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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隐士

2024-03-25常华

古典文学知识 2024年2期
关键词:林逋孤山隐士

常华

以梅为妻,以鹤为子,隐遁山林的林逋隐得彻底,隐得透明。

这是一座坐落于西湖之中天然形成的湖岛,作为葛岭的支脉,它东连白堤,西接西泠桥,孤立于湖中,故名孤山。孤山的高度只有三十多米,这样的高度与名山大川实在无法同日而语,然而,这座低矮的湖岛却有一个高峻的文化海拔,苏东坡、欧阳修、吴昌硕这些中国文化的大师级人物都曾在此驻足,他们的诗文画作,给孤山渲染上了一层厚重的文化色彩,然而,真正让孤山不孤、声名远播的,却是一位一生布衣的隐士—林逋。

如同孤山在名山大川中的超然不显一样,生活在北宋初年的林逋有着与孤山一样的孤高气性,《宋史·隐逸传》评其曰:“恬淡好古,弗趋荣利。”早年的林逋与其说是一位清雅的文人,莫如说是一位行走四方的游侠,在江、淮之间,他着一袭青衫、骑一匹瘦马、执一把折扇,捕捉着散落在尘埃中的灵感,然而,他最终选择在西子湖中的孤山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间,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西湖,离开过孤山,直至病死。

二十年的时间足够积淀起孤山的厚度了。如果说四十岁的林逋刚刚踏上孤山时,这里还只是一个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孤岛,而二十年的时间过去,这里已经成为充满了文人气性的灵秀之地。结庐而居的林逋坐拥湖光山色,成为孤山唯一的朝夕相伴的守望者,而林逋对孤山的观照显然是一种积极的建设性的观照,正是由于他的到来,孤山才出现了满山姹紫嫣红的梅花,从而成为西湖上一道灿烂的风景。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每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向这座湖中的小岛,粗布葛衣的林逋便荷锄出门,开始植梅了。在他的呵护下,一株株梅树迎风傲立,成为孤山的盛装,当朵朵梅花在万木萧瑟的季节吐蕊绽放,林逋便擎一坛清酒,徜徉花海,踏歌而行。这样恬淡的画卷可能是所有文人的梦想,但真正能像林逋这样潇洒做到的,古往今来,又有几人?

众芳摇落独鲜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寒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林逋《山园小梅》

由此,“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来之笔注定属于林逋。放眼宋代的诗文大家,咏梅者甚众,苏东坡、欧阳修都曾盛赞过梅花的凌寒傲雪,但和林逋的这两句相比,总感觉缺了点清峻恬然的风骨,显然,林逋才是真正的爱梅之人、知梅之人,而只有当自己的生命与这位“雪中仙子”发生了不可分割的联系,才会真正与梅心意相通。

冰清霜洁。昨夜梅花发。甚处玉龙三弄,声摇动、枝头月。

梦绝。金兽爇。晓寒兰烬灭。要卷珠帘清赏,且莫扫、阶前雪。

—林逋《霜天晓角》

必须承认,坐守孤山的林逋,绝非产量最高的咏梅者,但他在孤山梅林中留下的八诗一词,却首首精品,使其不遑多让地成了宋代诗词史上咏梅第一人,这首《霜天晓角》,同样延展了《山园小梅》的月色与梅香,同样铺陈开孤山的霜天与寒夜,而这,正是林逋让后世文人无可复制之处。王复禮在《御览孤山志》中曾云:“和靖(林逋)种梅三百六十余树,花既可观,实亦可售,每售梅实一树,以供一日之需。”三百六十余株梅树对应着林逋在孤山上的春夏秋冬,这位以梅怡情的诗人同样也要以梅糊口,一株梅树的所得,就是自己一天的生活开销,梅花的清香飘满孤山,也渗透在诗人隐居生活的每一天,当一生未娶的林逋对友人说出要“以梅为妻”的时候,我想每个人都会相信,这样的痴情与忠贞一定出自林逋的心底。

孤山不是终南山,终南山的密林之中,隐藏着一条可以堂皇出世的“终南捷径”,而孤山没有,孤山只有漫山遍野的绚烂梅花。经营一座山需要的不仅仅是清朗闲适的心情,更需要淡泊宁静的定力,就在林逋遍植梅树的同时,他的白鹤也在以一种灵动之姿翔集于湖光山色之间。据传,林逋喂养的白鹤颇通人性,明朝张岱《西湖梦寻》中说:“(林逋)常畜双鹤,豢之樊中。逋每泛小艇,游湖中诸寺,有客来,童子开樊放鹤,纵入云霄,盘旋良久,逋必棹艇遄归,盖以鹤起为客至之验也。”尽管林逋隐居孤山,但文名早已飞出西湖,慕名造访的文人不乏欧阳修这样的大儒,也有薛映、李及这样的小文人,然而不管是谁,林逋都会淡茶一杯,与其“清谈终日”,而这时,他的白鹤既是一位召唤主人归来的信客,更是一位沟通文人心灵的使者。“鹤闲临水久,蜂懒得花疏”,“瘦鹤独随行药后,高僧相对试茶间”,当这双绕水而飞的精灵飞进清新出尘的文字,他们就成了隐士林逋最值得骄傲的孩子。袁宏道《孤山小记》说林逋是“孤山处士,妻梅子鹤,是世间第一种便宜人”。此言不虚,当“梅妻鹤子”构成一幅静谧的山水画卷,徜徉画中的林逋是如此惬意,又是如此享受。

林中萧寂款吾庐,亹亹犹欣接绪余。

去棹看当辨江树,离尊聊为摘园蔬。

马卿才大常能赋,梅福官卑数上书。

黼座垂精正求治,何时条对召公车。

—林逋《送范寺丞仲淹》

在被鹤鸣唤来的访客之中,范仲淹无疑是一个重要的角色。尽管身隐孤山,林逋像柳宗元所说的,由于僧人“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安闲者为多”,结交了大量方外之人,尤其是北宋的诗僧更是有三十余位成为孤山常客,但这并不妨碍林逋对世象的敏锐洞察和对后辈的积极鼓励。晁补之曾说林逋“推挽后来,欲其闻达,则反复致志,如恐不及”。独居孤山的林逋其实已然模糊了出世与入世的边界,与僧人们交往,他会吟出“青山日已远,香裓渐多尘”这样逸出尘外的诗句,而面对年轻的儒生,“其谈道”,则“孔孟也”,热心鼓励他们经世致用,闯出一片天地。而作为这方面的最佳注脚,便是林逋与范仲淹相差二十一岁的忘年之交。

天圣六年(1028),还是兴化县令兼大理寺丞的范仲淹在一双白鹤的指引下,来到了孤山,这已是范仲淹第二次慕名拜访林逋,如果说天圣四年(1026)暮春的那次相遇让刚过而立之年的范仲淹对比自己大出二十一岁的林逋心生敬意,那么此次前来,他更多的是想听一听这位忘年好友的意见。彼时,身处卑位却心忧家国的范仲淹刚刚针对宋廷积贫积弱的政治局面写就了一道洋洋洒洒的《上执政书》,墨迹未干,他心中的第一个读者已经选定,不是朝中显贵,而是独守孤山的林逋!在范仲淹看来,隐居孤山的林逋不啻一位“山中宰相”,正是这位曾自言“世间事皆能之,唯不能挑粪与着棋”的“山中宰相”,在范仲淹首次造访的时候,便展示了其过人的政治洞察力与判断力,让范仲淹心生敬仰,尽管林逋自己走出的是一条闲淡之路,但对年轻人,他更希望他们以积极的作为去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由此,我们便可以想见当范仲淹手握《上执政书》走上孤山时,林逋对这位忘年交的激赏与称叹。“马卿才大常能赋,梅福官卑数上书”,在看过范仲淹的《上执政书》后,林逋将眼前这样有着卓越政治才能的年轻后生比作了写出《子虚赋》的司马相如,同时,也以汉成帝时一个叫梅福的卑微小官上书朝廷的故事鼓励范仲淹不要认为自己人微言轻,还是要积极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愉快而又意义深远的“孤山对谈”。对谈的两人,一个是淡然出世的隐者,一个是积极入世的儒士,他们的面前,只有清酒一坛,园蔬几碟,白鹤一双,但正是这样的清淡之交,却在十五年后激荡起壮丽的回响。庆历三年(1043)八月,当范仲淹升任参知政事,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庆历新政”时,我相信,这位心忧社稷的臣子一定会向孤山投去深情的一瞥,盡管岁月如梭,但他相信,那里永远住着一位孤山隐士,永远有一双白鹤在飞翔。

隐居孤山的林逋不仅吸引了众多的文人墨客,还吸引了当朝皇帝。大中祥符五年(1012),宋真宗听说林逋的诗词写得澄浃峭特,曾数邀其出山为官,但沉醉于“梅妻鹤子”诗境中的林逋根本不为利禄所动,没有办法,宋真宗便“赐粟帛,诏长吏岁时劳问”(《宋史·隐逸传》)。对此,时人颇为不解,可林逋却说:“荣显,虚名也,供职,危事也,怎及两峰尊严而耸列,一湖澄碧而画中。”不仅如此,这位天天粗茶淡饭却自得其乐的画中人还在庐居旁侧,为自己建了一座坟墓,以此表白自己不求闻达仕途只愿老死孤山的心迹。

林逋淡泊名利的性格不仅体现在他的隐遁山林上,还体现在他的为文之道上。事实上,这位生活在画境中的文人应该有更多的作品存世,但他真正留给后世的诗词只有三百多首,并且这些作品并不是他本人留存的。为什么呢?其因还在于林逋飘逸不群的个性。据说他赋诗作词经常是随手写就,随手丢弃,从来不留,这种看似不珍惜自己劳动成果的做法颇让友人不解,他们认为这些费尽思量的作品应该整理成集,传诸后世,可林逋却说:“吾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宋史·隐逸传》)当好事者将他部分散佚的作品暗暗记录整理出三百余首传世,我们真不知道,对这些好事者是应该感谢才好还是怪罪才好,这些诗词固然为我们还原出了一个闲云野鹤般的隐士,但这样一来,似乎又少了些许距离和神秘,隐士应当是在雾霭中行走的歌者,隐隐约约、若即若离最好。

据说,林逋去世之后,白鹤绕其墓悲鸣三天绝食而死,而孤山的梅花也为他二度盛开,而在《宋史》中,一句“仁宗嗟悼,赐谥和靖先生”的记载,则让我们看到林逋在宋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心中的地位。由此,经营守望孤山二十年的林逋,注定成为孤山永远的主人,据说率皇室宗亲南渡的赵构在定都杭州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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