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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莱顿的吸金术

2024-03-28杨靖

书城 2024年4期
关键词:汤森作品集贵族

杨靖

一六八八年,一心复辟罗马天主教的英王詹姆斯二世仓皇出逃法国,他的女婿兼外甥、荷兰第一执政威廉三世入承大统—没有经过流血牺牲而实现政权更迭,是所谓“光荣革命”。革命后,两位“共主”威廉和玛丽颁布一系列新政,赢得维新派满堂喝彩,但同时也遭到保守派强烈反对—其中反应最为激烈的是当世大诗人约翰·德莱顿(John Dryden,1631-1700)。由于心系故主,德莱顿不肯归顺新君,被褫夺“桂冠诗人”的头衔(改由其文坛劲敌沙德维尔[Thomas Shadwell]继任),与之一同失去的,是王室赐予的不菲年金。年近花甲的诗人迫于生计,转投文学翻译市场,期待有生之年能够完成皇皇三巨册的古罗马诗人维吉尔《作品集》(包括《农事诗》《牧歌集》和《埃涅阿斯纪》)的翻译。

照德莱顿远房表亲乔纳森·斯威夫特的看法,这位复辟时代代表人物最大的特点是“善变”。德莱顿出生于清教家庭,对“护国公”克伦威尔开创“英格兰共和国”(Commonwealth of England)的伟业仰慕不已。一六五八年,在克伦威尔葬礼上,德莱顿与曾任共和国外事秘书的弥尔顿(以及曾担任秘书助理的诗人安德鲁·马维尔)一同追缅先烈。不久,德莱顿发表长诗《英雄诗章》(Heroic Stanzas,1659),表达对克伦威尔的绵绵哀思,在文坛一鸣惊人。又一年(1660),斯图亚特王朝复辟,德莱顿迅速抛出长诗《星辰归来》(Astraea Redux),歌颂查理二世拨乱反正,乃天命之所归—他长期流亡海外令英格兰国家和人民惨遭蹂躏,愈演愈烈的宗教纷争几乎要将英国彻底“撕裂”。德莱顿认为,斯图亚特王朝的复辟表明上天垂听了人民的呼声,正如日记作家约翰·伊夫林在查理二世入城仪式当天记录的那样:“我从未像今天这般开心过,我站在斯特兰德(Strand)大道,观看这一切,并感谢上帝。”

一六六七年,伦敦大火后,德莱顿又发表现代史诗《奇迹之年》,讴歌国王(及王弟)在大灾面前临危不惧,以身垂范,率领国人致力于灾后重建,使得伦敦“如凤凰涅槃般”重获新生。国王封赐德莱顿为“桂冠诗人”,从此之后,为王室撰写王子诞育、公主大婚之类“应景诗”也成为他义不容辞的工作职责。然而,这位诗人似乎走得更远,以致有深度“干政”之嫌。一六八二年,德莱顿创作政治讽喻诗《俗人的宗教》,竭力維护英国国教的正统地位,同时猛烈抨击那些不从国教者、天主教徒及无神论者。一六八五年,风流成性的“快活王”(Merry Monarch)查理二世去世,无嗣,王位由胞弟詹姆斯二世继承。两年后,信奉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发表《信仰自由宣言》(Declaration of Indulgence),名义上要求天主教与非天主教者“同样享有信仰自由”,事实上要求英国人“改宗”。响应国王号召,德莱顿发表《牡鹿与豹》,用“奶白的”(milk-white)牡鹿形容罗马天主教纯洁无瑕,而将英国国教比作凶残的花斑豹。与此同时,德莱顿本人以身作则,旗帜鲜明地改宗罗马天主教,甚得国王欢心。

数年之间,德莱顿政治及宗教立场前后反差如此之大,颇令人震谔。照约翰逊博士的看法,德莱顿一向善于审时度势,其为人和为文一样,“遵循‘适当(propriety)原则—即艺术审美与现实生活均按‘比例(proportion)行事,让局部服从于整体,方法服从于目的”。换言之,即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尽管同为新古典派的约翰逊博士竭力为德莱顿辩护(“如果说德莱顿变节,那么,他是顺应英国民情而变节”),但时人似乎对此并不买账。

德莱顿选择维吉尔《作品集》固然出于他对古罗马经典文学的倾慕和向往,但同时也有仿效前者做“帝师”的欲望:维吉尔曾循循开导罗马帝国开国皇帝奥古斯都注重文化建设;德莱顿也想讽喻威廉国王“偃武兴文”—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奉行“荷兰至上”原则,热衷于欧陆战事(誓与路易十四抗衡),结果导致英国国民税赋剧增,民怨沸腾。王公贵族中不乏拒绝向新君效忠之人,德莱顿后来在维吉尔《作品集》中将埃涅阿斯称为“一位被选举的(elective)国王”,并表彰他在岳父在世期间,从未“要求王位继承权”—所指为何,也就不言而喻。《埃涅阿斯纪》竣工后,德莱顿拒绝了出版商将此书敬献威廉国王的建议,一部分原因是当时威廉的岳父詹姆斯二世尚在(处于其表弟路易十四“保护”之下),另一部分原因则是他认为威廉的王位乃是由议会“授予”—威廉首先需要签署《权利法案》(The Bill of Rights),保障英国人“自古就有的权利和自由”—国王作为“虚君”,其身份大抵相当于职业经理人。这也是德莱顿胆敢在书中影射新君的根本原因。

德莱顿敢于跟国王叫板,当然更源于自身的底气。他不仅是当世最著名的诗人,也是最著名的剧作家、批评家(约翰逊博士在《诗人传》中公允地推许他为“英国文学批评之父”)。他在伦敦的“维尔咖啡馆”(Wills Coffee House)拥有固定包厢,他的到来往往意味着高朋满座—“时人以能亲耳聆听他谈论诗文为荣”。年轻作家都希望能打入维尔咖啡馆的德莱顿文学圈(类似于日后伦敦“文学俱乐部”),而获准加入朋友圈的标志,便是德莱顿“从自己烟盒中取出一支鼻烟,让新人品尝”。德莱顿以弥尔顿文学继承人自居—宣称“斯宾塞是乔叟转世,弥尔顿则是斯宾塞转世”,言下之意,他本人乃英国诗文正统之所在。环侍德莱顿左右人物众多,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剧作家康格里夫(William Congreve)、散文作家艾迪生(Joseph Addison)以及少年蒲柏(Alexander Pope)。

考虑到《作品集》的翻译工作十分庞大(仅《埃涅阿斯纪》便长达近万行),德莱顿延请康格里夫担任翻译助手。康格里夫是斯威夫特的中学和大学同学,古典文学功底深厚—他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对照拉丁文原文,校订各章译文。不仅如此,康格里夫还精通法务,据说德莱顿正是依靠他的专业法律知识才能够在与出版商汤森(Jacob Tonson)的博弈中立于不败之地。德莱顿另一位门徒艾迪生以“快枪手”著称—他负责为每部译作撰写长篇(散文)序言。此外,正如德莱顿日后在《作品集》“献辞”中所说,他在翻译过程中参考并借鉴了若干友人的成果,比如跟随故主流亡法国的劳德代尔伯爵(Earl of Lauderdale)的完整翻译手稿。交友广泛是德莱顿的特长,据康格里夫观察,“他所声称的友谊,远远超出了他的职业范围”,遍布文坛并渗透政商两界。《作品集》出版后能够取得巨大成功,与德莱顿强大的人脉资源密不可分。

尽管有友人襄助,但德莱顿翻译维吉尔的过程历尽艰辛。为躲避人世纷扰,德莱顿选择隐居乡间,潜心著述。一六九四年秋,德莱顿一连数月与伦敦文友断绝音讯往来,以致众人怀疑他是否因为玛丽女王驾崩“哀恸过度”。而事实上,令他饱受困扰的是译事之难。“维吉尔呼唤我,”他在与友人书信中坦言,“在每一行中,都要求我说出一些新词/我付出太多,几乎要破产/……而越是往后,我越发感到困难。”后来他在《奥维德书札》“序言”中,又通过一个精妙的譬喻来形容译事艰难:译者总是试图在原文和译文之间保持平衡,但由于双脚被缚,这样的努力又谈何容易—他“要同时考虑作者的思想和他本人的表达,并找出另一种语言中每一个与之对应的部分。这很像戴着脚镣在绳上跳舞:一个人可以小心谨慎避免跌倒,但动作的优雅却实在难以预期”。德莱顿自己作文时往往下笔千言,不假思索,但在翻译时却不自觉地效仿维吉尔字斟句酌,反复推敲—“他一早洋洋洒洒挥就华章,到傍晚却只剩寥寥数行”(约翰逊语)。困难重重,前程渺渺,然而作为诗人的自豪感和使命感,却支撑德莱顿朝向目标缓慢迈进—“对我而言,翻译维吉尔《作品集》是一项比单纯的戏剧创作更高贵的任务”,这是他始终不渝的信念。

译稿完工后,出版商汤森开始登台亮相。汤森出身寒微(其父是一名理发匠),凭借一部“《失乐园》评注本”在出版界崭露头角。他善于招贤纳士,时常为贫困的年轻作家免费提供美酒佳肴—条件只有一个,即以之换取其作品的“首发权”。随着包括罗伯特·沃波尔爵士在内的众多政坛人物加盟,汤森的文友聚会演化为著名的伦敦政治团体“基特猫俱乐部”(Kit-Cat Club)。汤森是野心勃勃的辉格党人,对德莱顿仰慕备至(曾宣称“一本书上有德莱顿的签章,犹如一枚硬币印有君主的头像”)—尽管后者是资深的托利党人。

事实上,德莱顿堪称托利党的创始成员。当初,沙德维尔觊觎德莱顿“桂冠诗人”的头衔,叫嚣倘若该头衔易主,他本人一定能做出更大成就。他恶诋德莱顿为托利(爱尔兰语,意为“不法之徒”)党,德莱顿作长诗《马克·弗莱克诺》反唇相讥,斥之为辉格(苏格兰语,“盗马贼”)党—大抵前者反对《排斥法案》(Exclusion Bill),拥戴詹姆斯二世继位;后者则拥护《排斥法案》,主张剥夺天主教徒詹姆斯二世的资格,改由查理二世私生子蒙茅斯公爵继位,由是形成英国政坛党争的雏形。需要指出的是,尽管双方政治立场迥异,但无论是汤森还是德莱顿都坚信,这丝毫也不影响他们的生意—他们将维吉尔经典翻译视为一项商业合资项目—双方合作的目的在于共赢。

在汤森建议下,德莱顿决定采用征订法(subscription)销售维吉尔《作品集》。第一批招募对象是贵族和上层阶级,单部订购价格为五基尼(旧制,1基尼等于1.05英镑):订购者预付三基尼作为订金,收到成书后再支付尾款。据历史学家统计,当时英国普通家庭一年支出约为十二英镑,以此为基准,德莱顿译著的定价可谓令人咋舌。当然,德莱顿的目标客户从来也不是普通人。销售策略制定后,德莱顿和汤森分头行动:汤森纠集康格里夫、艾迪生及斯蒂尔(Richard Steele)等文友,大造舆论声势,为英国文学史上“首部罗马经典全译本”推波助澜;德莱顿的任务则很单纯,即说服贵族“埋单”。毕竟,在这一领域,他更能发挥特长。

德莱顿本人平民出身,但他的妹妹嫁给了一位贵族,他自己也凭借出众才华迎娶了一位贵族小姐。他对贵族习性了如指掌:与炫耀性物质消费相比,贵族往往更热衷于高端的文化消费—腔调比钱包更重要。复辟的查理二世继承其父遗风,多方搜求珍奇古玩,为此不惜耗空国库(查理一世曾因议会拒不付款,怒而下令解散之,结果引发内战,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查理二世的宠臣约翰·威尔默特(即罗切斯特伯爵二世)绰号“浪荡子”,和国王一样终日纵欲狂欢。上有所好,贵族以下则欣然从之,于是竞奢之风交相蔓延。与君王及其大臣一掷千金的名画、挂毯相比,区区三五基尼之译著又何足道也?此外,德莱顿深知,对贵族而言,罗马经典的确具有一定吸引力(至少可以装点门面),但这一点远远不够。要让贵族爽快掏钱,还需要在“文化附加值”上做一番文章。

因此,除了采用优质纸张印行大对开本,德莱顿还设计出别具一格的个性化装订:在每一部书中插入一页精心设计的版画,画面正中是贵族的家族纹章及铭文,上方则是贵族姓氏郡望—二者相得益彰,无疑能够大大满足贵族的虚荣心。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对于一些家族历史不够悠久的新晋贵族,通过插图彰显其功德大业也能收到奇效。德莱顿的好友、著名肖像画家内勒爵士(Sir Godfrey Kneller)曾任治安法官,數年前因激烈反对罗马天主教复兴而遭弹劾(罪名为“叛国罪”)。德莱顿为他选配的插图是《拉奥孔》(Laocoon),画面中拉奥孔扭曲的脸孔象征着英国民众面对外国入侵时的无助、恐惧和绝望。与此同时,这位敢于抗辩的英雄也被定格为和拉奥孔一样的民族先知。订购者收到如此寓意深远的插图,内心的喜悦之情可想而知。这一批“定向”征订共获一百零一名贵族资助,人数之多,可谓史无前例。

然而,就在首批征订工作行将结束之际,汤森突然宣称,精美的装帧设计和插图模版以及昂贵的纸张突破了原先的预算。为确保收益不低于预期,德莱顿一方面下令汤森启动第二批招募(对象为乡绅和城市中产阶级,数量不限),一方面亲自动手撰写颂词—将《作品集》中的《农事诗》《牧歌集》和《埃涅阿斯纪》等三部长诗分别题献当朝三位大贵族。题辞置于卷首,相对于书中插页,无疑分量更足,贵族自然也更加“买账”:三位贵族每人平均额外资助一百英镑,以示感激。更为巧妙的是,根据合同条款,这笔捐资由德莱顿独享,汤森不得染指。

汤森当然也不会亏本。尽管第二版价格相对低廉(首付1基尼,尾款1基尼),但这一批订购者数量更为庞大,且这一版的制作成本也较低(采用普通纸张,小开本,且无插图模版费用),汤森毫无不满之理。他的初衷是攀附德莱顿之骥尾,巩固自己在伦敦出版界的地位,这一目的当下已然达成—其后他又和蒲柏等人深度合作,最终成为伦敦首屈一指的出版商—英国首部《版权法》(1710)即由他勉力促成。至于德莱顿,他在维吉尔项目上的总收益(订购分成+贵族赠金+版税)据估算高达一千五百英镑,创造了英国出版史上的一个“奇迹”—这一纪录要到蒲柏的《荷马史诗》问世才会被打破(后者收益达到惊人的一万英镑)。

自一六九七年德莱顿译维吉尔《作品集》面世,截至一七○九年,销售总数已逾两千册。约百分之十二的贵族家庭拥有这部译著,中产阶级群体(包括官员、商人、医生、律师等)中投身于这一商业(venture)項目者更是为数众多。据研究,德莱顿的吸金术之所以大获成功,首先得益于十七世纪末英国新闻审查制度一度被“无限放宽”—一六九五年春,沿袭数十年的《出版许可法》(Licensing Act)因议员集体反对而失效,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出版界事实上处于无法无天的状态,由此也“催生了全新的书写和阅读生态”(金雯语)。例如,自一六六五年《伦敦宪报》(London Gazette)刊行以来,它一直是独家“官报”—康格里夫在喜剧《老光棍》中借布卢夫船长之口(Captain Bluffe)发问:“先生,为何《宪报》一年到头谎话连篇?”而出版禁令解除后,包括艾迪生、斯蒂尔、斯威夫特在内的报人欢欣鼓舞,各种类型的报纸杂志应运而生,风头盖过官报。书报出版业兴旺发达,不仅普及了大众文化,同时也提高了民众的阅读品位。

其次,财政大臣蒙塔古(Charles Mon-tagu)主导的金融改革卓有成效。针对金融市场假币横行的乱象,蒙塔古聘请好友牛顿出任造币厂厂长。后者雷厉风行,严厉打击伪币制造者,并将其绳之以法,市场风气焕然一新,有效保障了蒙塔古的币制改革顺利推进。一六九四年英格兰银行的设立,为农业及工商业发展注入了强劲活力,连小手工生产者也能获取信用贷款,社会经济取得长足发展,造就出一大批包括小农场主、小作坊主、城市技术工人及零售商在内的“中间阶层”。由此,“高雅”文学的观念具备了广泛的社会现实基础。德莱顿首创的征订法原本不过是“基于赞助的文学生产”(literary production based on patronage)系统的一种升级版,但由于生逢其时,导致“很多人可以廉价地充当赞助人”—平民花上一笔小钱便可体会一把贵族瘾。何乐而不为?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即德莱顿的这一文化工程刚好能够服从并服务于当时的国家战略。随着海外殖民的拓展,大英帝国梦似乎近在咫尺。然而,与大国梦不甚匹配的是,英语语言文化在欧洲仍低人一等(不要说追攀希腊、拉丁,与意大利、法兰西相比也“弗如远甚”),而德莱顿的维吉尔《作品集》横空出世,证明英语语言和其他民族语言相比毫不逊色,英语诗歌由此也一举确立了堪与罗马经典相颉颃的优势地位—蒲柏称之为“我所知道的所有语言中最崇高、最有活力(spirited)的翻译”。从这个角度看,德莱顿译维吉尔《作品集》既是英国社会品位的象征,也是其文学和文化理想的表征。诚如约翰逊博士所言,听闻德莱顿的翻译计划,举国之人(从贵族到平民)无不“饶有兴味期盼它的成功”,视之为莫大的荣耀。通过自发(voluntary)征订这一“与有力焉”的方式,人人皆可效力于这项增强文化自信、弘扬民族自豪感的国家事业(national enterprises)。也正是这一片拳拳爱国之心,最终成就了德莱顿的千古伟业—借用维吉尔对奥古斯都的颂词:“他用砖石奠基罗马,留下的却是大理石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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