家”,试图从人类学、心理学、历史学等方法来揭示权力意志的反常;另一条以海德格尔和德里达为代表,他们以西方形而上学的批判者自居,把主体性哲学一直追溯到前苏格拉底。
后现代主义什么主张触发了哈贝马斯的敏感神经?在哈贝马斯看来,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us)不是“现代主义之后”或“现代主义之跟随”,而是本质上彻底的“反现代主义”(Antimodernismus)与反理性主义。傅永军先生也认为,尼采、海德格尔、巴塔耶、福柯、德里达、罗蒂等人是现代性的反对派,因为他们对西方理性持一种质疑和批判的态度;法兰克福学派是现代性的拥护派或同情派,他们从理性异化和启蒙辩证法的角度批判西方理性的工具化和自毁性,他们反思现代性并重建现代性。因此,后现代主义与哈贝马斯的整个理论主张是背道而驰的。
哈贝马斯指出,“后现代理论认为,任何一种普遍主义要求本身都是一个标志,揭示的是一种被掩盖着的特殊的帝国主义”。换言之,后现代主义反对理性的普遍主义,它认为理性主义其实就是一种隐藏的帝国主义、一种权力的统治。尼采要砸碎现代性自身的理性外壳,他把理性主义的苏格拉底称为新生的魔鬼,呼唤回到原始权力意志的“金发猛兽”与“酒神狄奥尼索斯”的迷醉时代。“这就是现代,旨在消灭神话的苏格拉底主义引起的结果。”简言之,尼采的立足点不是理性,而是理性的对立面即神话。海德格尔反对人道主义,与理性彻底决裂,他致力返回到未被西方理性主义形而上学遮蔽的本源哲学( Ursprungsphilosophie),一种神秘、注定、深不可测的“存在”天命。
巴黎盛产后现代主义的另类思想。巴塔耶既是哲学家、存在神秘主义者,也是色情作家、浪荡公子,这位巴黎作家用他的淫词秽语来打破理性和现代性筑起的规律牢笼。福柯自视为异端,他从文风到修辞都体现出一种卓尔不群,以医生的冷峻眼光来审视理性时代的疯癫史、监狱、性史等,洞察到知识本身就是一种权力,一种对肉身生命的规训与统治。
尽管哈贝马斯于1983年与福柯在巴黎多次会面交流,但是他仍然得出结论认为,“后现代理论装备太差,根本无法区分殖民性的话语和有说服力的话语”。更为严重的是,哈贝马斯从后现代主义中嗅到了一股保守主义、无政府主义乃至复辟主义的倒退苗头。1933年,作为弗莱堡大学校长的海德格尔就呼吁人们选择希特勒,并主张这是最终的选择、伟大的选择和真理。哈贝马斯说:“令人困惑的是,纳粹垮台之后,这位哲学家还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也缺乏承认错误的能力。他不承认他犯有导致严重政治后果的错误。”
2. 重返黑格尔
1980年,哈贝马斯获“阿多诺奖”,他的答谢辞主题是“现代性——一项未完成的设计”;1981年,哈贝马斯出版皇皇巨著《交往行为理论》,对社会现代化的“合理性”问题展开了洋洋洒洒的论述;1983年,在重返法兰克福大学之后,哈贝马斯开设的讲座主题也是“现代性理论”;1985年,哈贝马斯出版《现代性的哲学话语》,引发他学术生涯以来前所未有的巨大国际反响和争议。由此可见,现代化(Modernisierung)、现代(Moderne)、现代性(Modernit?t)与合理性(Rationalit?t),无疑是哈贝马斯这一时期学术研究的重中之重。
在哈贝马斯看来,后现代主义打着告别现代性的旗号,试图摧毁现代主义建立起来的一切成果,它具有游牧民族的习性,怀疑主义、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是其必然的走向,因此它与披着“后启蒙”外衣的反启蒙(保守复辟主义)就有一种同谋关系。正像马克思批判复辟者那样:“那些好心的狂热者,那些具有德意志狂的血统并有自由思想的人,却到我们史前的条顿原始森林去寻找我们的自由历史。”对于哈贝马斯而言,倒退与虚无是不可容忍的。
面对后现代主义的咄咄逼人,哈贝马斯决定重新返回到黑格尔哲学中去寻找现代性理论的支撑点。因为在哈贝马斯的视野中,“重返黑格尔”是对现代性哲学话语正本清源的最好方法,黑格尔哲学也是评判后现代主义思想正当与否的重要标尺。不难看出,关于现代性的话语资源,哈贝马斯所使用的韦伯式社会学话语已经在后現代主义浪潮面前显得捉襟见肘、低人一等,而这甚至会危及自己长期艰辛建立起来的交往理论大厦。如何才能在与后现代主义的论争当中站稳脚跟?无疑,这需要一种哲学话语。达尔迈耶同样认为,哈贝马斯“超越表面变化与技术玩意而把现代性的核心议题置于哲学的水平之上”。
哈贝马斯曾直白地说:“韦伯的解释让我们想起了黑格尔。”因此,《现代性的哲学话语》开篇冲锋在前的哲学家就改成了黑格尔,韦伯只是一个“药引子”。换言之,黑格尔似乎成了哈贝马斯的“救火队长”,黑格尔哲学成为哈贝马斯“猛补”现代性“哲学话语”(philosophische Diskurs)的重要思想资源。哈贝马斯分析这种“重返黑格尔”的理由说:“黑格尔是第一位清楚地阐释现代概念的哲学家。到韦伯为止,现代性与合理性之间的内在联系一直都是不言而喻的,今天却成了问题。我们想要搞清楚这种内在联系,就必须回到黑格尔那里去,也就是说,我们首先必须回到黑格尔的现代概念,以便能够判断从其他前提出发进行分析的那些人的要求是否正当。但是,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先验地认为,后现代思想只是自以为处于超越的位置上,而事实上他们仍然滞留在由黑格尔所阐明的现代性的自我理解的前提之中。”
二、哈贝马斯视域中的黑格尔现代性理论
为了应对后现代主义的挑战,哈贝马斯首先找到了黑格尔,因为在他看来,后现代主义仍然滞留在由黑格尔所阐明的现代性的自我理解的前提之中。换言之,只有阐明了黑格尔的现代性理论,才能找到克服后现代主义的良方。因此,在哈贝马斯现代性理论中的新黑格尔主义,主要体现在哈贝马斯于后现代主义思潮的时代背景中“重新阐释”了黑格尔的现代性理论。从理解的解释学循环角度来看,离开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将不知所云。罗克莫尔同样认为,“无论人们为哪一种观点辩护,后现代主义这一观念本身显然最终还会回溯到现代上来,它自身表现为与后者相关的一种延续”。因此,哈贝马斯的现代性论证逻辑是恰当的。
何为现代性?哈贝马斯的描述是:“现代的首要特征在于主体自由。主体自由在社会里表现为主体受私法保护,合理追逐自己的利益游刃有余;在国家范围内表现为原则上(每个人)都有平等参与建构政治意志的权利;在个人身上表为道德自主和自我实现;最终在与私人领域密切相关的公共领域里表现为围绕着习得反思文化所展开的教化过程。”简言之,哈贝马斯主张,现代性表现为哲学本体论上的主体自由、政治上的平等参与、法律上的司法保护、经济上的合理利己、道德上的自主自律和教育上的文化教养。
我们应该看到,哈贝马斯对现代性的界定透露着浓厚的黑格尔色彩,他的现代性理论实质上是来源于黑格尔哲学的。哈贝马斯着重强调:“黑格尔是使现代脱离外在于它的历史的规范影响这个过程并升格为哲学问题的第一人。”显然,黑格尔在西方现代性哲学话语中这个“第一人”的地位与身份,是哈贝马斯“赋予”的。他在黑格尔的现代性理论中至少获得了以下支撑点:
1.主体自由是现代性的第一原理
这是哈贝马斯从黑格尔哲学中找到的坚实基础。主体不依附其他东西而独自存在,并且主体赋予所有其他外物以存在的意义。就此而言,根据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对实体的界定标准,那么主体就是实体,就是形而上学。黑格尔的哲学其实就是一种主体性的形而上学。在《精神现象学》(马克思把它称为黑格尔哲学的秘密和诞生地)中,黑格尔把传统的形而上学思路作了一个“颠倒”:把绝对视为主体,把实体理解和表述为主体。如果说形而上学是人类一切科学的根基,那么主体就是根基的根基。哈贝马斯明确认为,“自笛卡尔已降,现代哲学集中关注的是主体性和自我意识。……黑格尔用主体性原则(用反思确保自由)作为现代性的标志”。
什么是主体(Subjekt)或主体性(Subjektivit?t)?主体就是自我意识,笛卡尔意义上“我思故我在”的“我思”(cotigo);自由与反思是主体性的基本规定。尽管我们可以从语言学上把“现代性/现代”(modernus)这个词一直追溯到公元六世纪的基督教中世纪,但是哈贝马斯显然无意于做一种语词史的知识考古学工作(像福柯那样)。哈贝马斯把黑格尔的主体性原则进一步阐发为个人(个体)主义、批判的权利、行动自由和唯心主义(或理念主义、观念主义)。主体性原则确立了西方现代世界的基本形态,它渗透到宗教生活、国家和社会以及科学、道德和艺术当中,它的标志性历史事件是新航路开辟、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因此,无论后现代主义如何批判主体,我们都不能抛弃主体,就连“批判主体”这个活动本身都是主体性的表现。
2. 理性反思是现代性的第二原理
哈贝马斯说:“现代想在理性当中寻找到自己的立足点。……现代性必须根据自己所剩下的惟一的权威,即理性,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显然,哈贝马斯认为,不是欲望和情感,也不是传统和习俗,而是理性成为衡量一切行为正当性的权威。作为西方近代哲学理性主义的集大成者,黑格尔把理性强调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主张,“哲学用以观察历史的惟一的‘思想便是理性这个简单的概念。‘理性是世界的主宰,世界历史因此是一个合理的过程。……理性……就是无限的权力……是万物的精华和真相”。反之,任何否定理性本身的理论都有陷入自相矛盾的窘境,任何唯意志和情感独尊的人都有疯癫的危险,后现代主义的鼻祖尼采就是很好的例证。因此,哈贝马斯和黑格尔都非常警惕反理性主义的主张。
后现代主义主将海德格尔在给妻子的信中透露,“我可以拿起刀子向理性主义宣战——而不必因为缺乏科学性而被革出教门——我可以做这事——我必须做这件事”。哈贝马斯指出,为了告别现代性,后现代主义把自己视作现代性的对立面,它要把现代性的一切成就都抛弃掉,后现代主义激进的理性批判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众所周知,海德格尔陷入纳粹主义的泥潭不能自拔,几乎达到了“死不悔改”的地步。哈贝马斯认识到,如果人类离开理性,那么规范建立、交往行为和商谈伦理学就会无从谈起。因此,他认为尼采、海德格尔等人的后现代主义主要起到的是破坏性的消极作用,而黑格尔的现代性理论则能克服后现代主义的种种弊端,从而为哈贝马斯树立起了理论构建的良好榜样。可见,黑格尔的哲学具有建设性的积极意义。
3. 启蒙与革命性是现代性的第三原理
哈贝马斯援引了1841年卢格在《德意志年鉴》中的原话:“黑格尔哲学是革命的哲学。”这点在恩格斯那里也有相同的判断。同样,黑格尔的哲学也是一种启蒙的哲学,它把以法国大革命为标志的启蒙运动称为初升朝阳、新世界的形相。理性的威力在于应用。由于传统宗教信仰和封建政治的压制,人们不敢使用自己的理性。因此,理性的使用本身就是启蒙与革命,它要冲决过去的网罗。“敢于使用你的理智”,这是西方启蒙运动的响亮口号。总之,启蒙与革命是哈贝马斯、黑格尔现代性理论的共同主题。
这就意味着,我们要进行一场“古今之争”,即不是“古胜今”而是“今胜古”,从而把传统中过时落后的东西抛弃掉,与它们进行决裂,把目光朝向未来。黑格尔说:“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初生的时代和向新时期过渡的时代。精神已经打破了旧日世界的存在与样貌,并且立身在这样的观念中,即让过去沉寂淹没与进行革新的工作。”这是一种深厚的历史感,包含着启蒙与革命的双重意蕴。黑格尔曾经批评过启蒙的滥用,但是他的现代性理论绝对不是反对启蒙本身的。与黑格尔相似,哈贝马斯也强调一种“历史的分界线”。他说:“1500年前后发生的三件大事,即新大陆的发现、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则构成了现代与中世纪之间的时代分水岭。”显然,哈贝马斯这条现代性的世界历史分界线具有启蒙与革命的意义,与黑格尔的现代性理论基本上是一致的。
三、一种兼容康德哲学的新黑格尔主义
1. 现代性与批判主义
在哈贝马斯的现代性论域中,马克斯·韦伯与黑格尔通常都处于显性的突出位置,而他对康德思想资源的使用则有些隐蔽,常常不为人觉察。但是只要足够仔细,我们就会发现哈贝马斯对康德批判主义哲学的重视。王晓升先生认为,“以笛卡尔和康德为代表的现代哲学,把弘扬人的主体性作为哲学的主题,黑格尔哲学只不过以更加体系化的方式发展了这个时代的主题”。可以肯定,作为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杰出代表,哈贝马斯绝对不是极端的“只要黑格尔而不要康德”之人,而是“既要黑格尔也要康德”。因此,哈贝马斯的现代性理论不仅仅是一种新黑格尔主义,而且是能够兼容康德哲学的新黑格尔主义。
哲学史上,康德以“理性批判”而著称,而这正好为哈贝马斯对现代性的构建提供了许多富有启发意义的哲学资源。在某种意義上,哈贝马斯的理论也可以看作是一种“理性批判”。曹卫东先生指出,“他(哈贝马斯)批判理性的目的,不是为了彻底否定理性,而是为了捍卫理性,他对因理性批判而走向非理性和反理性的做法深恶痛绝”。这就是哈贝马斯反对后现代主义而与康德、黑格尔靠近的重要原因之一。
“康德正式开启了现代的序幕。”哈贝马斯如是说。但是,这个判断如何与关于黑格尔的论断相协调?因为如果康德是现代的揭幕人,那么他应该就是第一位现代性的哲学家,而轮不到黑格尔是“第一”。为此哈贝马斯做出解释说:“黑格尔不是第一位现代性哲学家,但他是第一位意识到现代性问题的哲学家。他的理论第一次用概念把现代性、时间意识和合理性之间的格局突显出来。”哈贝马斯试图区分“第一位现代性哲学家”与“第一位意识到现代性问题的哲学家”,从而把康德与黑格尔调和起来,即让他们在现代性的论题中都位列“第一”。这种处理方法可谓用心良苦,是哈贝马斯“既要黑格尔也要康德”的重要例证。
黑格尔曾把康德和费希特的哲学带有贬义地称为反思哲学,可是哈贝马斯却认为这种理性反思的哲学有存在的必要。有效性与理性辩护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哈贝马斯晚年重要的法哲学与政治哲学著作《事实与效用》(Faktizit?t und Geltung)对此就十分注重,乃至于他要“忽视黑格尔”。他说:“在德国,法哲学早已不仅仅是哲学家们的事情了。如果我对黑格尔的名字几乎只字不提,而更借重于康德的法律理论,那也表明我想回避一种为我们设置了无法实现之标准的模式。”这足以见出康德哲学对于哈贝马斯的重要意义。国际解释学专家格朗丹在谈到哈贝马斯的批判解释学时指出,“哈贝马斯更强调解释学的相互理解的普遍化背后的康德的因素”。
在哈贝马斯看来,一个现代化的社会,必须能够包容理性自由而公开的批判。任何合理性的东西都需要在理性的法庭面前进行合法的辩护。“我们的时代是真正的批判时代,一切都必须经受批判。通常,宗教凭借其神圣性,而立法凭借其权威,想要逃脱批判。但这样一来,它们就激起了对自身的正当的怀疑,并无法要求别人不加伪饰的敬重,理性只会把这种敬重给予那经受得住它的自由而公开的检验的事物。”康德的这段话可以成为哈贝马斯现代性理论中批判主义的最好宣言。
2. 现代性与实践理性批判
一般来说,康德把哲学划分为理论哲学和实践哲学两个主要部分,理论哲学对应的是自然概念和理论理性,而实践哲学则对应的是自由概念和实践理性。康德说:“通过自然概念来立法是由知性进行的并且是理论性的。通过自由概念来立法是由理性造成的并且只是实践性的。”其实早在1968年,哈贝马斯就尝试着把康德理论理性的认识要求与实践理性的行动旨趣结合起来。他指出,“康德最后承认,只有当理论理性同实践理性结合成为‘一种认识时,才能谈严格意义上的思辨的理性兴趣”。
与理论理性相比,哈贝马斯更加注重康德关于实践理性的讨论,因为现代性的道德、法律与政治原则,都可以追溯到实践理性的使用。他甚至声称:“作为一种主体能力的实践理性概念,是现代的佳酿。”在法律有效性的思索中,哈贝马斯认为康德的“合法律性”(Legalit?t)概念能解决法律中自由与强制的矛盾。显然,在康德看来,道德或法律之所以具有普遍的强制性(绝对命令),恰恰是因为道德与法律都是出于个人意志的自律或普遍立法(個人自由)。这样一来,“法律规范在不同方面同时既是强制性的法律,又是自由的法律”。彭国华先生也认为,“与康德一样,哈贝马斯认为人们的日常实践应遵循一种具有普遍立法功能的法则”。
在西方哲学家关于现代启蒙的界定当中,康德的定义最为著名:“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因此康德强调要有勇气运用理性。另外康德又定义说:“从迷信中解放出来就叫作启蒙。”从这个“解放”中,我们似乎感受到了康德的“革命”气息。然而,康德强调理性启蒙只能是艰难而缓慢地进行,任何希望通过一场急剧的暴力革命的方式来达到启蒙的目的都属于一种劳而无功的妄想。因此,与黑格尔欣赏法国大革命的无畏勇气不同,康德对暴力革命持否定的保守态度。不仅如此,康德对一般理性的批判,关涉的是一切可以独立于任何经验而追求的知识,换言之,这种知识就是形而上学。显然,哈贝马斯并不想建立高高在上的形而上学体系,所以他对康德现代性思想的吸收更多地体现在理性反思的普遍主义和自由主义层面上,而不是形而上学。
哈贝马斯总结说:“康德把现代世界说成是一座思想大厦。由此可见,康德哲学尽管明确地反映了时代的本质特征,但康德并没有把这个时代当作我们所讨论的意义上的现代来看待。黑格尔也只是从历史回顾的角度把康德哲学看作是现代的标准的自我解释。”换言之,康德的理性批判还缺乏黑格尔那样的“历史感”和“现代感”,未能在一种古今之争的视域中来审视现代世界异于古代世界的本质性变化。正是基于以上这些理由,康德哲学在哈贝马斯的现代性哲学话语中显得隐蔽,地位没有黑格尔那么重要,甚至康德哲学的现代性价值也是哈贝马斯通过黑格尔的眼光才被发现的。
四、现代性理论中的新“青年黑格尔派”
1. 新“青年黑格尔派”
众所周知,哈贝马斯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法兰克福学派的第二代核心人物,他的现代性理论路径归根到底无疑属于马克思主义,因此他对黑格尔现代性哲学的新诠释带有以马克思为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的眼光。青年黑格尔派不仅是自由革命的左派,从而与右派保守的老年黑格尔派形成鲜明对比,而且它注重解释黑格尔青年时期的青春思想。这样一来,哈贝马斯的新黑格尔主义就是在20世纪后现代主义思潮背景下马克思主义化的新“青年黑格尔主义”。
对于一位以马克思主义为立场的哲学家来说,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在新的历史处境中捍卫现代性而不是反对现代性。正如通常人们认识到的,哈贝马斯是一位坚定的现代主义者。他自述:“我不想放弃现代性,也不想将现代性这项设计看作已告失败的事业。我们应当从那些试图否定现代性的想入非非、不切实际的纲领中认识到失误。”换言之,从后现代主义的失误当中吸取经验教训,而不是把它简单粗暴地弃之不顾,这是哈贝马斯的重要原则。因此,我们在他的著作《现代性的哲学话语》中就看到现代主义哲学话语与后现代主义哲学话语双线的交织。哈贝马斯说:“继承传统和革新过去相辅相成,并共同融合成效果历史语境的客观性。”从这里可以看出,哈贝马斯对伽达默尔的哲学解释学有着很好的领悟:继承传统与革新过去是辩证统一的,任何理解都离不开效果历史的语境。这意味着,哈贝马斯对黑格尔、康德的现代性思想也是采取批判性发展的态度;更为重要的是,他从黑格尔思想中似乎找到了通往交往理性的开端与萌芽。也就是说,哈贝马斯把黑格尔看成是自己交往理论的先驱了。
在后现代主义看来,主体性及其理性是一种暴力与统治的原则。康德就曾强调理性要一手拿着原则,一手拿着实验,来强迫自然回答问题。人要通过科学技术而成为自然的主人,这是培根的科学理想国。笛卡尔崇拜数学而厌恶修辞学和历史等人文科学。然而席勒指出,这种主体性与理性在现实中造就的却是一个僵死的无灵魂的机器世界。现代性片面发展科学技术,这导致20世纪普遍的科学异化与技术异化,而后现代主义思潮正好借此攻击现代性。其实黑格尔从青年时期开始就已经注意到了这种“异化”现象,为此他曾严厉批评数学方法目的贫乏、材料空疏、肤浅表面,毫无生命气息。正是从青年黑格尔的思考当中,哈贝马斯找到了克服现代性片面化的思想资源。在某种意义上,主体间性理论与交往行为理论构成了哈贝马斯现代性理论的应有之义,它们是紧密的意义关联体。
2. 主体间性理论的青年黑格尔之源
我们知道,交往行为理论可以看作是哈贝马斯的重大理论贡献。然而,交往行为理论要以主体间性理论为逻辑前提。在哈贝马斯看来,其实青年黑格尔已经有了交互主体性或主体间性理论的萌芽,而这正是哈贝马斯本人努力进行理论建构的方向。他自我批评说:“我忽略了《耶拿现实哲学》,这本书留有青年黑格尔经过主体间性理论获得其方法的踪迹。”现代性强调与传统决裂并以个人主义为目的与归宿,因此古典模式发生了崩溃,它不起效用了,社会分裂为一个个的孤立单子。为了调和四分五裂的现代性从而恢复社会的和谐统一,黑格尔从原始基督教的宗教团契和希腊城邦的理想生活中找到了一种伦理总体性的团结友爱,而这正是主体间性思想而不是现代性片面的主体中心理论。
与德国浪漫派在日耳曼的原始森林和中世纪的古堡骑士里寻根访源不同,黑格尔树立起古希腊的典范意义与家园温馨。他亲切地说:“一提到希腊这个名字,在有教养的欧洲人心中,尤其在我们德国人心中,自然会引起一种家园之感(heimatlich zumute)。”不仅如此,黑格尔也推崇原始基督教团契的真精神:爱与生命。“这种生命的感觉,在其中生命重新发现自己,就是爱,在爱中命运得到了和解。”正是在此意义上,青年黑格尔撰写了《耶稣传》,但他对上帝的理解糅合进了启蒙理性的精神内容,并把纯粹理性与上帝本身相等同。这在某种程度上缓和了由现代性造成的理性与信仰、哲学与宗教、古代与现代之间的紧张关系。
哈贝马斯总结说:“黑格尔用‘爱和生命中表现出来的主体间性的一体化力量,来反抗以主体为中心的理性的权威。主客体之间的反思关系,被(最广义的)主体间的交往中介所取代。生动的精神是建立一种共同性的媒介,在这种共同性中,一个主体既懂得与其他主体取得一致,又能够保持其自我。”可见,在哈贝马斯眼中,黑格尔虽然树立起了现代性的主体性哲学,但是他也批判地反思它的弊病,从而发展了一种实实在在的主体间性思想。值得注意的是,哈贝马斯的主体间性理论不是要“消灭主体”,否则它就会走向后现代主义。汪行福先生指出,“相互理解的主体间结构不是要取消主体,而是要取消与公共生活相脱节的主体”。这个判断应该是非常恰当的。因为哈贝马斯就明确强调:“任何简单乞灵于主体的废除都会遭到当然的抵制。”
3. 交往行为理论的青年黑格尔之源
理性主义是哈贝马斯现代性理论的底色,他要用交往理论或交往理性来超越传统的主体哲学或主体理性,交往理性与现代性一体两面。他在《交往行为理论》一开篇就强调:“理性构成了哲学的基本论题。哲学一开始就试图用原理从整体上解释世界,解释多元现象的同一性。哲学所使用的原理必须到理性中去寻找。”只不过哈贝马斯所主张的理性既不是康德先验的纯粹理性,也不是黑格尔概念的思辨理性,而是一种扎根于生活世界之中的交往理性,它要充分考虑文化传统、社会生活与独特个性之间的平衡正义。其实,黑格尔晚年已经论及现代资本主义市民社会所采取的合理利己主义交往原则。“市民社会(bürgerlichen Gesellschaft)是在现代世界(modernen Welt)中形成的,现代世界第一次使理念的一切规定各得其所。”
要建立起现代性的交往理性规范,这是哈贝马斯反复论证的重要任务。他强调现代性的规范内涵应该包括,具有言语能力与行为能力的主体的理解范式,具有交往结构的生活世界背景,知识的可证伪主义、可论证可检验的普遍主义和程序的合法合理性等。多姆指出,“他(哈贝马斯)将相互理解提升到一种真正的交往理性形态的高度,这种理性以达到主体相互间对可批判检验的有效性要求的承认为目的”。由此可见,从伽达默尔强调相互理解的对话解释学到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之间的过渡是很顺畅的。当然哈贝马斯表达得更细致化:“交往理性发现,其标准在于直接或间接兑现命题真实性、规范正确性、主观真诚性以及审美和谐性等有效性要求所使用的论证程序。”所有这些,哈贝马斯都在青年黑格尔的交往理性思想中找到了某种萌芽或开端。他说:“在黑格尔的早期著作中,他还把伦理总体性解释为体现主体间生活关系的交往理性。如果沿着这一思路发展下去,一种民主社会的自我组织形式完全可以取代君主专制的国家机构。”
需要指出的是,哈貝马斯认为,黑格尔未能走出以主体为中心的形而上学哲学模式,因此未能脱离西方近代主体哲学的旧窠臼。哈贝马斯说:“这是黑格尔所特有的思维方式,它用主体哲学的手段来克服以主体为中心的理性。”换言之,黑格尔哲学的局限性在于,它只能在主体哲学的范围内批判主体性。
结语
面对后现代主义和新保守主义非理性化、主体消亡、抛弃启蒙等咄咄逼人的挑战,哈贝马斯明显感觉到一种危机。他坦言:“过去一个世纪比任何其他世纪都更使我们领教了存在中的非理性的恐怖;这一百年过去后,对理性的本质主义信念的最后痕迹也已经荡然无存。”显然,单纯依靠马克斯·韦伯关于社会合理性的社会学话语已经不足以应对当前的思想危机。
为了克服后现代主义带来的思想危机,必须建构新的现代性理论,因此哈贝马斯着重阐释黑格尔哲学。在英语世界,有的学者认为哈贝马斯从早年的黑格尔主义-马克思主义转向了康德主义立场。其实不然,例如罗德里克强调后期哈贝马斯并没有抛弃黑格尔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基本主题,而是把它们精致化和发展了。可见,“既要黑格尔也要康德”,这是哈贝马斯现代性哲学话语的基本逻辑理路。正是通过重返黑格尔的现代性理论和康德的理性批判理论,在德国古典哲学理性主义的强大支撑中,哈贝马斯获得了现代性哲学的话语制高点,为他构建交往理论打开了一个新的意义空间。因此,哈贝马斯的现代性理论可以被看作是一种“ 新古典主义的现代性理论”,或者更准确来说是“新黑格尔主义的现代性理论”。
[责任编辑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