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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人生

2024-03-29王善常

躬耕 2024年3期
关键词:吹喇叭格木喇叭

王善常

老曹太太不姓曹,姓王,叫王兰英。她嫁给曹百岁后,就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格木村人先叫她小曹媳妇,后来叫老曹婆子,现在叫老曹太太。老曹太太过了这个年就正好八十岁了,八十岁在格木村来说算是高寿,但她从来没因为自己的高寿感到过半分的骄傲,相反,她时常会因此而烦恼。

她时常觉得,一块麦地收割完后,如果只有一棵麦子躲过了镰刀,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那么它也不应该算是幸运,因为它太孤单了。有时候孤单比死还可怕。

王兰英不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二十五岁之前,她一直住在淮河边的大王庄。

王兰英小时候就长得特别漂亮,身材苗条,脸面白净,整个人水灵灵的,就像一根刚从菜园子里拔出来的水萝卜。大王庄人都说她将来错不了,保准能找到一个好婆家,不但自己有享不完的福,就连爹娘都能跟着沾光过上好日子。她爹和她娘深信不疑,因为在王兰英十六岁之后,就陆续有媒人来家里提亲,相中她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要不是她爹和她娘挑花了眼,她的婚事早该定下来了。她爹和她娘都合计好了,一定要沉住气,一定要等个一等一的人家来提亲才能同意,平常人家边都不能让他们靠上。他爹他娘美美地打着如意算盘,却不知王兰英早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小伙儿。她喜欢的小伙儿家里虽然没有钱,也没有势,但小伙却有一个好手艺,他会吹喇叭,不只是会吹,而是吹得特别好,方圆百里都知道他,他就是喇叭匠曹百岁。

曹百岁比王兰英大五岁,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儿,个子高挑、眉清目秀。但曹百岁却有一个从小就落下的毛病——结巴,平时说话必须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往外吐,绝对不能着急,只要一着急,就会卡在一个字上说不出来,一卡就卡得脸红脖子粗,所以曹百岁平时很少说话。但他的喇叭吹得好,十里八村婚丧嫁娶,都少不了他和他爹曹万祥的喇叭。所以喇叭就成了曹百岁的另一张嘴,他的这一张嘴可算得上伶牙俐齿、巧舌如簧,王兰英最初就是被他的这一张嘴吸引住的。

王兰英十三岁那年,有一天大王庄豆腐匠王金发娶儿媳妇。王兰英和几个小姐妹早早就去了王金发家,站在人堆里等着看新娘子。等了好长时间,接亲的队伍也没回来,王兰英等得有些着急,刚转身要走,就在这时,从庄外传来了喇叭声。众人赶紧往大门外跑,几个小伙子开始准备放鞭炮,院里众人开始张罗合桌开席。不一会儿,接亲队伍就到了门前,王金发的儿子赶着他家卖豆腐的驴车,黑驴披红挂绿,挂着铜响铃,驴车上坐着一个花枝招展的新娘子,驴车后跟着两个喇叭匠。

当时吹喇叭的是曹百岁和他爹曹万祥。那次是王兰英第一次近距离听喇叭匠吹喇叭。她以前也听过,但都离得挺远,心也没在喇叭上,不像这一次,离得近不说,还鬼使神差地着了魔,眼睛根本就没往新娘子身上瞅,而是直接就盯在了喇叭上。曹百岁和他爹吹得可真卖力,摇头晃脑、挤眉弄眼的,腮帮子鼓得老高,嘴里如同塞了两只大鹅蛋。他俩好像在吹喇叭比赛,一会儿曹百岁吹,一会儿曹万祥吹,一会儿他俩又合起来一起吹。两个人又好像在激烈地斗嘴,谁都不服谁,谁都想在音量和气势上压过对方。喇叭声有时清亮,像一条小溪在林间奔涌;有时高亢,像一支箭矢射向云霄;有时又很低沉,像一头老牛在低声哞叫;有时又很婉转,像一只百灵鸟在天上鸣叫。王兰英都听呆了,她第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声音,尤其是曹百岁吹的喇叭,要比他爹吹得更动听,也更霸道,好像是专对着她吹的一样。她想躲都躲不开,喇叭声曲里拐弯地追过来,直接就缠上了她,又穿过她的胸膛,扎进了她的心窝。她忍不住打起了激灵,身上的皮肤都好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之后,只要听说哪个庄有红白喜事儿,王兰英都要梳妆打扮一番,然后偷偷地溜去听曹百岁吹喇叭。如果连着几天听不到曹百岁的喇叭,她就会茶不思、饭不香,晚上睡觉也抓心挠肝地合不上眼。就这样,王兰英追着曹百岁听喇叭,一听就是四年,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爱上了曹百岁的喇叭,更爱上了曹百岁这个人。

十七岁那年夏天,王兰英听别人说喇叭匠曹百岁正在筹备结婚,女的是张庄的,叫张彩凤。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里的一声响雷,瞬间就让她丢了魂儿。这几年来,她听曹百岁的喇叭已经听了无数次,在曹百岁的喇叭声里,她早已把自己的未来编织好了,那是一个花团锦簇的未来,这个未来是围绕着曹百岁编织的。如今曹百岁就要结婚了,如果他真和那个张彩凤结了婚,那王兰英的这个未来就会像肥皂泡一样碎掉。王兰英焦急万分,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想求爹娘托媒人去曹家说媒,却怕爹娘骂她;自己想亲自去找曹百岁,却又没有勇气。期间她曾去过张庄几次,看到了张彩凤。张彩凤比她胖,比她黑,眼睛也比她小。王兰英很替曹百岁不值,这样的女人怎么能配上曹百岁呢,要是他俩真结了婚,那可真委屈喇叭匠了。

王兰英在煎熬中挨过了一天又一天,整个人都活脱脱地瘦了一大圈。终于有一天,王兰英寻到了一个机会,她告诉自己,必须把这个机会抓住,如果这次没有抓住,那以后就彻底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天,王兰英得知东边谢庄谢有才过七十大寿,请了曹百岁去吹喇叭,而且曹百岁没有和他爹一同去,因为王兰英还知道北边蒋庄的蒋再兴死了,他爹曹万祥不得不临时去蒋再兴家吹喇叭。王兰英一大早就挎了个猪腰子筐,跑到村南的老槐树那装作割猪草。这里是曹百岁去谢庄的必经之路,她决定在这儿截住曹百岁,和他挑明。王兰英只割了一把猪草就没心思割下去了,她站在老槐树下手搭凉棚,眼巴巴地向西张望。她盼望着曹百岁的身影快点儿出现,双腿控制不住地抖个不停,手心也湿漉漉的全是汗。

时间好像在和她作对,她越着急,时间就过得越慢,她感觉自己已经等了一万年时,曹百岁的身影才出现在远方。曹百岁越来越近,王兰英已经能看清他背着的喇叭,也能看清了他的鼻子和眼睛,王兰英害怕得要命,胸脯里像关了一只兔子,扑腾腾地跳个不停。她想转身逃跑,但腿又软得像棉花似的使不上一丁点儿的劲头。她想猫下腰继续假装割猪草,可是她感觉后背好像是被绑了一根扁担,连一个弯都折不了。她就这样傻愣愣地看着曹百岁走了过来。

曹百岁走过她身边,张张嘴,那意思是想打个招呼,但他知道自己结巴,所以打招呼的话就没说出口,只冲着王兰英点了一下头。曹百岁认识王兰英,知道她是王家庄的姑娘,叫王兰英,因为他吹喇叭的时候总能看见她。曹百岁点了一下头后继续往前走,脚步一点儿都没放慢,谢有才的大儿子半个月前就找他爹定下了吹喇叭的事兒,今天是谢有才七十大寿,要他们爷俩早点儿去。本来曹百岁应该和他爹一起去谢庄的,可偏偏昨天蒋庄的蒋再兴死了,他爹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去了蒋庄,这样的话,就只能曹百岁自己去谢庄了,说好俩人去吹喇叭,现在却只能去一个人,这本来就理亏,怕谢有才家人埋怨,所以就更不能去晚了,因此,曹百岁心里着急,根本就不敢耽搁。

眼看着曹百岁就要走过去了,这时王兰英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子冲劲儿,把心一横,大喊一声,喇叭匠你给我站住!

曹百岁刚走过王兰英身边没两步,忽然被这一嗓子吓得一激灵,忙回身问王兰英,兰英妹子,啥……啥事情?

听说你要结婚了?王兰英虽然脸涨得通红,但心里却不害怕了,问这句话时好像还理直气壮似的。

是……是的。曹百岁从来说话都挑字眼少的说。

不行,你得娶我,不准你和那个张彩凤结婚。王兰英说完这句话,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她能对曹百岁说出这么霸道的话。

听了这句话,曹百岁脸也红了起来,甚至比王兰英的脸还要红。他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行还是不行。

王兰英说,张彩凤配不上你,你要是和她结婚,就屈了你这个人了。

曹百岁更窘了,不知道该跟王兰英说啥。其实他对王兰英也很有好感,他每次吹喇叭,不管是去哪个庄,都能看见王兰英。王兰英站在人群里,既不靠前,也不靠后。他俩虽然没说过一句话,但却进行过好多次目光上的交流。曹百岁摇头晃脑地吹喇叭,有时一偏头,就看见了王兰英,俩人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王兰英的脸就会红起来,然后目光迅速躲闪,或者索性就低下了头。曹百岁也是这样,每当他和王兰英目光相碰时,他的心也会怦怦地快速跳动几下,王兰英是个漂亮的姑娘,他也想过,要是能娶到这个姑娘该多有福。但他也只是这样想一想而已,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配不上王兰英。

王兰英看曹百岁不说话,也不走,就追问,你到底同不同意娶我?要是同意,你就点点头,不同意就摇摇头。她知道曹百岁结巴,越着急就越说不出话,所以才让他点头或摇头。

可曹百岁没摇头也没点头,脸红得像蒙了一块红布,嘴张了又闭,閉了又张,那样子看了就很难受。

王兰英没办法了,曹百岁要是不表明态度,她就不能放他走,她心里清楚,他这次一走,她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单独和他在一起了,他就可能和张彩凤结婚。想到这儿王兰英又说,要不这样,也不用你点头和摇头了,你要是同意,就给我吹个喇叭,要是不同意,你现在就可以走。说完,她向旁边迈了一大步,把路让开了。

曹百岁虽然着急去谢庄,但他没走,因为他也喜欢王兰英,既然王兰英都表态了,他也必须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可他太紧张了,不仅话说不出来,就是连点一下头都很困难,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的脖子硬得像一根粗铁条。还好,王兰英说如果他同意,还可以吹个喇叭。他看看太阳,时间还有,来得及,话说回来了,就是时间没有了,就是今天不去谢庄,他也要给王兰英吹个喇叭。

曹百岁摘下喇叭,深吸一口气,把喇叭哨片塞进口中,用牙齿咬住,双手手指捏住木管上的各个音孔,接下来,他吹了一段《百鸟朝凤》,是模仿各种鸟鸣叫的那一段,也是王兰英最喜欢听的那一段。曹百岁吹得特别投入,声音时而悠扬婉转,时而短促明亮、时而黯淡低沉、时而抑扬顿挫。王兰英热泪满面,在喇叭声中,她闭上了眼睛,那一刻,她看见了无数只鸟雀向她飞来,在她周围上下盘旋,翩翩起舞。这些鸟有麻雀、燕子、山雀、鹧鸪、画眉、百灵,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大鸟,有的遍身披着斑斓的羽毛,有的头上长着鲜红的肉冠,有的身后拖着美丽的尾巴。恍惚中,王兰英感觉自己的背后也长出了一对翅膀,身体也越来越轻,她双脚脚尖轻轻一点,人就飞了起来,在百鸟的簇拥下,她展翅飞翔,像一只凤凰那样美丽、快乐、尊贵。

那天,曹百岁从谢庄吹完喇叭回家后,直接就跟他爹曹万祥提出了退婚的事儿,他说他不愿意和张彩凤结婚,想娶王兰英。这些话他是平心静气地说出来的,他知道不能着急,着急了反而说不明白。好在他说这些话时他爹曹万祥也没有马上发火儿,而是强压着怒气,他爹想弄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就改变了主意。曹万祥心平气和地问曹百岁,王兰英是谁家的闺女?你想娶就能娶?曹百岁说是大王庄的,又说今天他和王兰英见面了,是王兰英让他退婚的,说退完婚后王兰英就嫁给他。

曹百岁说完后,曹万祥再也忍不住了,他高声骂了一句兔崽子,然后就脱下鞋,光着一只脚丫子在院子里撵曹百岁。曹万祥已经跟张庄张彩凤他爹说得死死的了,收完麦子就成亲,最主要的是曹万祥已经把贵重的彩礼给张彩凤家送过去了,这要是悔婚,那彩礼就得打水漂,想要回来门都没有。这是其一,其二,那个王兰英他也听说过,是大王庄有名的漂亮姑娘,据说有不少有钱有势的人家都在提亲,她怎么能看上无钱无势的曹百岁呢,就算是姑娘小,没经过事儿,脑袋一热自己决定的,可是她爹她娘能同意吗?根本就不会同意,还不打断她的腿。曹万祥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越想追上曹百岁,好痛痛快快地抽他一顿。就这样追来追去,最后曹万祥一股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昏倒了。曹百岁吓坏了,赶紧停下来,掐人中,摩挲胸脯,过了好一会儿,曹万祥才醒转过来。

王兰英回到家后,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开始静等曹百岁托的媒人来提亲,但是左等三天没见人来,右等三天还是没有一点信儿,这下可把她急坏了,难道是曹百岁反悔了吗?不能啊,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相信曹百岁不可能反悔。那为什么呢?她心急如焚,决定去找曹百岁。正好第二天曹家集逢集,她于是偷偷地去了曹家集。王兰英在集上胡乱地转了几圈后,就开始打听曹百岁家。在别人的指引下,她来到了曹百岁家的院门外,但她却没有勇气进去,只好在外面转悠,她盼望着曹百岁能自己走出来。她等了好长时间,实在等不下去了,就把心一横,壮着胆子决定进院去。可还没进院门呢,就被老喇叭匠曹万祥发现了。老喇叭匠不结巴,而且说话损,他不管王兰英还是一个大姑娘,张口就说难听的话。他说,你个姑娘家的也没个羞臊,想汉子想得被鬼迷住了心,还找上我家门了,真是不要脸,真给你爹娘丢人。王兰英气得浑身颤抖,当时就想冲上去撕烂曹万祥的嘴。

眼看着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王兰英知道今天是看不到曹百岁了,于是就扯着嗓子冲院子里喊了一句,小喇叭匠你给我听着,我现在就回家等你,我看你到底来不来。然后狠狠地啐了一口老喇叭匠,转身走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天王兰英的爹娘就知道了王兰英去找小喇叭匠的事儿,不光是他俩知道,整个大王庄的人几乎都知道了。他们都在议论,说王兰英想汉子想得自己找上了人家的门,被人家一顿臭骂,灰头土脸地回来了。王兰英的爹娘羞得不敢出门,先一顿鸡毛掸子把王兰英好打,怕她再跑去找小喇叭匠,又把她用一把大铜锁锁在了下屋。王兰英一边和爹娘怄气,一边想着曹百岁,心难受得像拧了十八个劲儿。她一连三天没有吃饭,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与此同时,老喇叭匠曹万祥也把曹百岁关在了家里,还请来了两个本家兄弟不分黑夜白天地看守着,趁这机会,曹万祥张罗起了曹百岁的婚事。

王兰英一连等了八天,也没见到曹百岁的影儿,心里正在骂小喇叭匠的心被狗吃了的时候,曹百岁来了。王兰英的爹娘堵在大门口,不让曹百岁进院。曹百岁越着急越说不出话,只能硬往里闯。三个人在大门口相互推搡、争吵。王兰英被锁在下屋,手刨脚蹬、大喊大叫,试图撞开门冲出去。大王庄的人耳朵都好使,听到吵闹声,立刻都赶来看热闹,不一会儿,王兰英家的大门外就聚集了一大群男女老少。曹百岁知道自己说不明白,又闯不进去,于是就安静了下来,他拿起了喇叭,吹了一曲荡气回肠的《百鸟朝凤》。大王庄的人都惊呆了,他们听过喇叭,但从来没在这种场合听过喇叭,也从来没听过这么慷慨激昂的喇叭。一曲吹完,曹百岁背起喇叭大步向外走,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一条通道,他挺着胸脯离开了大王庄。

曹百岁没有再回曹家集,他走到了县城,又去火车站买了火车票,然后坐着火车,一直往北走了几天几夜,下火车后,又坐汽车,没有汽车了就步行,最后他实在走不动了,就在一个小村子停了下来,这个村子就是格木村。

曹百岁不再吹喇叭了,在格木村谁都不知道他会吹喇叭。他心眼好使,人还勤快,慢慢地就在格木村站住了脚。他也曾想再次回去找王兰英,但思前想后还是放弃了,因为他知道,就是回去了,他也还是弄不出什么名堂来,索性就在格木村扎了根。

又过了两年,曹百岁被村里的铁匠陶兴业看中了,把女儿嫁给了他,然后就接连有了一儿曹天根,一女曹天凤。可也该着曹百岁命苦,本来健健康康的媳妇,却忽然有一天得了急病,人还没送到卫生院就断了气。就这样,曹百岁不得不又当爹又当娘,辛辛苦苦地拉扯着两个孩子,勉强维持着生活。

曹百岁走后的四年头上,王兰英嫁给了张庄的杀猪匠张来福。张来福比王兰英大十岁,是个踮脚,左脚比右脚稍短一点儿,走路时一颠一颠的。张来福别看杀猪时干净利索,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但人却是个窝囊人,平时办十件事儿,至少有八件事儿办不明白,就因为这个,所以快三十了也没媳妇。要不是四年前王兰英出了一把丑事坏了名声,王兰英的爹娘也不会把她许给张来福。

王兰英本来不打算嫁给张来福,不是因为张来福只会杀猪不会吹喇叭,而是她压根就瞧不上张来福,瞅一眼心里都不舒服,咋能和他在一个屋里过日子。要不是王兰英在家等了四年也没有曹百岁的半点音信,再加上爹娘天天给她脸色看,她也不會一赌气就答应了这门婚事。结婚那天,张来福从外地请了两个喇叭匠,王兰英听着这两个喇叭匠吹的《百鸟朝凤》,免不了又想起了曹百岁,她悲从中来,于是就当着众人的面抹了一会儿眼泪。

张来福娶了年轻貌美的王兰英,简直是如获至宝。最初一两年,他对王兰英好得不得了,不但对王兰英说的话言听计从,隔三差五还会拎点儿猪下水回来给王兰英改善伙食。但好景不长,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个人养猪的越来越少了,他渐渐地没了猪可杀。张来福杀猪似乎杀出了瘾,成天杀不了猪,心里就乱得像团麻,手不知道该往哪放,心更是静不下来,脾气也就跟着见长。

那时王兰英已经生了一个女娃,取名张巧巧。张来福心里一别扭,就拿张巧巧出气,但孩子小也不能上手打,于是每当他喝完了一碗地瓜干酒后,就骂还不到三岁的张巧巧。他骂张巧巧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张来福他爷就他爹一个儿子,他爹也就他一个儿子,他爹临死前,为了能让他爹闭上眼睛,他跟他爹保证过,保证老张家的香火决不能在他手里断了。他本以为王兰英屁股大胸大会生个带把的,谁知道偏偏头一胎就让他失望了。但失望是失望,他还没有彻底失望,一胎不行,还有二胎,二胎不行还有三胎,可不知为什么,生完张巧巧后,王兰英却再也没怀上,这一晃都将近三年了,张来福心里有些慌了。

张来福骂张巧巧只是一个引子,他最后要骂的其实是王兰英。张来福是个窝囊人,以前有猪可杀时,他心里的不满、牢骚和愤怒可以通过杀猪发泄出来,现在无猪可杀了,他就只能通过喝酒、骂人来发泄。他过去杀猪狠,一刀毙命,现在骂人也狠,啥难听骂啥,比如每次骂王兰英,他必骂的一句话就是,你个骚货,当姑娘时就勾引小喇叭匠。这句话对王兰英伤害很大,骚货她倒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这句话里牵扯到了曹百岁,一想到曹百岁,她的心就揪着疼。

有一天王兰英去曹家集赶集,凑巧在一个点心摊前听到几个人在说闲话,其中一个人提起了小喇叭匠曹百岁的名字。她赶紧停下脚步,低头假装看刚炸出来的馓子,耳朵却支楞起老高。通过那几个人的交谈,王兰英得知了曹百岁在东北的落脚地儿。

王兰英回到家后就开始闹心,那阵子也正赶上杀猪匠张来福闹心。俩人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没有一天消停的时候。有一天张来福喝完酒后,又把王兰英骂了一顿,这次骂和往次骂不一样,往次骂王兰英虽然心里愤怒、难过,但从不还嘴,表面上就跟没事儿人似的,自己该干嘛就干嘛,把张来福的骂权当是耳旁风。但这次不知为什么,王兰英一下子就火了,就也开始骂张来福。别看王兰英平时不骂人,但这不等于她不会骂人,事实上她不但会骂,而且比张来福骂得还狠,只骂了一句,张来福就受不了了。王兰英骂张来福的那一句话就三个字:窝囊废。张来福本来就窝囊,在外面时常被他人耍戏,但他并不入心,毕竟早就习惯了。但现在王兰英骂他时却在窝囊的后面加了一个废字,窝囊他能接受,废就不行了,废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极具侮辱性,他因此联想到每天晚上他下身的疲软,又联想到了他们老张家的香火已经从他这里断掉的事实。他气往上冲,双眼血红,就对王兰英动了手,三拳两脚就把王兰英打倒在地上。

王兰英哭了一宿,也想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她就把张巧巧丢在家里,一个人挎个包袱离开了家,她要去东北找曹百岁。她本想领着闺女一起走,但想着这次去东北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曹百岁的影儿,前路渺茫,充满了艰险和未知,一狠心就没有带张巧巧。

那天曹百岁正在屋里烀苞米碴子,这时王兰英来了。她走到大门外,看见两个孩子正在玩沙子,就问,这家是不是姓曹?这两个孩子是曹百岁的一对儿女,哥哥曹天根和妹妹曹天凤。他俩抬头看看王兰英,觉得面生。曹天根点点头,反问道,你是谁?王兰英说,我是曹百岁的妹妹。曹天根和曹天凤高兴起来,拉着王兰英的手就往院子里跑,边跑边喊,爸,你妹妹来了,你妹妹来了。

进屋后,曹百岁和王兰英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愣愣地相对站了一会儿,本来王兰英都做好打算了,打算见到曹百岁后要先扇他两耳光,但真见到曹百岁时,她却没了力气,脚站不稳,胳膊也抬不起来,浑身都发软。他俩站了好一会儿,曹百岁才醒转过来,问了一句,你咋……咋来了呢?王兰英说,我来找你。说完往里屋看了看,又问道,我嫂子呢?曹百岁说,死……死……死了,死了好几年了。王兰英明白了,曹百岁结婚了,还生了两个孩子,只不过媳妇死了。王兰英一狠心,又说,那咱俩一起过吧。说完不等曹百岁回话,就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开始放声大哭。王兰英哭了好半天,积压了好几年的爱、恨、思念和委屈,在那一刻全都释放出来。她越哭声音越大,指甲掐进了曹百岁的肉里,眼泪鼻涕弄湿了曹百岁的衣服。曹百岁想说点儿什么,但他也很激动,他知道他根本说不出来,所以就紧闭着嘴。两个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呆呆地看着曹百岁和王兰英。

王兰英哭完后,锅里的苞米碴子也烀熟了。曹百岁做了一盘尖椒炒茄子丝,又拿出几个攒了好长时间的鸡蛋,破例做了一盘鸡蛋炒大葱。然后两个人就带着两个孩子坐在炕上吃了起来。

王兰英在曹百岁家住了下来,成了曹百岁的媳妇。每天曹百岁去生产队干活儿挣工分,她就在家里带两个孩子外加洗衣做饭。格木村人都夸王兰英贤惠,也都夸曹百岁有福,媳妇刚死没几年,就有漂亮的女人主动送上门来。

王兰英实现了少女时的梦,终于和曹百岁生活在了一起,虽然还有种种缺憾,但她也满足了。有时王兰英也会想起女儿张巧巧。张来福本来就对张巧巧不好,她不知道她这一走,张来福会不会把怒火和怨气都撒到张巧巧身上。虽然她厌恶张来福,但毕竟张巧巧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怎能忘记,所以每当她想起张巧巧时,就会黯然神伤,流下泪来。曹百岁劝过她,让她回去把张巧巧接来,但她没有胆量回去,她害怕她一回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又过了一年,刚进腊月的一天,曹百岁和王兰英正在蒸过年吃的粘豆包,这时家门口来了个踮脚男人,手里还牵个小女孩。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杀猪匠张来福,他是来找王兰英的。张来福踮着脚进了屋,第一眼就看见了王兰英,他二话不说,扯着王兰英的胳膊就往屋外拉。王兰英又踢又打,试图挣脱。

可张来福就是不松手,一边拉扯,一边骂道,你个骚货,我真没猜错,你到底來找小喇叭匠了。

曹百岁一下子就明白了,来人是王兰英的丈夫,杀猪匠张来福。曹百岁冲上去,推搡张来福,把王兰英从他手里拽了回来。曹百岁站在王兰英身前,指着张来福怒斥,你给我滚……滚……滚出去。

张来福毫不示弱,也指着曹百岁叫喊,你别使横,别以为我不懂,临来前我都找人给我出主意了,我和王兰英是合法夫妻,你俩是非法同居,是你勾引了我媳妇,识相点,你让我把王兰英领走,不识相的话,我就去告你俩,让你俩都去蹲牢房。说完,又要去拉扯王兰英。

一向老实巴交的曹百岁被激怒了,他冲向锅台,操起了菜刀,抬手就劈向了张来福。张来福慌忙一躲,菜刀贴着他的肩膀劈了下去,差点把他的膀子卸下来。摆弄了十几年杀猪刀的张来福吓破了胆,哪里还敢闹下去,忙三叠四地掉头就往外跑,关键时刻,他的腿脚都好使了,跑得比兔子都快。

张来福跑了,张巧巧却留了下来。张巧巧虽然长大了不少,但却很瘦,小脸脏兮兮,头发乱糟糟,活像个小叫花子。王兰英心疼得要命,一把把张巧巧抱进怀里。张巧巧似乎已经忘记了王兰英,很害怕,在王兰英的怀里一个劲儿向外挣。也不怪她,王兰英走时她刚三岁多一点儿,这一晃都将近两年了,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忘记了娘,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儿。王兰英耐心地安抚着张巧巧,巧巧别怕,我是你娘,我是你娘。一连说了好多遍,张巧巧才认出来王兰英,她一把搂住了王兰英的脖子,喊了一句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年风调雨顺,曹百岁所在的生产队获得了大丰收,队长决定春节时杀两头猪。分猪肉时,曹百岁的手气特别好,抓阄抓到了猪肚子上的二斤肥肉。除夕那天早晨,王兰英把二斤肥肉切碎,放在锅里熬油。三个孩子围在锅台前,一边争着抢着往灶坑里添柴,一边眼巴巴地盯着锅里的肥肉。肥肉慢慢地缩小,变黄,猪油从肉里钻出来,越聚越多,翻着花,冒着泡泡,一阵阵浓郁的肉香飘散出来,弥漫在锅台周围。三个孩子吸着鼻子,咽着口水,急得直跺脚。王兰英把猪油用勺子舀出来,倒进一个小坛子里,留着以后炒菜时用。猪油渣能有一大碗,王兰英给三个孩子每人分了几块,剩下的猪油渣加剁碎的酸菜,拌了一盆饺子馅。

除夕之夜,饺子包好了,准备下饺子时,曹天根说,咱家要是也能放挂鞭炮就好了。曹天凤说,前院铁蛋家买鞭炮了。张巧巧跑到屋门外,然后又跑回来,高兴地说,外面有人在放鞭炮,可响了。王兰英对曹百岁说,今天过年,要不你就吹个喇叭吧,就当是放鞭炮了,再说我都好几年没听你的喇叭了。曹百岁来到格木村后,就把喇叭藏了起来,一次也没吹过,有好多个夜晚,他偷偷地把喇叭拿出来,仔细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又把哨片噙在嘴里,双手捏着音孔,摇头晃脑地比划,只是没敢吹出声音。格木村这边不像老家,婚丧嫁娶都不吹喇叭,曹百岁不敢吹,他不知道格木村人对喇叭有啥样的看法,他不想贸然尝试。三个孩子听说吹喇叭,都围了上来,拉扯着曹百岁,央求他吹喇叭。曹百岁想了想,又看了看满眼期待的王兰英和三个孩子,终于下定决心,他高声对王兰英说,把我的喇叭拿……拿出来,我给你们吹……吹……一曲《百鸟朝凤》。

除夕之夜,晚上煮饺子时,格木村的上空忽然响起了喇叭声。喇叭声由弱变强,从低到高,最后变成了一支利箭,直冲天际。那一刻,许多格木村人被喇叭声所吸引,从屋里走出来,站在自己的院子里侧耳倾听。喇叭声不断变换,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短促,时而悠长,幻化出各种鸟的鸣叫声。格木村人从来没听过这种曲子,他们渐渐地在喇叭声中沉醉。有些人的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象,他们仰头向天,漆黑的夜空渐渐明亮,满天都是各种各样的飞鸟,这些飞鸟正围着一只五彩的凤凰翩翩起舞,齐声鸣叫。

第二年,天大旱,从苞米籽下地一直到五月节一滴雨都没下。社员们起早贪黑地忙着抗旱保苗。曹百岁是车老板,负责赶车拉水。有一天他去西河套拉水,装满一罐往回走的时候,一匹拉边套的马忽然惊了,带动另一匹拉边套的马和辕马一起狂奔。曹百岁拼死拉着辕马缰绳,整个身子后仰,一双脚使劲蹬着土路。他被马车拖行了一百多米,一双布鞋的鞋底都磨烂了,可马车还是没有停下来,不但没停下来,反倒更快了。马车向前狂奔,在一个急拐弯处,外侧的车轱辘恰巧压在一块石头上,马车借着惯性,猛地侧立起来,几千斤的水罐从车上滑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曹百岁。曹百岁的整个身体都被压在了水罐下,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他脸色惨白,像盖了一张白纸。他的血在他的血管里规规矩矩地流淌了三十多年,如今他再也约束不住它们了,它们终于寻到了出口,从他的鼻子、嘴、眼睛、耳朵里一涌而出,就像水逃离了被打烂的水壶。鲜红的血汩汩地向外流,边流边冒着血泡。他的脑袋旁积了一大摊血,血越积越多,由红变黑,由稀薄变粘稠,最后上面形成了一层油汪汪的薄膜,薄膜上粘着细小的尘土和几根干草叶。

王兰英听到消息后立刻就晕了过去,好半天才挣扎着爬起来。爬起来后,她拔腿就往村外跑。众人拦下她,把她扶上了一架马车,拉着她去了现场。还没到地方,王兰英就从马车上滚了下来。她歪斜着身子向曹百岁那跑,脚下像踩了棉花。那一刻她的眼睛好像失明了一样,根本看不见脚下的路,刚跑几步,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一跤跌在了地上,两手一支,顺势爬起来,继续跑。她太着急了,但是腿脚却跟不上,于是身子就一直向前倾,好像随时都会再次扑倒在地上一样。

终于,她跑到了曹百岁身边,收住了脚步,愣怔了几秒,然后大叫一声,像一条空麻袋一样瘫坐在了地上,脑袋无力地挂在了胸前,睡着了似的。同来的两个妇女急忙扶住她,不住地摇晃,使劲地掐人中,好半天,她才醒过来。醒过来后,她身子向前一扑,双手抱住了曹百岁的头,先是骂了曹百岁一句,骂他心狠,丢下她一个人和三个孩子在世上遭罪,而他自己却先走了。骂完后,她继续嚎啕大哭,她的哭声激扬而削厉,好像曹百岁吹的喇叭声一样直冲云霄。

第二天,从西边不断飘来一团团的乌云,这些乌云走到格木村上空时都停了下来,而后方的云还源源不断地涌来。格木村上空的云越聚越多,云底是平的,漆黑如墨,慢慢地向下压,仿佛要压到人的脑袋上。忽然一声炸雷,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一连气儿下了一整晚。格木村人都说这雨是曹百岁引来的,他的死感动了老天爷。

曹百岁白瞎了他爹曹万祥煞费苦心给他取的名字,他没活到一百岁。他自己两眼一闭倒省心了,只是苦了王兰英。他死后,王兰英不得不一个人面对艰苦的生活,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变成了一副千斤重担,死死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曹天根十八岁时,王兰英托人给他找了个木匠师父。那时木匠吃香,谁家需要个桌椅板凳都得请木匠,有的活儿一干要好几天,天天要好吃好喝地招待。尤其是有孩子结婚时,事先都要打几样时兴的家具。有钱的人家打大衣柜、高低柜、梳妆台,钱少的人家也得做被橱,外加几个凳子。曹天根聪明,有眼力见儿,会来事儿,他师父将毕生技艺毫无保留地都传授给了他,刚学三年,他就已经可以单独出去揽活了。

再后来,曹天根二十四岁时,被大队会计李长发相中了。李长发把他闺女李玉莲嫁给了曹天根。李长发就这一个闺女,跟宝贝一样养着。曹天根和李玉莲结婚的一切所需都是李长发提供的,房子是李长发的,家具是李长发的,办婚礼时的吃喝用度也是李长发的,王兰英掏净了家底,只勉强给做了一套新被褥。所以说曹天根应该算是入赘到了老李家。

曹天凤二十岁那年,村里来了个收皮草的商人,皮草商人走后,曹天凤也没了踪影,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她的消息,到处找也找不到。

张巧巧长大后,王兰英曾让她回一趟老家,去看看他亲爹张来福,但这丫头死犟,任王兰英怎么说,也没回去。这也不怪张巧巧,她从记事起,张来福就没好好待过她,不是骂,就是打,尤其是她妈王兰英偷跑来东北后,张来福更是天天拿她撒气,要不是她后来被送到了她妈这儿,她估计张来福都能把她打死。在她心里张来福并不是亲爹,是曹百岁挣吃挣喝把她养大的,她只承认曹百岁是自己的亲爹。

后来,张巧巧二十二岁时,嫁给了本村老实巴交的李锁柱。李锁柱虽然家里穷,但人却勤劳肯干,那时刚分产到户,小两口干活儿的劲头很足,起早贪黑地在地里忙活,日子过得也确实不错,起码是不愁吃不愁喝。结婚后第三年,张巧巧生了个儿子,王兰英稀罕得不得了,一连气儿给哄了两年。但张巧巧和李锁柱过了不到六年,就连同孩子一家三口都死了。那一年的冬天很冷,三口人晚上在屋里弄了个炭火盆取暖,结果煤气中毒了,第三天才被人发现都死在了炕上。

就这样,王兰英在五十岁的时候,基本上成了一个孤寡老人,一个亲生闺女张巧巧死了,一个养女曹天凤也一直生死不明。唯一在跟前儿的养子曹天根也只和老丈人家走得更近些。

王兰英慢慢地变老了,她成了格木村人口中的老曹太太。王兰英也在慢慢地变孤单,她不喜欢和格木村人来往,格木村人也逐渐地在疏远她。

每年刚一开春时,格木村人都能看见王兰英猫着腰,从地里背回来一捆捆去年留下的苞米秸秆;秋收后,也常能看见她背着一个胶絲袋子,到别人收割完的地里拣点儿粮食。随着王兰英年龄的增长,她的性格越来越孤僻和古怪,脾气也越来越倔强和急躁。

从二十五岁那年一直到现在,王兰英几乎没离开过格木村。按理说她应该回老家去看看她的亲人,但一想起她爹和她娘曾经对她的种种作为,她就打消了回去的念头。她一直清晰地记得,她爹和她娘如何把她锁在下屋不让她见曹百岁的情景,也一直记得后来他俩如何给她脸色看,又如何逼迫她嫁给杀猪匠张来福的事儿。是她的爹娘改变了她的命运,她虽然不再恨他们,但依然不愿回想从前的不堪往事。

现在王兰英很少出门了,她整天一个人呆在两间小屋里,坐在低矮的炕上。她头发蓬乱花白,脸上皱纹密布,眼角粘着白色的眼屎,任谁也无法看出来她曾经是一个让男人心动的美女。每天太阳从格木村东面升起,在空中慢慢地向西走,走到格木村头上时,阳光会从王兰英小房子上的一扇小窗子照进去,照在她沧桑的脸上,也照在北墙上挂着的一支闪闪发光的喇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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