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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发明任何东西”

2024-03-28张博

书城 2024年4期
关键词:鹦鹉螺尼莫凡尔纳

张博

一九○三年十月九日,英国作家罗伯特·谢瑞德在杂志上发表一篇题为《再访儒勒·凡尔纳》的文章,其中记录了凡尔纳这样一段话:

“我的主人公尼莫是一个愤世者,希望跟陆地一刀两断,他从海洋中获得他的动力:电力。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因为海洋包含电力储备,就像地球一样,不过获取这种力量的方法从未被发现。所以我没有发明任何东西。”

“我没有发明任何东西”,这是时年七十五岁的凡尔纳对自己一生科幻创作的评价,两年后他就去世了。当然,他是自谦,但也传递出一条信息:在凡尔纳看来,他小说中使用的素材,大多来自既有的科学成果,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合理的推演,并非无中生有的“发明”。他的创作,具备强有力的现实依托。在谢瑞德的文章中,还记录了凡尔纳的一段陈述,内容涉及英国科幻作家、《时间机器》作者赫伯特·乔治·威尔斯—

“我突然想到,他(威尔斯)的故事并非建立在非常科学的基础上。不,他和我的作品之間没有关联。我是利用物理学。而他在发明。我用大炮发射炮弹前往月球,这里面没有发明。他乘坐飞船前往火星,飞船是他用一种消除了万有引力定律的金属建造的。这非常有意思,”凡尔纳先生用一种生动的方式大声说道,“但是请给我看看这种金属,让他去把它造出来。”

尽管凡尔纳比威尔斯年长近四十岁,但后人将他们一同视为科幻小说这一文学类型的奠基人。凡尔纳本人对威尔斯的著作相当熟稔,而且对其飞扬的想象力颇为赞赏。不过在凡尔纳的这段论述中,他着重强调了自己与威尔斯的差异,也让我们对他本人的写作方式有了更加直观的认识:他不会使用现实中不存在的金属,不会去“发明”物理学原理,他只是对现有的素材进行重组和放大,如发射巨型炮弹把乘员送往月球,让读者产生惊奇之余,依然觉得一切合情合理。

以《海底两万里》的核心载具“鹦鹉螺号”为例,早在一八○○年,也就是《海底两万里》出版七十年之前,爱尔兰裔美国发明家罗伯特·富尔顿就研制过一艘人力潜水艇,并将其命名为“鹦鹉螺一型”,在法国塞纳河上公开展示。事实上,凡尔纳笔下的鹦鹉螺号,正是对富尔顿原型潜艇的充分系统化、完善化,在保留了诸如指挥塔、储气舱、储水舱、螺旋桨、升降舵的基础上,增加了船体的吨位、装甲、电力系统以及一系列生活舱室与机械装置,而这些增项在现实生活中同样存在或多或少的实际应用。据说,凡尔纳在创作《海底两万里》期间,还专门参观过法国海军的新型潜艇。所以,他的写法不是无中生有的臆造,而是以现实为依据的推导,具有极高的可接受性。在一九○四年的一次访谈中,凡尔纳明确指出:

以鹦鹉螺号为例,如果认真想一想的话,这就是一种无甚特别之处的水下机械,也没有超出当前科学知识的边界。它通过完全可行而且众所周知的过程上浮或下潜,其制导和推进方面的各种细节全都完全合情合理而且可以理解。它的动力甚至都不是秘密:我求助于想象力的唯一一点是这种力量到底如何应用,在这方面我故意进行了留白,让读者形成属于他自己的结论,这只是一个技术方面的空隙,完全可以由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头脑加以填补。

与后世那些银河帝国、赛博朋克或者末日废土式的科幻小说不同,后者即便对现实进行了某种隐喻或指涉,其世界观构架也会让读者在阅读经验中保持一些基本的距离感:“这不是现实世界。”《海底两万里》从第一章开始,为读者带来的就是一种近乎“现实”的带入感。用凡尔纳自己的话说:“我总是试着让自己哪怕最狂野的小说也尽可能写实和真实。”

作为一本出版于一八六九年的小说,作者将时间背景设置在一八六七年前后,这对当时的读者而言正是当下,天然具备一种代入感。书中不厌其烦地反复提及十九世纪中叶真实存在的各类信息,从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生物学家、海洋学家、航海家、探险家,到当时科学界时兴的种种生物分类法与海洋学理论,再到某些众所周知的神话传说和真实发生的历史事件,其目的正是为了让读者沉浸于一种现实与精神的世界。书中甚至会时不时出现一些近乎纪实的叙述风格,让读者感觉似乎在阅读一份真实的“见证”。

纵览整部《海底两万里》,既不是单纯以情节取胜的猎奇之作,也不是专为青少年撰写的童书故事,它是真正带有探索精神的文学经典。凡尔纳将科学、神话与历史融为一体的大叙事,在一个半世纪之后依然焕发经典的启示,那就是知识与想象,以及现实关怀。

科  学

在整部《海底两万里》中,科学方面的内容可谓不胜枚举,这一点从小说人物的身份设置上便一目了然:尼莫船长,国籍不明的神秘人物,精通多门外语的天才工程师,孜孜探索海洋奥秘的大学问家,坚持抵抗殖民压迫的反抗斗士;皮埃尔·阿罗纳克斯先生,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教授,法国生物学家亨利·米尔内-爱德华的学生,两卷本学术著作《海底之秘》的撰写者;生物分类学的狂热爱好者、忠仆孔塞伊,以及一心逃跑的暴脾气鱼叉手尼德·兰德。在这四位主要人物中,尼莫与阿罗纳克斯本就具备博物学家的身份,而孔塞伊的分类学爱好也成了凡尔纳描述各类海洋生物样本的重要载体。在第一部第十一章“鹦鹉螺号”中,凡尔纳详细列举了尼莫船长书房里的藏书,内容涉及机械学、弹道学、水文学、气象学、地理学、地质学、博物学,等等,这些内容在《海底两万里》中全都有所涉及,在鹦鹉螺号环游世界的过程中,凡尔纳见缝插针地把这些科学信息融入故事之中:鹦鹉螺号的动力舱室、亚伯拉罕·林肯号的火炮射击、黑潮与湾流的运行路线、马尾藻海的形成因由、海中火山岛的岩石成分等。可以这么说,尼莫船长在鹦鹉螺号上的藏书,几乎等同于凡尔纳创作《海底两万里》的参考资料。

小说中出现了很多在当时颇为新锐的科学理论,其中占比最大、分量最重、给人印象最深的无疑是对于各种海洋生物的细节描述。这些主人公们一路观察到的生物样本既是这场海底之旅的必然组成部分,更呈现出一个神秘幽远的水下世界。这种文学效果不仅来源于凡尔纳对于各种光怪陆离的生物进行的翔实刻画,甚至他对于各种鱼类、鸟类、植形动物、节肢动物、软体动物的命名方式本身,就已经给读者带来了一种巨大的陌生感。钱培鑫在译林出版社旧版《海底两万里》译者序中便曾指出:“作者的语汇丰富,许多术语深奥冷僻,普通读者难以全部理解,而这种隔阂反而营造出一种诗意,奇异的音韵结合又产生美感。”

在原文中,凡尔纳使用了很多转译自拉丁文的生物名称,这虽然是当时欧洲生物学界通行的做法(至今依然如此),但对于读者来说,除了海洋生物学专家,即便一位受过良好高等教育的法国成年人,也难以直接领会这些拉丁化词汇的实际意义,这就类似于中国读者遇到“鳓、鲰、鲐、鳋、鲐”之类的生僻字一样,至多只能大致猜测“这可能是某种鱼类”,然后带着一种模糊的不确定性继续阅读下去,并由此产生一种陌生化的阅读效果,引发读者对于未知事物的惊奇。这一点,无论对于十九世纪的法国读者还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读者来说,其实别无二致。与此同时,凡尔纳在小说中的命名和分类,绝非他的凭空臆造,而是充分借鉴了林奈、居维叶、拉塞佩德等诸多生物学家的看法,放在十九世纪中叶的语境下,堪称严格、精确的科学论述。当然,不可否认,时过境迁,其中许多命名方式放在一百多年之后的今天,已经得到了更新或修改,有些分类方法甚至被现代生物学完全推翻、另起炉灶了,这是人类观測手段强化与认知领域扩展之后的必然结果。例如,在第二部第七章“四十八小时穿越地中海”中,凡尔纳对地中海的甲壳动物进行了归类和描述:

甲壳纲分为九目。第一目是十足目,也就是指那些头部和胸部通常连为一体、口器由几对节肢组成、拥有四到六对胸足或步足的动物。孔塞伊依照我们的导师米尔内-爱德华的方法,把十足目一分为三:短尾下目、长尾下目和异尾下目。

之后,凡尔纳顺势提到了一系列螃蟹的名称,比如“在异尾下目中,他看到过一些普通的绵蟹,抢来一只无主的贝壳,藏在它后面;还有额头带刺的人面蟹、寄居蟹、瓷蟹,等等”。这些密集出现的专有名词和科学术语,在原文中显得颇为冷僻深奥。为此,笔者专门请教了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著名蟹类研究专家、年逾九旬的达尼埃尔·基诺教授,后者在回信中为我一一确认了蟹类品种,继而指出,凡尔纳在行文中充分借鉴了亨利·米尔内-爱德华一八三四年出版的著作《甲壳动物自然史》以及让·路易·弗洛伦·珀利多尔·鲁一八二八年发表的《地中海及其沿岸地区的甲壳动物》,他在小说中引述的诸多蟹类名称均可在这些学术书籍中找到出处。不过,当时的分类方法与现在的科学认知存在差别,有不少称谓也已经发生了变化。比如,按照现代生物学理论,十足目的细分方式已然改变,再无“长尾下目”这一类别。又比如,具体到人面蟹,米尔内-爱德华曾将其归入异尾下目,凡尔纳也遵照了这一分类法,现在则属于短尾下目。再比如,在小说中,孔塞伊对许多生物“纲、目、科、属”的分类,很有可能在现代生物学中出现了更精细的划分。

事实上,这种科学的自我更新,本就包含在《海底两万里》的情节之中。阿罗纳克斯教授,小说的主人公之一,在他登上鹦鹉螺号之前,已经是一位颇有名望的博物学家,他撰写的《海洋之秘》一书也广受赞誉,让他可以自豪地表示:“这本书尤其受到学术界青睐,使我在这个博物学中相当艰涩的领域成了专家。”甚至在尼莫船长的书库中也藏有一套。对于阿罗纳克斯教授而言,从学术角度看,这段漫长的水下之旅,其实是一段自我更新、自我纠错与自我突破之旅,他在陆地上获取的学术认知,在水下不断被打破和拓展,由此引起他长久的热忱与惊奇。他这位陆地上的“专家”,在水下重新成为一位“学生”。这其实也意味着一种回归,回归学术的本真,回归求知的无蔽。因为在学术面前,任何“专家”都始终是一名“学生”,甚至所谓的“专家”头衔更多时候只是一种自满,一种遮蔽。在这个意义上,《海底两万里》同样可以被看成是一部成长小说,只是与传统成长小说写法不同,人物不是从无知走向有知,而是从已知走向新知。而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阿罗纳克斯教授在小说中这个“我”的位置,又与每一位读者形成了天然的重合。在凡尔纳笔下,知识往往是相对的,是逐步纠正先前错误的过程。这种永不停息的自我纠错,正是科学思维的精髓所在。而这种科学思维,将会随着凡尔纳的故事深深注入每一位读者的脑海。

神  话

除了科学之外,神话是《海底两万里》中另一个重要的内容来源。与科学的严谨精确不同,神话的瑰丽奇幻为整部小说带来了另一种诗意,和前者形成了一种平衡,甚至构成了强烈的内在张力。真实与幻想相互交融,继而通过凡尔纳独特的写作手法达成了一种惊人的可信度。因为凡尔纳的做法不是自撰神话,而是充分借用现有的神话,对其进行推演。

以第二部第九章“消失的大陆”为例,凡尔纳以浓墨重彩的笔调描写了沉入海中的亚特兰蒂斯(Atlantis,又译“大西岛”或“大西洲”),这本就是欧洲文化中最知名的神话传说之一,早在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对话录》中便对此有所记述。这个柏拉图笔下沉入大海的“大西岛”,在此后几千年中牵动着无数文人墨客、专家学者的心神。有人认为它存在,有人认为它不存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成为西方文化中的一桩公案。这也是凡尔纳在小说中为读者设计的一种“真实”—利用鹦鹉螺号这一陆上之人无法企及的探索工具,尼莫船长与阿罗纳克斯教授深入水下探险,行走于被海水淹没的废墟之上,亲眼见证了亚特兰蒂斯的面貌。尽管根据现代科考,这片废墟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但在凡尔纳营造的文学世界中,它却跃然纸上,伴随着两位探险者的足迹与目光真切地出现在读者面前。

类似的神话内容,还有恐怖的巨型章鱼克拉肯。这个北海巨妖、挪威海怪,和亚特兰蒂斯一样,也在书本中有过记载,更是水手之间口耳相传的海洋志怪主题。一七五二年,卑尔根大主教埃里克·彭托皮丹则在其《挪威自然史》中详细记录了克拉肯的各种传闻。一八○二年,法国软体动物学家皮埃尔·德·蒙弗尔在其《软体动物普通与特殊的自然史》中对巨型章鱼进行了一系列描述性分析。维克多·雨果的名著《海上劳工》中,也有一段主人公与章鱼搏斗的精彩情节。在《海底两万里》第二部第十八章“章鱼”里,凡尔纳巧妙地对以上内容进行了回应,重新赋予这个海洋怪物以血肉和生命力。

除去这些具体的神话元素,小说中还蕴藏着一种更加隐约的神话氛围。这一点从尼莫船长的称谓上便有所体现。“尼莫”这个名称第一次出现在第一部第十章“海中人”中: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先生,”舰长回答说,“对您而言我只是尼莫船长而已,而您和您的同伴对我来说不过是鹦鹉螺号上的乘客罢了。”

所以,尼莫并不是鹦鹉螺号船长的本名,而仅仅是他的一个代号。“Nemo”一词为拉丁语,转译自古希腊语“Ο?τι?”(Outis),意为“无人、没有人”。所以所谓“尼莫船长”,意译过来大约相当于“子虚船长”或者“乌有船长”。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及其同伴在返乡途中停泊在独眼巨人生活的岛屿,遭到对方袭击,损失惨重,奥德修斯想出一个办法,告诉对方自己名叫“无人”,并在把对方灌醉后刺瞎了对方的独眼,失去眼睛的巨人呼唤同伴来帮忙,但他高喊“无人害我”,被同伴当成了玩笑。

奥德修斯-Outis-Nemo-船长,通过“无人”这一称谓,尼莫船长与奥德修斯之间形成了一种隐秘的关联,整部《海底两万里》也由此透露出一种古希腊英雄史诗般的色彩:尼莫船长,这个没有姓名、告别故土、在大海中流浪的“无人”,也同样在和凶狂的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战斗,那就是帝国主义的殖民压迫。尼莫船长以一艘小小的鹦鹉螺号向欧洲殖民帝国发起挑战,而这个庞大的帝国,也和独眼被刺穿的波吕斐摩斯一样,认不出尼莫船长与鹦鹉螺号的真身,派出自以为强力的战船,发射自以为威猛的炮弹,最终被鹦鹉螺号一击毙命。这也是凡尔纳在小说中设置的一条长线:从第一部第十章尼莫船长与阿罗纳克斯教授第一次深谈时提出“大海不属于独裁者……在这里我是自由的”开始,到第一部结尾处一位船员在一次神秘撞击中遇难葬入珊瑚墓地,“不受鲨鱼和人类侵扰”,从第二部中锡兰岛救人,希腊海域赠金,维哥湾打捞沉船宝藏,大西洋缅怀复仇者号,包括尼莫船长房间中悬挂的一幅幅伟人肖像,直到最后与某国战舰激战,尼莫船长为自己的祖国与家人复仇,其抵抗者的身份逐渐在阿罗纳克斯教授的怀疑与推测中浮出水面,人物形象也愈发生动饱满。

那么,尼莫船长在击败那个战舰形态的“波吕斐摩斯”之后,究竟收获了一种复仇的快慰,还是陷入了更深的悲痛甚至虚无呢?当他以近乎屠杀的方式撞沉那艘战舰之后,在他心中,是否也有一个波吕斐摩斯需要战胜呢?屠龙勇士有可能成为恶龙吗?在小说结尾处阿罗纳克斯教授穿过的那个昏暗房间中,善与恶的搏杀,在尼莫船长身上狰狞地显现出来。毫无疑问,当他把鹦鹉螺号带进大漩涡时,他的内心并没有奥德修斯的暗喜与快慰,在他心中留下的是一个永恒的空洞,一个心理层面的默斯肯大漩涡。正是在这里我们可以读出尼莫的疼痛,他与陆地以及人世的决裂,绝非表面上那么云淡风轻,而是一种痛苦的重负。

其实,鹦鹉螺号消失于漩涡的结局是一种隐喻,与尼莫船长撕裂的内心形成呼应。尼莫船长始终是那个“无人”,在《海底两万里》的世界里,他没有恢复自己的本名,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会留下一份手稿,“这份手稿上签了我的名字,还收录了我的生平故事,它将被装进一个不沉的小容器里。鹦鹉螺号上我们所有人中间的最后一位幸存者将把这个容器抛进大海,让它随波而去”。换句话说,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有人得到这份手稿,他就始终是个“无人”。所以,他恐怕是一个永远在流浪的奥德修斯,永远无法回到故乡伊塔卡。小说第一部末段的珊瑚墓地为我们呈现出尼莫船长心中理想的归宿:“那里就是我们安宁的墓地,在海波之下几百法尺深的地方!”对于失去故土的尼莫船长来说,海洋就是他的王国,就是他的安生与安息之所。而在整部小说结尾,尼莫驾驶鹦鹉螺号消失在挪威海域的大漩涡之中,他没有回到那片珊瑚墓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尼莫船长最终的结局是《海底两万里》留下的悬念,凡爾纳将在另一部小说《神秘岛》中给出答案。但仅就这部小说而言,漩涡之下的尼莫船长,恐怕仍将以“无人”的身份开启另一段无人见证的旅程。

历  史

在整部《海底两万里》中,凡尔纳对于真实历史事件的借鉴同样不遗余力。比如在瓦尼科罗岛探寻拉佩鲁斯舰队的下落(第一部第十九章“瓦尼科罗岛”)。那位法国著名航海家一七八五年奉法王路易十六之命进行环球航行,最终在所罗门群岛海域失踪,成为轰动全欧洲的大事件,搜救工作持续多年,具体过程凡尔纳借阿罗纳克斯教授之口向读者作了交代。杜蒙·杜维尔的搜索探寻,瓦尼科罗岛的船只残骸,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真实存在的。拉佩鲁斯也确实在岛上借助几条沉船上的物料拼装出一艘小船扬帆起航,最终彻底失去了音讯。在小说中,拉佩鲁斯的文书被尼莫船长寻获,为这名航海家的罹难盖棺论定:

“这是我在最后出事的地方找到的东西!”

尼莫船长给我出示了一个白铁盒,上面印着法兰西的纹章,已经完全被海水腐蚀了。他打开盒子,我看到一扎泛黄的文书,但字迹依然可以辨读。

这是海军大臣签发给拉佩鲁斯舰长的指令,页边空白处还有路易十六的亲笔御批!

“啊!对于一个海员来说,这是死得其所!”尼莫船长说道,“这座珊瑚陵墓是一座幽静的坟墓,但愿上天别让我和我的同伴们葬在别的墓中!”

寥寥几句话,便把真实的历史与虚构的故事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拉佩鲁斯无人知晓的结局,被尼莫船长发现继而引发他的感慨,希望自己也和拉佩鲁斯一样,能够死得其所,与后文珊瑚墓地的葬礼形成呼应。可以这样说,拉佩鲁斯正是尼莫的先辈,他在茫茫大海上消失无踪,最终只留下一个白铁盒,里面存放着一系列与自身息息相关的讯息,在许多年后被尼莫船长寻获。这恰恰暗示了尼莫本人的命运,称得上是一次预演。所以,瓦尼科罗岛之行并非旁逸的插曲,这个真实的历史事件对于整部小说来说至关重要。

类似的历史事件,还有一七○二年十月二十三日英荷联合舰队和法西联合舰队在西班牙大西洋沿岸的维哥湾发生的海战,导致大批西班牙货船沉入海底,成了尼莫船长支援各国抵抗运动的资金来源(第二部第八章“维哥湾”)。在历史上,这次战斗英荷联军确实取得了胜利,法国和西班牙的所有船只皆被俘获或焚毁。西班牙因此损失了大量货物,包括各种香料、燃料和皮革等,但大多数白银此前已被安全卸载到了岸上并运走。所以,所谓的“沉船宝藏”当然来自凡尔纳的发挥,但在行文中并无任何突兀之感,显得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尼莫船长发掘这些宝藏之后的分配方式,更是其抵抗事业的关键一环。还有一七九四年六月一日在大西洋上与英国舰队交火时受重创沉没的“人民复仇者”号,尼莫船长专程缅怀了它的遗骸(第二部第二十章“北纬四十七度二十四分、西经十七度二十八分”)。在现实中,复仇者号沉没时有三百余名水手和军官被附近的英国舰船救起。但在法国国内,出于宣称需要,法兰西共和国政府宣称复仇者号的水手拒绝向敌人投降,全体随舰殉难,死前高喊“祖国万岁,共和国万岁”并高唱马赛曲,这一主题在当时引起了很多作家、画家、音乐家的关注并创作了大批文艺作品,复仇者号作为一艘“爱国战舰”在法国社会中名噪一时。在小说中,凡尔纳使用的便是这个法国人耳熟能详的版本,这种英雄主义的壮烈也恰恰是小说氛围所需要的。

除此之外,小说中还提及许多航海与地理勘探方面的真实信息。比如讲到南太平洋的巴布亚岛时(第一部第二十章“托雷斯海峡”),文中写道:

这片土地于一五一一年由葡萄牙人弗朗西斯科·赛劳发现,之后,豪尔赫·德·梅内赛斯于一五二六年,格里哈尔瓦于一五二七年,西班牙将军阿尔瓦罗·德·萨维德拉于一五二八年,伊尼戈·奥尔蒂斯于一五四五年,荷兰人斯考滕于一六一六年,尼古拉·斯特鲁伊克于一七五三年……

凡尔纳提及的这些航海者,都曾在航海史上留下过各自的身影。他在拼写这些人名时与标准写法略有出入,但这些拼写方面的错漏,并不影响小说情节传递出的历史氛围。凡尔纳的这番罗列,本质上类似于一种“实录”。而当历史照进现实,尼莫船长将接过前人的衣钵,穿越危险的托雷斯海峡。

以上种种,都可以看出凡尔纳对于真实历史素材的有机使用。借助些许微调,这些素材完美地融入了整个故事的进程之中,进行的增补与改动也完全符合事件本身的逻辑,堪称天衣无缝。而在笔者看来,凡尔纳对于真实历史最意味深长的一次改写,来自第二部第二十章“北纬四十七度二十四分、西经十七度二十八分”中关于跨大西洋海底电缆的描述:

一八六六年七月十三日,伟大东方号再次起航。

……

七月二十三日,就在伟大东方号距离纽芬兰仅剩八百公里时,从爱尔兰发来电报,普鲁士与奥地利在萨多瓦会战后签署了停战协议。二十七日,轮船在薄雾中抵达哈茨康坦特。工程顺利收工,年轻的美洲向老迈的欧洲发出了一句充满智慧却很少被人理解的话:“但愿在天上榮耀归于上帝,在地上平安归于主所喜悦的人。”

凡尔纳在此处对真实历史进行了杂糅。在现实世界中,一八五八年八月十六日,第一条跨大西洋海底电缆建成,第一条官方信息通过电缆从英国向美国发出:“英国大西洋电报公司的董事们致美国的董事们:欧洲和美国通过电报联合起来。但愿在天上荣耀归于上帝,在地上平安归于主所喜悦的人。”可惜仅仅三周之后,电缆损毁,之后数年内,施工方进行了多次安装尝试,生产出新型电缆,并于一八六六年由伟大东方号负责运输铺设并最终平稳运行。所以,一八六六年七月伟大东方号的确铺设了第一条真正具有实用价值的海底电缆。可以这么说,凡尔纳“没有发明任何东西”,只是对现实进行了一番重组。他一方面改换了电报发送的时间点,将其置于普奥战争停战之后,使得这句电文更具象征意味,似乎在电报接通之时人间刚好迎来了和平;另一方面改变了发送位置,从现实中由欧洲发往美洲改为由美洲发往欧洲,仿佛由新大陆向旧大陆注入一股朝气蓬勃的活力。在这个小小的插曲中,蕴藏着凡尔纳对于人类的美好愿景。

结  语

《海底两万里》场面之宏阔,情节之奇绝,人物之生动,早已毋庸多言,但隐藏在这一切之后的科学、神话与历史,依然值得读者注意,甚至在笔者看来,正是在其中蕴含着凡尔纳的苦心,更可谓全书的文眼所在。而文学,恰恰是凡尔纳本人终其一生的心之所系。在一篇一八九四年的访谈中,谢瑞德记录了凡尔纳的一句自白:

“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从未在法国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

老人说这话时低着头,快乐而爽朗的嗓音中带着一丝悲伤。

是的,在凡尔纳生前,由于其将科学引入文学的另类文体,以及作品过于巨大的销量引起的嫉妒与贬低(被视作通俗文学从而排除出严肃文学的讨论范围),他在法国文学界和学术圈里长期遭受无视和打压,以至于长期感到自己在法国文坛毫无重要性。在一个科幻小说的文学价值尚未得到公正对待的时代,这样的待遇可以理解。不过到了二十世纪,凡尔纳超凡的想象与独特的艺术表现力越来越得到法国作家与学者的重视,他们开始系统关注凡尔纳作品的文学风格与内在结构,其文坛地位也逐渐抬升,得到愈发严肃的探讨,研究话题也愈发深入文本内部。二○一二年,凡尔纳被收入伽利马出版社著名的“七星文库”丛书,这可以被视为他在法国文学界完成经典化的重要标志。而在英语世界,其作品的简写译本长期以童书形式存在,严重妨碍了英语学者对于凡尔纳的正确认知,大多数英语学者认为凡尔纳不过是个儿童流行小说作家和技术乐观主义者,尽管事实与此存在强烈反差。《海底两万里》非常适合青少年阅读,这毫无疑问,但它绝不仅仅是一本生动的故事书,在一个个微妙的细节之中,潜藏着值得反复琢磨的文学意蕴。

儒勒·凡尔纳,也许他确实“没有发明任何东西”,却创造出一个恢宏的文学世界,等待着更多读者去探索和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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