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无所谓
2024-03-24王海珍
王海珍
1
安晓端着混合好的添加剂饲料来到牛棚。已经第三天了,她还是害怕。害怕它们发脾气时把自己踩在脚下。安晓觉得它们脾气不会好,第一次看见这些牛的时候,她忍不住想,如果自己身上被挖孔,每天定时打开,从孔里取出胃液,每天,每天,安晓的脾气也不会好,也可能命早就没了。
这是它们的命运,牛棚的陈师傅说。
仅有的四只,整个北京只有四只,也可能全国只有四只。它们是被拣选的。陈师傅也是被拣选的,整个实验场,只有陈师傅能喂这四只牛。陈师傅对此是满意的。这四只瘘管牛每天的草料陈师傅都会称量好,安晓和师妹端来的添加剂要交给陈师傅,他再和饲草一起喂给牛。师妹和安晓同一届,比安晓小一岁,她们俩被分到了同一个实验项目小组,实验对象就是这几头瘘管牛——在牛饲料里加不同配比的添加剂,观察牛胃液里的菌群变化。
安晓和师妹来到实验室的第一天,还没把电脑安装好,快要毕业的博士师兄就走过来说,我带你们俩先去牛场转转,你们先认一下未来六个月的工作场地,电脑就别着急装了,以后你们喂牛数细菌的日子要比趴在电脑前更重要。
牛场就在实验室后面,牛棚林立,里面住的牛每一只都有编号,只有瘘管牛不用编号。
“那是陈师傅,负责你们做实验的瘘管牛。”师兄指着站在草垛上一个身影说。安晓不知道是因为那人站的草垛高,还是因为本来就很高,她感觉那个身影就要倾斜着倒下了。安晓和师妹没等他下来就赶紧跑回了实验室,牛场的味道实在是太大了。
陈师傅喂牛时,安晓和师妹开始在牛的瘘管里采胃液,第一次打开牛瘘管的密闭盖子时,一股烂泥沟、厕所、车辆尾气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哗啦啦扑过来,安晓差点呕吐,师妹已经吐了,扶着肚子蹲在地上把早饭全吐出来了。
“那个陈师傅真坏。”师妹端着采集好的胃液往实验室走的时候对安晓说,“他也不提醒我们,就想看我们新来的出丑。”
再采集胃液,打开牛身上的瘘管盖子时,安晓和师妹都学会了屏息。安晓端着大托盘,上面放着四个容量瓶,五百毫升的。师妹用舀子探进去取胃液——舀子的柄很光滑——下一次两人的位置会换一下。四只牛的位置是固定的。陈师傅管理得井井有条。它们温顺地站着,嘴里无意识地反刍着,安晓有时会看到它们的眼睛,只敢匆匆看一眼。她准备给这四只身上带着永久性瘘管的牛起名字。
请多多关照,安晓给九朵说,捋了捋它左边的耳朵。有了名字的奶牛让安晓不那么害怕。这是安晓第一个确定了名字的牛。九朵身上有九片白,所以叫九朵。它的眼睛总是水蒙蒙的,每次安晓都不敢和它对视。每次安晓都会捋一捋它左边的耳朵。它的刀口开在左侧的脊背上。
我在你胃里搅和,取胃液你痛不痛?有一次,安晓不忍心,打开九朵脊背上的盖子,想取了最上面的胃液就走。
“不搅不均匀,数出来的微生物数量也不准确。”清扫牛棚的陈师傅背后长着眼睛一样,慢悠悠地说。安晓也变得开始讨厌陈师傅。他慧眼如炬,他什么都懂。这不是好词儿。
“他可真够较真的,可能怕丢饭碗。”师妹有一天总结说,“也可能显得比我们专业他会有存在感。”
也可能他以前的理想是当一个科学家,像她们的导师那样,只是时运不好,变成了给科学家养牛。然后瞅着机会教育一下未来有可能成为科学家的学生们。哈哈哈,安晓和师妹在路上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讨厌这个实验。安晓说。
我当不了科学家的。师妹说。
我觉得牛好可怜。安晓说。
我想去逛街。师妹说,你帮我取一天胃液,我先去逛一天,下次我换你。
逛街的前一天晚上,师妹把手洗了又洗,洗了又洗。我洗了有一百零九遍,还有牛胃液的味道,师妹皱着眉头说,我去商场会不会被人撵出来?
安晓出去逛的时候,就沿着马路牙子走啊走,就想睁大眼睛看看街上的颜色。从牛棚到实验室,见到的人都穿着白大褂,连陈师傅也穿着白大褂,虽然白大褂上沾了牛粪牛尿,但还是白大褂。安晓天天趴在显微镜下数细菌的数量,她的眼睛快花了,走在街上,看著各种颜色飘来飘去,安晓的眼睛也快花了。但安晓还是喜欢在大街上看人。
她找了一个快餐店打发午餐,菜单上第一个推荐的是牛肉面,安晓忍不住想起了九朵。陈师傅说,九朵是在一个有几百头牛的牧场里被选中的,是身体条件最好的一只,瘘管牛造价很贵,材质全都是进口的,失败了损失就大了。失败是指牛挺不过手术死掉。死掉的牛会被拉去做牛肉面里的牛肉片吗?安晓扔下菜单,继续去街上逛。
太阳落山前,安晓就要回去。晚上还要再取一次胃液,一天三次,早中晚。从实验室到牛棚要走800米,没有灯,安晓和师妹要结伴。
“去的时候我一个人不害怕,”师妹说,“回来的路上,我总觉得陈师傅的眼睛跟着我,就两只眼睛在路上滚来滚去,只有两只眼睛,滚来滚去。”
草丛里有一只猫跳出来,从路上跑过去,黑黢黢的一团,吓得安晓和师妹赶紧飞奔,瓶子里的牛胃液差点泼出来。
秋天正在慢慢变短,太阳有点往南边倾斜,光线还是很强,但没有那么热。北京最好的季节来了,风将牛奶般的云撕成一片片棉絮,天空再将棉絮尽数吞没,变成一汪倒扣的蓝色海洋。安晓每天在日历上划着,算着实验周期结束的日子。
九朵的眼睛还是眼泪汪汪的,另外三只瘘管牛的眼神已经看不出悲伤了。有一只牛安晓默默地给它起名陈师傅,这只牛的两只眼睛间距很宽,有点像陈师傅。但它没陈师傅讨厌。
给牛起名的事,安晓没告诉师妹。包括九朵。安晓的心里想了很多事情,都没有告诉过师妹,她觉得师妹不会懂。
一旦有了名字,就和它们有了关系,就会有牵挂。安晓觉得师妹这样挺好的,就把它们当成实验场里的牛,只是四个样本,给论文提供数据,就行了。四个样本,的确不多,但鉴于人工永久瘘管造价高,有四个足够了,取得的数据可以发在行业杂志上,研究生可以顺利毕业。可以了,就这样吧。
再想要多一些样本,又要多几个逆来顺受的奶牛。一根管子直插入胃里,再缝上盖子,人想什么时候打开就打开,对牛也挺不公平的吧。
插了瘘管,牛的命就贵了,比你我的命都贵。陈师傅说,别觉得它们可怜。它们比我舒坦。
陳师傅,你胃里插个管子试试,你后背上开个口子试试。安晓只敢在心里说,陈师傅听不见。安晓不敢得罪陈师傅。陈师傅不敢得罪牛。
牛无所谓。它们整天就在棚里吃啊吃啊,天气好的时候,陈师傅会把它们一个个拉到院子里的空地上晒一会太阳。牛晒太阳的时候,他也只能跟着晒太阳,他也不太爱拉它们晒太阳。你们做饲料配方的时候要记得给牛补钙,他总是叮嘱安晓和师妹。
陈师傅每天都很忙,他除了管牛棚,还要管自己的家,他家和牛棚挨着,都在一个大院里。妻子在外面做家政,早上出去,晚上回来。家务都是他做。他中午一般煮面条吃,安晓偶尔会撞上他蹲在牛棚外的空地上吃面条,每次看到有人来,他都会站起来。安晓挺怕去牛棚的时候遇到他吃饭的,就像去逛街,遇到柜台后面的人吃饭一般会绕开,可是陈师傅吃饭时,安晓没法绕,除非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可是他也喜欢院子里的阳光,可能他也需要补钙。碰上的时候也不是很多,大部分时间,他会迅速结束午饭。他可能不习惯被人看着吃饭,也可能他不习惯被人看见蹲着。他走路总是腰挺得直直的。
牛无所谓。吃累了,它们就卧着休息,瘘管的盖子在脊梁的左侧,直通牛瘤胃的位置,不影响它们休息。除了喂牛,陈师傅还要定时给牛挤奶,每只牛的牛奶桶都有编号,整整齐齐地码在院子里,据说陈师傅会把牛奶送到另一个实验室去称重。这是陈师傅的重复生活。
每天去采三次胃液,每次每只牛的胃液涂抹十个载玻片,每天要在显微镜下数很多个载玻片,每个载玻片上的微生物数要清楚记在excel表格上,这是安晓和师妹的重复生活。
如果牛想打滚怎么办?有一次,安晓问陈师傅。他大笑,成年奶牛不打滚,就像成年人不撒娇一样。陈师傅其实也挺辛苦,照顾四只牛,还要照顾一个家,听说有一个儿子,在老家上学,寒暑假会来牛场。晚上安晓去取瘤胃液的时候,有时会遇上他和妻子吵架。
妻子白天在别墅吹着空调洗洗刷刷,晚上睡牛棚边的简陋房屋里,没有脾气才怪。安晓和师妹在黑夜里一边议论着一边往实验室方向走。师妹说,她希望听见吵架并且希望他妻子更凶一些。陈师傅比导师管安晓们还严格,导师好几天见不着一面。
不过不管妻子声音有多高,第二天他又会笑意盈盈地站在牛棚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安晓和师妹的每一个动作,稍有不慎,就能听到他的咳嗽声,如果咳嗽声不能影响她们,他就笑眯眯地亲自示范。安晓常常想起来一个词,居高临下,对,陈师傅就是居高临下。他也的确挺高的,大约一米八。也可能比一米八还高一些,他应该是整个实验室身高最高的人吧。
秋天的雨来势迅猛,整整下了一夜。
第二天,雨过天晴,阳光像金箔一样蔓延,路边的艾叶草纹路里的水珠闪闪发光。安晓取胃液的时候,觉得牛棚敞亮了很多,一抬头,原来牛棚屋顶上漏了一个洞,阳光从洞里倾泻下来,像一道光柱。牛棚屋顶本来就薄薄的一层泥,一夜雨水,冲泡掉了一大片。
这个光好哎,牛棚多亮,安晓和师妹说,牛也能得点光了。牛也能补点钙了。
陈师傅一边把积水往外运一边说,这是老天爷给牛棚的肚子上也开了一个口子,和牛做伴呢。你们说有光好,那我也给这个口子盖个盖。
中午再去的时候,屋顶铺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塑料,阳光穿过塑料的阻隔来到牛棚,明显没有了早晨的气势,但是牛棚还是亮堂着,九朵站在虚弱的阳光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尾巴。牛棚里没什么苍蝇,陈师傅打扫得很干净。九朵只是惯性。
听你们的建议,我先不给补那个窟窿了,让牛晒几天太阳吧,你们干活儿的时候也亮堂。陈师傅左边的眉峰向上挑着,嘴角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陈师傅,这是遇到什么好事儿了吧,牛棚烂了都挡不住开心,师妹揶揄他。
嘿嘿,我儿子参加当地的数学竞赛,得了一等奖,过几天要代表我们那里来北京参加全国比赛。
你儿子真厉害啊。这次安晓是由衷的。
他眉峰又往上调了几下,嘴咧得更开了,这是安晓第一次见陈师傅这样毫无保留的笑容,和以前判若两人。
儿子来牛棚了,和陈师傅很像,是小两号的陈师傅。小男孩表情单纯明净,安晓和师妹都很喜欢他。采集完胃液后安晓们站在院子里会和小男孩聊一会儿天。实验室里数微生物太无聊啊,好容易见一个不穿白大褂的活人。
天空显示出一种被擦洗过的澄澈。院子的墙皮脱落了好几片,斑驳的沧桑,只是安晓没看见。
陈师傅端着一杯泡了茶叶的水杯,坐在墙边,看着安晓和他儿子聊天,脸上挂着少有的轻松表情。“你好好学习,将来啊,和这两个姐姐一样考到北京,读研,读博,进实验室工作,以后当个科学家,多好啊。”陈师傅对儿子说,也是由衷的。
安晓和师妹赶紧灰溜溜地跑掉。
秋天的温度摇摆不定,前一天有霜冻降临,第二天阳光又破云而出,载满金色归来。
这一天,安晓和师妹正在实验室一人抱着一台显微镜数数,因为操作不当,安晓把高锰酸钾溶液沾了满手,正在用力擦那一坨难看的紫色。
“着火了,牛棚着火了,快去救火呀。”楼道里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有人敲开她们的门,有人咚咚咚往下跑,安晓和师妹对望了一眼,赶紧往牛棚跑去。
火舌在空中翻卷着,院子里站着一群白大褂,手忙脚乱地从陈师傅家里运水。“灭火器,快去实验室拿灭火器。这个灭火器坏的。”不知谁喊了一声,两个白影子子弹一样飞出去。
“水管子,谁找个水管子。这么运水太慢了。”
“牛呢,想办法把牛救出来。”
“人呢,陈师傅呢?”
……
人声嘈杂,各种声音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安晓和师妹在飞来飞去的声音里看到陈师傅从浓烟翻滚的牛棚里跑出来,后面跟着九朵。
爸爸,爸爸,小男孩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哭着去抱陈师傅的腿。死死拉住陈师傅不让他走。陈师傅大力踢开儿子,跑到房子里拿了一条湿毛巾,捂着口鼻又冲进牛棚。
小孩子把脸埋在膝盖里哭得撕心裂肺。安晓和师妹更快地跑去水龙头接水。安晓也不敢看牛棚,她祈祷火快点被浇灭,陈师傅赶紧出来。
这一次和陈师傅一起出来了两头瘘管牛。那两只安晓还没来得及起名字的牛。陈师傅脱了沾了火星的白大褂,拎起一个水桶往身上泼水,眉眼间距很宽的“陈师傅”还在里面,他换了一条湿漉漉的毛巾再次冲进去。
安晓的心要飞出来了,别进去了,陈师傅,别进去了,安晓在心里喊着,但嘴巴像是被烟糊住了,说不出来一个字。白大褂们的嗓子也都被糊住了。没人阻拦陈师傅,没人去帮陈师傅。白大褂们像木桩一样站着,只有男孩凄厉的哭声在院子里飘荡。
安晓和师妹那一天没有再数微生物,不知道后面的实验还怎么继续下去,如果实验延期,她们的毕业答辩或许也会延期。但这些真的重要吗?
安晓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牛棚里的火舌好像把安晓的脑袋也烧了一个洞,安晓的头开始疼。
陈师傅,你的头疼不疼?
那天的风像是困在铁丝网里的流浪猫咬断了铁丝,饥饿、狂野、没有方向地跳跃。在陈师傅原来的计划里,这一天是要给牛棚补上那块窟窿的。他把每天的生活都规划得很好。天要冷了,你们别冻着了,他对这四头牛说。他一边哼着歌儿一边踩着梯子爬上牛棚,他计划着再给棚顶上刷一层厚厚的泥,这样保温。他干活麻利,他还惦记着有学生来取牛胃液。
他干完活儿就下来了,他没注意到有一根老化的电线沾了湿漉漉的泥巴燃起了火星,他那时去洗澡了。他不知道火星遇到了秋天的风会变得多么贪婪,它们甩开新鲜的泥巴,直奔木梁而去,等他洗澡出来后,他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浓烟直冲天际。
后面的安晓都看到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跑进浓烟中拉牛出来,牛在浓烟中都已经傻了,或者它们自从被安装上永久性瘘管就已经傻了,它们失去了所有的主动性,只等着陈师傅的命令,它们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的命令。
陈师傅顶着一头的熊熊燃烧的火焰拉出了尾巴着火的“陈师傅”。风把陈师傅头上的火焰一起打向北方,那团火焰仿佛要一直向北方飘去。安晓们惊愕地看着陈师傅逆着风在跑,他一直跑一直跑,冲向墙角的一排牛奶桶,那团执意要往北跑的火焰栽到一只牛奶桶中。轻微的“嘶”声之后,空气中飘起了一股烧焦了的蛋白味道,旋即被風刮散。
乳白色的液体从桶沿中缓缓地溢出来,在地上蜿蜒,一路混合着泥土、余烬,直到变成浑浊的灰色,再也走不动。
一周之后,安晓和师妹接到通知,可以继续去牛棚采集胃液。实验一切继续,她们端着添加剂走到牛棚,看到一个陌生人站在九朵屁股后面,正在给它涂药。“陈师傅”的尾巴少了半根,屁股也被灼伤了。“不过它精神状态挺好的,有专家来专门评估过,它的各项指标都正常,所以可以继续做实验。”那人说,“进口的瘘管盖子就是好,你看这些瘘管盖,火星没少掉上面吧,是塑料的,可是愣是没烧着,如果这些瘘管烧坏了,那损失就大了。”
“陈师傅呢?”安晓实在没忍住。
“哦,你说之前喂牛的那个啊,他回家了。他的脸有些破相,你知道吧,那天头发整个着没了,脸也烧了一大块。他说他那样子再帮着做实验,会吓坏学生崽儿的,就申请回老家了。”
“他不是喂牛的,他是助理实验员。”安晓终于忍不住高喊了起来。
“嗨,你这跟我较什么劲啊,你瞅瞅,我这牌子上也写着助理实验员,可谁把咱当实验员呀,我就是一喂牛的。”他拍了拍九朵的屁股,帮安晓们打开盖子,“你们随便取,它们有的是。”
安晓和师妹从牛棚出来,冷意猝不及防来袭。秋天结束得如此突然,像船与码头之间紧绷的绳索突然崩断。安晓抬头看了看天空,几只鸟儿挥舞着翅膀,如刀片般划过天空,朝南方远远坠去。
2
虹秋在一缕牛粪氤氲的味道中醒来。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吧,她的嗅觉还没有完全适应那股混着酸腐的腥臭味。丈夫曾经笑话她,人穷还长了金贵的鼻子。
你白天晚上都待在这里,当然完全习惯了。虹秋皱着眉,想到丈夫,忍不住深深叹气。以前丈夫在这里上班,住牛场方便夜班加饲料,现在丈夫回家养伤,她本也可以找一个住家的工作或是搬离这里,可是丈夫在走之前,千叮万嘱,让她坚持住这里——咱家有人住在这里,以后我回来的可能性就会大一些,我这情况,以后还能去哪里打工呢?而且这里的工资待遇也不低,就是味道难闻一些,丈夫又补充,你住哪里不得花钱,你只要不提搬出去,没人会让你搬,这里空房间有的是,不差你一个。
再说,你也不想当住家保姆。丈夫说,都住了这么久了,还差这半年一年的?我觉得我顶多一年就能回来,别忘了,这里的老板可是我老乡,当年是他叔叔向他推荐的我。虹秋想起他说话时脸上的皮皱在一起像半盛开的馒头花,赶紧拦住记忆,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她尽力不让自己去想丈夫那张脸。
上班地方距离牛场交通还算方便,她又起得早,赶到上午那一家的时间绰绰有余。她找了两个半天工,合在一起比全天工挣的稍微少一些,不过她能多出来一点自己的时间。她在上午那一家打扫卫生,做好午饭,会和主人一起吃饭,下午也是,在另一家吃晚饭。一天的开销只有早餐,她基本会选择在麦当劳或是肯德基。最初她以为这些店铺整洁的餐厅价格都很贵,直到有一天她听下午那家的雇主女儿说那里的早餐只要六块钱时,她才敢进来。
慢慢地,她进麦当劳和肯德基的脚步就从容了很多。她也开始试着点不同的组合,咖啡有什么好喝的?她第一次在麦当劳里喝咖啡差点吐了,可是很快她就喜欢上了那种味道,端着咖啡杯,她会假装一会儿自己是自己的主人。就那么一会,就那么一会。
也是从她开始走进麦当劳的那一天,她开始讲究自己的穿着。以前她从来不会给自己买昂贵的衣服和鞋子,反正白天在灶台前擦洗做饭,晚上睡在牛场宿舍里,配穿什么好衣服呢?丈夫曾经说过这句话,她记得当时她心里升起一股小火苗,随后就偃息了。是啊,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政人员,配穿什么好衣服呢?
小时候,她可不是这样的。她觉得她配得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她心性高,在父母和哥哥的宠爱下长大。那时候她对自己的一切都是满意的,除了名字,小学五年级时,在看了几本小说后,她自作主张,把自己名字里的“红”改成了“虹”,音没变,写出来的感觉就美多了。以至于在青春爱幻想的年龄,她看到彩虹就觉得亲近,觉得她的未来应该是彩虹的另一边。
和村里大多数女孩一样,初中毕业后她就随着相熟的人一起南下打工,她从来没见过自己做的产品,因为她只做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为了那一小部分,她不能留长头发,还要把短发塞到一个蓝色的无纺布帽子里。这样的工作干了半年,她就快疯了。她不管不顾辞职,当过服务员,发过传单,她小时候在家里积攒的一点点心性和勇气在南方那个城市被消耗得一干二净后,她回到家乡,服从父母的安排,开始相亲。她不是没有做过通俗小说里的梦,彩虹的尽头会有人踩着五彩祥云等着她,可是南下打工的两年,她只遇到过几次咸猪手。
相亲到第五次,她遇到了现在的丈夫。听媒人说,他上学的时候成绩好,高考只差了两分没进大学,家庭条件不允许他重读,可他还是去了北京,虽说在牛场工作吧,但工作稳定,年年拿单位的优秀员工奖。相亲的倦怠再加上他有些像是韩剧明星的身材,她迫不及待地同意了这门婚事,可能丈夫之前也相亲过好几轮了吧。为了嫁给韩剧明星,她拦住父母一分钱彩礼没要,这在村里也成了新闻,为此母亲还落过泪。母亲的眼泪也没有冲淡她的欢喜,她还是有一点点选择权利的。虽然她的选择疆域几乎微乎其微。
韩剧明星身材的丈夫在婚前一点也没有骗她,牛场宿舍环境真一般,和村里差不多,不过,往外走八百米,就是另一片天地,那是重点实验室,丈夫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我的工作也和研究课题有关。丈夫说,你也可以在牛场工作,那里也缺人。不过你要是不喜欢那里,你也可以找其他工作,这随你。
她当即表示她绝对不会在牛场干活,在家就喂牛,去了北京还喂牛?绝不,我宁愿去洗碗,她说。她如愿以偿,到了北京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去实验室的老板家做钟点工。所谓的老板,其实是实验室的总负责人,老板的太太和老板一样,也是高级知识分子,两人整天忙着全世界开学术会,写论文,布局实验课题,家务事没人做,她在老板家干了半年,每天只用两三个小时就把所有洗洗刷刷的活儿都做完了。剩下的时间,她坐在老板的阳台上晒太阳,这钱可真好挣,她美滋滋地想,晒了三个月的太阳,她的月经停了。刚要显怀,老板娘就委婉地不让她再来了。
回家生了孩子再來,丈夫说。等她“卸货”后,给孩子喂了三个月的奶,就把儿子丢给了奶奶,兴冲冲地想回到那个宽大的阳台继续晒太阳,却发现那个位置早已被一个小姑娘给顶替了,听说那是老板娘的远房亲戚。这座城市从来不缺洗碗擦玻璃做家务活儿的人。
工作当然也好找,只是以后的没有那么大的阳台,活儿又多,她才明白,像老板和老板娘那样的雇主难找,也就不再埋怨住在牛棚里每天闻到那股酸臭味。她认识的一个年逾五十的保姆告诉她,当月嫂能挣更多的钱,比擦地做饭多好几倍,如果我再年轻十岁,我就去参加培训当月嫂了。虹秋看着她褶皱纵横的脸,搓搓手,刚要跃跃欲试,至少晚上不用住牛棚了。忽然又想起自己坐月子时流的眼泪,她宁愿天天买菜做饭也不愿意对着月子脸,更何况还有一个那么小那么软的孩子。五十多岁的保姆教训她没有上进心。她也想,小时候的心气儿呢,丢哪里了?丈夫说她是小时候没挨过饿,她气呼呼地回复说当个月嫂还就上进了?我就不当。我连住家保姆都不当。我就天天回来,回牛棚里来睡,怎么了?
虹秋并不是特别贪恋丈夫晚上搂着她睡觉的胳膊,实际上,很多时候他们都各盖各的被子。如果有老板家那么大的房子,她可能也会像老板和老板娘一样,各睡各屋吧。她只是觉得白天已经把自己交给别人了,晚上睡觉还不能离雇主远一些?即便是闻着牛粪的味道,也好过睡在雇主家的保姆屋,好像做梦都要归他们管似的。
虹秋坐在麦当劳里,吃着六元套餐里的吉士堡,咂了一口咖啡,喝完一杯,又去续了一杯,端着咖啡杯朝第一个雇主家走去。上午这家雇主是一对退休夫妇,男人腿脚不是很利落,女主人的书桌上也放了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药瓶。这对夫妇的女儿在国外工作,每天只是打扫房间,帮老两口做午饭,每次老太太都让她多炒两个菜,放到冰箱里,虹秋知道,那是把晚饭也顺便让她做了,虹秋倒也不计较。不过,午饭她也不客气,有时也会由着自己的喜好做一两道自己喜欢的菜。但她也不会过分,她知道保姆的界限。
下午那家是一个单亲妈妈,她主要的职责是接她三年级的女儿放学,并负责给小女孩做好晚饭,单亲妈妈的工作应该很忙吧,她有时要等到很晚,不过回家也是闻牛粪味,所以她并不介意多等她一会。如果太晚,那个妈妈也会给她加班费,一切合情合理。和小女孩待在一起也更放松一些,她不会像上午的老太太那样总是找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也没什么好隐藏的,把自己家里的事也都三三五五地告诉给了老太太,包括丈夫的脸被破相的事。老太太着实表现出了一阵同情,不过,她并不喜欢把丈夫的治疗情况都向她汇报,她只负责干活,并不负责提供连续剧剧本。她擦洗的时候,老太太如果问得多了,她就把话题岔过去。老太太未免有些八卦,她有时会背过身朝着空气撇撇嘴。
虹秋倒是挺愿意和那个四年级的小女孩聊天的,她错过了很多儿子的成长,看到小孩子就觉得亲切,儿子上初中了,个头也就和这个小女孩那么大。给小女孩做晚饭的时候,她有时会想,不知道儿子的晚餐吃的什么,肯定没有女孩的丰富。她也很佩服女孩的妈妈,一个人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都没耽搁。再一想自己,只有寒暑假能见到儿子,不免有些惭愧。
女孩的妈妈在一家大公司做人力资源经理,有时回到家会累得直接瘫在沙发上,有时也会给她吐槽:我们上班时,恨不得背后长着十双眼睛,连脚后跟都不能放松。有时我真羡慕你的工作,只累身体不累心,我们呐,天天跟人过招,每天晚上都想缩在被窝里不出去了。可是第二天,还得打起精神来。没办法,这张嘴要吃饭呐,她又指了指在书房里写作业的女儿,还有她,还要给她攒学费啊。虹秋也不知道怎么接,就笑笑听着。在往回走的地铁里,她想,如果我有这样一份工作,可以天天见着孩子,让我背后长一百双眼睛也乐意啊。
她在女孩家里住过几个晚上,女孩的妈妈出差时会让她留宿陪着小女孩。我也可以把她送到她爸爸那里,可她和她爸吧,感情也一般,她一边剪着指甲一边说,她爸又有了一个小女儿,她就不爱去,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把孩子交给谁更放心了,姐。一向干练的职业女性打起感情牌也很专业,虹秋当即就答应了,女主人也不含糊,给的加班费也让虹秋暗搓搓地盼着她能多出几次差。
女孩从小跟着妈妈睡,一直没分床,妈妈出差了,虹秋就睡在了女主人的位置。女孩的鼾声响了,她闻着房间里淡淡的香味,很久睡不着。她想着女主人叫她那声姐,忍不住笑笑。我的身份证复印件在她那里呢,我比她还小三岁,她却叫我姐。是我显老,她忘了吧。忍不住就有些悲凉。
丈夫出事的时候,女孩的妈妈也给她出过主意——那是工伤,工伤,属于实验室重大事故,你应该多向实验室要索赔,不仅仅是医药费,还有康复费,误工费。听说牛场只负担了她丈夫的住院医疗费,连回家的车票都是自己掏的,她就有些愤愤不平,你们太老实了,太老实了。你们如果坚持多要一些赔偿,人家绝对会给的。看人下菜,这世道就是这样。她说,我在工作中遇到这样的事情可太多了,能闹的就能多拿。我也不是怂恿你去闹,你要拿回你应得的那部分。虹秋听得愣怔了一下,依稀觉得她说得对,但好像又有哪些不太妥。晚上回到牛棚,她给丈夫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他的意见。听别人胡说八道呢,是我自己不小心酿成的火灾,人家没让我赔损失就够好的了,还给我医药费。丈夫气咻咻地说,你别聽城里人瞎掰,你安心干你的活儿,千万别从牛棚搬出来,你也别找实验室闹,我的腿伤好了之后,我还想回去呢。
小孩的妈妈再问起她丈夫的事,虹秋就喏着不怎么接话了,如果她听说她没闹,她肯定又会搬出很多法律法规鼓励她继续。出主意的人往往站在自己熟悉的规则和角度出发,她没住过牛棚,她没挨过贫苦,虹秋心想,她怎么能理解我们的谨小慎微,和那一点点的期待呢?虹秋什么也没说,她知道她是好意。她和她只有雇主这层稀薄的关系,她却会为她丈夫的事情动用愤怒和关心。好像这座城市里还没有其他人这样对待过她。
这样想着,她和女孩之间就有了更多的亲密。如果妈妈出差,她也会和女孩说说她小时候的故事。我小时候,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厉害了,能把班里那个爱欺负人的大胖子揍哭。她说,学着小时候的动作,女孩笑得眼泪快要下来了。等女孩睡着了,她也会想,以前那个能把大胖子揍哭的小女孩去哪里了呢?
早晨送过两次小女孩上学后,她去商场给自己购置了一双高跟鞋,她反复比较,选了一个大约6厘米高的皮鞋。那是她来北京第一次在商场里买鞋子,以前都是在批发市场或是临街小铺买清仓款。虽然交钱的时候觉得肉疼,她拿着购物小票又在商场里逛了一圈。她被自己在商场里交款的氛围打动了,说不清为什么,收好小票后,她又返身在里面给自己找了一件打了折扣的外套。她拎着购物袋走出商场的时候心里有几分忐忑,又有几分窃喜。
丈夫不在跟前,没有人唠叨她配不配,这是丈夫受伤离开牛棚后生活给予她的小小红利,虽然这样想,让她有一丝歉疚。之前她也有想逛商场买衣服的想法,只是一想到丈夫略略带有鄙夷的目光,她就放弃了。送小女孩到校门口穿着商场买的衣服的话会让她不那么像保姆吧,这是她走进商场时给自己的勇气。小女孩的爸爸不在身边,不能让别人看到她身边也没有妈妈陪,她模模糊糊地想着,仿佛是为了报答女孩的妈妈为她付出的愤怒。穿上高跟鞋后她才意识到,是她自己很早就想穿一款当季的流行款的高跟鞋。
她会穿着高跟鞋赶往临近的麦当劳吃早餐,然后赶往第一家上班。在老夫妇的公寓外面,她把鞋子换成平跟的再进去,虽然进去还要再换拖鞋。但她潜意识里觉得那对退休的夫妇眼神中一定有和丈夫相似的某种东西,至少老太太有。她很肯定。午饭后赶往小女孩家就轻松多了,穿上高跟鞋直接进房间,然后换上居家拖鞋,收拾打扫之后,再去接小女孩,穿平跟鞋和高跟鞋看她心情而定,那也是她小小的选择权。为什么下午在校园门口就没有穿高跟鞋的执念呢?她也奇怪,她很喜欢追问自己那些细枝末节的情绪,不过一旦它们失去了踪影,她也会随它们去。那些小小的念头像是一只只蝴蝶,她能看到它们飞来,却常常不知道它们会飞到哪里去。
有一天早晨,她穿着高跟鞋送完小女孩上学,赶往退休夫妇家,在地铁站里的长凳上,她坐着换运动鞋,低头的瞬间,她看到一双熟悉的鞋子在她眼前飘过,她在鞋柜里常常摆放的那双,她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她不是出差去了吗?她又揉了揉眼睛,看到那个背影的左胳膊亲昵地挂在一个瘦高的男人身上。虹秋的脸就莫名有些发烧,她赶紧低下头去,缓了缓,才慢慢往退休夫妇家走去。
那天中午,她在做午饭的时候,不小心切掉了一片指甲,差一点切掉指头上的肉。她揉着手指头,那片指甲已经跳到了她切好的白菜里面,她挑了两下,没找到那片指甲,她本想把那些白菜都倒了,重新再切,又怕老太太过来唠叨她浪费,终究还是没倒。中午吃饭的时候,她脑海中不停地闪回她的那片断指甲和地铁里看到的那双鞋。她恍惚觉得,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着自己没办法揍哭的大胖子吧。不管是找不到的指甲,还是地铁里的那个背影,还是她那被烧伤的丈夫。
3
陈明升左腿的石膏终于拆卸,他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脸上的伤疤还是会隐隐作痛,尤其是说话的时候。如果植皮,把屁股上的皮肤挪移到脸上,会很快恢复如初。这是医生说的。不行不行,他当即摆手,以最快的速度办理了出院手续。把屁股上的皮移到脸上,这不是开玩笑吗?他气呼呼地给妻子说。
再深一层的担忧,他没说,植皮很贵,老板出钱把腿治了,就不错了。植皮美容得花多少钱,他不敢想。脸上留疤就留疤了吧,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反正他已经娶了媳妇,不用相亲了。以后还会回到牛场的,到时候这块疤就是守卫牛场的军功章,他心里隐隐地想。他记得有一次老板和几个朋友自驾去西藏,回来后他的那辆路虎越野车身上被泥点子几乎糊满了,他很勤快地跑过去想帮老板擦车,老板说,不用擦,就那么着放几天吧。他脸上一定露出了傻呆呆的样子,因为随后,老板又冲他笑了笑,说,这一车身的泥巴是我去西藏自驾最好的证明啊。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他又特意观察了几天,老板出门办事有时还会开着那辆沾满泥巴的车,而把另一辆更贵更干净的车冷落了。他摸了摸脸上的伤疤,并没有觉得有多痛。
回家的日子不好受,尤其是冬天,房子里没暖气,摸哪里都是冷冰冰的,家里的大门永远敞开,好像在等待有人来,可是他和他老爹都知道,家里除了他们爷仨,很少有人进来。他在北方过了十几年,早已习惯随手关门,为这,没少挨老爹的教训——让你不关门不关门,你还关门,让别人看到了以为我们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老爹寒着脸。为了减少惯性动作惹老爹不高兴,他白天大部分时间就坐在院子里,外面好歹还有点太阳。只有吃饭才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进房间。老爹寒着脸可能也不一定只是为着他关门,他有时会想,老爹肯定不习惯正值壮年的儿子待在家里,还瘸着腿。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腿伤还没好,也上不了班,伤筋动骨一百天——那天的风真大啊,他的腿是怎么摔的,他都忘了,他不太愿意去回放那些细节,的确,是自己工作疏忽造成的,所以他也怪不着别人站在一旁袖手旁观,那个时候,谁还能往火里冲?只有他。
他只是后悔那天在踢开儿子的时候没注意,把儿子的嘴巴踢肿了。为什么当时就完全没有想到儿子呢?回到家里他开始想对儿子的亏欠。不仅仅是踢肿了儿子的嘴巴,还有很多很多。儿子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奶奶一直身体不好,奶奶走的最后两年,儿子成了照顾奶奶的主要帮手,儿子的懂事乖巧也是生活教会他的。
他在家的这段时间,隐隐有一种感觉,相比于老爹对儿子的照顾,可能儿子给老爹的照顾更多一些。老爹和儿子之间已经结成了非常稳定的默契相处方式,老爹为儿子准备简单的饭菜,放学回家后,儿子吃完饭,先帮爷爷洗碗简单收拾一下房间,然后再去做作业,儿子学习一向自觉,从来不让人操心,还年年拿第一,懂事得让人心疼。
房子是几年前翻修重盖的,两层小楼,村里普遍的规格,他和弟弟各出了一半钱。两层楼住人绰绰有余,相当空旷。弟弟明确说了,自己以后不会回村住,他在南方打工,入赘到了一个铝材厂的老板家,那家只有一个女儿,偌大的家业以后就归小两口了。陈明升也隐隐憋着一股劲儿,不想再回老家了。只是他没把这豪言壮语说出来,只在心里挥舞了一下拳头。幸好他从来没把这话说出口,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要回来住,而且是拄着拐杖回来。
他处处感觉到自己的多余。其实老爹并没有表现出有多嫌弃,他一向冷着脸,从小就是,很少看到他笑。陈明升想,可能是生活重担太沉了,应付最基本的生活已经让他很吃力了,哪里还有余力笑呢?陈明升又想起自己在孩子面前,也是常常冷着脸的。他好像继承了老爹的很多东西,除了冷脸,还有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和控制欲,他都知道。在牛场工作的时候,他曾经和一个学生狠狠地吵过一架,也是他在牛场工作这么多年唯一的一次吵架。你知道你很惹人讨厌吗?那个女学生的话像一个个刀片甩过来,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的活儿谁都能干,你一天天的管天管地以为自己是谁?那是另一次大火,旁边也有穿白大褂的学生和研究员们来来去去,但是没有一个人过来劝架。他忘了是怎么收场的了,可能是午饭时间到了,女学生赶着去吃饭,也可能是他走开了。那些让他产生痛苦回忆的事情他尽力屏蔽掉,生活太难了,他不想带着那么多的痛苦往前走。
他被好几场大火烧过啊,高考算是一次,只差一点点他就能改变命运了,只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如果一个选择题对的话,就可以上大学了。就一个小小的选择题。还有哪些大火呢?那个笑容温和的同桌,个子小小的,说话声音也小小的,他住校,她走读,她总是偷偷地给他从家里带好吃的,他是那么喜欢听她说话啊,就像春天,有一条蚯蚓在心里爬啊爬,那是他笑容最多的一年了吧。他那时的话也挺多的,他记得他也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去帮她撩开过肩膀上的头发,她的脸红红的,他的脸也红红的。
她也没考上大学。她本来就没想过能考大学,她受的打击沒他大。他在家消沉了一段时间,等待那场大火蔓延过去。半年后,他骑着自行车去找她,初冬的风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路上他想,以后如果还能天天听见她的声音,也行啊。到了她家,并没有看到她,只有她妹妹出来了,她妹妹和她长得有点像,也是个子小小的,声音比她大。那个更小的女生用很大的嗓门说,我姐去她对象家了。对象?是的,我姐订婚了,明年春天结婚。更小的女生拉住想要往他身上扑的黑色大狼狗,在狗吠声中又扯着嗓门说,你是她同桌吗?我听她说过你,她牵着狗走进房子里,拿出来一双手套带给他,你骑车忘了戴手套了吧。他木然地接过手套,那是一双深棕色的毛线手套,把红薯埋在火塘里忘记取,烧过了头就是这种颜色。他不记得是怎么和那个大嗓门的小小女生告别的,也不记得是怎么把车骑回家的。他总能屏蔽掉痛苦的记忆。那双手套在他睡觉的那间房子里的窗台上搁置了几天,忽然有一天他起身把它们扔到了火塘里。他蹲在火塘边,看完了火舌把手套吞噬干净的整个过程,他觉得,那天,她就在房子里,是她让妹妹把手套递给了他。戴上手套有什么用呢?他想。
一场又一场的大火啊。
后来那些相亲失败的经历都不算什么了,真的,不算什么的。他在相亲市场上并没有什么竞争力,家境贫寒,有一个病恹恹的妈妈,还有一个等着结婚的弟弟,他又想起了高考试卷上的选择题,他也是别人人生中的非正确选项,被人漏选是正常的。
婚姻还是如期来了,那时他已经在牛场养牛两年了,他连续两年都被评为项目组最佳员工,得了这个奖的可以报销来回车票,硬卧的。第一年,他舍不得坐硬卧,买了硬座车票,回来后去找实验室的人报销,也只给了他硬座的钱,他有些想不通,后来觉得是自己理解错了,一切都要有票证,人家是按规矩办事,是自己错了。第二年,他给自己买了硬卧车票,一路睡着回家,真奢侈啊,他想。那年回家,他结婚了,带着妻子又回到牛场,他给妻子买了硬卧,给自己买了硬座。妻子一晚上睡得很安稳,直到早晨,才来硬座车厢找他拿吃的。他略略有些不高兴,应该轮班睡觉的,但是他没说出来,事情太小了,不值得一提。坐在卧铺车厢看着飞驰而过的电线杆,他想,如果是那个小小的柔柔的同桌,她一定会让他去睡卧铺的,她一定舍不得让他坐一夜硬座,他记得那时候两人分食一块糕点,她都是把大瓣儿给他,橘子也是。那些细细碎碎的回忆涌上来,随即,火塘里的火舌也涌上来,像是烧掉手套一样把那些细细碎碎的回忆也吞噬了。现在和他一起住牛场闻着粪味儿入睡的是妻子。可是,那些灰烬怎么能说没有就没有呢?
他坐在初冬的阳光里,把整个后背都交给太阳,他的影子在地上看起来像一个蹲伏着的怪兽,有一只蚂蚁慢慢地从怪兽的阴影里穿行,他拿起拐杖,想杵蚂蚁一下,小时候他和弟弟经常蹲在墙角里四处追捕能看得见的各种小虫虫,没有什么可玩的,蚂蚁也行。他拿起拐杖,快要碰到蚂蚁时又放下了。然后看着它慢慢爬出阴影。你真幸运,他对蚂蚁说。
他的幸运是什么呢?一份安稳的工作,一个聪明的儿子,一个安静勤劳的妻子——虽然脾气有时不好——谁能永远是好脾气呢?他脾气也不好,虽然大多数时看上去也很平静,他不好的脾气能向谁发呢?发给牛吗? 也不能。那些牛珍贵,他去牛场上班的第一天,老板就特地给他交代,这些牛都是专程请的国外专家来做的手术,非常珍贵,老板说,知道为什么我会让你来养这四头牛吗?因为你高考只差了两分就上分数线,这充分证明你学习能力和自律能力都很强。你不是随随便便对付学业的人,也应该不会随随便便对付这些牛。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高考差两分也能成为一个选拔标准,为此,他很感激老板。后来他从别人那里打听到了老板的读书履历,发现老板的本科学校就是他们省的一个普通农业院校,是够了分数线就能进去的学校,他当时报志愿一点也看不上的学校,可是他差两分,连去那个他看不上的学校都没有机会。后来老板从那个学校毕业又考上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又读了博士,然后出国深造,回国后很快成了杰出的青年科学家代表。老板的照片挂在实验室的橱窗里他看到过,英姿勃发,对未来充满信心。他曾经长久地站在橱窗那里看老板的那张照片,想象着如果自己当年有一道选择题做对了,他的人生会不会和现在有一点点不同?他不奢望和老板那样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只要和这里出入的白大褂们干一样的活儿就行,数一数显微镜下的细菌,做一些培养基,洗一洗试剂瓶。这些活儿,他冷眼旁观过过程,都不难。他应该都会,比养牛还容易。然后,他又走回牛场,去给牛加草,拌料,联系青贮饲草。
他有时也会好奇妻子的内心世界,她小时候也有过梦想吧,住在充满粪便味儿的牛场一定不是她梦想的一部分。他对牛场的味道已经免疫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住在里面,妻子每天回来还要重新再适应,但是人生给她的选择权也不多。有一次,妻子下班带回来一双鞋,崭新的,妻子穿上问他好不好看,说这是打工的那家雇主给的,人家穿上小,看着她的脚也不大,让她拿回来试试,她穿上新鞋走了几步,说有点大了。他说,穿上倒是看不出来大了,她忽然气呼呼地说,你当然看不出来,你当然看不出来了。他陪着笑脸说,大了,可以塞一团棉花进去,还保暖。妻子当即眼泪滚滚而下,她返身去抽屉里拿了一把剪刀,坐在门口把那双鞋子剪了几刀,他到现在还记得,妻子的剪刀有点钝,剪那双鞋子的时候太阳穴边上的青筋一根根都数得清楚。那双鞋子应该是真牛皮做的,剪刀剪坏也挺不容易的。妻子突如其来的愤怒仿佛在和剪刀较劲的时候慢慢消退了。剪完后,她把那双鞋子扔到垃圾箱,然后做饭去了,晚上也没有任何异常,睡觉时还主动贴到他的被窝里,他知道应该有所回应,可是他觉得很疲惫,他揽着妻子的肩膀,装作快要睡熟的样子,很快就真的睡着了。白天喂牛真的很累了。
太阳一点点西斜,他的影子在慢慢拉长,他忽然没由来地想,他从来没有问过妻子的感受,如果那天晚上他能问问妻子到底是怎么了?他和妻子的关系是不是能更亲密一些呢?妻子也没有过问他的感受,当然。如果妻子有一天问他受伤后感受如何,他会说些什么呢?他可能什么也说不出口,他们都被生活狠狠地打磨过,把那些细碎的感受的触角都磨没了,或者说,生活从来没有给过他们去感受那些细碎的空间。那些毛茸茸的像是貓毛一样柔软的感觉,从未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他记得小时候,妈妈曾经教过他,做烙饼的时候,擀好放到锅里前,一定要在烙饼的面上涂上一层薄薄的油,这样烙出来的饼才会酥软好吃,如果忘了在烙饼上抹油,出锅后的烙饼就会干硬,口感不好。他觉得他的生活就是那张没有涂油就被下锅的烙饼,妻子也是。他们俩在一起的生活,当然也是,虽然有儿子。
儿子,儿子,他的心没由来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猫挠了一下。他和妻子躺在牛棚的床上时,最常说起的话题就是儿子。以后不能让儿子像咱们那样——这是每一次说起儿子时的背景板,也像是每次对话的引擎器。儿子的脸偶尔晃荡在他的手机里,儿子排斥视频通话,好像在别人的注视下说话让他不自在,在镜头里只是腼腆地笑,待几秒就跑,只剩下老爹拿着手机,视频晃向房梁。他也会暗自吁一口气。他们都不喜欢被自己的父亲注视,这一点,儿子和他一样。也只有在看儿子时,他和妻子的脸才会挤在一起。开着视频的电话往往不超过五分钟,就会被双方匆匆挂掉,如果有什么事情想要说,还是直接电话。看不见对方的脸,会让说话的人自在很多。他也才忽然想起来,他很久没看到过妻子了,回来后和妻子一次也没有视频过,有事的时候就微信留言或者简短地通个电话,只有在妻子想看看儿子的时候他会把儿子叫到镜头前来,他总是自觉地往后撤,他想到了自己脸上的伤疤,自从烧伤后,他和谁都没有视频过,也没有照过镜子。他又想起刚回到家时,儿子脸上惊惶的眼神。老爹倒是很沉着,可能是脸上的皱纹太多,任何风浪也掀不动他的表情了。他还是在医院的洗手间里看过那道烧伤的疤痕,斜斜的一缕褶皱沿着左边的面颊蜿蜒而下,像是热水席卷过的嫩菜叶。幸好,没伤着眼睛,他想,等扔掉拐杖后,他要找个镜子再认真看一看自己。
后背的热力在迅速地减弱,冬天的日头真短,他想挪回到房间里,刚要起身,抬眼看了看天空,又把拐杖竖在了身边,等太阳彻底隐入那堵矮墙后儿子就该放学了,就坐在这里等他放学吧。他还从来没去接过孩子放学呢,以前在牛场上班,接不了,现在在家,还是接不了。儿子会自己回来的,不需要人接。忽然间,他又想到了妻子,她的工作任务之一就是接雇主的孩子回家。她也从来没接送过儿子。他也没有接送过儿子。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陈明升以为是出门给别人打木匠活儿的老爹进来了,他没转身,闭着眼假寐。
“哥。”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他缓缓转过身,弟弟的身影出现在大门里。下午的光斜斜地劈在半开的木门上,木门很多年没有换了,绛红色的油漆大半已经脱落。弟弟的脸有一半隐没在木门抵挡光线后的阴影里。陈明升忽然想起小时候闯祸回来的弟弟,也是这样站在半开的木门后面,似乎用木门能抵挡住老爹的呵斥,似乎在木门的掩护下能随时拔腿就跑。
过了很多年了,弟弟的姿势一点也没变。
哥,等老爹回来,他如果揍我,你帮我拦着,我怕他揍断我的腿,哥。
哥,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现在就成这样了,弟弟嗫喏着干裂的嘴唇——我老婆死了,她吃了安眠药,等我发现送她去医院也来不及了……她爸爸要告我,说我害了他女儿。她看了我手机,我不知道她气性那么大……你知道,入赘在别人家很难受的啊,我也想找人聊聊天……那个家我是回不去了,万一被她爸爸逮住,非要卸了我不可……哥,哥,你给老爹说一下,我就在家住几天,拿上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点零钱,我会再出去找活儿的,哥。哥,你脸怎么了,哥……
他忽然回想起他被送往医院的那一瞬间,听到身边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好像被摁在了一个担架上面。有人扯着担架飞奔。那些牛终于都安全啦,他长舒了一口气。头发被烧后的那股味道一直跟着他。忽然他的心又紧了一下,眼睛,眼睛没事吧,灼烧后的皮肤紧缩成一团,他在一团新鲜的褶皱里费力地抬起眼皮,终于睁开了,初冬傍晚干冽的天空,清亮的蓝色中慢慢掺入了一层薄薄的灰色,他躺在担架上荡啊荡着,他想象着自己一动不动,而天空是一片正在摇晃的灰蓝色大海。
4
安晓一边看着后视镜一边小心翼翼地打着方向盘,小心地揉了几把,终于把车停进车位。停车场后面是一排整齐的梧桐树林,树荫遮挡了大半个车身。这就是她费劲把车停在这个小小车位的原因吧。
她走进餐厅,师妹还没来,每次约见面,师妹总是迟到的那一个。“实验室的工作节奏,你也知道。”师妹总会这么说,“哪像你,有那么多时间,多自由。”
那个曾经说不想当科学家的师妹,正在成为科学家的路上一路狂奔。研究生毕业后,师妹留在了研究所攻读博士学位,继续日复一日地观察培养基,显微镜下数菌群数量。穿着带有污渍的白大褂,手上经常有洗不净的紫色高锰酸钾。终于可以不再清洗一盆又一盆的试管了,研究所给她配备了两名研究生助理,就像当年的安晓和师妹一样。
安晓在研究生论文答辩完之后,就揣着简历来到了人才市场,在一家生物公司谋到了职位,这是数菌群的功劳,安晓想。到了公司后,安排给她的职位还是做实验,显微镜下数菌群数量,做培养基,观察微生物。收集英文期刊论文并翻译。唯一的区别是不用再去牛场取瘤胃胃液,不用再去闻那些酸腐的牛粪味道。她为此感到庆幸。
小时候,她家也是养过牛的,她记得,她们家有一头大黑牛,眼睛里总是有眼屎,她看到了总会拿着抹布给它擦掉,她也没有怎么闻到过牛粪的味道。回头想想,可能是她家的牛住在露天的牛圈里,实验室的牛是在牛棚里,她家只有一头牛,而实验室的牛场有很多牛吧。她小时候学习最大的动力就是能离开自己生活的小村庄,离开家乡。村庄生活并不是田园牧歌,沉闷的家庭氛围,被疲倦和愤怒充满了的父亲,逆来顺受唯唯诺诺的母亲,很调皮很受宠的弟弟,或明或暗的重男轻女,都是她学习的动力。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刹那,心里有个声音说,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了。
父母亲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这来之不易的大学,父母亲首先想到的是学费。她忽然才意识到,她从小一直努力想要做好的事情,从来没有得到过家人的祝福或者承认。她发疯似的在学校里读书,争取奖学金以减免家中的负担,申请助学贷款,课余时间做家教,基本实现了自给自足。她也顺利得到了保研资格,她只在学校上了一学期基础课程,就被导师外派到那个大名鼎鼎的研究所做论文——这是联合培养研究生,你们的科研视野会更宽阔,导师是这么说的,据说是因为导师和这所研究所的老板是曾经的师兄弟关系,所以才有将自己的学生送到这里的优先权。她和师妹就这样被研究所拣选了。
她到牛场的第一天就反胃了,她想起小时候用抹布擦完牛眼屎后和那只大黑牛对视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经常想的是,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看到牛场里的牛之后,她好像又回去了。这些她从来没有给师妹聊过。
师妹从小在城市长大,妈妈是会计,爸爸曾经是一个国营棉纺厂的厂长,改制后,他带领公司转行做酒店洗漱用品供应,成绩斐然。她是家中的独生女,是在宠爱中长大的,几乎每天都会和她妈妈煲电话粥,总是无忧无虑的样子,从来没有在阴影里活过的人生大约就是这样的吧。安晓有些羡慕她,同时心里又悄悄地给自己和她之间设置了一个薄薄的屏障——她和自己不是同一类人,一个没有痛苦的人也没办法去感知痛苦,所以安晓很少和她谈及那些触及内心深处的感受。她和她在同一个实验小组中最常分享的话题是关于研究所里的八卦,师妹在捕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方面有着独特的嗅觉。谁与谁之间是面和心不和,谁又对谁有好感,谁又对谁总是针锋相对。在安晓还没有对出入同一个实验楼里的白大褂们分辨清楚时,师妹已经对白大褂们之间的关系分析得头头是道。安晓听着师妹的分析,打趣说,师妹应该去学社会学,而不是在实验室和数据打交道,师妹就微微叹息,我爸说和人打交道太累了。说完她又莞尔一笑,如果不用天天去牛场,实验室的生活也挺有意思的。安晓就又想到了一个和师妹无法成为真正朋友的原因,师妹总是在旁观别人的生活,她从不彻底卷入任何一种生活,没有真正的爱与憎。她的爱与憎呢?她一时也说不太清。
她以为毕业答辩后她和师妹的缘分就到此结束了,虽然她们在牛场一起奋战了两年,可是她和师妹之间似乎总没有彼此走入对方的内心,在她这里,她是有屏障的,她覺得她和师妹是水和油,两种不同的质地。在师妹那里呢?可能是师妹对走入别人的内心也不感兴趣。她自己的内心也没有什么好探究的。她感兴趣的八卦也是安晓其实并不感兴趣的。她们只是同一个战线上的战友,彼此合作愉快而已。
再次和师妹见面是她在公司上班过了试用期之后,她去人事处办理正式入职手续,列表清单中有一项是拿到研究所老板的推荐信。她有些好奇,面试的时候都没用,为什么录用后还需要这些?人事处的一个年近五旬的阿姨给她说,其实不要老板的签名也不影响你入职,现在让你去拿这封推荐信,是万一你以后有更多的机会去深造,他现在在行业里很有影响力,老板的推荐信会起到作用,趁着老板对你还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去要一份推荐信也不难,为什么不呢?人生的选择还有很多,先储备一点子弹总没错。
她一时愕然又感激,她从来没想到过职场中萍水相逢的人会给她人生指导。那位阿姨或许看到了她笨拙的表情,就笑笑说,我会对每一个入职的员工都给出自己的建议,这是我职责范围之内的事。她拿着入职清单,向那位阿姨鞠躬致谢,她人生所有的努力都是单枪匹马,从未有人给予过鼓励、指点和认可,生平第一次收到陌生人善意的指导,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请了一天假,回到了位于郊区的研究所,老板不出所料并没在研究所,她看着出出进进的白大褂,大部分面孔都感觉到陌生,她并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正当她感觉到沮丧,准备哪天再来一次的时候,师妹出现在门口——我听说你来了,以为是他们开玩笑呢,原来是真的,走吧,我们一起去吃饭,今天天气很好,我们不去食堂了,我带你去外面吃,顺便我也透透气,啊,天天在实验室,可真待腻了。师妹几乎是蹦跳着挽起了她的胳膊,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那种重回故地的局促感减少了很多,对师妹的那层屏障也似乎在悄悄融化着。
你过得还不错吧,看你这身打扮很有办公室白领的范儿了。师妹说,你看我的手,抹了润手霜还是干裂得要命,每天都沾水粘粪的。你知道我现在在做一个什么课题吗?收集牛的粪便,看不同添加剂加入饲料后对牛消化系统的影响,这次又增加了观测粪便里的添加剂代谢数据。我啊,每天收集定量的粪便,然后放到烤箱里烤干,再磨碎,再搅拌均匀。那些粪便都需要我自己采集,牛拉屎我就得尽快捡回去烘干,交给那些学生们不放心,她们也只能帮着洗洗刷刷。师妹顿了顿,扒拉了一口碗里的米饭,我和我妈说我们每天干的活儿,我妈有些不相信,后来我拍了视频给她看,她终于相信了,问我能不能吃得下饭?我说这有啥,我都习惯了,说完又扒拉了一口饭,吃得津津有味。
你知道那个刘师兄吗?博士毕业后直接就出国了,听说去了康奈尔大学。那个咱们当时都很讨厌的申齐云,记不记得我给你说过看面相她有些性冷淡,果然她嫁给了一个军人,军婚,妈耶。想象不到吧,她成了军嫂。她没请所里的人,就每人只给了一袋喜糖。还有那个被大火烧伤了的陈师傅,他媳妇,我有一天去麦当劳里吃早点碰上她了,哇,我差点没认出她来,她穿的鞋鞋跟比我们俩的都高,后背挺得笔挺笔挺的。我本想给她打个招呼的,可她目不斜视直撞撞地往前走。
哦,那个头发在北风中燃烧成熊熊火焰的陈师傅吗?安晓心里微微一紧,陈师傅回来了吗?
没有,你记不记得我们当时有多讨厌陈师傅,咱俩没少说他的坏话,嫌弃他管得宽,严厉、傲慢,太把自己当回事,师妹说,后来,我才觉出了陈师傅的好。他是所有养牛师傅中最认真的。
嗯,安晓在心中重重地应着。
安晓一边看着菜单一边想着离开实验室后第一次和师妹吃饭的情景,那天也是正午时分,她们坐在临窗的位置,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进来,她想去拉百叶窗挡一挡光,却怎么也拉不动,她叫住过来倒水的服务员,让她帮忙。服务员笑笑说,这个百叶窗坏了很久了,老板也不让修,说阳光照进来好,万一修好了,拉上拉下的影响餐厅的光线。安晓看了看百叶窗,心想,哦,就是个摆设。师妹说,就这样吧,坐在这里晒晒太阳,也挺好的。安晓就尽力往墙边靠,把脸躲在阴影里,她一边躲着光线一边听着师妹絮絮叨叨实验室里那些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那些影影绰绰的故事像是她失眠的时候在B 站上刷的电影或是电视剧小片段,只看几十秒或是几分钟,只看最激烈或是最深情的那一部分,只听最简短的金句。她没有时间去跟着看完整个电视剧或是电影,就用这种方式刷一下眼熟,算是和时下的热点搭了一些关系,不至于被热点话题抛弃——她和师妹也是这样的,分别后的半年时间要先用别人的故事填补一下。直到她听到师妹说起陈师傅,她的心咯噔一下,揪了起来——阳光又斜到了她脸上,她的脸已无处可躲,就在她准备用手遮一下的瞬间,她忽然意识到了她为陈师傅揪心的原因。不单单因为他是最认真的饲养员,也不单单因为她曾目睹过他顶着一团火焰在狂风中奔跑的身影,而是,而是,她觉得他就是某一部分的她自己。
一时间,她放下了想要遮挡太阳的手,任由阳光铺洒在她脸上,师妹的声音听着像是从远远的山林飘过来的落叶,晃晃悠悠,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她顺着自己的思绪往后看过去,那个童年时给牛擦眼屎的小姑娘,即便是一路奔跑,升级打怪,过关斩将,她的身体里还是残留着谨小慎微与自视清高混杂后的拘谨和不合时宜。就像在牛棚里总是用傲慢和审视的眼神盯着一切的陈师傅一样。安晓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为了这个小小的发现。
你怎么了,师妹说,你的脸色好像有点发白。师妹的手探过来,想要摸一摸她的额头,她想习惯性地躲开,随即又迎了上去,把师妹的手摁在自己的额头上,说,摸摸我有没有发烧?师妹认真地摸了摸安晓的额头,没事,赶紧再喝点汤。
安晓依言舀了一碗汤,小口啜饮着,忍不住笑了笑:“你知道吗?如果我考不上大学,来大城市讨生活,大概率也会像陈师傅的妻子那样,帮人做做饭,擦擦玻璃。”她以前从来没有给师妹说过这些的。她为陈师傅揪心的那一瞬,仿佛也将她和师妹之间的屏障撕开了一道口子——是她自己设置的屏障。她很感激师妹仿佛从来没有感觉到那道屏障,师妹的人生或许就是那种她最羡慕的状态吧。得到什么都很容易,就似乎是没有什么是特别想得到的,遇到什么事情都好像理所应当的,迄今为止也没遇到什么坏事。并不为生活追求什么具体的意义,并不特别期待一场胜利证明自己。生活中那些琐碎的事情就夠她咀嚼的了,她才不要去操心那些宏大的话题。她以前总认为师妹过的是白开水的生活,仔细想想是她的生活中并没有那么多杂质要去煮沸,要去沉淀。她承认之前对师妹的屏障中有一点小小的嫉妒,她总是能那么容易就得到快乐,而她却做不到。
她为撕开那道屏障感到有一点点高兴,不仅仅是她和师妹之间她往前跨了一大步,更多的是,她好像稍稍看清楚了一点自己,就像洗完澡后浴室内的玻璃,水蒙蒙的一层,用毛巾把雾气抹掉的那种感觉。又像是雨后的车窗,水珠密布,忽然雨刷刷过的清爽。她甩了甩头发,阳光斜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她可以睁大眼睛直视着师妹的眼睛了。
哎呀,午休时间快到了。师妹说,我们赶紧吃,你估计今天等不到老板回来了,不如你把你写好的推荐信给我,我哪天碰到老板,让他给你签个字就成了,回头给你快递过去,省得你再跑了。哎,你有空还是来吧,也和我聊聊天儿,这顿饭,我请了。下次啊,你请我去个高档点的餐厅吃吧。师妹站起来,扒拉掉餐盘里的最后一口鸡蛋,擦了擦嘴巴,边走边说,我要赶紧去照看我烤箱里的样品了,过了时间影响数据分析,你慢慢收拾东西吧,记得下次可以周末来找我,我们可以吃慢点。
安晓坐在餐桌前看着师妹的身影跑得完全看不见,才开始慢慢收拾东西往回走。和师妹的关系在她离开实验室后开始变得亲近,也让安晓有些始料未及。她的朋友中,能一起安静,一起发呆,不说一句话也不觉得尴尬是一个基础标配。但师妹不是,师妹喜欢说话,好像要用话铺满人与人之间所有的沉默空间。安晓很开心地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善于归类,以前她是多么爱粗暴地把人放在不同的抽屉里啊,缺乏安全感的人往往会这样,她笑了笑自己的又一次粗暴的标签,争取慢慢把那些抽屉的格子都敲烂吧,她给自己说。
她喜欢去找师妹一起吃饭聊天,有时她觉得师妹是她的镜子,可以照见她自己未曾发现的自己,有时她觉得师妹是她想要抵达的样子,不要那么多思虑,没有那么多沉重,爱与憎都不用那么强烈。有时她觉得想这些都是多余,师妹才没心思去琢磨脑回路里的那些沟沟壑壑迂回曲折。师妹对她仿佛有着某种清洗的作用。她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却又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她此前从未想过她会被师妹影响,但的确,她渴望被师妹中和一下。她和师妹的成长环境太不同了。她们积攒的时间尘垢质地也太不同了。她想轻盈一些,想自由一些,想舒展一些,这些都是师妹从小就有的,她就生活在那些形容词里面。她又想起了那个在牛场大火时,抱着爸爸的腿号啕大哭的小男孩,小一号的陈师傅,被大两号的陈师傅一脚踢开的场景,不知道那个小男孩怎么样了?
师妹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坐在她惯常坐的位置上,拿起菜单,找寻着看菜谱上有没有新菜品,安晓的思绪一时还没有从那场大火里走出来,她的左手指无意识地拍打着桌面,像是在敲击钢琴键,虽然她从来没有弹过钢琴。她需要用这样的敲击把自己的纷乱的思绪敲打理顺。她发现自己还是很挂念那些牛,挂念她曾经很讨厌的陈师傅。
牛场里又增加了几头瘤胃瘘管牛,好像新增了六头还是四头?我记不清楚了。我的新课题和瘘管牛没关系了,我最近研究的是中草药添加剂对奶牛应激性反应的影响,没去看过那几只瘘管牛了。师妹说,你是想问陈师傅回来了没有,对吧?你可真行,一直记得他,幸好我知道你有男朋友了,不然以为你在暗恋他。最近,牛场又换了两个养牛师傅,都没做长久,一个是被老板开走的,据说是把喂给瘘管牛的饲料编号经常弄混。另一个干了不到两个月,受不了牛场那个味道,主动离开了。
为什么不让陈师傅再回来呢?
陈师傅说是在家学做木匠活了,可能老板觉得他脸上的伤疤有些吓人吧,你猜现在喂那几头珍贵的瘘管牛的是谁?是陈师傅的弟弟。听说弟弟去南方打工,娶了一个南方妻子,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过不下去了,落魄地回家了。我估摸着肯定没好好过日子,被人赶出来了呗。说是待在家里也没事干,不如代替哥哥的位置来牛场养牛吧。现在啊,还是陈师傅,但是换人了。是他弟弟。
师妹叫来服务员,下完单后,靠在椅子上,把脸整个儿呈现在阳光下。对了,师妹说,有一天晚上,我路过牛场宿舍,看到陈师傅的妻子,那个走路后背总是挺得直直的女人,坐在宿舍外的小木头椅子上,缝补一个男人的裤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裤子应该是陈师傅他弟弟的。师妹接着说,不过他俩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我也不是说真有什么事情能怎么著,我只是觉得陈师傅媳妇不像是喜欢处理那些纷乱关系的人。有人愿意把自己扔进一堆乱绳子里,觉得扒来拧去的很有意思。但是感觉陈师傅的媳妇不是。你看他媳妇,后背总是那么直,那么直。直得有时候我都替她嫌累。可她就喜欢那样,对吧。她的后背我常常觉得好像竖了一个钢板儿。嗯,就是那种又宽又硬的钢板儿。
安晓脑海中回荡起她和陈师傅吵架时的声音,干净利落,像刻刀一样砍在木头里的那种节奏。她对生活也是这样直撞撞地一刀一刀砍下去,但也总是被木头吞噬了刀锋吧。
安晓接过师妹的话头说,是的吧。她会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绳子的吧。安晓低头想了想,对师妹说,牛场和实验室的距离,好像正好是可以把牛场的酸臭味道吹完散尽的距离吧。
师妹笑笑,这还用说吗?
我们一直砍啊砍啊,好像还没有一阵微风的力量大。安晓自言自语地说。
你的嘴唇怎么有点发白?师妹探过身,仔细看着安晓的脸,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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