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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 宴

2024-03-24肖达明

野草 2024年2期
关键词:文森特

肖达明

接连三天,我都在胡格利河沿岸活动,时而在河水中游泳沐浴,时而在沙滩椅上欣赏风景。在那温暖的天气里,有不少妇女在岸边拍打着衣服。同一片水域里,有人撑船漂流而下,有人沿着岸边游泳,或浸泡在水中祈祷。阳光下,水面浮起的泡沫散发多彩的光芒,就像一条在水中淬火的、金属质地的彩虹。

游泳的人里,有一个人引起了我的好奇,接连三天我都看见了他。我很清楚他不是当地人,可能是中国人,或者韩国人。他的头发已经偏灰,年龄在三十岁左右,体格肌肉紧实,锻炼得很好。

胡格利河是恒河的支流,沿岸是加尔各答湿漉漉的木质建筑群。河水很脏,肥皂泡、塑料袋、漂浮的木片浮在河水的表层,在黄昏时呈现出铜的色泽。但这个人似乎并不介意,他戴着游泳眼镜,将装有毛巾、水瓶的运动包放在岸上,手机则放在系于手臂的浮囊里。在漂流的浊水中,他晒得发红的脊背上下起伏。

第三天,他游了约莫有五六个小时。一艘船突然驶过,一阵水浪将他推向岸边,上岸的位置恰好就在我的身边。我看见他有些体力不支的样子,便从躺椅上坐起身来,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带上岸,他一边摇晃着潮湿、打结的黑色头发,一边从口里往外吐出黄颜色的水。他急促呼吸着,往四周看去,想找自己的运动包,但是哪里也没有看到。

我从躺椅下的箱子里拿出一罐已经不凉的啤酒。他接过去,拉开易拉罐,仰头将啤酒倒进嘴里,大声地漱起口来,然后吐出来,擦了擦嘴。他摘下游泳眼镜,露出一对锐利的三白眼,偏白的皮肤上,有著成片的红色晒痕。这副面容与我经常见到的那些在恒河中游泳的人不同,后者常常有着迷离恬静的眼神和晒得黝黑的脊背。而他的神态有种强装镇定的感觉。南亚的太阳用鞭子抽打过他,但尚未剥掉他的皮,换掉他的心。

我们闲聊了几句话,他感谢我伸出援手,旋即向我解释说,他放在岸边的运动包消失了。他问我是否有注意到一个放在岸边,本来好端端的,却突然失去踪影的运动包。我告诉他,自己没有注意,如果他不介意的话,可以用我的毛巾,我的水。他再次感谢了我。简单清洗一番身体后,他在我身边的凳子上坐下,不停抖着腿。我们沉默地看着河面那似鱼鳞闪烁的水波。

他看着前方,又以随意的口气说:“你不会不小心拿走了我的运动包吧?我不是怀疑你,但是我的包就放在不远处,而你一直在这里坐着。”

我再次否认和他的包有任何关系。于是他耸了耸肩,解释说他的包里面没有钱,一毛钱都没有,如果有人恰好捡到还给他,哪怕只是捡到里面的证件,他愿意支付一笔不菲的款子,因为证件办理实在太过麻烦。我第三次强调说,我真的没有拿他的运动包。我站起身,指了指我的沙滩椅和椅子下的箱子,告诉他,如果他不相信,尽可以搜查。

他看向我的沙滩椅,脸庞通红。他先是说,这不至于的,他并不是在怀疑我,接着又商量似的说,我是否真的不介意他检查一下我的沙滩椅,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走到近旁弯下腰,开始仔细搜查沙滩椅下面的夹层,并打开箱子查看。最后他松了一口气,向我道歉,说他误会了我。他站起来,朝我伸出一只肌肉僵硬的手。

“你不是当地人吧?”他说,“你看上去像南美人。”

“没错,我是从巴西过来的,你呢?”

“我来自中国,我叫张煌。”

我们再次坐下来,一起喝啤酒,聊天。这个叫张煌的男人英语很流畅,对印度也很了解,他告诉我,恒河里有多少污染物,河水里的大肠杆菌是那样的多,他觉得自己基本上是在大家的排泄物里游泳。这让我更加惊讶于他在水中畅游的情形。我正要问个清楚,他突然从浮囊中拿出手机,接了一个电话,说他儿子在找他,他先告辞了。

过了一阵子,太阳落山,河水逐渐变得黯淡。我将装啤酒的沉重箱子挪开,露出下面塞满东西的沙坑。我把今天捡到的东西都塞进张煌的运动包里,把护照和钱包扔在地上,提着包往家里走。

当天夜里,我去了距离河岸几百米处,藏在一条干渠旁的餐厅,并再次遇到了张煌。他独自一人在角落里用餐,我走过去和他打招呼。我点了和他一样的波亚尼炖饭。浸泡在咖喱中的羊肉与土豆,散发着热辣的气息,混合窗外干渠里堆满的垃圾产生的馊臭味,让我食欲大开。伴随着吊扇有气无力的晃悠声,以及嘈杂的人声,我们大快朵颐,很快,我们的额头便浸满汗水。

吃完之后,他请了我一根烟,我们相继点上,透过泛着蓝色的烟雾和彼此对望。他露出一副古怪的笑容,就好像吃了什么很苦的东西,感到尴尬似的。他再次开口,问我有没有拿走他的包,我也再度以从容自然的口吻予以坚决否认。他不再笑,只是盯着我。等啤酒上来的时候,他的表情才变得松弛。

我不断请他喝酒,他放下了戒心,开始畅谈。我问他为什么要去肮脏的河水里游泳。他思索一番后,将只吸了一口的香烟插在他没有动过的米饭上,然后拿出一张照片,放在米饭的前面。照片上是一个老人的脸。这是他的父亲,最近去世的父亲。他对父亲亲口承诺过:等你去世,我要把你的骨灰撒向恒河水,撒向你最害怕的地方。

张煌成年以前从来没有机会外出旅行,勿论出国。原因是:他的父亲是一个重度洁癖症患者,讨厌印度,实际上讨厌一切外国。根据张煌的切身体会,一个重度洁癖患者倾向于成为一个控制狂,对这样的人来说,一个理想的国家应该是由他本人亲自独裁的,他的家人则是他的臣民与奴隶。

在加尔各答,当他看到河水的颜色时,想到在他很小的时候,家附近有一条平静、清澈的浅河,附近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经常一同去游泳,张煌也很想去,但他的父亲从最清澈的地方看到最肮脏的事物,禁止他下水。现在父亲死了,张煌带着他的骨灰跳进水里,游得很开心。

他的父亲——这个极度害怕不洁的男人,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北方一座雾蒙蒙的城市,他吸着雾霾长大,七岁时偷偷溜到酒吧门口捡烟头吸,还习惯在吃甜品后舔自己的手指。他的洁癖源于十二岁那年发生的一件意外:他青梅竹马的好朋友跳进一座塑料厂的化粪池里。

张父听到消息后赶到现场。根据他的回忆,他亲眼看到了好友的尸体,在那片令人作呕的污物之中,小女孩的身体上爬满了无数蠕动的“怪物”,那些“怪物”一直在啃食她的身体,从她的衣服一直啃进她的皮肤,而现场的大人们却视而不见。他不懂这些人为什么任凭“怪物”吃掉自己最好的朋友,他尖叫、吵闹、大哭,直到被扔出现场。

他言之凿凿地向儿子形容那些“怪物”的模样:它们呈现为黑色的颗粒状,具有带环节的身躯以及不可计数的数量。张煌猜测父亲看到的只是被想象力放大无数倍的细菌。而所谓的“被吃”,可能是指那具尸体在遭到细菌的分解后进入高度的腐败状态,张父是在精神过度刺激之下,产生了幻想。

但是张父坚称那不是细菌,而是一种“怪物”。而且,他还看到挂在女孩脖子上的太阳形状的塑料项链——他送给青梅竹马的礼物被咬掉了半块,只剩一个新月的形状。他跟警察说了这件事情,但大人没有看出这件事情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意义。

根据警方的调查,女孩的父母当时离婚不久,父亲在塑料厂工作,化粪池就在塑料厂旁边,事发现场的监控视频显示,女孩当晚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哭着跑开,在漆黑的夜晚里跳进了那堆污秽之中。在这桩悲剧中,没有人在意项链的问题——那不过是小孩子买的质量不佳的玩具罢了。

然而,张父觉得那块塑料项链不是因为质量不好被碰坏的,他声称,他在上面看到啮咬的痕迹。不是老鼠啮咬留下的鲜明齿痕,而是像虫蛀一般,在塑料的表面上留下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凹坑。“是怪物,是怪物留下的。”

顯然,张父的洁癖:一种对微生物的恐惧症,是在目睹好友的尸体之后,因为心理创伤而形成的。结婚以前,张父的症状尚未真正表现出来,在张母的印象里,这只是一个干净清秀的知识分子,勤劳节俭,喜欢打扫卫生。每次她去他家做客都会在玄关处照照镜子——那种穿衣镜她在许多人家里见过,通常都会有灰尘的印渍。

只有在张父家里,那面镜子光彩照人,她看了镜中的自己,觉得高兴,于是嫁给了他。她是在婚后第二周产生悔意的,那天是个阴云密布的周六,天空像一道湿漉漉的水泥墙。张父在外办事,她在家闲着无聊,便洒扫除尘,按照自己的心意调整家具的位置,擦洗不用的器皿。张父回来后,笑着夸赞她。

他们当晚一同睡下,但张母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惊醒,发现黑黢黢的客厅里一个影子蹑手蹑脚往来穿梭,把白天她整理好的一切又重新整理了一遍,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在厨房里做贼似的擦盘子的暗影,她盯着他,就像一个全然陌生的存在。

随着时间推移,他变得更加陌生。当张母做饭时,他要求她不要做汤菜,做菜时要倒汤汁,如果他发现一顿饭菜里有肉眼可见的汤水,会冲她发脾气;他要求家里的窗户每天只能在平静无风的夜晚开一小会儿;他每天都花三个小时清洁房间,每个周末都要在天台上晾晒五六桶衣物,而且要随着日光的移动,调整晾衣杆的朝向。

渐渐地,在自己家里,张母拘谨得像个来借住的远房亲戚。如果不是怀孕,她恐怕早就逃之夭夭。而在张煌出生之后,张父维持伪装的耐心也消耗殆尽。他的脾气变得很糟糕。对于整洁的要求让张父几乎无法忍受婴幼儿的存在,张煌每一次尿床,每一次弄乱东西,每一次打翻牛奶等小事都会让张父愤怒。他不愿抱孩子,也不愿抱孩子的母亲。

张煌还是孩子的时候很难走出家门,成人以后则很难回家。“我搬出去住以后,他不再欢迎我回家。我——他的亲生儿子,去他家以前必须提前三天告诉他,这样他才来得及给家具覆膜,并且预留出一整天的时间杀菌、消毒,抹除任何我可能存在过的痕迹。”

张煌试图从医学的角度来理解父亲——洁癖本身并不是罕见的心理问题,许多人都曾因童年经历导致卫生焦虑,比如因体味受到歧视,因急性肠胃炎导致在大庭广众之下排泄,留下阴影。目睹心爱之人的身躯腐败凋谢,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他们总是过度消毒,讨厌客人来家里拜访,讨厌脏衣服,讨厌接触别人的皮肤,讨厌暴露在空气中的液体,随着年龄增长,张煌和张母逐渐学会和这些习惯相处,但张父的症状还有一个张煌闻所未闻,也难以忍受的特别之处——他害怕塑料制品。

张父的书房里有报刊,且通常是在企业内部流通的刊物,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来自本地的塑料制品厂,他着重标红跟产品缺陷、工厂事故有关的内容——一批产品出现外观瑕疵,一些工人声称生活用品遭到损坏(被认为是白蚁造成的),机器遭到腐蚀,疑似工厂内化学药剂泄露。

张煌读初二时,一天,张父宣布他不再触碰任何塑料制品,或与塑料相近的材料(比如橡胶)制成的产品。他把家里的塑料盆、桶、显示器,全部扔掉,把汽车贱卖。他解释说,多年以来,他一直在对“怪物”进行研究。他对它们的性质逐渐有了更深的了解。现在他明白,不同于细菌、病菌。他的“怪物”们实际上是以塑料等合成物品为食物的,这才能充分解释那条项链的遭遇。

人会把腐败的肉放在家里吗?他们现在的生活,或者说,现代人类的生活,无异于是在腐肉堆积的箱子里生活。张母说,要么张父去看心理医生,要么,她带着儿子去外面住。张父选择让妻子和孩子离开,满脸愤怒,就仿佛他在悬崖边上抓着两个人的手,两人不但不领情,还逼他松开手。

张父独居期间过着一种可怕的生活。他使用纸杯喝水、纸盘盛菜。万不得已出门采购时,他会给店员说明情况,先付账,再要求店员将产品的包装替他撕开、扔掉。他穿羊毛织物,脚踩用草绳束带的木屐,脚背晒得通红,脚底磨出一层厚茧。

总之他像野人一样,冬天睡在地板上成堆脏污的毛毯中间,屋中一片黑暗,家里的插座全被封死。最令张煌感到无法接受的是,张父不论大小便都在木桶里进行。即便做到这种程度,家里依旧随处都是漏网之鱼。有一天,张煌来到家里,发现张父关掉电闸,正试图拆开墙面,将埋在墙体内的管道和电线毁掉。

那段时间张父见过几次心理咨询师。他说,他觉得自己就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下水道里,无处可逃,只能在及膝盖深的污水中艰难地挪动身体,他的脚深陷污水中,干净的岸无处可寻。

身为他父亲的儿子,张煌直到十年前还常常生病,从小经历的过量消毒导致他缺乏免疫力。他成年后拼命锻炼,终于获得一副强健的体魄。但有一些创伤是难以修复的,那种无时无刻不感到焦躁的心情,那种强迫症似的和其他人保持距离的心态。

时至今日,他仍然害怕触碰别人的肌肤。在恒河水中游泳是一回事,但和另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进行“体液交换”却是不可忍受的。在几次失败的感情后,他做出决定不进入婚姻和家庭。他有一个养子,这样他就不至于孤独至死。

两个月前,张煌收到父亲的信。在信中,張父说自己因胃痛,在医院进行体检,顺便筛查了体液成分,结果,医生在他自己的血液中发现了大量纳米级的塑料成分。张父进行了更彻底的检查,这一次,不仅是在身体里,医生还在大脑中发现了聚苯乙烯颗粒——也就是塑料饭盒使用的材料。

张父用塑料饭盒吃饭,是年轻时候在工地进行土木作业时候的事情。在漫长的时间里,那些没有被消化的塑料颗粒越来越小,最终突破了血脑屏障。面对医生的诊断,张父表现出一种平淡的心态,那是将死之人的麻木。医生只在癌症患者脸上看到过同样的表情,他很疑惑。严格来说,血液里有塑料微粒,并不一定会损害健康。

但张父有着另一种视角:在处理火鸡时,美国人会切开火鸡的身体,拿出内脏,再往里面塞满欧芹、鼠尾草、百里香等香料。张父感到已被隐形的刀锋剖开,填满香甜的佐料。假如“怪物”以塑料为食,那么他就是食物,他庞大的身体充满无数漏风的洞——他的眼角膜、他的耳朵、他的鼻孔、他的嘴唇,“怪物”可以自由进入,他将被从内而外吃掉。

张煌收到信的第二天,张父租来一辆车,开到一座废弃的建筑工地里,在那里点燃自己的汽车,将自己烧成一堆灰烬。那些灰烬的一部分今时今日正在恒河水中起伏扩散,他彻底从张煌的人生中消失,但留下的谜题悬而未决。

夜很深了,谈话结束。他告诉我,在这个伤感的日子,感谢我的倾听。我们喝得醉醺醺的,他搂住我的脖子,像是挂在我肩上的一件沉重的斗篷。我们走出门去。我看见他的养子慢慢踱步过来,要扶他回酒店。

在分手之前,他再次问我:“先生,你是一个亲切的人,但是,你真的没有拿走我的运动包吗?我很确定,我亲眼看见你拿走了我的运动包……”

我回到旅馆后开始吃夜宵。我走到床边,从床底将张煌的运动包拿出来,拉开拉链,从中掏出我在浅滩上捡来的瓶瓶罐罐或塑料编织袋,用脚将它们全部踩扁,然后朝它们吐口水。

一阵青烟从这些垃圾中冒出,易拉罐或塑料都像烫伤了一样,从表面萎缩、起泡。我将软化的垃圾塞进自己的嘴里,开始咀嚼。多彩的、高温的热熔物质从我的嘴角流下,砸在瓷砖地面上,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我吃了又吃,最后,我撕开张煌的范克运动包,将外层的布面像牛肉干一样撕下来咀嚼、吞咽。我大快朵颐,吃得饱饱的。

躺在床上消化食物的时候,我感到轻微的愧疚——我本可以告诉张煌他所渴求的答案,我本可以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他。那么,他就会知道,他的父亲并没有疯掉,从来没有。

“怪物”真的存在。

我的家乡位于巴西靠近秘鲁边界的雅瓦里河谷,在那里,在茂盛、古老、黑暗的雨林中,仍然存在着数十个原始的亚马孙印第安部落,每一个都有相对独立的文化,其中一些直到本世纪初才被发现,而我所属的部落是在近十年前被发现的。

从上世纪末开始,有许多农场主、淘金者和烧炭工从东部来到这片区域,伐倒树林并修建道路。见到原住民时,有些商人会把他们抓走,从土地上赶出去。我所居住的村子位于河谷的上游地带,恰好是在一座金矿的矿脉上。

我还记得那些白人看见金子时的眼神,幼年的我并不能理解他们眼中的兴奋。对于我们来说,金子,或者其他许多种类的矿物,不过是一种比较难吃的食物而已。我们能吞咽金粒,吃木头,如果赶上食物紧缺的时候,也会直接吃土,或者吃无毒的树叶。对于我们来说,食物的种类相当丰富。

当淘金者和烧炭工,以及其他外来者进入河谷,并形成自己的聚落时,我们有时会出现在周遭,捡起他们扔掉的那些新奇的垃圾。通常是坏掉的金属工具、塑料制品、帐篷布、织物等等。我们试着吃这些垃圾,最初感到非常难以下咽,但渐渐地,我们能够消化部分人造材料了。而且我们发现,在野外放置越久,越脏,这类人造制品越容易被口水腐蚀,并成为可以下咽的食品,当然,在我们染指之前,它们都已经损坏得很严重了。

和淘金者一同赶来的,是一些同情土著的人,他们想要保护雨林,保护土著的原始生态。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个叫文森特的记者,那是一个留着雷鬼发型,身条瘦长,有着蓝眼睛的荷兰人。文森特自称来自一个名叫“国际生存”的政府组织,想帮助我们保住本就属于原住民的土地。他熟悉我们的语言,帮助我们和淘金者交涉,还在国际媒体上为我们发声。在我认识的人类中,他是最富有激情的存在。

有大半年的时间,他和我们住在一起,但不能吃我们的食物,他对我们部落中的异食现象非常惊愕,而我们也是通过他的解释才知道,原来外面的人类只吃种类极其稀少的食物。在雨林中,排除动物的肉,几乎只剩下番薯、香蕉等有限的选择。他们之所以将垃圾到处乱扔原来也不是因为食物过剩。那些所谓的“食物”,都有极其神奇的用途,难怪它们设计得奇形怪状,扎嘴难嚼。

最初,文森特并不相信我们真的能够吸收那些垃圾中的营养。他将我们的行为称作“异食症”,根据他的解释,这是一种疾病,他非常激动地试着劝阻我们不要吃垃圾,因为他相信我们是在自杀。直到数个月后,他发现我们生龙活虎,才意识到我们在体质上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他开始研究我们的文化以及我们生活的环境。每天,他都在村落周围忙上忙下,一会儿检测水质,一会儿将土壤、金属或当地塑料垃圾的样本放进小塑料袋里密封。据说,他将大量的环境样本寄送到位于国外的实验室里,让他的科学家朋友进行检测。

文森特有一个“疯狂的”猜想:在他找到的样本中,存在着大量罕见的细菌,而这些细菌具备消化样本本身的能力,他甚至认为,在我们生活的环境里,出现了能够消化金属的细菌,能够消化塑料的细菌,能够消化木质素、土壤物质的细菌。

他后来告诉我,在21世纪初,人类已经发现了类似的异食性细菌,科学家在吃蜜蜡的蜡虫体内找到了能够消化树脂质的细菌。在废水池中找到了能够消化塑料瓶的细菌。在极端环境中出现的,可以消化金属的厌氧菌,也不断确认出现新的种类。

可惜的是,他们在这些样本里没有发现特别的东西,当然,文森特认为,他保管样本的方式有问题——这些细菌很可能因为各种原因而在运输途中死亡、降解。当然,文森特并不很在意,因为他相信,他寻找的那些细菌也同样生存在我们的肠道里,这些变异的寄生种类才是他真正关心的。

只要他把我们中的一员带出雨林,我们自己就是最好的运输工具。科研团队将在我们的体内发现神奇的寄生菌,并确认新人类的诞生。

在文森特做出下一步举动前。部落和淘金业主之间的纷争正在激化。一个号称“崩血”的哥伦比亚人,每天凌晨时带着他的打手,开着吉普车来到村庄,用亮得吓人的探照灯照射我们所有人,并威胁我们,要求我们从“他的”土地上滚出去。

“崩血”有一头红色的毛发,十分醒目,看上去就像中国鬼怪画中的夜叉。文森特想要保护我们,他拍摄了“崩血”施虐现场的照片,打算公之于众。几天之后,文森特溺亡的尸体便在河谷中顺流而下,被正在河边玩耍的我(当时刚刚成年)找到,我将尸体背起,并带回了村落。

文森特死亡的真相,是事情半年过去之后“崩血”的一名手下回到里约后失口说出的。在事情发生的当时,引起国际关注的并不是笼罩在文森特头上的死亡阴云,而是巴西警察和救援者来到雅瓦里河谷,找到我的村落时发现的事情。我们这个部落有一个习俗,大家会吃下死掉的同族,或者受到尊敬的外来者,这是我们表达喜爱之情的方式,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们的胃是森林的一部分,大地的一部分。万物经过肠胃,又回归大地,人类的肉和骨头又有什么特殊之处?通过吃下文森特,我们消化自己的悲伤。

显然,在那里,救援队员没有找到文森特的尸体,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发现村落中央有大量的血迹,和残留着人类骨头(我们本打算煲汤)的数个木盆。那时,我从文森特那里学到了一些英语,于是带着他们在村落中游走,告诉他们我们是在哪里剥下文森特的皮,在哪里砍下文森特的头。妇女们也比手比脚,七嘴八舌地嚷嚷,说她们是如何细致地将文森特的肚皮剖开,将内脏全部拿出,又往肋骨中填充大量的香料与水果。

我向他们介绍了盛宴举行的地方,一张露天摆放、血迹斑驳的木桌,上面还有尚未燃尽的蜡烛。我们男人烧烤从文森特的大腿和胳膊上割下的肉,女人和儿童则分食用内脏与大脑做的汤。大家在欢闹中度过了一夜。我很遗憾地告诉他们,很可惜,你们来得太晚,不能分享我们的盛宴。

留着达利式胡子的巴西警察朝天空开了一枪,荷枪实弹的警察朝我们扑过来,用橡胶裹纏的金属棍子猛砸我们的脑袋。我的同胞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多数没有反抗就被捆住,我仗着身手矫捷,冒着枪火逃进广袤的雨林中去了。后来才听说,他们在收集物证后没有过几天,就烧掉了村庄,将那片土地留给淘金业主。

这天晚上,我吃得很饱。旅馆里已经有人在抱怨,说财物总是失窃,墙壁上不停出现缝隙,而晾在窗外的衣服总被咬出大洞。电线、水管三天两头坏掉,而一楼的地基上,已经开始出现令人不安的裂痕。整座旅馆就像一块生满了蛆的奶酪一样,从内部被一点点吃掉。

这一切并不全是我做的。毕竟,我也不想住在一栋危楼里。不过这些事情全部和张煌的父亲所见到的“怪物”不无关系。“怪物”在你的衣柜里,在你屋中的水管上,在你聚酯纤维毛毯的背面,在你用来装食物的塑料饭盒里,在你拿着的手机上,在你的笔记本电脑外壳上,在你毛发中或者你的鞋垫里,“怪物”无处不在……实际上,它们也在我的胃里。

相比身体庞大、寿命漫长的大型哺乳动物,小体型的生物更容易发生突进型的变异。它们的繁殖速度太快了,几乎每一代都会创造出一点新的东西。微生物率先发展出异食性,而通过寄生在其他动物的胃里,它们将这种异食性分享给我们。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人类的肠胃离开微生物几乎无法消化食物。在我们的细胞中,一种名叫线粒体的细胞器负责释放能量,而它其实是一种具有独立遗传物质的寄生体。

离开亚马孙雨林后,我乔装打扮,凭借一口好英语在里约热内卢讨生活。有一段时间,因为身无长物,我不得不在街头乞讨,或者就地取食。有一次,我在一条靠近阿萨西富人区的公园里捡垃圾,一个西装革履的白人男子坐在公园长凳上,正在读报纸。看到我,他的鼻子和眼睛皱成一团,他用英语说:“Parasite(寄生虫)。”

他的一条腿有毛病,脚踝位置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一根很长的手杖放在长椅背后。我装作听不懂他说的话,窜到他身边,捡起两个空空的可乐罐头,在我低头的瞬间,我朝着拐杖的塑料尖头吐出一小口唾沫,非常小的一口,这样他就不会听到声音,既听不到我吐口水的声音,也听不到唾沫中那些渺小的伙伴们,一点点蛀蚀塑料薄片的嘶嘶声。

十分钟后,我再次绕到他身边,刻意走近他,用西班牙语向他请求施舍。他合上报纸,抓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远了。我眯起眼睛,看着他拄着拐杖艰难地往公园的阶梯下方挪动,并扑通一声向下摔去。因为楼梯是螺旋的,所以我不知道他的安危如何,但我那时打心眼里希望他一直摔下去,把脑袋摔成破碎的西瓜………这件事情很不对,我知道。但在那些日子,在丛林外面,我学会了强烈地恨。

我们都在学习新的东西,不止我,不止人类,我说的是一切万物都在学习。在过去三十年左右的时间里,能够消化人造材料,尤其是化学材料的细菌,已经成为一股声势浩荡的微生物大军。毕竟,在人类的工业之臂下,地球的能量源从可以食用的有机物质,转移到大量经过化学处理的无机物质中。某种意义上,它们都是营养物质,只是难以吸收而已。

这些微生物也在寻求更安稳的环境,相比独自行动,寄生在主宰物种的肠胃里更加有利。相当一部分原始部落的遗民的肠胃环境没有被抗生素净化,于是得到它们的垂青,被它们寄生后,人们便得以分享它们的食物。就像白蚁被能够消化木质素的细菌寄生,我们则与能够消化人造物品的细菌合作。于是在悄无声息的夜晚,渺小的矮子开始撼动巨树。

流浪一段时间后,我学会了使用电脑、用键盘打字和上网。我还记得文森特所属的公益组织的名字,于是在网上给他们发送邮件。文森特在海外的朋友们就这样得知了我的去向。我先是去了加拿大,他们在那儿有一座实验室。接着去了夏威夷,那里有另一座实验室。这些人有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他们自称是特拉什岛国的公民。而特拉什岛国(TRASH ISLES)这个词汇的意思是“垃圾岛”。这个国家位于太平洋西经135度至西经155度、北纬35度至北纬42度之间,国土面积始终在变动,但表面积大约是英国的六倍。它是2018年在联合国正式注册的国家,不过也是一个没有居民的国家,因为实际上,它是一个漂流在海面上的,由各种人类垃圾汇合形成的人造岛屿。

他们告诉我,假如他们能够找到并人工繁育我肠胃里的微生物,也许终有一天,特拉什岛国会消失在地球上,甚至,文明将不再产生垃圾,不再制造污染,一切皆可食用………这是一个美丽的愿景,不是吗?可是等一下,仔细想一想,它真的有那么美丽吗?关于我们所做的那些实验,我不能多谈,我能够告诉你们的只是,实验最终被放弃。不是实验无法产生成果,而是那成果被认为难以承受。

实验结束以后,我恢复了自由。此时距离我逃离亚马孙雨林已经过去七年。我有钱,有知识,也不再害怕匪徒。我决定回到巴西去寻找我失散的同胞。虽然我在实验室认识的朋友都告诉我,被抓到木炭营的土著基本活不过半年,但我了解我的族人,我知道他们总会找到办法。

我回到里约热内卢,又向内陆前进,独自深入雅瓦里河谷。开着小型越野车,我走遍了河谷地带所有的木炭营,那些营地挤满了土匪一般的监工。每个木炭营都像地狱,这些营地的树林全部遭到砍伐,取而代之的是数十个炉子,这些炉子就像一个个肥硕无脚、浑身充血的怪兽,它们吃下木头,制造出一片充满烟雾、酷热与荒凉的褐色土地,如同贫民窟里肆虐的湿疹。

工人们站在两米高的炉顶上,赤身裸体,露出满背的疤痕与水泡,他们必须冒着摔死或晕倒的风险,小心翼翼地将木头塞进炉膛。其余的人则在一旁用砖头和泥巴封死炉门,监视炉内的火势。并在火焰仍在燃烧时走入滚烫的炉内,清理残余的焦炭,大多数意外会发生在这个阶段,他们随时可能在里面失去意识,活活闷死。

我装作文盲,应聘成为一名制砖工人,签下了他们让我签的任何东西,然后开始干活。那些炭炉就像蚁丘一样,是用黏土做成的,有着尖尖的顶,热量惊人。在里面待了十分钟,我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流下的汗水把衬衫变硬,就像一块硬纸板做的枷锁卡在脖子上面。那个地方就有这么热。面对这种处境,我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你可以说,我甚至觉得这一切十分滑稽……他们惩罚我们将逝者变成食物的行为,但他们每天都在将活人生吞活剥。

当我离开故土,周游世界,并见证所谓的文明时,我见到的情形,都和那天在木炭营地里见到的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文明又虚伪又血腥,比丛林还要危机四伏。那些年月在巴西街头游走,或者在雨林制砖工人睡觉的棚屋外潜行时,我所感受到的恐惧,数倍于在漆黑一片的丛林中迷路时的感受。

我潜入他们睡觉的屋子——一种由彩钢板搭建起来的简陋屋子,像密封的蒸笼。我对我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们说,我是来搭救他们的时,最初得到的是一阵惊愕的反应,接着是大家的嗤笑。他们中的一员拥抱了我,对我说:“我们才不需要被搭救,我们是故意留在这里的。他们拿走我们的土地,我们不会轻易离开。”

我提醒他们,这些人有枪,杀人不眨眼。有人仰起头,露出雪一样白的牙齿和血一样红的牙龈,骄傲地表示监工们有枪,他们却有口水,很多口水。

每天夜里,我的兄弟姐妹們跑出去,装作上厕所,但是沿途经过监工们的住所时,会在墙角留下自己的唾液。每天出门干活,在上班路上,他们从口中悄无声息地飞出唾沫,让他们的房子塌掉,让他们的鞋子开裂,让他们的工具断开,让他们的汽车轮胎又干又瘪。

他们已在雅瓦里河谷发起叛乱,将木炭营一间又一间地摧毁。背地里,他们被其他部落的人私下里叫作“流口水的革命军”和“蚁人”。而木炭营主则把事情归咎于白蚁,每当一座木炭营开始腐朽,他们便报复性地在丛林中放火,为了铲除一座蚁丘不惜烧毁上百棵树木。我告诉我的同胞们,告诉他们这样的革命无济于事。

我告诉他们外面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这些人的本性,我们摧毁他们的方式,永远不及他们摧毁自己的效率来得高……就在我们争吵的时候,大约凌晨三点,一阵雷霆般的轰声从不远处传来,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呼救声。谈话被掐断,人们开始大叫、大笑,但事情发生得比他们预计的要快得多,他们脸上写满困惑。

火焰燃烧木头时噼噼啪啪的声音开始响彻夜空,骚乱帮了我的忙,他们终于决定随我逃亡。我们离开时,他们冲着自己的被褥、自己的床架、自己的屋子吐口水,有人高仰起脑袋,把口水用力吐到彩钢房的天花板,也有人往喉咙里灌水,然后酝酿出一大泡黏稠的,就像果冻一般的唾液,这些唾液里含有无数寄生在我们肠胃中的细菌,它们落在地板上,就像没有形状的火焰开始燃烧。

我们用尽全力吐唾沫,脸庞胀得就像一支支大茄子。在毁掉门锁后,我们一起冲了出去,一路上就像地震一般,建筑物不断坍塌并燃起火焰。我还记得兄弟们脸上讶异的表情,因为垮掉的不仅仅是看守的屋子和砖窑高炉,还有他们接触不到的区域——那是当地金矿主和木炭主的洋楼,那些双层的巴洛克风格宅邸纷纷向下倾颓,而窗帘像一节节燃烧的胳膊在夜中挥手。

原因后来才清楚:通过我同胞的唾液,微生物大量繁衍开来,在他们奴役的土人体内找到新的归宿,那些土人不仅有砖窑工人,还有宅邸里的仆人。每一次他们喝水,每一次他们吃饭,都在留下剧毒。他们全部成为我的兄弟和姐妹,他们中的人告诉我,最美味的枝形吊灯不是在欧洲,而是在那片雨林里,在属于“崩血”的宫廷式豪宅中。

后来,我指引他们登上船前往大西洋,前往传说中的特拉什岛国。遥望我的国土,那是由渔网、人字拖、塑料袋、矿泉水瓶扣环、乐高积木残片、遮阳伞尖盖构成,加以其他数百万种红的、蓝的、绿的、橙的、斑斓或斑驳的、坚硬或柔软的、片状或盖状的、块状或颗粒状的、巨大或细微的、长方或扁平的、扭曲的碎片。所有这些东西,构成的塑料王国或者说聚乙烯大陆或者说固态的呕吐物山,被我们踩在脚下,如一片广袤的沃土,如应许之地敞开在阳光与碧波的怀抱中。

我们用岛上的塑料板构建了房屋,运来物资,设置了自己的学校,通信设施。我们完全没有饮食系统,因为我们直接食用垃圾,并过滤海水后引用。

当然,并不是岛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顺利地被我们消化,我们总能找到一些材料,难以消化,甚至让我们生病。即便同样属于塑料,化学式与化学键的不同,也会要求不同种类的酶。

于是,每年,我们都会派遣人马去周游世界,寻找新型的微菌。在印度这片热土,我的收获颇为丰厚,而在和那个中国人交流之后,我已经选好下一个目的地。写下这些的时候我在思考,如果再次遇到张先生我会说些什么。也许什么都不说,他父亲经历的折磨太过残忍,真相太过严酷。

我想我会向他介绍我的故乡,也会向他抒发离开故乡的感受。我永远记得和族人离开雨林的那个夜晚。记得在吉普车碾过的道路上,无数的昆虫开始向倾颓垮毁的制砖营地聚集,被踏过的苔藓与灌木在我们的身后编进黑暗绵密的针脚,猩猩偶尔发出的长啸,声音愈发嘹亮,树枝一根根垂下,而满抱的月亮升起。森林开始包围啃咬自己血肉的猎物,并用万古的寂静征服它们。

在那寂静中,我们,我是说我们所有人,每一个兄弟姐妹,都听到了它们的声音,所有生命在我们体内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们看到了那个未来,有那么一天,每一粒渣滓,每一颗最细微的颗粒,每一滴渗出的血液,都会被吸进土壤,汇合进雨林根系的胎动里。人类构筑的大厦将被啃食殆尽,食物链顶端的位置将会易主。

到那时,盛宴之上,也将有我们的位置。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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