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琪北往事
2024-03-24禹风
禹风
一
那个正午好怪,非常奇怪,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她们先后走来时,把淡乌的影子投在江宁路的柏油路上。
祁红的影子是条盘曲的犹疑的蛇,与其说吐着舌信,不如说悠起了颈项顾盼得意。
史红从路的另一头走来,就是从武定浴室那边来,她的影子像只跳跳蹦蹦的梅花鹿。
祁红远远看见我站在363弄弄口老杨烟纸店红格子窗下,她便眯着细长眼睛一直打量我;史红远远对我笑起来,像乐于见我。我不能一直盯着两个姑娘看,我抬头,从老杨烟纸店兼当柜台的外窗台望入去,只看见老杨那张呆滞的脸和他肌肉松弛的脖子。老杨太太一直在哆哆嗦嗦往三角纸包里装五香豆和鱼皮花生,空气里确乎有股让我掉口水的香气。
我看见祁红和史红有影子,就往363弄弄口的中点走了两步,太阳终于把我的影子还了我。我的影子看上去蹑手蹑脚,它就似乎不该和我一同走来马路上。
其实那时候我和祁红还互不相识,我已注意到她的高挑。她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身材难画难描地苗条,已长得比我高(至少和我同高)。她很爱瞅着人却不同人讲话,甚至不打招呼。
史红是我弟弟的同班同学,她见人就露喜色,兴高采烈要说几句逗乐的话。
我站在老杨烟纸店窗下是有原因的,我记得那天我从清早起身就开心,我决定开心了还要开心,取出我存的钢镚儿来买老杨那排玻璃柜里卖相比较好的零食,以便度过一个孤独却多味的下午。
我想买一包白糖杨梅,一包拷扁橄榄,一包甘草桃板,一包五香豆,外加一包椒盐花生米。我不能直截了当提出买上海牌啤酒,但会趁周围没人时把钱递给老杨,对他霎霎眼。
祁红的走近令我呼吸不畅,我闪到一边,决定礼让她。老杨像泥塑木雕那样没表情也没动作,几乎连个姿势都没有,他只是在只容两人站立的小店堂里矗着。他看不出祁红的不同寻常,他只把祁红当成普通顾客。
我为老杨感到悲哀,还有点替他羞耻。别看我年龄小,我见过那种站到花草前闻不到花香的人,他们认为叶子花朵和茎干是同样的东西,若奉命而来,或会伸手把花朵同叶子茎干一起拔掉,用细绳捆一起。
祁红睨我一眼,伸手把纸币递上柜台:“老杨,给我五根赤豆棒冰,五根奶油雪糕!”
史红笑嘻嘻地跑了來,在我背后敲我手臂:“死腔,站弄堂口混世界吗?”
我悄悄握住史红的手,她的手柔软清凉,并且不会主动摆脱我。
我俩看着祁红接过老杨颤巍巍地从竹罩子广口保温杯里掏出的棒冰和雪糕。祁红自有一套的,她从帆布兜里拿出两条绿白格子厚毛巾,把蒸发白汽的棒冰雪糕裹起。她不停睨我和史红,嘴角浮起不明意义的笑,扭头往南角子方向走回去了。那边是新闸路口,一路往南则是美琪电影院(后来恢复美琪大戏院之称)。祁红到了新闸路口便会朝东去。
我忍不住眺望祁红的背影,她走路一漾一漾,我看不够。
“你买点啥呀?”我问史红。
史红拿出纸币,笑嘻嘻吩咐老杨:“拷扁橄榄两大包。”
我觉得面无表情的老杨简直是个假人,不但他像,他老婆老杨太太也像会动会走的假人,她说话是和老杨咬耳朵的。一对假人夫妻卖出的东西倒当真不含糊。
我笑笑,我岂不是逮住了老杨的破绽!
史红边走边回头,笑对我挥手:“你快点好回去了。一直站在弄堂口的,一般是小流氓!”
我把我的钱递给老杨,看他拣选我买的诸多货色,一只只小小的令我垂涎的三角纸包排列在玻璃柜面上,很有看头。我对他眨眼,指指我递给他的钱。
钱绰绰有余,他明白我还要啤酒。
老杨慢慢弯下腰,用力抽出柜台下暗绿瓶装啤酒,不假思索用一张牛皮纸把酒瓶裹起,又掏出一只暗绿尼龙网线兜,啤酒躺倒放最底下,零食包纷纷压上去打掩护。他把找的钱和网线兜一起递给我。
我接过挺沉的东西,抖着腿,还不走。
我笑说:“老杨,你为啥把烟纸店地面造得高出人行道?我们买点东西还要抬头,头颈酸煞!”
老杨面无表情,低头看我,嘴唇微微地哆嗦。
“你喜欢居高临下看世界哦!”我想说更多,不过气氛不太合适。老杨和老杨太太都是不会笑的人,听不懂我开的玩笑。但我忍不住还是多说一句:“你们家在旧社会干啥的呀,是不是开当铺?”
我边走边笑,边笑边回头看,隐约见老杨和老杨太太面面相觑。
老杨太太还从窗子探出头,闪着银发丝,大概想看清她一向忽略的本客人,看看我到底是哪家的小顽。
二
虽说我才十一二岁,不过试想:旧小说《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林黛玉或者薛宝钗,也就十二三岁。
我至少已晓得一个道理:大人们暗地里提起大观园故事,只因那样的故事悲归悲,绝大多数人是盼也盼不到有福进去当个配角的。故事里的人拥有一切然后才失去一切,听故事的人只盼能拥有那样的好东西好人生一分钟,却痴心妄想。
我么,上海滩弄堂里小赤佬一只,还是啤酒加零食吧,今朝有酒今朝醉。
手边尚有本《醒世恒言》,寂寞了我就翻翻,了解了解遥远时空里的中国人。
圣约翰大学毕业的沈家大爷叔这天没去华东纺织工学院教英文,他像很久没去讲课了,他的人造革提包放在厢房窗下的榜眼凳上,落了一层浅浅的灰。小爷叔么也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他读的是新闻系,毕业后当过《中央日报》记者,如今没得工作给他做。他天天在家吃白食听评弹。
大爷叔同小爷叔呆若木鸡地坐在客堂间外边天井里的竹椅子上,和他们住同间西厢房的孃孃正嘀嘀呱呱开口数落,沈家小辈们到天井里围成一圈。我拎着私酒和零食不好意思凑上去,就悄悄靠到客堂角落的大圆柱后听听壁脚。
哦,原来事情简单:楼上14室打翻了拉屎拉尿用的臭痰盂,污水从木地板缝滴下,滴在小爷叔的床上了……
我叹口气,我想想,又叹口气。这事我给大人们分析分析就行,小孩子的眼有时也亮的。
什么楼上14室15室的(我家是13室,同14室紧隔壁),听上去像能和沈家分庭抗礼,其实楼上楼下全是沈家房子。
我阿爸讲我们不交房钱而住着人家的房子,尽管是上头分配我们住,多少还要识相,心里要拎清。喏,你小孩子对楼下沈家尊敬点,不可以把脏东西朝楼下扔。
我一开始还不大懂,后来我看看看看就明白了。房子是沈家的,我们不付钱就住楼上,他家反被赶到楼下,挤着住在后房或住没阳光的西厢房,那他家肯定是不情愿的嘛。
我语文学得比同班同学们好些,我知道成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反正,阿爸讲得对,我们做人要识相。
我对沈家所有人都尊敬,“大爷叔”“小爷叔”“孃孃”,不厌其烦地报以尊称。沈家人当面背后都夸我“乖小囡”。其实我是喜欢这家人知书达理的样子,佩服他们吃了大亏还能笑,会一家人聚着快活。喂,你以为圣约翰大学是随便可以进的吗?
那个14室么就是我家紧隔壁的邻居。他们也可算是一户体面人家吧?不过他们在礼节上总能省则省。另外,我作为隔壁小孩若踅进他家蹭蹭新奇的九寸电视机,他们全家就目不转睛瞪着电视屏幕,像电视节目已勾走了他们的魂。
他们不会赶我走,把我当成没买票的熟人。等我脸上挂不住自己走了,想必他们会松口气,一起抓耳挠腮,伸手摸到花生米碟子。
我没敢在天井里放肆,我回家打开五香豆小包,抓了一把,然后打开啤酒盖,给自己倒了一杯。我端着杯子攥紧豆子,跑进二楼东面的廊道,朝下可看天井和西厢房动静。我边喝啤酒嚼五香豆,边看楼下的戏文。
孃孃就是絮絮叨叨,不过她说得不温不火。
大爷叔已喝起茶来,一语不发。
小爷叔的床上有了污秽,他也一语不发。他素日甚少说话,说话时清淡平静,像刚从梦里醒转。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靠敏捷机灵为生的新闻记者。
终于楼上14室的女人从走廊窗户探出头,齐耳短发摇晃着,朝下喊:“孃孃,我拖过地板啦。”
她喊完就缩头进去,她家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相继又探头出来朝下看,一脸无辜。
我往嘴里塞了颗五香豆,我在对面廊道摇头。我是最知真相的人之一哦!14室日日往门口放只臭痰盂,他家男孩就往里头泚尿,而且从不及时清理,走过路过,我都捂牢了鼻子。这男孩有慢性病的,尿特别浊。我看楼下小爷叔算是倒了大霉。
小爷叔连头都不抬,等楼上14室女人敷衍了事喊完,小爷叔轻声但威严地对孃孃说:“小妹啊,把我床铺东西全部掼到江宁路上垃圾桶里去!”
就是呀,这还怎么能用!我对小爷叔肃然起敬。
一杯啤酒没喝完,戏文的华彩段落开演了:楼上14室女人踢踏踢踏走下楼来了,两手臂搂一床旧棉花胎:“孃孃,这个赔给你们。还是好的,我洗干净的。”
孃孃看也不看:“不用,不要。”
我忍不住嗤一声,把头缩进,不让14室“阿姨”闻声见我。我受不了了,喔哟,我册那要昏过去了。
总之,简单讲,我们楼里就都是这种阿乌卵事体。沈家是房主,我们其他人家是分配进来住的,住他家房子不用给一分钱。
不给钱的人家有两种,一种像我爸妈,觉得自己要识相,要有分寸有礼貌,不要再给沈家添麻烦。另一种大约像14室,觉得自己不欠人任何东西,而且,假使给别人添了麻烦,都可以水来土掩地对付过去。他们的生活里有更重要的权衡,其他全算小节。
多少腌臜事時过境迁。
我到西厢房找大爷叔想翻他玻璃书橱里留存的书。孃孃讲“乖囡倒蛮欢喜读书”,小爷叔喝着黄酒朝我点头,大爷叔看我挑出一本《古文观止》,朝我脸上仔细打量。我问他:“爷叔,既然南京东路上从前香火很盛的虹庙是沈家的,还组了董事会,那么,董事长是啥人?”
大爷叔愕然:“这个你也晓得?谁同你讲这些?”
我得意扬扬,这是我自己探访出来的呀,谁会同我讲?
“大爷叔,据说董事长是海上大亨杜月笙哦!”我盯着他眼睛,他抽烟太多,眉毛愈浓,眼睛被熏得有点眯细。
大爷叔扭过头去,小爷叔对我挥挥手。
孃孃讲:“小囡不必瞎话三千。孃孃要下小馄饨吃下午点心了,荠菜馅子的,你要吃几只?”
三
其实,我老公带小囡带我到纽约郊区入住独院别墅前我真没怀想过上海往事。
人生譬如激流泛舟,一路小心谨慎要对付汹涌水流,保证方向正确,做到小船不翻,我可忙得没本钱享受怀旧。我算是自爱的女人,我有才有貌,但终究靠的是自己的才,容貌拜天所赐,算作锦上添花。
是啊,我确实记得那个特别的中午,我到江宁路上老杨烟纸店去买棒冰雪糕。然后我有了奇遇。
我后来听闻有关老杨的传说,将信将疑之际,总蓦然回忆起站在老杨烟纸店窗下的男生冰淇淋,冰淇淋自然是他的绰号,我已不记得他大名。他有一对远山般的细眉毛,一双冷冷的眼,脸颊浮起坏笑。他看我的眼神却是纯粹惊艳的,这我无需回避,我对此司空见惯。上帝安排男人们惊艳我,无关他们的年龄。
那天的奇遇自然不是冰淇淋本人。我走回家,原以为会妥妥当当把棒冰和雪糕交到等待我的小姊妹们手里,不过遗憾,它们最终却溶化在我的毛巾里,淋淋漓漓,还沾染了我裙子。但我根本就不在乎这点代价了,因为我看见了……怎么讲?其实那天我是第一眼见世界。
刚走到国棉八厂对面,我吓一跳,江宁路这条种满梧桐树的小马路从没这么多人聚集。出啥事故了吗?我两头看马路,想看见长辫子电车停驶。不过,片刻工夫我就明白了:人群围住的是个金头发的外国人,是看稀奇呀!我从没见过头发这么金黄、皮肤这么白、长相奇怪的外国人。
外国人背靠国棉八厂生锈的大铁门,手里抱一只白帆布包,他神色很紧张,一直对围牢他的男男女女摇手,嘴里说“恼恼”,不过当年大家不懂英语,可能这是七十年代后期来上海的第一个西方游客呢!
没人把他当成和我们同样的人,他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外星生物。
女人们想伸手摸摸他的白皮肤,皮肤上有浓密的汗毛;男人们更粗鲁,他们像逗引猫狗一样发出各种怪声音,想引他注意,最好他能回应,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我当时也一样兴奋,就像第一趟看见白孔雀。我一点不觉得这男人英俊(其实回忆起来他很英俊),甚至我没意识到这是一个人。他像是梦幻物,一个让我突然醒来的启示形象。
国棉八厂组织了工人纠察队,打开厂门保护外国人,他们拿大喇叭驱散路上聚集的来自各条弄堂的居民:“请尊重外宾,友谊第一;请保持距离,不要惊吓外宾。”他们把外国人请到厂里休息去了,还让人打了冷饮水请他喝,压压惊。
等外国人喝上冰冻酸梅汤,我才发觉我的棒冰和雪糕已融化了。但是,这小小损失无所谓的,我像被闪电击中脑壳子,想到的全是无形的大场面和大事体。我相信这是我后来出国定居的前兆。
当然,那天看见外国人,离我最终赴美,中间还横亘着二十多年,这岁月真够漫长的。我家仍在靠近江宁路的这段新闸路上经营多年。
我们新汇里全是挺好的新式里弄房,从前这里可是英租界的核心地段,房子造得体面又牢靠。我们居住的年代,邻居们也大多数有海外关系。
相对来讲,我们这头的房子和江宁路美琪大戏院以北一带的房子还是有差别的。
江宁路上有小洋房,但杂着不少乡绅商贾从清末到民国建造的中式院落,大多数是上海滩发迹的土著大户的房产。十里洋场时代,这些人家经营各种各样成功的生意,但较少是洋行里做事的买办出身。到了我上小学,江宁路上好些独门独户有院落的房子都被征用,不顾美观拆分隔间,让各路无房户住进去。
第一次看见外国人的那个下午,我豁然开朗。
的确,那些有海外关系的邻家小姊妹们偷偷念叨要出国,哪怕那年头谁也不敢公开宣称。我也想,即便我家没海外关系,我将来也出国。靠别人帮我?离开这日复一日沉闷的环境。
说起来很有意思,这城市实质上是以马路和街区各自为营的。
“上只角”自然与“下只角”泾渭分明,而“上只角”也分成不同的段落。走几步走进别人的段落,那里的人做人做事的想法就可能不同。举例而言,举什么例子好?
刚刚说起过那天站在江宁路老杨烟纸店外的男生冰淇淋,冰淇淋也许就是个好例子。
后来我发现冰淇淋进了我所在的初中。冰淇淋在初中成了风头人物,是个会动笔头的小文豪,整个城市的中学生都读他写在报上的文章。
我有一次就考考他,我说冰淇淋,我某天晚上去马路上买东西,回弄堂被一个男的捂住了嘴,要拖我走……冰淇淋一下子绷紧了,眼珠子绝望地转动,说应该反抗应该喊叫应该尽力引起别人注意,云云。
嘻嘻,我是骗他的,他很实诚,被我一试就试明白。
他们那个路段长大的人,还真是实诚的。不像我们新汇里长大的男生,一个个精怪老练,善于分辨女人说话的意图。
四
他们对我讲:“祁红祁红,美国人要来重开领馆了。”
我捉摸的是他们为啥告诉我这个,而且,我看见他们脸上忍不住坏笑。
我没回答,我也没啥表情给他们看,就当他们嘴里叫的只是“祁红祁红,过了下半天就是夜快动(傍晚)”。
美琪大戏院当然是我们这个地块的重大标志,改名叫美琪电影院的年头里它不像从前那般热闹,原因大家晓得,没啥电影可以放嘛,只有《春苗》跟《海港》嘛。直到很久后《少林寺》一炮打红才改变了电影院的生态。不过,我们在地住户还是以美琪为荣,它后来又改回了“美琪大戏院”,上演的是上海人公认比较“上只角”的戏目。
我记得男生冰淇淋他们欢喜玩一种游戏,就是将电影票和戏票的票根拿来附墙壁上,放手让票根在风里飞。谁的飞最远,就赢到别人的票根。我随手送过冰淇淋很多戏票,那是在美琪恢复演戏之后。
我肯定送过他一场好戏的票根,我记得清楚,那个现代沪剧叫作《清街》,讲的是五十年代如何整顿杜月笙和黄金荣留下的流氓帮派,南下干部们大获全胜并成功改造了众多帮派分子。
我之所以记得清晰,因为看戏中场休息时我大吃一惊,瞥见老杨夫妻也坐在戏院角落里。老杨木然的脸真像一张人皮面具。
他们夫妻俩在我的势利眼看来怎可能走进美琪?他们不就是那种想办法搞到了经营许可证、时时刻刻立在马路边讨口饭吃的行尸走肉吗?我惊讶极了。
老杨当然没看见我,他看不见任何人,他只和他的老太婆并肩坐立,彼此悄声细语。
如今回頭讲讲也无妨呢,反正我没上钩。我怎么可能上那种钩?
我不是那样的女人嘛。
但当年我就算气死也得瞒着,你站泥池子里是不能指责别人脏也不能标榜自己出淤泥而不染的,别人不会相信你,他们只会越看越起劲,越捉摸越认为你里头藏故事。
那时发生的某些事体,到今天就会被鉴定为性骚扰,甚至性侵,或利用权力促成性贿赂。后来报上的报道轰动全球华人区:那个手握护照发放大权的小小处长糟蹋了不少急于出国的女子,其中一些是华侨的妻女。可恨这只老猴子也当面暗示过我,我不得不暂时搁下了最初的出国计划。
我们这街区的女生怎么可能让老猢狲来揩油?“上只角”这三个字不是随口讲的。那只猢狲他肯定不是“上只角”出来的,所以他以为可向所有经他办手续的女人提条件,搞得跟征税一样。
只畜生!
讲来讲去,很多人又要赐我一顶“自命清高”的帽子。这么些年来,我也不想多为自己开脱辩护了。你想想,从美琪迈开穿着高跟鞋的脚,颤颤悠悠朝前走一段,就到沐恩堂。如果你不信耶稣基督,不理解耶稣给某些人给某些女子的力量,那么也可有世俗的解释:陕西北路跟南阳路之间不就是宋家老宅?不就是蒋中正与宋美龄举办婚礼的宅子?那上了黑漆的竹篱笆虽隔离了马路,但你以为我们住这地段的女子会自甘下贱吗?
我从新闸路江宁路朝南走到北京西路,右转朝西,没多少步就走到那座绿房子。绿房子大家都晓得的呀,从前上海滩颜料大王的现代派住宅,由匈牙利人邬达克设计。
那座房子的主人同他的姨太太就是在三楼咖啡间里服毒自杀的。一场悲剧,不过悲剧总表达人的内心的。
在纽约定居后,我很欢喜我先生买下的这栋住宅,它有两层,有环绕楼房的两百多平米的院落。我们的楼前有棵高大枫树,秋天淡红。楼后也有棵变色树,是加拿大槭。我爱有树拱卫的楼房。我安居于此。
安居后我才常常梦见新闸路江宁路,梦见美琪以北那些鳞次栉比的楼房,梦见我从前认识和来往过的邻里故人。有时我还想起那个男生冰淇淋,不晓得他现在国内混得如何,有没有成为某个层次的文豪。
對了,我在财经学院当校花的黄金岁月里也见过他,冰淇淋那时是隔壁复旦大学的学生。我和他的一个师兄若即若离,常常也能听到他消息。
对了,他似乎有次出现在我寝室的,我得意扬扬打开自己的照相簿显摆,他看得一愣一愣。那是某几个搞摄影的家伙痴痴迷迷给我拍的校园写真。
不过有一点完全真实,我在财经学院的那几年是我此生最漂亮的几年。而且,他们也许不懂,迷倒他们的不光是美人们都有的青春容颜,实在还是美琪以北这地段的女人气质哟。
你想想,当年还是个初中生的我,就用夜遇歹徒的假故事试探出无数男生的隐秘心智及他们为人的本质。简单讲,见过世面的女人不一样,懂得男人的女人更有力量。
祁红,我的名字。在已消逝的时空里曾有几多年少儿郎在心里想着它!
这名字挺漂亮的,不是吗?
五
江宁路破天荒闹猛了一番,外国人走到国棉八厂围墙外,被弄堂里飞奔出来看稀奇的男女围住。听说外国人不害怕别的,甚至不害怕人家动手摸他,他怕的是没人当他是平等的活物。
人人互相议论开怀大笑,仿佛他只是一朵雨后树根上的怪蘑菇。
这件事我是听23室黄瑜讲的,他就在国棉八厂上班,他说他负责接待从南京西路中苏友好大厦对面小洋楼赶来的外事翻译。
要知道,我有点困惑。我没见到这个外国人,我想象不出他长得怎样。既然黄瑜告诉我那是个美国人,我可以联想到抗美援朝主题电影,但没用,电影里的美军是中国人演的。
我爬到二楼半大晒台女儿墙上,低头看江宁路。
江宁路被连绵不绝七八米高的法国梧桐遮阴,看不到全豹,但可以看见路上行人,有些女人走路的模样让我心跳加速……这条窄窄的路不仅是马路,也是我日常视野里的外部世界。它难以被确认,是诱惑和刺激的来源,就像法国梧桐伸展开的一根汁液充溢的枝条,朝我伸来,我愿意像大黑知了那样紧抱它,把我的口针扎入它……
我有太多的好奇,太多的期待,不仅想知道美国人的长相,想知道路上那些女人的全貌,还想知道更多更多,譬如,对了,老杨是谁?
很久以来,我怀疑老杨就是大家常怀警惕却从来见不到面的那种外国特务!如果你问我怀疑有没有理由,我没有。但我却有点根据:老杨是从没表情的,他的脸松松地吊挂在他面部,不笑不哭,甚至显不出苦恼和快活。连老杨太太的脸也相似他。那么想一想,外国特务的脸在我们心里也毫无特征,我们不晓得那种脸会是啥样子。
我本因为馋痨而去老杨烟纸店买零食,现在我带着疑问去买。每次我都仔细观察老杨、老杨太太和这个烟纸店的不同局部。或许在他堆放的飞马牌香烟后面藏着发报机,在他卖的一刀刀擦屁股草纸底下放着一把手枪?他和老婆每天都站在江宁路边看这条马路,以便向他的上司报告人流量、车流量和我们是吃饱吃好还是在挨饿?哼哼,谁没事能在马路边站一辈子呢?
我又在老杨烟纸店门口碰到了祁红,祁红不是那种让我见了心跳的女人,她走路的姿势像低空里翻卷而来的黑凤蝶,她从来就像认识我那样很远就盯着我看,嘴角浮起似有似无的微笑。
我知道她是来买棒冰和雪糕的,她很有钱,要买一大堆。我站到一边,从她背后打量她。她的头发瀑在肩上,头发和别的女人不同,是打小卷卷的,我闻到头发的香气。她的腰肢令我理解了“苗条”和“婀娜”这两个形容词。她的长裙很考究,面料我讲不出,但肯定是好料子。她腿长,脚下踩着新凉鞋。
她付了钱朝我转身,狠狠地看我,带着快乐和探究的神色。我终于有一回忍不住开口:“你的头发为什么不是直的?”
她眼神闪了一闪,脸上的笑意像阳光从梧桐摆动的树叶间洒下,她露出白色的雅致的牙齿:“讲啥呀,怪伐?关得你啥事?”
我目送她摆动腰肢去得远了,就像凤蝶从花盘上升起,舞着翻墙而去。我抬头看看老杨,老杨在窗户里站得高高俯视我,一瞬间我觉得老杨的眼色是笑的,莫非我的错觉?等我再看,就看见死鱼一样呆滞的眼,等着我告诉他我买椒盐花生还是鱼皮花生。
我踮起脚,假装想看看老杨柜台里还有啥好货,我搜寻目光能及的各个角落,想看出些破绽……
大爷叔在背后叫了我一声,他来买一包凤凰烟。他看看我手里的桃板和拷扁橄榄,说小囡吃零食不好,饭因此就吃得少,日后恐怕长不壮。我恭恭敬敬回答他说我慢慢吃,要吃上一个礼拜。
大爷叔跟老杨点头,拿了烟,给钱。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点东西交给了老杨。我看见老杨手脚麻利起来,把那东西递给了老杨太太……
哎呀,那时候的日子过起来特别冗长,每日的时间都难打发。看看书吧,等看完好几篇古文,日头就跟停住了似的,还在正午的高空;粗铁丝绕个圈留个柄,套上塑料袋把袋子拉拉直,去晒台上捉金苍蝇吧,我家的鸡已经吃苍蝇吃到反胃了;零食尝多了,拼命要喝水,也有一种厌腻感……还好是夏天,阿爸终于给我买来了游泳裤和凉鞋,我去五四游泳池游。弟弟怕水,他留在家,他喜欢大热天汗流浃背地伏在桌面上刻蜡光纸的花样。
游泳池里常碰到弟弟的一个同学,嗯,当然,我指的是史红。
假如说祁红像黑色的凤蝶,那么,史红就好似嫩黄色上海滩稀有的一种粉蝶。我说的不是白色菜粉蝶,是那种罕见的有嫩黄色翅膀的叫人看不厌的粉蝶。
她身材比起祁红要小一号,但也玲珑美观,她毫不吝啬自己的快活,总想让我也随她高兴起来。
“你阿弟不来游?”她见了我就歪头一笑,薄薄嘴唇粉红,“你会游?要去深水区吗?”
我当然不敢去深水区,你看看,浅水区插蜡烛那样站满了人,偶尔找空档扑下去拍拍水,可深水区就那么两个长相像少体校出来的,在里头自由自在反复游。我猜从附近高楼看过来,如同一大群沙丁鱼跟两条海豚同在池子里。
我觉得跟那些来浸浸水的人站一起实在太戆,我问史红去不去中水区,那里人终究少些,如果我们离池边不远,应该不至于溺水。
史紅笑笑,有点犹疑,她吐出纤细的舌:“我不会游,你会看着我?”
我俩互相握了手,探手探脚朝水深地方慢慢蹚过去。史红被更大的水托起,漂着朝我撞来。我没办法,又不能推开她,我张开手臂,没想到她一把抱住了我。
“哎呀,”她大笑,“我浮起来了,飘了。”
我非但不觉得她讨厌,而且,一种陌生的感觉像云罩到我身上,我的手搂住了她腰,我感到心头一阵火,我很想仔细摸摸她。
我们一下子互相放开,我没呛水就咳嗽起来,史红拍打了几下水面,搞得水花飞溅,立刻又拉住了我手。于是,我们小心翼翼维持着平衡,继续往人少的中水区走几步,等水淹没我胸脯,我靠池边站稳,让史红在我身边扑腾,她一慌就拉我。偶尔水托得她失去平衡,她免不得还是一把抱住我。
我晓得我俩很亲热。在水池子里。
人家不认识我们,如果认识,一定会嚼舌头。
从泳池一起往家走,她笑着说着,我觉得没话可讲。我看看她,她被太阳晒黑了,像黄蝴蝶从阳光下飞进乌云区。
“喂,问你个问题,”我说,“烟纸店的老杨到底怎么回事?”
老杨怎么了?史红觉得我莫名其妙。
“一个人带着自己老婆,成天站在马路边看马路,这正常吗?”我说,“他到底有什么真正的目的?”
“老杨?目的?”史红愣了愣,“你将来带着你老婆看啥呀?不看马路,看云吗?”
她咯咯地笑,自鸣得意。我说:“你别乱说话。你看老杨,成天就没表情,还不肯说话!这岂不是像极了特务?”
史红点点头,说老杨卖的棒冰货色好,老杨的棒冰是有渠道来的,不是红鼻头阿四沿街叫卖的那种落脚货。老杨烟纸店开在江宁路当中,可两头上武定路和新闸路的居民也要走远路来买。去晚了就买不到。
她说着说着想起了我的话头,笑说:“你对老杨有兴趣,我帮你问问我阿爸。”
她爸是地段医院的外科医生,熟知附近很多人的病历。
“好呀,你问你阿爸,这个老杨从前是做啥的。”我深思熟虑,认定老杨多半是有问题的。
六
七十二家房客的说法常被人拿来形容上海的市井。沈家这宅子从晚清直到六十年代都是独门独院,一家人也刚刚好,并不太宽余。当然自从房子被征用,像我们这些人家搬入来,且还不止十家十五家的,从此有了七十二家房客的视感和听感。
阿爸姆妈总有种倾向,似乎不愿我同左邻右舍走近,但又从未用语言禁止我。
我阿爸讲了课回家,放下拎包就到楼下水台去提水,三大铅桶水倾在门口陶缸里,这是晚上用的。然后他再从楼下提三大铅桶水直接到二楼半的大晒台,他在半边晒台种了五六十盆花卉,总要亲手灌溉。阿爸不喜社交,沿路同人打打招呼就算作外交。
姆妈总晚些到家,她除了讲课,还兼任教导主任。她回家就是淘米洗菜做饭,吃饭后再洗碗做卫生忙到就寝,她自己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却看不起其他人家的主妇。
不过阿爸姆妈有自我矛盾的地方,他俩对楼下落难的沈家悄悄地很敬仰。沈家人同他们说说话,他俩回来就喜悦半天。我讲不清道理,不晓得为啥。
楼里十几二十户人家,住得实在不宽敞了,二楼有点像西郊公园里养各种鸟的鸟园,笼子排笼子,成天各种鸟声。鸟儿们互相看着,跳上跳下,吃喝拉撒。
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一多,晒台就成了放风地,大家都要常常蹿上去透气。
楼下沈家十来个人一日三餐都是在房里放开圆台面认真坐了吃的,这是他家的习惯,按我姆妈意思,也是沈家的派头和风范。但我不以为然,我喜欢傍晚晒台上各人家的小孩捧饭碗胡言乱语的社交时间。
我喜欢姆妈做的番茄土豆扁尖汤,我往自己饭碗里浇汤,添点酸酸的番茄,挟几条长扁尖,就小心翼翼捧着,走铁梯上晒台。我在晒台上有自己的椅子,不吃饭时坐着读小说的。晚霞起来,火烧云映红天,也有些大人上晒台,在那里说东家的长西家的短。我竖起耳朵听,心里像湖面被小石子连续弹出涟漪。
姆妈一开始不赞成我吃饭上晒台,说那里坐没坐相,一股子小市民气味。不过,通过我,她听见了周围的隐秘,她其实很喜欢听到隐私故事。
但她毕竟对一起搬进来的三教九流人家不感兴趣,只对楼下沈家的故事有瘾头。
“姆妈,你晓得孃孃家从前从哪里来上海的?”我是道听途说。
“小囡不要瞎三话四;你倒是说给我听听!”姆妈威严地说。
不过,我相信邻家的女人们绝非怀有恶意,她们只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住上了沈家的房子不用交钱,她们力争过日子过个明白罢了。
“孃孃家是从浦东过来租界地的哦,是本地人氏。她们的祖上在清朝出个道士,沈道士很得人心,在南京路上开了道观,香火蛮盛。沈家就变有钱,造了这房子。”我转述。
姆妈哦了声,点点头,关照我不许到处传:“记得耳朵听见的,不可以从嘴里出来。除非过了很多年。”
我其实早听过沈家的来历,如今只不过听见重复的,加强印象。我更关心沈家被人搬走的那些贵重物品是啥样,我每被允许到沈家厢房和后房玩,看见留给他们自用的家具也十分堂皇,不晓得比我家的家具名贵多少呢!
如今大爷叔小爷叔成了被动的寓公,成天没事做,除了偶尔被通知去参加清理城市或河汊的公共劳动。
“姆妈,沈家从前的道观是有董事会的,你晓得董事长是啥人?”我抬头看我妈。
“嗯?”她没怎么听懂。
我只好站起来,凑到姆妈耳朵边,轻声讲:“黄金荣杜月笙你晓得吗?”
“啊?”姆妈大惊。
“不是黄金荣。”我说。
“杜月笙?”姆妈声音都打抖了。
“这没啥。你不了解老上海。”我得意,“杜月笙是大亨,大亨你懂吗?他在上海滩很多有名的地方都当了董事长,是人家求他当的。大树底下好乘凉!”
“不要出去乱讲,我警告你!”姆妈疾言厉色,以为自己回了家还是教导主任。
沈家的当家人既不是大爷叔也不是小爷叔,是他们俩的大哥,当然也是孃孃的大哥。可惜他前几年为救触电的工人自己牺牲了性命。沈家因此在本地段享有好口碑,并没人认真再来逼迫他家。他家落是落了下去,还好没人愿落井下石。
反正这幢楼房里,真正有点学问的还只有大爷叔和小爷叔,他俩从前一个是大学英语教授,一个是新闻记者。只有沈家有正经八百的书橱,里面放着整洁的书:《古文观止》《中华活页文选》《封神榜》《隋唐演义》《唐诗三百首》《左传》等等。
其他书么,全被拿走了。大爷叔喟叹。他现在不看这些留下的书,他只读报纸。一张《文汇报》加一张《解放日报》。小爷叔也同样看看报,不知道他看报想些啥。
有个同样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老同学罗先生常来探望他们,只要罗先生一到,孃孃就快活地在门口喊:“罗先生来啦。”
我看见戴眼镜半秃顶的罗先生就好笑。他说话很雅,礼貌周到。只见他把头顶的帽子摘下,欠身问大爷叔:“吾兄可好?”又问小爷叔:“吾弟好?”
他们三个坐在天井里吃茶,孃孃总想做点心给罗先生吃,罗先生拼命劝止,如果上点心他就要告辞。所以,他们只吃茶,茶是沈家最好的茶,龙井。
我被默许旁听他们的清谈,无非各自单位里的事,一些美食记忆或某些获得定量供应品的窍门,等等。我听得不耐烦,就去晒台上扑褐色的弄蝶。
回忆起来,有一次我似乎听见罗先生提起老杨,但大小爷叔没接嘴。也不晓得这老杨是不是门口烟纸店的老杨。
七
我始终未嫁同别人猜测的原因无关。大家都说史红可爱,我内里如何,他们却不了解。
现在我在香港生活得很不错,看见朋友们离开香港去地球上别的地方定居,我也不动心,我就在香港待下去吧,但我不会再回去上海。
我把自己的人生分成了两部分,就像一部书的上集和下集。四十岁之前是上集,剩下的岁月就算下集。下集里我将孤单,却会感受智慧的魅力。
很久很久没回想江宁路上的童年和少女生活,可我竟在铜锣湾邂逅了祁红。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不再漂亮,像已在她的路途上耗尽了風韵,但她又显出了天生的坚定和一种柔和的高傲。
我们相认在潮水般的人群里,一瞬间我忍不住自己的泪水,那人群的潮涌就是时光退逝的表征。我和她找了家清凉的甜水店,聊了整整两个小时……
这么一来,我就不得不回忆起冰淇淋,权且用他的绰号指称他吧,可以避免直呼其名带给我的不适。
冰淇淋算是我的初恋,这不必讳言。有时我怀疑并非我剃头挑子一头热,但我想他当年只是时有怀春之意,并不曾真心恋慕我。
这些话且放过一边,我很想回忆祁红同我谈及的那些话头。
是的,我早已乘鹤而去的阿爸当时听见我问他有关老杨的事,立马哈哈大笑。他摇着头,笑得喘不过气,说不怪你们眼界窄,你们这些小囡是真可怜!
我当场还有点生气,现在想起阿爸的话,除了叹息,也嗟叹自己嗟叹冰淇淋兼带嗟叹祁红,我们小时候实在过得贫乏。别的没什么,我们最好的日子里,脑筋却得不到正常的养料。
阿爸倒是认真讲话的人,他说他给老杨和老杨太太常办诊疗的,劳动人民通常有些啥样的不舒服,老杨和老杨太太也都有,除此之外,他们倒什么要紧疾病也无。至于他夫妻俩从前干啥,那几乎不用问,肯定也就是做点小买卖呀。能维持一个烟纸店绝不容易的,需要很多经验和关系。他们有,所以他们能靠着这爿小店过日子。
这事就这么过去,我差不多很快就忘了,连冰淇淋也再没跟我提起老杨。
不过,祁红这次遇见我,话题竟回到了老杨身上!
你真不晓得老杨烟纸店的事?祁红大为惊异。
是呀,难道冰淇淋同我谈起过吗?他也许想谈时没见到我,见到我他早忘了这话头。他是怎样地同我若即若离哟!其实,每次他都不是计划了要见我,而是不期而遇。我们住得近,只要都去江宁路周边走动,就有可能常常碰见。
但我想再次说明,无论如何,我还是喜欢冰淇淋的,哪怕他对我半心半意,哪怕他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哪怕他把我当成了可以随便对待的女孩……
冰淇淋有一次并不是在老杨烟纸店门口站着,他站在江宁路新闸路口南角子南货店门外,手里拢着一本薄薄的破书。我去南角子买奶油雪糕,高高兴兴招呼他一声。
他像看见了救星一样,把我拉到南货店边小弄堂口:“史红,怎么你来了?我非得跟你说几句话不行!”
他看我莫名其妙只会笑,不晓得我看见他就开心,他愁眉苦脸轻声说:“你看,我完蛋了。”
什么?
我发觉他身体在发抖,眼睛泛起绝望的神色,几乎要哭。我倒是一下子担心起来,他怎么了,生大病了?所以要跟我讲,让我去求教我阿爸?
“你会为我保密?”他看看我,“我完蛋了,我成了一个小偷!”
他塞给我那本破书,让我看,我看见封面上两个繁体字《说唐》。
他心烦意乱看着我:“我从路口旧书店里偷的。”
我感到好笑,我完全没负担,一本破书值得什么?路口确实有爿旧书店,竟敢挂“上海书店”这样的大名,里头却是随地放下一只只竹箩筐,箩筐里堆着旧书。
我笑得很开心,我说那我帮你放回去好了。
他拿过书,一页页翻动,好像很愿意立刻就看完。
“如果你要看,就看完再放回去。”我说,“或者我替你去付了钱,就算是忘了付,不要紧的。”
冰淇淋看我,他看我的神色有了亲切的感觉,他摇头:“不是付钱或者放回去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知道我在偷,但我还是偷了。我当了贼,这已是事实!”
我自认是在那一刻爱上他。他在风中瑟缩,他自命为贼。这实在太迷人了。
其他我不用多回忆,我记得的就是后一周我在游泳池里遇到他,他已学会在深水里蛙泳了,我还只敢在中水区刨几刨水。
但是,我们在水下做了永生难忘的事情。他主动抱紧我,亲了我的嘴唇。水在我身边沸腾。
这就是他偷书的结果:他迈出了第一步,敢偷书;他接着敢迈第二步,在泳池里亲吻一个女生。我喜欢他的变化,这是他的成长。但他很紧张,而且自责。我晓得无论哪方面,他于当时当地都是认真的。他不管不顾地冒犯规则,又实实在在感到了惶恐。
“你不晓得冰淇淋给老杨带来了很大的麻烦?”祁红在香港问我,“我也是后来才晓得的,当时大家都被蒙在鼓里。可冰淇淋确实是个闯祸胚呀。”
冰淇淋是闯祸胚吗?
“你晓得我最后为啥嫁给老外吗?”祁红捂着心口对我讲,“上海男人靠自己长大,其实是长不大的。老外男的是守着规矩长大的,从小被逼着去教堂,他们听从了规矩,知道男人每一步该怎么做。”
是吗?祁红的意思,上海男人们都是巨婴?
祁红真是个有意思的女人,我虽不嫉妒她,也不羡慕她,却很想知道她的故事。如果她自己告诉我,我不会拒绝听。
她嫁了老外,习惯于对人敞开心扉。我们喝了两小时的鸡尾酒,等到后来,她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个七七八八。她的人生是传奇,她也该是传奇的女主角。
八
夜里并不悶热,上海已进入梅雨季,昨天我方从香港飞回上海,这次几乎环游了世界,离开上海整整两年。
好在我筹备得法,打开家门时家里样样都维护得不错,没任何要紧的设施不能启用。独身过日子有一点好,你不会因为自己的自由度给另一个人带来麻烦。在香港我见了史红,我也是这样对她讲。
史红竟然偶遇过祁红!她俩谈起了我早已忘记的很多江宁路往事。或者我是故意遗忘?我并不准备开凿尘封的记忆。
我想,在我八十岁之前,那些记忆对我没有意义。
说起祁红,我倒不想对史红谈祁红本人,我不由得谈起了我在悉尼见到大学同系师兄季某某的事。季某某有段时间和祁红处得不错,也许说不上恋爱吧,暧昧是足够有的。祁红虽说善于同人暧昧,但她对我说起过季某某,她对他印象很好。
我到了悉尼本没想遇见熟人,到底挨不过寂寞,为了不至于跑去Kings Cross那种错误地方,我就跟酒店前台问询了赌场所在之地。
我打了的士过去,赌场门外装饰着星星夜灯,似可聊寄无趣之夜。
我下了车正在那里观望,有辆白色出租车朝我驶来。我想出租车司机没得生意,要来招徕刚到达赌场、腰包还未瘪下去的我。
司机果真从车里探头出来,朝我微笑。我看一眼,看见此君的眼镜腿用链子系在耳后。他说:“喂,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再次看看他,恐怕他认错人。不过,我见他摘掉了眼镜,对我欢笑。原来是师兄季。
他把车泊了,领我进赌场。边走边问:“你是要大赌呢,还是只想赢点小钱花?”
我说我从没认真进赌场赌过,我只是来打发这个夜晚。季兄点头说那好办,我们赢点钱就去吃吃喝喝聊个天。
赌场里的人朝他点头打招呼,原来都认识他。季兄就笑:“不要以为我常赌,我在这个赌场打工了好多年,一直当庄家发牌。还担任过类似于工会主席的角色。”
我们坐到二十一点台面,我跟着他下注,其实我不会,看都看不懂,也没兴趣。他赢了一把就会停,跟我有一句没一句聊天,过几局才重新下注。我们一共赢了三把,他问我还玩不玩,吃喝的钱够了。我们站起身把筹码换回了现钞,他就开车出来,带我去中国城夜宵。
我们开香槟,也开了好几瓶当地的红酒,我们把互相知道的人事都聊了个遍。中国城开始放焰火,大家都站起走到窗口看。于是,他放下酒杯,说让我俩聊聊祁红吧。
“祁红,那场著名的车祸她到底在不在现场?”
我们碰巧都听说了那场车祸,不用互相解释。但若谁去查阅那年的报纸,就会挺吃惊的。
我当时看的是晚报,标题惊悚,像是说十二辆水泥搅拌车连环相撞,高架上翻得七荤八素,而某车上有位年轻女士搭乘,事故后找不到她,她失踪了。
“祁红,真可惜。”我微叹一声,作为对季兄致意。
“她活着。”季兄没领会我的叹息。
“那么你在澳洲过得如何呢?”我问他。
“你都看见了。先是赌场,现在开出租车。如果你能理解这样的生活,你就不会觉得惨。”他说。
“我懂。”我答。
假如他当年和祁红走在一起(尽管我不认为这可能),如果两人结婚生孩子,那么,两个聪敏见机、智商超越常人的男女会不会创造神话?
史红听故事听得出神,她说祁红没提起这个季某某,但祁红告诉了她关于水泥搅拌车队的事。
“祁红么,你自然能理解,围着她拼老命追的男人掰指头说不过来的。”史红脸上泛起讽刺的笑意,“她挑花了眼睛。她那双风花雪月的妙目也不见得有多高明哟!”
诚然,我同意史红。我想我作为男人,心底里也爱祁红的风骚,但我觉得自己撩拨她没有胜算,怕丢面子,并不敢对她示意。再说,她比我年纪大点,对我始终有姐味。
“反正,她说她在大学里当校花那时还在她寝室里让你看过相簿,你是知道她风光的。”史红挤兑地朝我飞了一眼,“那时她觉得自己征服了异性世界,人人都想和她好。”
我在香港并不想同史红续什么缘分,尽管我俩都单身都自由,但我们不是那个敢作敢为的年纪了。
不过,听她说祁红说到有点酸,我还是冒险拉了她手,告诉她祁红是糊涂了夸张了,保不定很多男人只想占她一份便宜,就像到香港很多人要去珍宝舫但只会去一次。我还告诉史红我认为历来真心追她的男生不会比真心追祁红的少。
史红和所有女生一样,听了我的话忘了我俩的话题是祁红,开始评点她自己。好一阵子之后她才幡然醒悟,说话回到了祁红身上。
“那时不就是九十年代初吗!那年代的口号是啥?我记得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哈哈。祁红也不能免俗。”史红起身另给我倒了一杯果汁,“有个男生想带她去美国,但她必须先嫁;另一个男生要把自己所有存款五十五万全部交给她;还有一个更发噱,告诉她她的公婆全是京城里的部级干部,她得搬去京城住。”
我听了畅笑,哈哈哈,我说:“史红,你会讲故事。你知道我想起了啥?我想起祁红站在老杨烟纸店门口买棒冰和雪糕,一买一大捧。她不至于眼界太低的。”
“是呀,说这种话的男人太穷酸,等价交换的味道不提,对自己定价太低,真叫人尴尬。他们只配看看祁红扭着腰肢走开的背影哦。”史红笑了,我俩拉着手,觉得心思相通,很喜欢对方。
“那么后来?”我问。
“祁红说那时有个男人跑来了。她还没从财大毕业呢,那个男人根本没上过大学,他只是在某个聚会上见了她一面。不过男人很有气势,像煞有介事。”
史红的脸色凝重下来:“男人向她求爱。他说他无以自证真诚,所以带来了一样东西给祁红。祁红一看,是公司营业执照。男人说他别的没有,只有这个赢利颇丰的公司,一共十二辆水泥搅拌车,每天都要跑出去做生意。看看这个上海滩呀,现在好生意哪天停得下!如果愿意跟他好,公司连本带利转到她名下,祁红就是老板娘。天天数钱好了。”
我想了想,告诉史红:“我觉得这个男的能达到目的,祁紅吃这套。”
可不是!史红总结说这就是祁红故事的华彩部分。女人有姿色,以当时最好的条件套现。不过门不当户不对,水泥搅拌车生意可以红火下去,男女之间真能成吗?
我想象祁红成了小公司老板娘的模样,可我想象不出来。正愣神,史红一下子滑出去,扯起了另外的话题:“不讲祁红了,心里不好受。我问你,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事,就给人家开烟纸店的老杨夫妻带来麻烦?”
九
老杨夫妻?烟纸店?我做了啥?他们有啥麻烦?
史红问得我一头雾水。
想起老杨烟纸店往事,还有那么一次不愉快的经历。
其实除了沈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有点压箱底的老钱,维护他们大户人家的气质,我们搬进来白住的这些三教九流人家全靠拿死工资过日子,都是穷人家。穷人家每日里自己买菜做饭,彼此没两样,想不到出去吃馆子。
介于自家做饭和出门吃馆子之间,那时上海滩还有些叫作“饮食店”的生意。早上开门卖大饼油条咸豆浆,中午和晚上卖生煎馒头线粉油豆腐汤,算是让有钱没钱的人打打牙祭。我阿爸时常有点零花钱,就领我们兄弟俩吃武定饮食店。
武定饮食店最让我惦记的是在沸油里炸得松脆的麻油馓子,手一碰就往下掉细杆,放到舌头上,先一香,后一碎,再化开,在舌头上喉咙里铺成薄毯。吃完麻油馓子,多半要来碗油豆腐线粉汤,汤面浮动一粒粒金红辣油,聚拢在碧绿和雪白的葱花周围。捞起线粉,满嘴游走,如蛇在齿间蜿蜒,放一枚滚烫的、对切开的油豆腐在舌上,油豆腐像小托盘,里面盛着汤汁,馋了一口咬,烫痛舌头,舌头托着不咬,就满嘴口水……
我和我弟比较分,不爱一起玩,有天我决定去武定饮食店吃独食。我用的是过年时姑妈给的压岁钱,阿弟也有,我心安理得。我记得我点了下午还在继续下锅炸的油条和一碗小馄饨。
我等小馄饨时老杨竟然来了!老杨穿件短袖白衬衣,烟灰色西装短裤,头上戴顶农工草帽,帽子上有红字的园林局编号。我觉得老杨其他没啥,帽子戴得有点怪腔怪调,如何怪我讲不出,但我想这样戴帽子他脚上应该蹬牛皮靴。我低头看,他穿的是皮凉鞋,皮凉鞋里还穿咖啡色丝袜。
老杨把手里的钢盅锅子轻轻放到柜台上,掌柜的老头平素闷声不响,这会儿竟巴巴结结跑来老杨门前:“大……大阿哥,你怎么自己跑来了,嫂嫂呢,没有不安适吧?”
老杨摇摇头,突然我看见他露齿对掌柜老头笑了笑,低声问:“老弟兄们近腔把(近来)还好?”掌柜老头点头如捣蒜:“好得很,好得很,大家牵记阿哥。”
老杨摆摆手,那姿势,我看呆,他派头好大,像我小说里读的新成语“不怒自威”。老杨吩咐要小馄饨和粢饭糕。掌柜的立马张罗,竟然把我和其他人先点的小馄饨从大锅里捞起,放进了老杨的锅子。又拿了当场回油锅热一热的几块粢饭糕,油纸包裹,找来牛皮纸袋子盛好,也不交给老杨。他端起老杨的锅子,走在老杨头里,一路给他送过去。
我真看呆了,老杨本是矗在小店里不动的那尊立佛,今天竟移动到饮食店来,想必是馋得狠了。他怎么又能如此折服这饮食店的掌柜,让人家情愿像个小跟班似的端着锅子托着纸袋子送他。
老杨根本也没谦逊,他呆呆朝店堂里看,我低头回避他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走远。他的背影又是那个佝偻的无关紧要的烟纸店的老杨。
该受责怪的是那时的我,那时的我还是个小小囡,轻浮自许,不晓得应该尊重人。
我吃完晚送的小馄饨,慢慢走回家,我到晒台上扑了一会儿蝴蝶,太阳大,又热又渴。我口袋里还有剩下的零钱,我想去老杨那里买支绿豆棒冰正好。
我懒洋洋踱步到老杨烟纸店,抬头一看,老杨正合着老杨太太搬东西。我等等,等了半天他也不招呼我,跟没看见我似的。我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老杨木呆呆转身过来,接过我的钱,拿掉柜子上蒙着的棉胎,旋开保温瓶盖,从冷气蒸雾里抽一支棒冰递给我。我剥掉棒冰浅绿花纹的裹纸,看棒冰上面的霜花。我讽刺说:“老杨你是大人物嘛,大人物钻在小烟纸店里岂不是怪事?”
老杨瞪着我,老杨太太也转头来看我。我说你们有必要把烟纸店的地基打这么高吗,我一个小小囡,来买根棒冰就要抬着头,头颈也弄断了。
老杨像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仍是不说话。他点点头,旋开他的保温瓶,又抽出一支赤豆棒冰递给我:“送你吃。”
我虽然很开心吃免费棒冰,但我又有被他瞧不起的感觉。我飞快想了想,摇手说:“老杨你不要送我糖衣炮弹。我看出你是个不寻常的人,很多人都很买你的账。”
这时老杨太太把老杨推了一把,自己挤到窗口来。她抬头看看天,自言自语:“啥日脚?轰大来呷啦(风大得很)。”她又一低头看我:“小阿弟,不要跟老杨开玩笑,他老了,没力气跟世界打交道啦。他送你棒冰吃是对你好,你拿了回转去。”
她硬把赤豆棒冰塞给我,我捏着烫手的棒冰,忽然胡言乱语:“老杨是不是戴着人皮面具?他没表情的哦!你让我摸摸老杨的脸,我就回去了。”
老杨跟老杨太太面面相觑,老杨还是那副呆呆的模样,老杨太太却拍手拍脚:“我的老天爷,你行行好吧。现在连这种小赤佬也欺负上门啦。”
看老太婆的阵势,我倒害怕了,我捏着两根棒冰,溜之大吉。
后面几天我走过江宁路老杨烟纸店,烟纸店打烊不开张。
我觉得自己闯了祸,想想心里慌,我是不是个闯祸胚呢?
我老实了许多,后面一些天我情愿避避开,从武定路绕路去上学,不再走过老杨烟纸店。时间稍长,我其他事情玩得高兴,就把这事给忘了,只留下淡淡不愉快的感觉。
后来我在小学里上课,学校临时宣布停课考试。来了一群据说是教育局的老师,个个神气活现,发给我们奇怪的考卷,语文数学放一起考,考题都很怪。没想到这场考试选拔了我,通知我去某大学附属学校试读。
我因此离开了江宁路整整一年,住进城区东北的校园,直到试读未通过,回原来小学就读。
这之后,江宁路对于我变得有点陌生了,我说不出是自己变化,还是这条路变化,反正我忘记了很多前事,心里被新的诱惑和苦恼占据。我根本不再去老杨烟纸店买任何零食,我长大了,不吃那些东西了。
阿爸忧心忡忡跟我讲要不要换家小学读书,他认定我跳了龙门又被退回,“回汤豆腐干难吃”。我不以为然,又不是我求着去,是他们要我去,我又不晓得为啥去、为啥被退回。等于被人捉弄咯,就算别人不同情我,也不必笑话我的。我坚持上原小学,大爷叔小爷叔出面支持我。他兄弟俩觉得我“磊落潇洒”,叫我阿爸不要多管我的学业。我阿爸对大小爷叔则言听计从。
不过我到底进过所谓的“贵族学堂”混了一年,眼睛看过、耳朵听过,鼻头也闻到味儿,当然变得有点和从前不一样。首先我不服气,我更加用功,慢慢在学堂里功课数一数二,叫人家想讽刺我也开不了口。其次,我晓得读英语要紧了,我条件得天独厚,请阿爸出面求大爷叔辅导英文,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一口答应。我从此下了课不做家务,直接去楼下西厢房跟大爷叔穷究语法、背单词并练习口语。
有了师生情分,大爷叔本寂寞,现在可对我打开了话匣子,专门讲民国故事给我听。张学良的事是必讲的,大爷叔小爷叔有个庶出的兄弟其时身在东北,东北是沈家关心的。我也多少听了江苏和浙江两省军阀互攻的故事,晓得江苏和浙江两省军阀的军队曾绕着上海大打出手至少两次。
我请大爷叔讲讲黄金荣杜月笙,大爷叔总推托说他不太清楚。
我讲我住读时有室友是副市长的孙子,喜欢历史,也喜欢八卦,讲过很多杜月笙大亨的故事给我听。我其实对黄金荣不感兴趣,单晓得桂林公园就是黄的旧宅。但我对杜月笙的故事感兴趣,这人,到底算好人还是坏人呢?有蛮多史家的态度模棱两可。
大爷叔的态度也模棱两可,好像谈起杜月笙有点犯忌讳。倒是小爷叔在旁听到,点头对我讲:“做人嘛,相信自己眼睛看见的。你不用打听了,这个人已在很多年前过世了,你永远也不可能晓得他好他坏的。别人告诉你的,你一概只能听过算数。”
我想我不会再同两位爷叔打听杜月笙的故事,哪怕外头言之凿凿杜月笙曾担任沈家道观的董事长。他们不想讲,我不去多事,否则我又容易当上闯祸胚。
我最后叹口气,对大小爷叔讲:“其实,死不死的,对大亨们而言,未必是真消息。大亨们最欢喜做的是找个样貌差不多的替身让世人看,自己金蟬脱壳,去别地方逍遥过活。”
两位爷叔无语,倒了黄酒,拿出几碟小菜,看看我:“你年纪还小,不能吃酒,其实,也不要学会瞎三话四的好。不过,将来等你出息了,我等闲曹会记得今日里你谈古说今,派头很好,像个大人的样子。”
我愕然之下问史红,问她是否晓得老杨烟纸店老杨夫妻后来是怎样收场。
史红讲老杨夫妻么关了烟纸店,江宁路上很早就不再有老杨烟纸店了。
十
我在香港偶遇史红,史红是史医生的小女儿,我那年由史医生为我割除耳朵下方一个皮肤疣粒,正巧史红来找他阿爸,她不认识我,却看了我好几眼,反复叮嘱她阿爸动手术小心,不要给这么漂亮的脸留疤痕。我于是跟她交了朋友。但我们并没见过多少次面。彼此间大约是那种偶尔想起心里温暖的非主流关系吧。
在香港遇见,我才意识到时间如同一块巨大的浮冰。我和她都人届中年,不再是任何男人眼中的佳丽。我们坐在浮冰上抬头看着天空和云朵,我们在意并能感到幸福的时光都已在冰下。我们只有用自己的体温融化巨冰才能重温往昔。
虽然我了解史红独身的原因更多出于性格,但她热衷于同我谈论冰淇淋这男生,我还是完整地回忆起了他,他可能是让史红这张白纸染上悲剧色彩的初始责任人。这样说,我觉得比较理智和中肯。
不晓得什么原因,史红好像是冥冥中的一串密码,打开了我记忆中壅塞的关节。
忽然,冰淇淋的模样生动地浮现到我眼前:当他还是一个少年,他身材已挺高,不怎么在意衣装打扮,但还算卫生洁净,因此他站在弄堂口,没人一下子能断定他也是小阿飞。只是我记得那时他瞅着别人的样子,这种样子是我在其他人身上没发现过的。冰淇淋一定有天生的某种孤芳,他居高临下看别人,就像只有上帝在他头顶,其他圣灵对于他都不在心上的。他也用那种眼神打量我,尽管我觉得他眼色中满是惊艳和欣赏,但那种欣赏不带有恭维,随时会露出批判的倾向。
我也想起我的大学同冰淇淋就读的大学毗邻,我们常常去他们学校参加周末舞会,冰淇淋没邀请我跳过舞,可他在他校园里见过我,什么场合我忘了,他要到了我的寝室号,他来找过我,是一天傍晚,我没去食堂吃饭,我那天不饿。
很久我都回憶不起冰淇淋为啥来找我,他并没像其他男生那样对我有心,我不是说他知难而退有自知之明,但他来找我很简单,有其目的。
听史红说到冰淇淋上大学之后同她偶有的来往,我忽然叫了一声,拍打自己前额。我记起了他到宿舍访问我的目的:他来寻求我这个恋爱老手的忠告。
那时,他必然管不好自己而堕入了爱河,但河水不友好,他有溺水的担忧。
是的,冰淇淋爱上了一个比他狠的女生,那女生轻轻松松将他的理智赶走了。他原本自自在在当世界的观众,潇洒而轻松,随时可品评他人,可他初试牛刀就证明自己比别人更不灵,他初入情场就被人家老到的经验摆布了。
我当然热忱地贡献了我的见解,还给了他一些技术性指导。但我觉得他根本没能力运用我教给他的技术,他已失去了使用技术的心态和立足之地。他陷入了败局,否则他不可能绝望到跑来我这个不相干的中学校友处讨取拯救之策。
这通常是一种有趣的对照,我既看到冰淇淋在情场上的笨拙和守真(他不愿有任何花招),又听到史红描述他“风流倜傥”且“敢于表达”。男人们如何做到在一个女人那里自如地扮演王子,却又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无奈地沦为乞儿?
我至今还是对这些故事有兴趣的,我不是作家也不是导演,但我想我适合当一个人类行为学研究者。
我当时直言不讳提醒冰淇淋不要滥用他的想象力,真实的人生不是他喜欢读的小说或令人受刺激的电影,我们只有面对现实才能把握自己的运程。
怎么说呢?我直觉他在所谓爱情上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在寻找将他心目中那个理想精灵安放到具体某女身上的机遇。
作为女生,我对这种情况非常反感,这类男生常让我有毛骨悚然之感。
一旦你被这种男人铆定,意想不到的苦难就开始了,之后往往赶都赶不走。讽刺的是人生中遇到的可观察的男人十个有九个和冰淇淋大同小异。
其实男人们爱上的是他的谵妄之思,他们自己诡异地孕化出了一个女生看不见的“爱的精灵”,然后他们就像中了邪那样要把自己养的蛊放到一个天真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女孩子身上,让蛊和女孩合一。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史红,史红由衷地感叹。她现在这年纪独身,应该也已看透了红尘,我同她讲,她才会有当即的感悟。
她何尝不是幸运的呢?和冰淇淋走在一起她不会轻松如意的,我们这城市实在盛产巨婴,巨婴要成长会吸干他周边很多女人的精气神。
假如我和史红看老杨夫妻看不顺眼,作为女生最多背后说几句气话发发牢骚,何况老杨夫妻锁在烟纸店的铁壳里不声不响谁也不惹,我们根本不可能同这种可怜人怄气。可是,你可以静下心品品冰淇淋的无聊和胡思乱想让自己信以为真的谵妄。
他凭什么将烟纸店小老板老杨想象成潜藏的特务呢?更可笑的是他能想象老杨常年戴着人皮面具,站在马路边观察不宜于他的人间。
老杨怎可能是旧社会上海滩大亨的化身?哪怕老杨真整容过,他也不可能是大亨在人间的肉身残留。为证实或证伪自己的灵感,冰淇淋可以做他想做的,但完全没必要让流言影响到老杨夫妻的生计。
当然,我如今是作为一个纽约人在发表想法,我不再是那个遥远东方港市的女市民,我说话也得照顾另一种生活的背景和局限性。为逃避将人透明化的日常运作,我才来到了太平洋的另一侧。于我而言,冰淇淋代表了一种寻根究底的企图心,他想满足他过于旺盛的好奇,同时纵容一种异想天开的自由(那倒是他与生俱来的气质)。
如果要我定义,冰淇淋本质上是个诗人。诗人的天性就是脱离生活的逻辑,生硬地把世界描绘成他们的梦境。诗人不能够容忍没诗意的事和人。冰淇淋自说自话地赋予了可怜的谋生者老杨夫妻一种出于诗情而非出于逻辑的可能性。他就此给他人带来了意料之外的辛苦。
数年后我无意中在静安区中心医院留观室遇到九十高龄的老杨太太,老杨早已不在人世了。老杨太太还认识我这个曾经的好主顾,她回答了我的疑问:
当年他夫妻俩迫不得已打烊烟纸店,是为隔壁老楼里那位“神经搭错”的小孩子跟人讲老杨是潜伏特务,是易容大亨。
老杨早就被种种无端的骚扰搞怕,他年纪大,身体差,再也经不起。所以夫妻俩只好关了烟纸店回家闲住,直到几年后离开江宁路好远的卢湾区出个烟纸店的空缺,才重操旧业。
那么,老杨年轻时到底是做啥的呢?我问老杨太太。
老杨太太昂然道:“现在不怕讲哪!我那个老头子缩在烟纸店小铁壳子里像只笼中鸟,他从前可是天高地阔哟!他是空军战机飞行员,打下过日本鬼子的军机的!”
我听了悚然心惊,一时间不晓得老杨太太是否吹牛胡说,可她才不管我呢,难得有人问起她心心念念埋藏的往事,早已潸然泪下:“小妹啊,谢谢你跟我老太婆说说话。这辈子我的老杨终究是善终,他当年的同袍都死在空战里。他呀,他站在烟纸店的铁壳里,同钻在美国飞机的铁壳子里终究有点像的,所以他能站下后半辈子,他妄想自己还在飞机里飞呢。可是,我们惹不起事了,只想活得太平点。”
史红听了老杨夫妻的故事,惊得瞪大眼半天说不出话。
“怪不得老杨平日里没有表情哟,”史红回想说,“如果他曾是那样一个空军英豪,有过那样激扬而惨烈的青春,他落到如此地步,能有表情才怪呢!”
史红说可怜冰淇淋始终蒙在鼓里,根本想不到老杨的真相。
我说史红你倒要想到冰淇淋的真相,他就是很多很多上海男人中普通的一个,他自得其乐地观察和品定着他遇到的人,可流于主观懒得求证,最后,他自己痛苦,并丧失掉本属于他的那些上好的福分。
史红听我说话的样子我记住了,她被我触动了,大概从此得益匪浅。
十一
很多人很多事都不在我眼前了,有时我喝了酒,会想起某些人某些事来。
我自认某种程度上我是念旧的人,譬如说夏天我开空调时常拿来盖的有一条天蓝色毛巾毯,图案普通又老旧,但我很仔细收纳它,它是小爷叔临终前留给我做纪念的。
我考大学时满心想进中文系,我对古汉语和外国文学同时有浓厚兴趣,但形势比人强,阿爸姆妈一看我高考分数奇高,立刻插手我的“前途”,他们的师友也出面规劝我,让我改填“出路更好”的系科。姆妈一位女同事的丈夫在报社担任管理工作,他示意我姆妈考虑让我进新闻系。简而言之,后来我答应了,不但毕业后不会分到文史单位当书蠹,而且我也会成为一个新闻记者。
当然,这是我当初变得和小爷叔更亲密的原因。我想请教他当一个记者在这城市里能干些什么。尽管小爷叔当记者的朝代早已过去,但他确曾风光一时。
小爷叔保持三缄其口的习惯,他大概吃过苦头长了记性,不敢同我随意讲评。不过,他有天穿上衣柜里用樟脑丸保护着的旧西装,带我到南京西路上国际饭店斜对面的上海图书馆去。那是英国人留下的老洋楼,里外都散发着历史性的霉味。小爷叔找到图书馆里一个小老头,是他从前做报馆记者时的朋友,交代他带我看看过去上海的“新闻纸”。
时间是更有力的解说者,回想起来,这便是两代记者之间的传承。小爷叔一句话也没对我讲,他却打开了我的眼界。很多年里,我陆续在图书馆浏览了馆藏的许多中英文(后来学习法语后加上了法文)的报纸。那些报纸向我展示出这个城市从1880年到1950年这七十年的肌理和面目。当我大学毕业进入报馆,我想我比我在报社的很多前辈都更了解这城市的真历史和它辉煌过的新闻史。
对沈家落实政策之后,我们这些寄住在沈家的外来户陆续都搬离了江宁路沈宅。绝大部分人家来时莫名其妙,走时糊里糊涂,而我却有一个疑问要问清。
我发现喜讯传来后大爷叔和小爷叔都格外见老了,不过他们对人说话似乎也可解除顾虑了。而我,已是一个有经验的记者。
我拜访他们,问当时为啥搬走他家的财物,又让这么多外人住进来,他们大哥的儿女们还纷纷被要求去上山下乡。
在我看来,理智地琢磨,这分量似乎给得很重,总有些原因在里头吧?
大爷叔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到头来我还是什么也不明了。
小爷叔见阿哥不肯明言,他也不回答。
然而,我岂不是早就从别人嘴里听说,当年给予沈家比较严厉的惩罚是因为有人检举沈家小花园里埋着枪支。小花园当时还没改成战备砖仓库,花木扶疏。按着检举人提供的方位挖下去,挖到了用油纸包着放在封口瓦罐里的手枪和弹匣……
当然,既然两位爷叔不愿重提往事,我就放弃了,没再往下问。
之后一段时间,我在城里当记者当得越来越有名气,我想我是尚可的一个新闻人。
直到大爷叔过世后第三年,某日我接到孃孃电话,说小爷叔身体不行了,想见见我。我立马赶着去沈宅,跨进让我感觉一切都变小变窄的西厢房。
冬日阳光洒在房里,小爷叔满头白发,疲惫地躺在床上,孱弱地招呼我一声。
我们叙了寒温,我问了他病情,知他大限已近。他指指书橱,说所有的藏书如果我要都可以拿走。
我黯然坐在那里,泪水爬到我脸颊,我为时间而哭泣。
小爷叔淡然说用不着哭。他慢吞吞有气无力说:“你问的事我此刻告诉你。是手枪。”
对的,手枪。沈家没如实交代自家小花园里埋着枪,这可是大罪。
“枪不是我们埋的。枪也不是我们的。”小爷叔对我讲,“我知道是谁埋下去的,但我们怎么能卖人?”
我静静地看小爷叔,握住他只剩骨头和皮的手。这日之后第三天,他于梦里安静地停止了呼吸,没给人添任何忙乱和慌张。
握着他手时,我等他说下去。
小爷叔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他慢慢露出一丝微笑:“枪么,我见过的,是人家珍藏的紀念品,不是为埋下去做报复用的。”
我想象那是把小巧的有故事的手枪。
小爷叔很累地吐口气,说:“那是一把空军飞行员的佩枪,打过日寇军机飞行员。”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