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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瑶族形成看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2024-03-22陈容娟

文化学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支系南岭交融

陈容娟

一、问题的提出

2014年,党中央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提出“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尊重差异、包容多样,让各民族在中华民族大家庭中手足相亲、守望相助”[1]。习近平总书记在 2021 年的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提出“必须促进各民族广泛交往交流交融,促进各民族在理想、信念、情感、文化上的团结统一,守望相助、手足情深”[2]。这些会议精神为党的民族工作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了科学指引。学术界也掀起了研究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热潮,学者们“从理论渊源、思想轨迹上对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进行阐释,从学理上对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进行概念界定与内在逻辑解读,从实践上总结和探索促进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现实路径等,取得了丰富的研究成果”[3]。以后,还需要从时间上和空间上进一步拓展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时性研究和共时性研究。

瑶族是一个发源于中国的世界性民族。中国境内瑶族主要聚居在桂、湘、粤、黔等省,国外瑶族主要聚居在越南、泰国、法国、美国等国家。中国瑶族分散居住在山脉纵横交错、交通闭塞的南岭山区,形成“南岭无山不有瑶”的分布特点,成为典型的山地民族。瑶族为了适应特殊的山地环境,发展出富有民族智慧的生存策略和文化制度。例如,刀耕火种、采集狩猎相结合的生计方式,男娶女嫁婚和招赘婚并存的婚姻形态,父系继嗣和母系继嗣并重的继嗣规则,包含了汉藏语系苗瑶语族瑶语支、汉藏语系苗瑶语族苗语支、汉藏语系壮侗语族侗水语支等的语言文化,创作了《盘王大歌》《密洛陀史诗》等民间文学艺术。

因此,瑶族一直以来是学术界重点关注的研究对象,研究成果不胜枚举。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人类学、民族学发展早期,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颜复礼先生基于对广西壮族自治区凌云县六个瑶族村寨的田野调查,出版了《广西凌云瑶人调查报告》,费孝通和王同惠夫妇基于对金秀大瑶山的田野调查,出版了《花篮瑶社会组织》。20世纪80年代后,国内外学者掀起了瑶族研究热潮,多次在国内外召开国际瑶学研讨会,出版了一系列有影响的论文、著作,如《跨境瑶族研究——中越跨境瑶族经济与文化交流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瑶族研究论文集——1986年瑶族研究国际研讨会》《瑶族研究论文集》,以及胡起望、范宏贵的《盘村瑶族》、玉时阶的《瑶族文化变迁》、李本高的《瑶族〈评皇券牒〉研究》、张有隽的《瑶族历史与文化》、徐祖祥的《瑶族文化史》、谢剑的《连南排瑶的社会组织》、冯智明的《广西红瑶》等。这些汗牛充栋的调查报告、论文、著作为我们理解瑶族历史文化以及瑶族和其他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扎实的基础。

瑶族具有历史悠久、迁徙频繁、居住分散、支系繁多、称谓繁杂、文化丰富等特征。瑶族史就是一部迁徙史,其形成发展和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有着密切联系。基于此,本文从瑶族形成和发展过程来考察瑶族和其他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

二、时间视角:从瑶族形成看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多源性是中国绝大多数民族族源的一个基本特征,任何一个民族都是在融合、同化、分化中产生和发展的,纯粹血统、纯粹体征、纯粹文化的民族是不存在的[4]。瑶族族源亦是多元的。

瑶族族源一度是学术界争论不休、众说纷纭的话题,大体上有以下几种观点:一是“长沙、武陵蛮”说,瑶族先民居住在湖南的武陵、洞庭湖一带。二是“五溪蛮”说,瑶族先民居住在湖南与贵州之间。三是“山越”说,认为瑶族原始居住地在江苏、浙江一带。四是“多源”说,认为瑶族来源兼具“长沙、武陵蛮”“五溪蛮”“山越”成分。五是“古瑶民”说。这些观点都各有依据。学术界多认为瑶族源于“长沙、武陵蛮”和“五溪蛮”[5]。

那这些“蛮”的源头又在何处呢?《瑶族通史》编委会综合研究后认为“长沙、武陵蛮”“五溪蛮”或者说瑶族族源是古代的九黎和三苗。在中国古代,九黎部落分布在黄河、长江中下游,并与炎帝、黄帝两大部落发生冲突。九黎部落战败后,除了少部分留在中原大地加入黄帝部落外,其余部分向东南西北迁徙后形成新的部落群体。其中,向南迁到江淮流域和长江中下游的那一部分形成了一个名为“三苗”的部落集团。“三苗”是一个包括许多氏族、部落的庞大集团,瑶族先民是其中一部分[6]49-50。史书通常把这些分布在东、西、南、北的新部落称为“蛮”“夷”,瑶族先民与南方少数民族也被统称为“蛮”“南蛮”。

汉代中后期,瑶族先民聚集在长沙、武陵等郡,得名“长沙蛮”“武陵蛮”。南北朝时期,出现“莫徭”称号。“莫徭”是从“蛮”演化而来,又经过分化、融合形成瑶族。宋代,由于封建王朝的消极民族政策,瑶族生存空间不断受到挤压,瑶族先民迁入岭南山区,主要分布在湖南的北部、南部以及广西的北部。明清时期,瑶族分布重心从湖南转移到两广,而广西成为瑶族最重要的居住地,其次是湖南、广东、贵州、云南,部分瑶族由广西、云南迁移至东南亚国家。20世纪70年代越南战争后,部分东南亚瑶族以难民身份被安置在欧美各国。至此,形成今天瑶族“大分散、小聚居”的分布特点。

自此可以发现,瑶族起源于中原地区,在迁徙到南岭走廊的历史形成过程中不断融合其他民族成分,族源随之多元化。“瑶族族源分为主体成分和次要成分,主体成分主要指九黎和三苗部落的一个分支,后来逐渐演变为盘瑶支系、布努瑶支系。次要成分主要是指部分汉族人和壮侗语族民族在与瑶族频繁交往的历史过程中,逐渐成为瑶族的一部分。”[6]59-60何海狮总结了其他族群成为瑶族的三种途径:一是在封建王朝的政治需求下,岭南土著“俚僚”同化为瑶族,正所谓“俚僚营田而为瑶”;二是封建王朝为加强岭南地区统治,把其他族群的部分人识别为瑶族;三是其他族群为逃避赋税、劳役、战乱等,躲进瑶族居住的深山中而同化为瑶族[7]。

经过漫长的迁徙历史,迁入岭南的瑶族和壮、苗、侗、水等民族杂居、交融,“各地瑶族由于所处的生态环境不一样经济生活不相同,和周边民族的接触、交往不一样,在文化上开始出现差异,地域文化和族群文化逐渐萌芽、发展,最后在瑶族内部形成盘瑶、布努瑶、平地瑶、茶山瑶四大支系,其文化的发展既有共性,又有支系特点和地域差别。”[6]310其中,盘瑶是瑶族的主干支系,语言属于汉藏语系苗瑶语族瑶语支;平地瑶是从盘瑶分化出来的支系,语言属于汉语方言支系;布努瑶语言属于苗瑶语族苗语支;茶山瑶是瑶族中人口最少的支系,语言属于苗瑶语族侗水语支。

瑶族的形成是“多元一体”的历史过程。在周大鸣看来,“多元”是指支系繁多,“一体”是指瑶族这个共同称呼,诸多支系共同构成瑶族。何海狮强调人们获得瑶族身份的方式是多元的,南岭成就了瑶族一体化历程。其实,瑶族“多元一体”的“多元”具有多层含义。从历史角度来看,瑶族族源是多元的,不仅包含九黎、三苗以及由其逐渐发展出来的“长沙、武陵蛮”“五溪蛮”,还包含获得瑶族身份的其他族群;从现状来看,瑶族支系是多元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族源多元导致了支系多元,最后共同构成瑶族:瑶族先民在自北向南的迁徙过程中不断融合其他民族成分,形成族源多元,迁徙到各地的瑶族又兼容并蓄地吸收其他民族的文化元素,适应不同的自然环境,形成支系多元。但是不管族源如何,民族内部的经济、文化、语言等方面有何差异,各支系都认同自己为瑶族。因此,可以说族源多元、支系多元以及瑶族形成是瑶族和其他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结果。

三、空间视角:瑶族在南岭走廊与其他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表现

20世纪80年代初,费孝通先生提出西北走廊、藏彝走廊和南岭走廊[8]。后来,费孝通先生在《瑶族调查五十年》中就南岭走廊提出进一步研究思路,他希望以大瑶山调查为起点,发展为以南岭走廊为主的综合性调查,讨论南岭走廊各民族之间的历史关系和交往互动。费孝通先生认为,研究好南岭走廊有助于研究中华各民族之间交织交融的历史关系[9]。

南岭走廊是指中国南方湖南、广西、江西和广东相连的群山区域,从地理角度来看,包含了大庾岭、骑田岭、都庞岭、萌渚岭、越城岭及其周围群山,从行政区划来看,包含了粤北、桂东、桂北、桂西北、湘南、黔东南等地区。南岭走廊是典型的多民族聚居区,分布有汉、壮、瑶、苗、畲、侗等十几个民族。这种民族互嵌式社区环境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空间基础,瑶族和其他民族在血缘上有亲缘性,经济上互通有无,文化上相互交密,婚姻上相互通婚。

瑶族和苗族、畲族都源于三苗,但是在迁徙和发展过程中逐渐演变为不同民族。潘光旦先生提出了这样的设想:九黎、三苗部落在南迁过程中,迁徙进南岭山脉的那部分群体逐渐演变为瑶族,先定居在洞庭湖地区又迁徙到湖南和贵州的那部分群体逐渐发展为苗族,向东迁徙到江西、福建的那部分群体逐渐发展为畲族[10]。不同迁徙方向使得苗、瑶、畲分布在南岭走廊不同方位,例如,畲族分布在大庾岭,苗族分布在骑田岭,瑶族散居在萌渚岭和都庞岭,侗族生活在越城岭。从南岭走廊方位来看,东部瑶族和客家人、畲族关系密切,中部瑶族和侗族、苗族关系密切,西部瑶族和壮族、苗族关系密切。这些族群互动逐渐形成不同的瑶族支系,例如瑶族和苗族互动交融形成布努瑶,瑶族和汉族频繁互动形成平地瑶。

分子人类学相关研究证明瑶族和苗族、畲族、汉族等民族有一定的遗传亲缘性。人类学和生物学相结合的分子人类学研究表明:瑶族和苗族的Y染色体几乎没有差异,两者血缘关系最近。瑶族和藏缅族群的Y染色体差异只有1.2%,两者亲缘关系较近。瑶族和汉族、侗族也有一定的亲缘关系。瑶族支系和语言都复杂,从遗传关系来看,说勉语的各支系较近,说金门语的蓝靛瑶和山子瑶较近,说藻敏语的八排瑶与畲族最为接近,属于苗瑶语族苗语支的布努瑶和苗族较近[6]54-59。王传超、禄佳妮结合了田野调查和分子人类学方法,论证了瑶族、苗族、畲族有较近的遗传亲缘性,支持了苗、瑶、畲同源说[11]。

瑶族和其他民族保持密切的生产生活互动。瑶族用林木、茶叶、竹笋、香菇、木耳、桐油等山地特产和汉族交换生活用品和生产工具,如食盐、粮食、布匹、铁器、家具等,形成共存互补关系。集市、圩镇成为瑶族和其他民族交换生产物资的重要场域。例如,在广西贺州市八步区贺街镇的商圈、市场中,开商店、摆摊的既有客家人、本地人,也有瑶族人、壮族人,商品既有瑶族的服饰、刺绣和土特产,也有其他民族出售的生活用品。行脚商人也成为各民族间经济来往的重要媒介,历史上不断有汉族行脚商人进入贺州市八步区的瑶族村进行贸易,满足瑶族的日常生活所需,现在依旧有汉族商人开着流动摊位车穿梭于瑶山中。在多民族杂居的村落,不同民族之间的生产互动更为频繁,在婚丧嫁娶、建房造屋、砍树伐木、播种收稻等方面相互帮工,相互借用钱、米、农具、牛等更是家常便饭。汉族和瑶族还会相互学习对方的生产技术和经营方式,汉族人向瑶族人学习山地耕种的经验,瑶族人向汉族人学习水稻耕种的技术和经验。竹村卓二也指出,各地瑶族保持坚韧不拔的“民族生命力”,是因为瑶族具有较强的环境适应能力,擅长开发利用丰富的自然资源,并与平地汉族维持以交换生产物为基础的社会共生关系[12]。

瑶族和汉族保持着密切的文化互动。一方面,汉字是汉文化的承载者和传播者,也是中华各民族交流交往的桥梁。就瑶族而言,瑶族受汉文化影响较大,有较强的读写汉字能力,用汉字记录本族的神话传说、仪式唱词、歌谣、家先等,形成《盘王大歌》,记录历代家先的《家先单》,记录习惯法的石牌制,以及记录瑶族起源、迁徙和刀耕火种等内容的《评皇券牒》。此外,瑶族为了便于和其他民族交往互动,还会积极学习他们的语言。例如,笔者在广西贺州市进行田野调查时发现,贺州族群众多,方言也众多,瑶族讲瑶话,壮族讲壮话,汉族也有不同方言,桂柳人讲桂柳话,客家人讲客家话,本地人讲本地话。这些族群在频繁的交往互动过程中学习对方的语言,许多瑶族人会同时掌握壮话、桂柳话、客家话、本地话等方言,并会根据不同的交往对象使用不同的语言。另一方面,瑶族和邻居民族之间的“认老同”“认契”现象较为普遍,不同民族间通过“认老同”“认契”等方式建立拟制亲属关系,并在生产劳动、修造房屋、婚丧嫁娶等方面互帮互助,保持密切联系。胡起望在《盘村瑶族》中统计了 20 世纪 80 年代大瑶山盘村 24 对老同,其中汉族有11对,壮族有3对,跨族群占比63%[13]。这种拟亲属关系体现了南岭走廊不同民族之间的互动关系和共生关系。

族际通婚是族群互动和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指标。瑶族和周边民族通过相互通婚保持亲密的情感关系。历史上,瑶族实行族内婚,鲜少与其他民族通婚,但是也有少数瑶族存在族际通婚情况。例如,清朝时,湖南江华有瑶族招汉人为婿[14]。笔者在贺州市贺街镇瑶族村落调查时发现,清朝有少数汉族人因避难、躲徭役进入到瑶族地区生活,与瑶族通婚,也有汉族男子因家庭贫困入赘瑶族家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家实行民族平等与民族团结政策,各民族互动交往日益加深,瑶族和其他民族通婚也日渐普遍。徐杰舜指出,贺州瑶族、壮族、汉族之间保持着频繁的婚姻互动,黄洞乡都江瑶族村的族际通婚占比高达75%[15]。袁丽红统计了2017年南岭走廊14个县的结婚登记数据,指出南岭走廊族际通婚率高,富川、恭城、龙胜、罗城、融水的族际通婚率分别是51%、52.7%、62.1%、58.2%、45.9%[16]。玉璐统计出2018年富川县和2021年八步区黄洞乡的四个瑶族村的族际通婚平均比例是27.96%[17]。族际通婚把不同民族的成员融到同一个家庭、村落中,把不同民族的姻缘、血缘联结起来,形成多民族家庭和多民族社区,有利于促进各民族交往互动和团结互助。

四、结语

从时间视角来看,九黎和三苗的一个分支在南迁到南岭走廊以及在南岭走廊生活的过程中不断融入汉、壮、苗等民族成分,最后形成瑶族。因此,可以说瑶族形成过程是瑶族和其他民族交织交融的过程,瑶族形成是瑶族和其他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结果。从空间视角来看,各民族交错杂居的南岭走廊是瑶族和其他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空间基础,空间上交错杂居,经济上依存共生,婚姻上相互通婚,语言上共用汉语,文化上兼容并蓄,促进了各民族深度交融,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守望相助的融洽民族关系,共同铸就了守望相助的中华民族大家庭。这也有助于促进各民族广泛交往交流交融。

我们要进一步加强各民族广泛交往交流交融的共时性研究和历时性研究,为增强中华民族凝聚力提供强大的精神动力,为建设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提供坚实的文化基础,为巩固中华各民族人民大团结提供力量,为形成同心共圆中国梦提供强大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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