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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石器

2024-03-29王优

躬耕 2024年3期
关键词:石缸古井水缸

王优

在古镇。深巷幽幽,跫音悠悠。瓦檐、木廊、碎石、青苔……曲径通幽处,脚步轻叩着一段清凉深邃的古老时光,仿佛此行只为重逢。冥冥之中,似有所待,将有所遇。

深冬的阳光静静泻下来,凛冽之中便有了一层微微的暖意。古木森森,光影斑驳,喧嚣隐遁,静谧丛生。脚步慢慢,目光慢慢。阶沿边,银杏树下,一口大石缸蹲在那里,不声不响,分明是岁月遗落的老物件。彼时,左边店里,红艳艳的辣椒悬在木梁下,若日子倒提的一串串欢笑。各种风味的辣椒酱敛身于精致的玻璃瓶内,透过松软的木塞传递着味蕾的诱惑。右边店里,青砖砌就的炉膛里,炉火熊熊燃烧,暖炉台上,刚刚出炉的老妈兔头散发出醉人的浓香……

“啊!石水缸!”姐姐顿住,轻叹,加快脚步走过去。我亦驻足,视线游过去,粘在石缸上。年深日久,石缸早已落地生根,似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想多年前的深夜,它树一样破土而出。风吹过来,雨落下来,年年岁岁,时光的啃噬之下,青苔漫上了缸沿,蕨类植物自缝隙里钻出来,春荣秋谢,绿叶子枯叶子轻轻摇啊摇,坚硬的石头有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厚柔软。

缸内有水,水上浮了几片叶子,小小的扇形,呈现出精致的明黄。哦,银杏叶,这从时光之中散落的书签。水清澈明净,不多不少,恰恰过半,不知是露水雨水还是井水。石缸盛放得更多的是瓦檐上漏下来的日光,树影,和数不清的鸟鸣,还有深夜的虫吟,是不是也有多年前夙兴夜寐者执瓢俯身的倒影和余温呢。

石缸旁边,一棵银杏穿过瓦檐,伸向天空,峭楞楞的铜枝铁干,似在挥手作别头顶逍遥的浮云。黄叶子铺满了瓦屋顶,均匀,绵密,妥帖。这一片黛瓦的存在,仿佛就为了等待叶子的飘落,等待明黄色的温暖,将漫漫长冬幽幽冷意静静覆盖。

瓦是飞翔的泥,燃烧的泥土激情澎湃之时,一瓢冷水兜头而下,柔软的泥化身为坚硬的瓦。承担起遮风挡雨的重任,与檐下的石缸遥相呼应,成为“家”的守护者,不声不响,尽职尽责。

在陌生的街头,在季节的深处,他乡的石水缸就这样扑入眼帘,闯进心里,与我不期而遇,恍若旧识。

“你还记得老家的那口大石水缸吗?”姐说,“石缸盛井水,特别清凉,特别好喝。”姐一脸沉醉,“我们小时候,烈日炎炎,大中午的还满村子跑,也不怕热,也不怕晒。饿了渴了,从缸里舀一瓢水,咕嘟咕嘟灌下去。哇!比现在冰镇了的汽水还要爽……”

小时候,没有自来水,村人皆汲井水而饮,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有一口大水缸,或凿巨石而成,或用青砖与水泥浇铸而就。老家的阶沿上,蹲一口大原石水缸,装五六十斤的木头大桶,需挑四五担才能装满。自有记忆起,它就镇在那里。祖母说她12岁嫁过来,那口缸就已经长满了青苔。“听你们老祖母说,这缸是从对门山上一块大整石头上打出来的。石匠打了多少天不记得了,单是抬,就请了八个人,一早上山,抬下来鸡都进圈了……”

在祖母的叙述里,我的耳畔常常回荡着叮叮当当的凿石声。我曾一次次设想过那样的场景,却怎么也无法还原本的细节。典型的农耕时代,蛮荒之野,吃食,物件,笨拙粗糙。捶,钢钎,錾子,悬崖,巨石,寂静的深山,挥舞着并不结实的手臂,填满红薯南瓜汤的肠胃……那样的场景,也许宏阔,也许单薄,也许热闹,也许岑寂。山路弯弯,庞大笨重的石缸,如何肯俯就于干筋瘦骨的肉身,在并不雄浑的号子声中,随着沉实的喘息,一步一挪,翻山越岭,辗转来到村落,在小小的瓦檐下,落地生根,安身立命。如同埃及的金字塔一样,多年来,这始终是我心头的未解之谜。日升月落,兔走鸟飞,石水缸静听鸡鸣狗吠,目睹人间悲欢,不声不响,不忧不惧。岁月贫瘠,日子褴褛,但石水缸里,青苔油油,生命之水,从未干涸。

石缸并非四面等高的长方体,而是略有弧度的容器。靠墙的一面平整略高,其他面大略呈U型,若无意之间画了个勾。线条缓而柔,剖面像一颗胖胖的眉豆,缩身依墙斜立。黄泥筑就的墙,汗水和夯歌一同筑进了墙体,厚实粗犷,冬暖夏凉,很有些独当一面的魄力。光自瓦缝里漏下来,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雨横斜着探过来。朝一口,暮一口,剥蚀,脱落,凹凸的泥墙上便涂满了衰颓和沧桑。石缸定在那里,目睹这一切,见证这一切,缄口不言,一声不响。

紧邻石缸的是一个大石盆,大部分时间闲着,盛风盛雨盛日光。清洗水缸时,手一伸,瓢一歪,废水倒在石盆里。挖回来的红薯,泥糊糊的,倒进去,木杵一通乱杵,薯们欢天喜地,蹦啊跳啊,调皮的泥猴似的,享受着挠痒痒般的舒爽。清水变成浑水,泥猴化身乖宝宝,红薯恢复了应有的新崭崭的红色。塞子一抽,浑水带着泥沙哗啦啦流到阶沿下的阴沟里。如此三番两次,淘得干干净净的红薯乒乒砰砰跳进筐子里,等待着新的旅程。石盆子继续闲着,盛风盛雨盛日光。

稍远一点,正屋外,大阶沿上,还有石磨,石碓窝。这是专属于我的祖辈的石器时代。这些石器,同样从深山里走出来,沿着崎岖的山路,来到瓦檐下,各司其责,各尽所能。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辈又一辈。大春小春,割麦插禾,推磨舂米,熬粥蒸馍,一餐一饭,精打细算,细水长流,有条不紊。只要石磨还没停止唱歌,石碓窝还在碓窝棒的撞击下发出很有节奏的钝响,锅灶就不会冷眉冷眼,日子就是热气腾腾的。即使千篇一律,亘古不变,有什么厌倦的呢。正如日月之行,寒暑易节,太阳照常升起,雨水照样落下,谁会厌倦呢。琐碎有什么不好,平淡有什么不好,平平常常的日子,平平安安过下去就好。

所有石器中,最有口福的,当然要数石磨了。麦子熟了,来不及躺到太阳底下舒舒服服地晒个够,就进了石磨的嘴。沉寂了一个冬天,石磨胃口大开,甚至有些囫囵吞枣。石磨像贪吃的蛇,大口大口吞咽着新鲜的麦子。磨盘里,粗糙的麦粉流沙一般漫延,愈积愈多,莹白的粉,褐色的麸子相亲相愛,亲密无间,新鲜麦子特有的清香在石磨的歌声里飞扬。有些麦粒仅仅粉身却没有碎骨,等待着箩筛的检验,再次回到石磨的心里。瓷盆却等不及了,粗的细的一股脑儿掳走。舀水和面,点火烧锅,火伸出柔软的舌头,舔舐着锅底缓缓荡漾。水火的掺和之下,只一会,黝黑的铁锅里,两面焦黄的浆粑馍馍,把甜腻的香气撒向村庄的上空。那香新鲜醇厚,恣肆盘旋,久久不散。各家各户的狗跑来跑去,嘴角涎水飞流直下,汪汪汪互报喜讯,大的小的馋虫蠢蠢欲动。于是,村庄各处,割麦的镰刀更欢,打麦的连枷更欢,大大小小的石磨唱得更欢。

父亲说,做石磨的石头很有讲究,一个是硬度,一个是韧性,还有一个是研磨性。如果硬度不够,就容易崩解;如果韧性不够,就容易断裂;如果研磨性不够,就不耐磨损。有青石的,麻石的。青石比麻石好,因为青石的硬度比砂岩的高,麻石吸水,不耐风化,容易碎,硬度低,研磨性差。石质还要特别好,砂要细,无异味,不碜牙,吃了对人身体无害。这样的石头很难找,方圆五百里,基本上只有一个地方的石头可以做石磨。这样的石头长在那里,就是当地人的福气。开山取石,凿石为磨,以此为生,养家糊口。那些年代,交通极为不便,那么重的石磨,全靠人力抬下山,用板车拉回来。买石磨是家里的大事,需要出动全部劳力,请人帮忙才能完成。有些人家嫌买磨子太远了,太麻烦了,就在当地找石头打磨子。即使找到最硬的石头,打出来的磨子也不行,不耐磨,磨出来的面还碜牙,没法吃,最后还是得去外地买。

“只要有推的,怕啥?”这是母亲的口头禅。少时,无论多忙多累,推磨,是母亲必做的事,猪吃的人吃的都是母亲拉着石磨推出来的。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深夜。有时饭后,有时饿着肚皮。她的双脚,一前一后,站成斜八字,笨重的石磨在母亲双臂的伸缩之中唱起歌来,吱吱咕咕,吱吱咕咕。磨盘里的粉越来越好,母亲的后背越来越湿。日子的酸甜苦辣在石磨的歌唱中,一点点变成齑粉,消散在风中……

而今,打米机磨面机买回来,安装在新建的楼房里,打米磨面,都是父亲的事。一袋烟的工夫,米就好了,面就成了。石磨蹲在老屋里,与蛛网为伴,经年累月,一声不响。

相较于石盆石磨石碓窝的闲散,石缸过得繁忙而充实,几乎就没有空着的時候。穷灶门,富水缸。缸里的水一旦矮下去,父亲或者母亲,有时是祖父,就会操起扁担,挑来古井水,将水缸喂得饱饱的。有时他们太忙,被镰刀锄头犁耙陷在地里,汗流浃背,实在抽不开身。水瓢伸进去,擦得缸底哧哧响。“水缸都干开裂了!”舀水时祖母嘟噜一句。夜色中,父亲便踩着一路蛙声,去古井里挑水。

古井水乘着木桶,吱呀吱呀,来到石缸里。短暂汇聚之后,水们分开旅行,洗衣洗头洗菜,盆里锅里碗里胃里,最后,重回大地,重归泥土,进入新一轮的循环。只要缸里有水,炊烟就会在村庄的上空游荡,离家的人无论走多久走多远都不会迷失方向。月缺月圆,水盈水枯,年月深深,岁月悠悠,石水缸里,青苔油油地在水底招摇。

挑水是大人的事,父亲不让我们去。父亲说扁担咬人,我们肩上的肉还太嫩,经不起扁担的啃咬。其实,他怕,怕光溜溜的井沿站不稳女儿的小脚,怕清幽幽的井水伸出触须,粘住女儿的小手。可是,河边的古井,分明就是诱人的明眸,是大地深情的眼睛。何况,还有小鱼,还有小蛙。于是,背地里,我们拎了小桶,拿了小扁担,姐妹一起,嘻嘻哈哈抬水去。

少时,经常光顾的就是村里的古井。俯下去,眼睛对着眼睛,凝视。黑油油的井水,一团光,晃荡,幻化,直抵大海,直达龙宫……小鱼游过来,青蛙蹬腿一跃,青苔坐不住了,噗嗤一乐……无数神话故事,晃啊荡啊,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伸出触角,绕啊绕……

有时,井水满得快要溢出来。摘片桑叶,随手一挽,叶瓢成了,一瓢一口,咕嘟咕嘟喝个够。真甜呢!古井的幽凉,桑叶的清香,沁心入肺,好不舒爽!

打水,抬水,挑水……桑木扁担吱呀吱呀,一路舞蹈一路歌。咕咚咕咚!褐色的木桶跳进井里,井水汩汩涌入,慢慢提起,蓝天白云,还有晃动的笑便一起缓缓升上来。有时,满满一桶水,荡悠悠升到井沿,手一滑,桶一歪,清亮亮的井水哗啦哗啦倾回井里,古井憋不住了,笑出声来。

平日里,缸里的水快要见底了,祖母拿了细竹签扎成的笤帚,扫尽缸里的沉渣,舀出余水,至于青苔呢,由它去吧。每逢过年,洗水缸是一件大事。祖母俯身于缸里,持一瓦片,从缸壁到缸底,一一擦刮。翠绿的青苔臣服于黛青的瓦片,须发苍茫的石水缸渐渐重现出少年的模样,白白净净,清清爽爽。井水倒进去,清清亮亮,散发出新年特有的气息,滋养着朴素古老的日子,滋长着源源不断的希望。

有一年,不知怎的,突然谣言四起,说村子里所有的水井都被下了毒,井水无法饮用。一时间,人心惶惶,大家宁可去山里悬崖边一瓢一瓢接水吃,也不到井里挑水了。河边的水井里,清亮亮的井水都快要溢出井口了。只有祖父,依然天天去井里挑水。在村人异样的目光中,祖父挑着满满一担水,慢慢走过竹影覆盖的小径。大家有事无事跑到院子里来,闲聊几句,磨磨蹭蹭一番。祖母淘米,淘菜,烧水,做饭,一如既往,挑回的每一滴井水都恰到好处地派上了用场。无论天晴下雨,祖父依然每天三担水,把水缸挑得满满的。一周之后,几个胆大的村民开始到井里挑水吃了。然后,然后,井沿边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后来,祖父和祖母走到了时间之外,不再喝石缸里的水。三叔搬走,四叔搬走,父亲和母亲守着老屋,担一缸水,人与猪与牛都喝,吃个三四天没问题。只是,缸壁上的青苔越发的绿了。再后来,父亲和母亲也搬走,搬到新建的楼房里去,留下石水缸静静守着泥土墙。没有了古井水的喂养,石水缸一日日干涸下去,黯淡下去,再无清幽之气。瓦片掉下来,泥墙倾下来,衰老席卷而至。仿佛一张空洞的大嘴,面对时光的汹涌,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又无可奈何,听之任之。如垂暮之人,日复一日,蹲在墙根下,无所事事。月光映在墙上,日光落在脚边,风在远处吹,也在心里荡,霜什么时候落下来,大雪什么时候封路?一切都是未知数,一切却又催逼而至。“吾顷无一日佳,衰老之弊日至,夏不得有所啖,而犹有劳务,甚劣劣……”

如今,惠民饮水工程全面推开,古井被扩建重修,安电安闸,家家户户都用上了自来水。开关一拧,水哗啦啦流出来,踩着晨曦踏着夕阳挑水吃的日子成为遥远的记忆。再无小鸟飞到井沿上嘲笑井底之蛙,再无孩童跑去古井边嬉戏游玩,凝视遥想。一堵水泥墙,一把锈蚀的铁锁,将古井与蓝天白云隔离,将过去与现在隔阻。我们离开老屋,抛下石水缸,还有石盆石磨石碓窝,一路奔波,一路向前。在散发着漂白剂的自来水与口感爽滑的矿泉水相伴的日子里,某个瞬间,不经意地,“村落”“古井”之类的词忽然蹦出来,一时愣住。就如此刻,陌生的古镇,一口石水缸,让我情不自禁驻足,回望,深深跌进一段似曾相识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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