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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园抵达近代北京

2024-03-28涂航

书城 2024年4期
关键词:美育公园文学

涂航

城市与文学想象是现当代中国文化研究中一项历久弥新的课题。清末民初以来的中国面对欧风美雨的侵袭和新兴现代物质文明的洗礼,城市的空间格局与地理景观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在传统与现代、本土文化与西方文明的漫长互动过程中,如何重塑城市空间,创造公共领域,进而启蒙、教化民众,培养公民意识和文化品位,成为学界争论不休的话题。林峥教授的著作《公园北京:文化生产与文学想象(1860-1937)》(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以下简称《公园北京》)以小见大,考察“公园” 作为一个新兴的西方城市规划理念,如何进入中国,影响从晚清至民国时期的北京城市空间以及文学想象,并以此回应城与人、美育思想与乌托邦空间、市民阶层的文化趣味,以及士人群体与文学生产机制等诸多重要议题。不仅如此,严肃的学术思考还浸润着作者私人记忆和情感。正如林教授在《后记》中提及,对于这一代“八○后” “九○后”而言,儿时学校组织赴公园春秋游的经历构成了共同的童年回忆。于是乎,从习以为常的日常空间出发,触摸历史,进入现代中国文学,打捞被宏大叙事所压抑的执拗低音,复原文学想象的丰润和幽微之处,使得本书的学术旨趣始终与生命体验紧密相连。

平心而论,类似研究空间与文学的著述近年来在中西学界并不少见,但何以《公园北京》如此受到瞩目,引发学界和公众媒体的关注?自从苏贾(Edward William Soja)、大卫· 哈维(David Harvey)以及杰姆逊(Fredric Jameson)等后现代主义理论家将空间哲学引入文学批评,反思城市景观、批判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血迹斑斑的声音此起彼伏,论争者对人文景观背后的权力关系的揭露固然值得关注,但也经常凸显理论先行、以论带史的问题。在中国语境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哈贝马斯的“公共空间”理论曾经激发海内外学者探索和发掘近现代中国历史上的市民社会。从江浙一带的庙宇到成都的茶馆,从隋唐士人之“优美门风”到明清之际方兴未艾的民间结社运动,毫无疑问,这些研究无一不寄托了论者对近代中国市民社会崛起、公共舆论应运勃兴的追忆与期许。我以为,《公园北京》之所以别具特色,是因为林峥教授的学术旨趣不仅建立在前辈学者对于现代中国启蒙空间的追寻之上,更以迷人的笔触描绘了宏大叙事之外有关饮食男女、声光色电的日常空间:万牲园里品茗用膳的晚清士绅,“来今雨轩”中的京派文人,泛舟北海的青年伉俪,宛若一幅近代北京的动人画卷,多姿多彩,意蕴绵长。最重要的是,作为深受陈平原、王德威、李欧梵等学者影响的文学研究者,林峥不断地叩问:在时代的剧烈变革下,在高屋建瓴的理论大说引领风潮的近代中国,为什么文学想象有如此“不可思议之力”, 得以塑造近代北京政治、社会、历史、文化诸方面繁复的变革?

全书分为五章,选取万牲园、中央公园(即今北京中山公园)、北海公园、城南游艺园与陶然亭为案例,借以一一对应传统士绅、新文化人、新青年、普通市民与政治团体这五种团体,由此以点带面,折射清末民初北京在启蒙、文化、文学、娱乐以及政治方面的变迁。作者在绪论“公园作为方法”中开宗明义,提出虽然“公园”(public park)是一个全新的舶来品,与古代中国的官家园林所彰显的私人属性可谓是南辕北辙,但自从这个西方文明装置进入近代北京,便与清末的洋务运动、启蒙诉求以及卫生现代化等历史潮流发生了复杂的关系,由此彰显了有别于十九世纪西方大都会文明范式之外的另一种城市现代性。同时,林峥特别指出,她的关注,不等同于地理学或政治学意义上的公共空间,而是由文学生产和文化想象构筑而成的“城市意象”(the image of the city)。

在林峥用文字精心编织的五座“公园”里,诞生于清末新政的万牲園最能体现近代北京新旧交替、中西混杂的时代风貌。晚清士大夫对公园的认知,逐渐从散发着异域风情的洋人景观,转变为对于“公家”“卫生” 以及“道德”等现代都市文明的严肃反思。“戊戌变法”之后,梁启超、康有为游遍欧美大陆,对西方国家的都会文明赞不绝口,而大都会中星罗棋布、干净整洁、风景如画的公园则作为卫生现代性的代表而为晚清启蒙者所青睐。一九○六年,清廷遣“五大臣”分赴欧美日本东西洋各国考察宪政,端方和戴鸿慈归来后上折奏请效法西人“导民善法”,设立万牲园与公园。端方甚至在出访途中选购了不少珍奇动物共计五十九笼运回北京,为筹办万牲园奠定基础。值得玩味的是,万牲园的设计离不开清末士大夫效法西洋“公”园、引入现代城市公共空间、改造国民的启蒙理想。但在建成之后,由于资费和品位的限制,在很大程度上成了士大夫阶层休闲、交往的场所,因而并未普及到广大的市民阶层。在这个意义上,万牲园所打造的游赏空间更多地延续了中国古代文人在私人园林雅集交友的传统,士大夫们在绘画和诗文中有意识地追寻万牲园与士人雅集传统之间的渊源。由此可见,传统与现代、新与旧之间的转换并非遵循历史进化论的规律,而是随着时势或张或弛,凸显公园理念与清末民初的政治现实之间极为复杂的纠缠。

第二、第三章以“来今雨轩”和北海公园为例,切入新文学的生产机制以及五四美育理念两大重要议题。新派文人为推介其启蒙思想、争取青年、培育后进,需要充分利用城市空间,通过公园茶座、客厅沙龙、文学副刊等形式推广自身的人文主义理念,因此,“来今雨轩”的茶会就成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京津文化人交往的重要场合。早在二十年代,胡适与徐志摩等社会名流便在“来今雨轩”发起“聚餐会”,凝聚志同道合的友人,酝酿了新月社、雨丝社等重要文学社团。此外,郑振铎等文学研究会的成员也经常在中央公园举行活动。一九三三年,沈从文接替学衡派领袖吴宓执掌《大公报》文学副刊,入主北方文坛重镇,与杨正声、林徽因、梁思成、朱自清、郑振铎、周作人等京派核心人物定期在中央公园的茶座聚餐,将渐行渐远的几派知识分子重新汇聚于“来今雨轩”。他们一方面凝聚京派骨干作家,另一方面提携文学新秀,推行自身和文学理念。不仅如此,知识人团体、公共空间、文学期刊之间具有三位一体的同构性:公园茶座上的交流往往延伸至《大公报》副刊专栏的“圆桌对话”,使得物理的空间与纸上的空间相互启发,最终成为酝酿京派文学生产的温床。

如果说“来今雨轩”是新派文人交往、传播、策划新文学的空间,那么北海公园则折射了其美育治国的理念。北海作为历代皇家御苑,采取中国皇家园林“一池三山”的传统布局,且汲取了南北园林的精华,兼有“宏大的气魄和婉约的风韵”,本来就是富有诗情画意的审美空间。蔡元培执掌北京大学之后,大力推行美育理念,提出要以文学、美术、乐理等教育陶冶情感。从蔡元培的“美育代宗教说”到朱光潜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从宗白华的“气韵生动”说到张竞生的全盘美治主义,现代中国美学家推崇美育的创化之功:制造“良政美法”,熏陶“佳男美女”,以此重塑道德个体和民族气象。在此思潮的影响之下,“到北海去”逐渐成为践行美育乌托邦主义的青年时尚。青年学子、艺术家、游客、诗人们喜欢在此阅读、创作、探讨文学。正因为北海作为美育乌托邦的形象深入人心,抗战之后不少人士依然对民国时代的美育乌托邦心有戚戚。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八年间,沈从文以充沛的想象力在纸上重构了北海美育乌托邦:他设计在北平图书馆附近,建造一栋面朝北海、设备齐全的文化宿舍,供国内各学校图书馆员及休假进修教授寄住。与此同时,在梁思成对未来北京的设计构想中,北海亦成为“花园城市”(garden city)理念之体现:他建议将以“三海”为中心的旧城区作为“博物馆,公园,庆典中心”保存起来,把北海作为青少年的美育空间的功能发扬光大。

第四、第五章笔锋一转,讨论了普通市民的城市活动。清代的北京实行内外城满汉分治,汉官与进京士人常聚居于城南,久而久之形成会馆林立、书肆昌盛的人文环境。到了近代,满汉分治的分野被打破,文化中心逐渐由外城向内城转移,城南也逐渐成为五方杂处的市井之地,形成一个以香厂、先农坛,以及天桥为核心的平民商业娱乐区。这是一个鱼龙混杂的民间世界:充斥著商业气息和低俗趣味的游艺园,京剧场中的文武老生,耍杂场中的相声、口技、京韵大鼓和魔术表演。与中央公园和北海公园的乌托邦情怀不同,城南游艺园里到处可见新奇刺激、雅俗共赏的娱乐噱头,因而广受市民阶层的欢迎。流俗之地里既没有北海的诗情画意,也缺乏“来今雨轩”的文人墨客。这里没有美育理想,来往过客必须和浮世百态妥协,退至生命的幽暗之处。然而,文学家们却从城南市井发掘潜德之幽光:这个黑白相间、雅俗糅杂、众声喧哗的世界吸引了通俗作家和记者的兴趣。林峥以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张恨水的长篇小说《春明外史》为例,剖析游艺园中的众生百态:求财骗色的拆白党,眉目含情的交际花……由此刻画出一个光怪陆离的欲望都市。更令人称奇的是,市井之地不仅招徕难登大雅之堂的下里巴人,也滋生各种各样的浪漫传奇。

读罢全书,仔细品味每一座公园的历史意蕴和文学想象,我们于是理解,林峥的叙述看似琐碎,却苦心孤诣,为读者构筑一个业已失落的“时空体”(Chronotype)。德国批评家瓦特·本雅明曾以漫游者的姿态凝视巴黎的拱廊街道,由此进入十九世纪的都市文明,发掘着有关现代性的集体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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