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抗战时期“建筑四杰”的重庆往事(下)

2024-03-26李俊

红岩春秋 2024年2期
关键词:中央大学建筑系梁思成

李俊

在渝考察

梁思成到达重庆的第三天,即1939年9月11日,就准备和刘敦桢等人考察重庆市区古建筑。然而,当天上午出发前突遇敌机空袭,大家连忙躲入防空洞中。由于三小时后警报才解除,市政府派来的社会局科长余英伟也已经离开,当天的考察未能成行。

9月12日,在又一次空袭警报声中,梁、刘等四人正式开始了对重庆古建筑的考察。他们渡过长江去南岸老君洞调查,下午返回途中参观了长江上游的水泥厂。

此时,重庆正值“秋老虎”发威季节,久居北方及昆明的四人被酷热折腾得委实不轻,几乎不能坚持。

在余英伟的陪同下,梁、刘一行又去了重庆市内的长安寺、关岳庙、府文庙、五福宫、旧县文庙等地考察。由于去成都的车还未落实,他们不得不兵分两路:梁思成留在市内落实车辆,刘敦桢带着陈明达和莫宗江前往北碚考察崇胜寺、禅岩寺。因陈明达身体不适,刘敦桢只好放弃游访缙云寺的计划。19日,刘敦桢和梁思成到两路口坐车再访北碚崇胜寺,20日冒雨考察缙云寺、绍隆寺,21日中午返回重庆市区,与已归来的童寯相见。刘敦桢和陈明达、莫宗江从龙门浩上南岸访禹王庙不得,就重游了老君洞,登上南天门凌霄殿北望,一览雾都景象。

接下来几日,梁、刘一行等待去成都的车。9月26日早上6点45分,他们冒雨雇滑竿赶到两路口汽车站。由于坐车的人太多,直到8点半才终于挤上第三辆搭了油布蓬的普通货车。货车装了30多人,大家都蜷伏在箱笼之间动弹不得。车过青木关时大雨直泄,大家的衣服鞋子都被淋湿了。他们往西一路经过璧山、来凤、荣昌,离开了重庆,当晚到内江住宿。

1940年1月12日,梁、刘一行在对四川、西康的古建筑进行详细考察后,从遂宁重返重庆,进入潼南。他们在潼南境内考察了涪江南侧岩上的摩崖三龛佛像、大佛寺、千佛崖、仙女洞、东禅寺等多处遗迹。听潼南县长赵秉衡说大足有不少值得考察的古迹,便决定绕赴大足调查,再经铜梁、合川返回重庆。

在大足,一行人考察了北岩佛湾,沿石崖凿有佛像数百龛,他们认为这是国内已知规模最大的宋代造像;考察了报国寺,重点是寺南的一座12层白塔;在东禅寺、南禅寺、玉皇阁无所收获;考察了宝鼎寺、佛湾,刘敦桢认为,卧佛、千手观音及牛群等,数量规模确实可观,但其是明代石刻。梁思成也认为,宝鼎、佛湾摩崖造像中除少数为宋刻外,其余都出自明制。他称宝鼎卧佛为“真容伟巨,殆为国内首选”。由于下雨,他们只拍了20多张照片,没有详细勘测。

梁、刘一行经过铜梁县城时住了一宿,接着去合川考察了北崖石刻、濮岩寺(又名定林寺)及寺后长约半公里的摩崖、文昌宫、笔塔。1月25日早上7点,一行人乘船离开合川,下午2点半抵达重庆千厮门码头。31日,他们渡江来到海棠溪公路以南三公里左右的農本局运输管理处,2月2日搭乘该局的运棉汽车返回昆明。

梁思成、刘敦桢等此次考察川康古建筑始于重庆,也终于重庆。

心系教育

1940年,身在上海的童寯没回重庆,而是选择到贵阳建立华盖建筑事务所贵阳分所,从事建筑设计。杨廷宝回到老家后,于1940年春节前后携家眷回到重庆。梁思成、刘敦桢回到昆明后,由于战事所迫,当年秋天带领中国营造学社从昆明迁到了条件艰苦的四川宜宾李庄。

原本“建筑四杰”很难再在一个城市工作生活,但到了抗战中后期,他们再次相聚重庆。

杨廷宝、刘敦桢、童寯先后来到位于重庆沙坪坝的中央大学建筑系任教。

1940年8月,杨廷宝应鲍鼎之邀兼职中央大学建筑系教授,他的主业仍是基泰的建筑设计。基泰的老板关颂声与国民政府关系十分密切,且他的公关能力强、政商界人脉广,政府业务源源不断。张镈(“建筑四杰”共同培养出来的学生)回忆1938年到1940年在重庆基泰工作的情况时说,设计图简直应接不暇。基泰的业务如此之多,总管建筑设计的杨廷宝自然十分繁忙。他结合重庆的地形、当时的建筑材料和工程技术等,因地制宜设计了许多著名建筑,如国民政府大楼改建工程、国际联欢社(嘉陵宾馆)、青年剧院、抗建堂、林森墓、史迪威公馆、圆庐(孙科住宅)等。

杨廷宝声誉卓著、经验丰富,和陆谦受等老师一样非常受学生欢迎。他周末回到歌乐山上与家人同住,平时租住在基泰重庆总所附近一间小屋子里,两地离沙坪坝都比较远。那时交通十分不便,他每次上课或挤公共汽车或徒步,但总是非常守时。杨廷宝要养育五个孩子,基泰给他的待遇也不高,但他和其他老师仍特别出资在建筑系发起水彩画比赛,奖掖后学。中央大学下到江边的斜坡上有一个生活服务中心,是中大师生日常聚会、交流学术思想的好去处,杨廷宝偶尔也去那里,还会买茶馆边摆卖的红薯佐餐。

1941年3月,中国建筑师学会重庆分会在两路口金城别墅成立,陆谦受当选会长,杨廷宝任秘书。后来,杨廷宝还任中华营建研究会编辑委员会名誉编辑。1944年到1945年,杨廷宝受资源委员会派遣到美国、英国等地考察建筑。

刘敦桢一家五口全靠他的薪资度日,生活捉襟见肘,且当时他的健康状况也不好。鲍鼎得知后,通过杨廷宝给刘敦桢写信,邀请他回中央大学执教。1943年8月,刘敦桢时隔10余年后重回中大执起教鞭。

刘敦桢回到中央大学后,分配到教职工集中居住的梁家大院一间20平方米的房子。屋内逼仄幽暗,地面不平,甚至还会漏雨。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小桌子上,刘敦桢完成了各科教案写作和部分作品撰著。1943年到1944年,刘敦桢将撰写的《中国之廊桥》《营造法原序》《龙氏瓦砚题记》交给中大建筑系学生刊物《建筑》发表。后鲍鼎离职去了武汉,刘敦桢接任系主任一职。

教学之余,刘敦桢参加了华盖建筑师事务所的工作,给赵深设计的工程帮忙,同时在隔壁的重庆大学建筑系任兼职教授。彼时生活异常艰难,刘敦桢连工作必备的《辞源》也不得不忍痛变卖。雪上加霜的是,1944年春,刘敦桢的女儿刘叙彤因患脑炎不幸去世,他悲痛欲绝。

童寯在贵阳设计了一系列工程,如贵州省立科学馆、贵阳大夏大学教学楼、贵阳清华中学校舍等。1944年,他接受鲍鼎邀请回到重庆,到中央大学建筑系任教,从此没离开过讲台。

1949年6月,梁思成写信力邀已随中大迁回南京的童寯去清华建筑系任教。7月5日,听闻消息的中大建筑系学生集体签名写信给童寯:“童老师:听说您已经接到多方面的邀聘,这对于我们是一个打击,童老师丰富的学问是我们所敬佩的,童老师在建筑系教学多年,难道真的忍心丢下我们这些驽钝的学生吗?……衷心地希望您不要离开我们……继续给我们以教益。”童寯最终选择留在南京。

刘敦桢离开中国营造学社后,梁思成、林徽因选择继续留在李庄坚守。梁思成家有两个孩子,夫妻二人身体不好,一度得靠典当派克笔和金表度日,幸得美国朋友费正清和费慰梅夫妇的帮助才渡过难关。多年前,费正清夫妇与梁思成夫妇在北平结交并成为挚友,二人的中文名还是梁思成所取。

1941年3月,孔祥熙担任刚设立不久的陪都建设计划委员会主任,计划修葺重庆孔庙,找到正在重庆筹款的梁思成(中国营造学社迁到李庄后,梁思成常常跑到重庆为学社筹款),要他出任专门委员,提出修葺孔庙的方案。几经波折,梁思成于12月底提交了一份12页的《重庆文庙修葺计划》。1942年秋,国民政府教育部决定举行第三届全国美术展,梁思成是筹备委员会委员之一,中国营造学社是参展征集单位之一。梁思成带着同事们赶制的26幅古代建筑遗存图送展,并作为审查委员会成员参与审查参展作品。

梁思成每次到重庆,大都住在中央研究院招待所。他心系建筑教育,曾经到中央大学举行《中国传统建筑的发展及特点》讲座。从1942年起,他与中大建筑系联合开展了以中国营造学社社长朱启钤的字“桂辛”命名的“桂辛奖学金”建筑论文和图案竞赛。评奖时,梁思成拖着病体从李庄赶到中大,与杨廷宝、鲍鼎、童寯、李惠伯等一起评定获奖作品。

1943年11月,梁思成来重庆找到费正清,看到费正清安排把他的珍贵图稿拍成缩影胶卷,十分兴奋。这些图稿复制了两份,一份由梁思成保管,一份由费正清带回美国让费慰梅保管。梁思成在林徽因及莫宗江的辅助下,于1944年完成了《中国建筑史》,后来又初步完成英文版《图像中国建筑史》。在举步维艰的情况下,梁思成和林徽因还筹划复刊出版《中国营造学社汇刊》,得到了在渝建筑界同人的捐款资助,费正清、费慰梅也争取到美国哈佛燕京学社的资助。最终,该刊以手写石印的方式于1944年10月、1945年10月复刊出版了两期。

1944年,梁思成带着儿子梁从诫到重庆报考南开中学。梁从诫考上后,一直在南开中学读书,直到全家离开重庆。

1945年初,出任战区文物保存委员会副主任的梁思成来到重庆,任务是编制一份沦陷区的文物建筑目录。为了配合盟军作战,全部资料用英汉两种文字书写。梁思成在《建筑》上看到中大学生吴良镛的文章《释“阙”》,看中了他的才干。1944年初,吴良镛被征调到远征军做翻译,1945年5月左右,刚回校不久的吴良镛协助梁思成编制文物建筑目录,并为《图像中国建筑史》做图片分类和辅助性绘图等工作。吴良镛目睹梁思成身患脊椎骨硬化症只能靠胸部钢架支撑身体、牙疼陆续拔牙、下巴搁在花瓶上以减轻颈部痛苦时仍坚持工作,深受感动。梁思成的学术素养和研究方法也使他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此前的1945年3月9日,梁思成考虑到战后复兴亟需为国家培育建设人才,致信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力主早日筹建建筑系。日本投降后不久,梅贻琦就同意了此事,并任命梁思成为系主任。梁思成收到梅贻琦同意的信件后,马上叫来吴良镛。由此,吴良镛成为梁思成创办清华大学建筑系最得力的助手。

1945年5月,费慰梅以美国大使馆文化参赞的身份来到重庆,梁思成去机场迎接她。8月10日晚上酷热难当,梁思成、费慰梅和两位年轻中国作家到美国大使馆餐厅共进晚餐,然后在大使馆门廊前小山顶的台地上乘凉聊天。日本投降的消息就在这时传来,重庆变成了欢乐的海洋,梁思成等人加入了庆祝的人群。他们急切地想与林徽因一起欢庆,可回李庄坐船要花三天时间。第二天,费慰梅找到一位美军飞行员。在他的帮助下,费慰梅和梁思成乘坐运输机飞到宜宾,然后乘小汽船到了李庄,一别10余年的好友终于相见。

8月25日,梁思成陪同费慰梅和美国大使馆官员去大足考察,因交通不便,一行人在大足住了一晚。大足县长郭鸿厚带他们参观了大足石刻,由此梁思成对大足石刻的认识更加深入。

1946年,梁思成应邀赴美国耶鲁大学任客座教授。在普林斯顿大学的“远东文化与社会”国际研讨会上,他作了两个学术报告,其中之一就是首次把大足石刻介绍给了国际学术界,这对于大足石刻走向世界具有重大意义。

1945年10月,费正清从华盛顿再次来到重庆,负责美国陆军情报局驻华办事处(后改为美国新闻处)工作。他和费慰梅邀请林徽因来重庆,长期患有肺病的林徽因冒险来重庆进行胸科检查。在她身体稍好时,两对夫妇一起去看了一场戏、两三场电影,费慰梅开车带着林徽因在重庆四处观光、参加活动。

东下北归

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各机构陆续准備回迁。1946年春,林徽因在费慰梅和金岳霖的建议下去昆明疗养,梁思成回到李庄收拾学社的书籍、文件、图片和各种技术装备并打包装箱。营造学社和中央博物馆被安排一起走,编在第47号,排在第1号的是中央大学。

最先离开重庆东下南京的是杨廷宝。

1945年12月,杨廷宝与资源委员会派出的出国科学考察团一起回到重庆。全国各地前来歌乐山上避难的邻居陆续返乡,杨廷宝把家搬到了沙坪坝,借住于南开经济研究所空置的房子里。随着各大机构陆续复员回南京,基泰接到大量重建、修缮和新建工程业务,关颂声安排杨廷宝立即赶回南京。回到南京后,杨廷宝又开始了连轴转的设计工作,无暇返回重庆接家眷。直到1946年9月,他的妻子陈法青才带着孩子们历经艰辛到达南京。

1945年秋,刘敦桢在建筑系主任任上又被中央大学校长吴有训延请出任工学院院长。工学院除建筑系之外,还设有机械、电机、航空、水利、化工、土木等系,刘敦桢更加忙得不可开交。

中大回迁南京前,刘敦桢的左邻右舍都搬离了梁家大院,但刘敦桢要兼顾院、系工作,因此到整体最后搬迁时,大院里仅剩下他们一家。1946年春,刘敦桢一家乘汽车到珊瑚坝机场,再乘运输机飞抵武汉,赶上了东下的首批中大队伍。

现有资料无法查到童寯离开重庆的准确时间,但应该是跟随中大首批离渝队伍一起出发的。就这样,刘敦桢、童寯等从长江上游一路向东,回到了南京。

梁思成等撤离的序号排在47号,离开重庆的时间自然比刘敦桢他们晚。离开重庆的前一个多月,梁思成一家搬到了中央研究院招待所,跟40多家人挤在一起等待撤离。1946年7月底,他们一家和金岳霖一起,搭乘飞机告别西南几年的苦难生活,一路向北,回到了阔别9年的北平。

到1946年盛夏时节,“建筑四杰”都离开了重庆。与初入渝时相比,他们离渝时的职业选择和价值取向各有变化,从事教育成为四人共同的价值追求。刘敦桢重回中央大学,自此再未离开。童寯到中央大学重续了之前在东北大学一两年的简短讲坛经历,直到终老。杨廷宝在重庆加入中央大学从事教育,离渝后虽继续其设计生涯,但教育已经成为其新的发展方向,到南京不久就再次兼职中央大学教授,1949年被任命为建筑系系主任。梁思成回到北平后忙着筹建清华建筑系,开始了创办第二个大学建筑系的新篇章,不久后又去了美国讲学,其建筑专业学养与后来社会变革中价值取向的融合与冲突,成为观照和解读建筑与社会、建筑师与时代关系的一段新史料。所有这些,都是他们这一代建筑师之前的中国建筑史上不曾有过的。

作者单位:建筑杂志社有限公司

编辑/王尧

猜你喜欢

中央大学建筑系梁思成
穿铁马甲的梁思成
泰国朱拉隆功大学建筑系图书馆
林徽因与梁思成:感情与才情相得益彰
梁思成夫妇拒绝走关系
Historical Architecture: A Paradigm of a modern city’s development
1932年中央大学教授索薪事件研究
唐圭璋与中央大学简述
分享与开放——重庆大学建筑系馆专业教室使用情况调查及优化策略
跟着梁思成游正定
从学人刊物看学人谱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