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秘密

西屿

我至今不知道我是怎么找到诗歌的，或者说，诗歌是怎么找上我的。我曾经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但我发现，这是一个我永远都说不太清的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一种宿命。

它源于四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母亲生我的那个夜晚。那个夏天的夜晚，到处都是麦香。我梦见我们家的麦场上摆得整整齐齐的麦子，新麦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打麦机和柴油机红色的机身。明亮的月光下，在麦场上忙碌着收麦子的我的母亲。即使已经笨重得不行，但依然不放下农活的我的母亲。越升越高的月亮。母亲的疼痛，不断加剧的疼痛。夜深人静时的那一声声啼哭。我初来到这个世界的声音。透过窗户，落在我身上的月光。

我五岁时的夜晚。乡村锅底般漆黑的夜晚，我和父亲走在回家的路上。父亲随身带着手电筒，手电筒给我们撕开一条明亮的路。我看见那条路里布满微尘，但我们心甘情愿地往里走。我们一直跟着那道光，那道光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我喜欢手电筒的光。那些无所事事的夜晚，我常常坐在庭院的台阶上把手电筒的光往天上打。我不知道它能不能打到天上，我一遍遍地打。

遍地都是白花花的月光。那一夜，父亲出去借麦种子。父亲去了很久。很久以后，父亲扛着半袋麦种子回来。父亲像是走了很远的路，他回来的时候，头上汗津津的。那一夜，父亲放下麦种子倒头就睡。夜里，我听见父亲鼾声如雷。

我们家那扇陈旧的木门。父亲用粉笔教我在上面写的第一个汉字。父亲握着我的手，我的手怎么也不听使唤。这第一个汉字写得歪歪扭扭。黑色的木门，白色的汉字。在那时的我看来，是那么醒目。那我写了又擦，擦了又写的汉字，它的印痕至今还留在那陈旧的木门上。

小河边浣洗的母亲。她弓起的脊背，弯下又直起。正午明亮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轻轻摇动的树叶。落在母亲身上的光斑，闪闪烁烁。

煤油灯下的母亲。夜深人静时的缝缝补补。煤油灯暗淡的光芒，把母亲的身影放大到墙上，占半个墙面那么大。年复一年的秋风。我听见，秋风吹来时，秋虫的嘶鸣。

越来越大的风，吹过我的村庄，顺着窗户的缝隙吹进来。风吹来时，尖锐的声音，呼啸的声音。夜深人静时的落雪。一片一片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向大地飘洒着。满世界的白，在我童年的夜里闪光。

我七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带我去看火车。在空空的站台上，我们站了很久。很久以后，我终于听到了火车进站的声音。那声音有点像牛叫，拖长了。火车开过来了，我已经看见了它冒白烟的头。那尖锐而又刺耳的声音，从此以后，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上学后第一次参加学校的朗诵会，莫名其妙选择了一首诗。虽然，我那时并不懂什么是诗歌，但我还是选择了一首诗。那是一首很长的诗，我把它背了下来。很多年后，我还记得那首诗。“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

我中学时写的第一首诗，我后来在日记本上写下的一首首诗，我自己办的中学生诗报，我一笔一笔手抄的报纸，我拿去复印，我的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报纸，都储存于记忆里。

我大学时发表的第一首诗。我的激动和兴奋。我收到的百十封来信。那娟秀的字迹，那真挚的情感，那让我再也停不下来的难眠的夜晚。那我用情写的一首首诗，它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它一会儿带我回到故乡，让我看见父母亲人。一会儿又带我畅游四海，让我梦想展翅飞翔。

从那时起，我才知道，诗歌是可以飞的。它不仅能带我飞回故乡，也能带我云游四方。我想去哪儿，它就能把我带到哪儿。诗歌是可以藏的。它藏起了我对父母亲人的全部思念，对故乡的全部念想。藏起了我青春期全部的秘密，我的心事，我的迷茫、惆怅，甚至是我的痛苦。它是宽广的，盛得下我全部的忧伤。

诗歌是最值得信赖的。我把我全部的心思讲给它。把我的喜怒哀乐、爱憎分明讲给它，把我的心声说给它听。它温柔、谦和、平静、内敛，它愿意接纳我带给它的一切。它毫无怨言，不卑不亢。它让我在它的世界里尽情撒野、尽情放肆，我的一切它都能包容。

但那时，我从来没有顾忌过它的感受。我从来没有想过，它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把它创造出来以后，就丢弃在那里。

我没有想过诗歌也有脾气。它的脾气大小跟我相关。我如果心情不好，它的情绪也会波动很大。我如果愤怒，它就会愤怒。我激烈，它也激烈。

它也有气味。一首诗到底应该散发出来什么样的气味。这主要决定于它背后站的那个人。这个人如果是阳光的、明朗的，那么这首诗，就可能充满了阳光的气息。如果这个人是阴郁的、阴暗的，这首诗可能是潮湿的，甚至是霉变的气息。

它是有选择的。有那么多的字词，它们可以搭配出那么多的组合。每一个字和词组合起来的效果都不一样。它们谁跟谁组合，它是有选择的。它选择的结果，首先是一首诗到底能不能成為一首诗，其次才是一首好诗到底应该是什么样。

它用意象说话。好的诗歌经常让新奇、奇崛、精妙的意象站出来说话，通过这些奇妙的意象，为我们精心构筑一个想象的世界。或者，教会我们换一个角度去看世界。它告诉我们，月亮是可以垂下悬崖的，星星也是。

它是有节奏的。什么地方该起，什么地方该落，什么地方该放，什么地方该收，它是特别讲究的。它是有节奏的，你一定要跟着它的节拍。如果把每个字或者词都比作一件乐器，一首诗里有这么多的乐器，这就像是交响乐，怎样才能奏出美妙的旋律，这考验的是每一件乐器有规律的合鸣。

当然，它最重要的还是发现。它是对旧事物的重新命名，是对新事物的重新发现。是对生活的重新认识、打量、审视，是对生命的揭示、思索、诘问，是对生存的探讨、探寻、洞察，是对宇宙人生的终极追问，是对时间岁月的真情告白。它是有秘密的。它的秘密就是情感。它让我回到从前，回到我小时候，回到父母身边，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我脚下的大地，我眼含的泪水，在诗歌中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