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故事
2024-03-29鲁珉
鲁珉
老街并不只是一条街,是由三条街五条巷构成,而且他们各自都有名字。只是后来紧挨着老街修建了好几条新街,人们就习惯称它为老街。
老街到底有多老,已经无从查证准确的时间了。民间说法是起始于明末清初,实际上也没有确凿的史料来证实。我只知道无数人的父亲在上面走过,他们的爷爷在上面走过,他们的太爷爷也在上面走过……他们或穿着布鞋,或穿着草鞋,挑着担子,或推着独轮车,拉着板车,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次。
老街的三条街都不长,最长的也就三百多米,短的才百十米。最古老的街沿江而建,所以叫河街,始于明末。五条小巷也不宽大,最长的不过百十米,宽不过两三米。后来将三街五巷名称合并,统称为“织布街”。但不论名称怎样变化,人们对老街的情怀都没有变过。
对于老街来说,我是一个外来者,尽管几十年前我就来到老街所在的这个小镇了。我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老街人,但早已融入到老街的烟火中了,所以对老街也并不是一无所知。它是长江中上游不可或缺的码头,南来北往的人都会在这里歇脚,各种货物在他们肩上的担子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很多周边的人挑着棉花来,担着食盐布匹什么的回去。
我刚来这个小镇的时候,经常会在清晨去老街走一走,有时天还没亮就去了。走在老街上的人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声响格外清脆。两侧木楼的门大都还紧闭着,灰黑的木楼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还看不太清楚,只是青石板泛着微微的亮光,在没有路灯的街上倒也不会迷失方向。青石板虽然光亮,却并不滑。或许是岁月在上面雕刻了太多的印痕,形成了自然的防滑条。若是深秋或是冬天,走在老街上,嘴里吐出的水汽瞬间就成为一团白雾,接着就很快融入到了老街的空气中,成为了老街的一部分。有时,老街还没有醒来,安静地沉睡着,而我却打破了它的宁静,成了催醒它的那个人。
早先,老街上会不时来一辆板车改装的拉货车,吱吱呀呀地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间或在某个门口停留一下。更多的是挑着担子的人,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高声叫卖着,声音时高时低,穿透了老街的时空。从老街开始,新的一天徐徐拉开大幕,笑声、嘈杂声、卖东西的吆喝声,日落月升,人来人往,天天重复,却又天天不同。
若驻足老街,就会发现老街实在是太老了。两边的木房早已陈旧得像一个耄耋老人,觉得风再大一点儿就会被吹倒。马头墙上都长着多多少少的小草,有的房顶上甚至还长着一棵棵小树,透露出它被漫长岁月侵蚀的痕迹。木楼临街的一面,都是那种可以拆卸的门板,每天都会被房主早拆晚装一番。取下一块块门板后,主人家的正屋就露了出来。或是米行面行,或是售卖杂货的店铺,或是包子铺这样的早餐店面,或是裁缝铺铁匠铺。这些林林总总的小商小贩,构成了老街最基本的元素。也正是这些,才使得老街充满了无尽的活力。
或许是岁月太过老了,老街中间的那些青石板,已经变得高低不平。街两边的老屋门前,依旧还有门鼓和上马石。门鼓上的花纹依稀可见,似乎在向过往的人诉说主人家曾经的辉煌。木楼背阴的地方,墙脚石上长满了青苔,墙与街面的缝隙还有嫩绿的小草长了出来。
从前的老街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无法还原。我所知道的老街的种种过往,大多是街上老人讲的。老街上的门店每天并不是在某一个时间统一打开,张家早点儿,李家晚点儿,没个定数。门店里摆放的东西也不一样,这家是各种大米和面粉,那家是各种烟卷和酒。卖酒的店多半是本地自酿的烧酒,有时前店卖酒,后店就是煮酒的作坊。有一裴姓商家,有八兄弟,开有百货、日杂、酒行、肉案等八个商号,号称“八爷”,是老街上最大的商号,有“裴家半条街”之说。此外,还有汪家水果行、孟家日杂店、杨家馆子、郑家茶馆、李家客栈、张义合诊所,都成为老街的名片。
老街有很多天井屋。很多来老街做生意或是买东西或是路过的人,都喜欢到有天井的屋里来驻足,因为那方天井是老街的点睛之笔。天井就是青石围成和铺就的一块下凹的平地,大小与上面方形的屋檐一致。下雨的时候,雨水顺屋落下,流入天井中,最终汇入了长江。
从前的江岸没有护坡,夏天江水上涨,就会漫进老街,现在老街还有20世纪60年代那场大洪水留下的标记。江水漫上来了,就会淹掉低些的门店。于是靠江一边的很多店家都会用木头作柱子将房屋支撑,名曰“吊脚楼”。汛期,把底层的物品搬上二楼,再把靠江面的墙板拆掉,若涨水了就让其进来。等水退了,就把洪水带来的泥浆浮渣什么的清除干净,底层恢复原样。
临街老屋大多是二层的,也有三层甚至是四层的。房子大门都临着街面,二楼建有挑出来的阳台。站在上面,老街的所有尽收眼底。青石板街向两边延伸,最后掩映在老街的尽头。高高低低的青瓦屋顶,冒着袅袅的炊烟。另一边是滚滚东去的长江,江对面是黛黑色群山的影子。街两边的人,站在各自的楼上都可以隔街交谈,还能看清对面屋里的一切,也能闻到对面飘来的阵阵菜香。
小镇临江,便有码头。老街最早的码头在清朝就有了,一为上码头,客货混用;一为下码头,主要是货运码头。老街也因码头而兴,明末清初就开始有各地商人来此做生意。最大的码头叫“汪泰丰码头”,最多时有码头近20个,至今依然还有7个码头遗址。至清末民国初,老街已是长江中上游的商贸重镇,上达重庆,下通苏杭。商贾从四面八方而来,操持着各地的口音,江西、湖南、四川的都有,当然主力军还是湖北的。他们目的相同,将外面的货物运进小镇,再把小镇的货物运往各地。小镇的货物主要是棉花和布匹,因为从清朝中期,老街就有纺织业了。老街是他们歇脚或是中转之处,他们躺在老街客栈的床上,来消除远途跋涉的疲劳。老街沉默不语,只是敞开怀抱,静静地为他们挡上一阵风,遮住一幕雨。
老街最热闹的时候是腊月。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有的推着自行车,有的挑着扁担,有的提着篮子,把窄窄的老街挤得水泄不通。街边都是搁着木板的板凳,上面摆满了货物。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熟人间的问候声,让老街热闹非凡。那間挂着红红灯笼的店铺,门前人头攒动,店主在门前摆起一张条桌,上面有裁好的对联红纸,还有笔墨,店主戴着老花眼镜,一丝不苟地书写着春联。有时还没有写完最后一个字,就被人按住说:“这幅我要了!”
老街的腊月,成为一年中客流量最大的时刻,各种过年物资,还有川流不息的人群,装满了并不宽敞的老街。布匹店面前不停有人喊:“不要挤了,不要挤了!”糕点店前的小孩子最多,各式各样的糕点惹得大人都在不停咽着口水。裁缝铺前总有人等着拿新做的衣裳,日杂店里的人总是低着头想到底买多少响的鞭炮。有人在街边支起一个个火炉子,卤鸡蛋、炕洋芋、煎糍粑、炸萝卜饺子、蒸或炸毛谷团子。毛谷团子是老街最有特色的小吃。主要材料是糯米,或加猪肉羊肉,或加鸡蛋,或加豆腐作馅,最后或蒸或油炸,大小、形状与狮子头差不多,咬一口,外酥里嫩,柔糯可口。
据说从明末清初纺织业开始传入老街,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纺织业成为老街的标志性产业。“古老背,两头低,家家户户有织机。”古老背是老街的另一个名字。“夜间常闻机杼声,纺纱织布过一生。”这是老街的真实写照,以至于老街热闹非凡,就连青石板都无法承受其来往的人群,变得不堪负重,更加高低不平,坑坑洼洼。20世纪80年代,人们决定在老街的青石板上再加铺一层水泥,便于人车出行。没有了青石板,老街也就失去了昔日的亮彩,变得暗淡无光了。
后来,318国道穿小镇而过,在老街的下码头过江,原先的老码头就成了汽渡。来来往往的车辆川流不息,也给老街增添了新的气息。老街也成了南来北往各种车辆停歇的地方,旅社、饭馆遍布老街。若是冬天遇上江上大雾,等待过江的车辆排几公里长,老街上的小商小贩就把各类食物装上篮子,自行车驮着,沿公路叫卖。
再后来,离老街不远处又修建了一座长江公路大桥,曾经热闹非凡的汽渡变得冷清了,慢慢几近荒废。原以为便利的交通会带来更多的好处,但对于小镇特别是老街来说,越是便利就越难留住客了。
尽管这样,老街依然还在静静地守护着,却再也等不到往日来来往往的人们了。虽如此,老街仍是人们聚集的地方,铅华洗尽,老街凸显了她生活纯朴的本色,不喧嚣,不张扬,唯有宁静与安逸。夏天炎热的时候,人们喜欢在老街闲逛,脚穿拖鞋,身着背心,手摇蒲扇,不像是逛街,好像是在串门,似乎老街上住着的都是自己的邻居。一茬又一茬的老街人,与老街一同感受着时代的变迁,以及人世间的喜怒哀乐。
时光荏苒,老街与光阴一道走到了当今,老街也在阳光下焕发出新的魅力。埋于地下的青石板重见天日,老街最具文化象征的古码头已经整旧如旧。那些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屋被挂上保护的牌子,好几栋有代表性的老屋经整修后对外开放。老街也在前几年被评定为全省第一批“文化街区”。滚滚江水依旧从它的身边流过,带来今日盛世的风采。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也在老街显现。特别是临街的江面,数十艘甚至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停泊,展现出一片宁静的渔船港湾模样。船只上无数的灯光闪烁着,犹如天上的繁星点点。若是清晨,江上起雾,那若隐若现的船只,半没雾中半显现,犹如仙境一般。
三三两两的人们,漫步在整修一新的老街。不时有小孩子跑来跑去,高声喊叫着。一群大妈在空地上跳起广场舞,成为每晚老街上的保留节目。几扇陈旧的木门前,也有人拉着胡琴,吹着笛子,演奏着一支又一支的老歌新曲,让老街的夜变得丰富而又市井,在有些喧嚣中透露出一种生活的美好与富足。
走在老街,老街依旧是老街,我已非当年的我。打开记忆的盒子,那些与老街的些许过往,想起倍感亲切。伫立在老街的青石板上,微闭双眼,那些往事,就慢慢变得清晰起來。睁开双眼,看着变得苍老的老街,一种难以描述的感情瞬间涌进心间,眼眶里也盈满泪水。那滋味,那感受,犹如一河洪水,被怀旧的情怀冲破,就难以抵挡地沦陷了。
光阴行走一程,老街的历史就增一分厚重,发生的精彩故事就多一段,演绎的人间悲喜剧就多一场。一条老街有一条老街的生命历程,或欢乐,或忧伤,都是老街难以避免的。每一次走在老街,都有不一样的感想。当新一天的阳光像往常一般洒进老街时,就会发现老街已经不是昨天的模样了。
这就是现在的老街。站在她的身躯上,突然有些茫然,觉得老街既熟悉又陌生,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了。老街的过去和现在,我真的了解么?老街的未来,在飞速发展的今天,真的很难想象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可不论如何变化,老街在我心中的地位,和我对老街的那份挚爱,都不会变,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