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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边疆哈尼族支系语言
——以云南墨江自治县为例

2019-10-24金圆恒

贵州民族研究 2019年9期
关键词:支系墨江哈尼族

金圆恒 孙 俊

(云南师范大学 旅游与地理科学学院,云南·昆明 650500)

支系语言是指一个民族内部不同支系所用的语言,是历史时期民族内部分化的一个表征。在我国,许多民族如彝族、哈尼族、苗族等内部都存在“支系”的差异,不同的支系各自有自己使用的语言,不同的支系语言,有的是不同的方言土语,有的属于不同的语言。它制约着民族社会、经济的发展。哈尼语作为我国边疆与东南亚国家“一带一路”核心区的跨境语言之一[1],研究其内部语言关系,不仅可以为国家战略提供语言服务,利于地方文化的发展,而且有利于边疆民族团结和社会稳定。

一、墨江哈尼族支系及其语言概况

墨江是全国唯一的哈尼族自治县,位于云南省南部、普洱市东北部,地处北纬22°51′~23°59′、东经101°08′~102°04′,全县国土总面积5312平方千米,是历史上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昆曼国际大通道贯穿全境,是我国边疆与老挝、越南、缅甸、泰国等东南亚国家互联互通的重要节点。至2018年底,全县共有3乡12镇、168个村民委员会、5个社区居委会、2402个村民小组。境内居住着哈尼、汉、傣、彝、拉祜等民族。其中,哈尼族人口约占全县总人口的61%(第六次人口普查),分有碧约、卡多、哦怒、卡别、豪尼、阿木、白宏、腊米、切第等九个支系[2],各支系成员都持有明确的支系意识,非常清楚每一群体所用语言及其所属支系,他们用不同的支系语言建构了支系的身份和族群界限,对外则用统称,对内则用支系名称。

表1 墨江哈尼族支系

墨江哈尼族支系,15个乡镇都有分布,呈交错大杂居、小聚居的分布。其语言,除切第属哈雅方言外,其余主要属于碧卡方言和豪白方言,两个方言语音声母的塞音、塞擦音有清无浊,元音松紧对应不严整,部分元音已松化。受汉语影响,两个方言也融入了许多韵母,声调有高平、中平、低降和高升。在词汇上,碧卡方言与豪白方言的同源词约占65%,异源词占35%[3],各支系间一般都能够相互通话。这两种方言与其他支系的词汇、语音上有同源关系[4]。碧卡方言的碧约、卡多、哦怒(西摩洛)三个支系土语,碧约、卡多语有腭化声母,哦怒语则无腭化声母,一般都能够相互通话。豪白方言的支系土语,有舌叶音tʃ、tʃh、ʃ、ʒ 和清擦音ɬ,清擦音ɬ 出现在豪尼语中。白宏、腊米语都有鼻化元音,白宏语有-m尾韵母,白宏、腊米、卡别语中m既能作为构词成分也能独立成词,支系间一般都能够相互通话。下面列举的是5个支系的同源词:

表2 各支系同源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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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米、卡别语同白宏语比较接近,同源词较多,这三种语言之间可以相互通话,语音、词汇和语法差异较小。阿木语与豪尼、白宏、碧约、卡多的词汇、语音上有交集,具有不同于其他支系语言的一些特点。总体而言,阿木与豪白方言的同源词较多,与豪尼、白宏语较接近,三者间能够相互通话。

二、支系语言使用特点

(一)母语使用稳定

基于涉及墨江卡多、豪尼、碧约、阿木、白宏、卡别、腊米支系,3镇1乡8个村寨的入户调查、访谈、母语四百常用词测试、语言生活参与与观察等途径所获得的材料,发现哈尼族支系语言使用具有以下三个特征。

1.母语使用熟练,保留完好

8 个调查点共随机抽取了1761人,哈尼族支系母语使用现状数据见表3:

表3 哈尼族支系母语数据统计表

从上表可知:(1)除联珠镇回归社区白华桥寨子碧约外,其余7个点的碧约、豪尼、卡多、阿木、卡别、哦怒、白宏、腊米8个支系母语保留完好,熟练掌握自己母语的人数占比均高达98%以上。其中,龙坝镇杩木、联珠镇玉碧、泗南江镇千岗、西岐大寨、哪哈乡珠街6个点的碧约、豪尼、卡多、阿木、卡别、哦怒、腊米7个支系,全民都能熟练使用母语。泗南江镇洛萨村不会母语的有3人,均为和打工父母常年在外的8-12岁儿童,这并不影响全民使用母语的基本状况。(2)联珠镇回归社区白华桥寨子碧约支系,熟练掌握母语的人数比例只达到87.57%,是因为该村离县城近,父母都先教0-8岁孩子先学汉语方言,致使略懂母语的8-12岁调查对象在总调查人数中占11.62%。不会母语的3人,为1户哈汉族际婚家庭中的母亲和孩子,家庭中不使用母语。

2.母语代际传承稳定

在调查测试对象中,西岐大寨卡别支系熟练掌握母语的人口比为100%;泗南江镇洛萨村豪尼、白宏支系熟练掌握母语的高达98%。联珠镇回归社区白华桥碧约支系,除8-12岁年龄段语言使用出现了轻微的代际减退外,其余四个年龄段均达95%以上,都能熟练使用母语。下面是哈尼族不同年龄段支系母语使用情况表:

表4 泗南江镇洛萨村豪尼、白宏支系不同年龄段母语统计数据

表5 联珠镇回归社区白华桥碧约支系不同年龄段母语统计数据

表6 泗南江西岐大寨卡别支系各年龄段母语统计数据

从以上哈尼族不同年龄段支系母语使用情况表可见,哈尼语代际传承良好。15岁以后的哈尼族,大多能熟练掌握母语。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父母母语的影响,子女的母语使用能力随之增强。8-12岁哈尼族母语传承出现了轻微衰退,其中6人不会母语。究其原因,是因为父母为了让孩子更好地接受汉文化教育,教授0-8岁孩子学汉语方言,同时父母之间也用母语交流,子女的支系语言为后期自然习得。不会母语的6人当中,3人为哈汉族际婚家庭成员,家庭中主要使用当地汉语方言;另3人则跟打工父母常年在外,都缺乏母语习得的环境和使用空间,但这也不影响母语传承的稳定。通过入户访谈得知,有些常年在外打工、求学或工作的不同年龄段的哈尼族,回家也都保持使用本支系母语。如洛萨村的常年在外打工的马伟(豪尼,男,26岁)、白蒙贵(阿木,男,28岁)、在县城求学的李英(白宏,女,16岁)、县城林业局王发相(豪尼,男,52岁),他们回家后都能熟练地使用本支系母语。

3.以母语为主要交际工具

各支系多数老年人、青年人、儿童、妇女都使用母语作为主要的交际工具,在社会生活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各支系哈尼族一般讲自己的母语,即本支系语言,不论是在同一支系聚居的村寨,还是不同支系杂居的村寨,不分性别、年龄、职业、身份,哈尼族各支系都能够稳定使用自己的母语。比如,同一支系聚居的联珠镇玉碧村的卡多、泗南江镇千岗村的阿木、西岐村的卡别、那哈乡珠街村的腊米,与本支系哈尼族在一起时,均使用母语进行交流,认为用母语交流亲切、自然、习惯,根本不需要别的语言。不同支系杂居的泗南江镇洛萨村、龙坝镇杩木村,前者以阿木、豪尼、白宏支系为主,居住于山区不同海拔的4个自然村寨;后者以豪尼、碧约支系为主,间有汉族,居住于山区不同海拔的9个自然村寨。通过随机访谈发现,村子里的居民,不论年龄、性别,在家庭、民族节日、交际聊天、宗教祭祀、生产劳动、婚丧嫁娶等环境中,都使用母语。

从上述母语使用的三个基本特征可以得出初步结论:墨江自治县哈尼族各支系母语使用是比较稳定的。

(二)支系语言相互兼用

以8个村寨语言使用调查而言,墨江各支系哈尼族不仅能够使用本支系语言,还能兼用别的支系语言,形成了多语兼用现象。地理范围的大小会影响到支系间语言的兼用。地理范围较小的自然村寨,主要由单个支系组成,以母语使用为主;地理范围相对较大的乡镇,多个支系交错杂居,支系间兼用语言的能力较强,有人既能使用自己的母语,又能多语兼用,兼用支系语种高达三四种,兼用程度一般都较好,能自由地进行思想交流,不受母语的干扰。特别是在家庭和社交语境中,最能体现支系语言相互兼用的基本情况。

哈尼族支系族际婚姻家庭中,各成员使用何种语言没有明确的界限,但一般都会受人口多的支系语言的影响。这种家庭中的语言使用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语言兼用型家庭。这种家庭一般会使用一至三种支系语言。一般而言,父亲的支系语言在当地使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家庭中的祖母、母亲一般都兼用父系语言,子女自然都将父系语言作为自己的母语。若父亲兼用母亲的语言,子女同父母交流时用两种语言与之交流,子女间交流则用父亲的语言。若祖母、母亲不兼用父系支系语言,其晚辈与家庭的长辈们交际时可能同时使用三种支系语言。一种是语言半兼用型家庭,即父母都能听懂彼此的支系语言,但相互交流时不使用对方语言,而是用对方语言“听”,用自己的语言“说”[5]。这种家庭一般会使用二至三种支系语言。若祖父母、父母交际时为不同支系的“语言半兼用”模式,子女一般都会说父系、祖母、母亲的三种支系语言,子女间交谈时用父亲的支系语言;若父母交流时为“语言半兼用”模式,子女则用两种支系语言同父母交流,子女间用父亲的支系语言交流。以泗南江镇洛萨村为例,该村由6个自然村组成,主要有豪尼、白宏、阿木支系。现将家庭支系语言兼用情况列表如下:

表7 哈尼族家庭支系语言兼用情况表

表中,由2-3个支系组成的10个家庭中,5个家庭兼用2种支系语言,3个家庭兼用3种支系语言,2 个家庭兼用4种支系语言。田房的王文要、王三家庭,其成员有3种支系语言,地理位置上与其他村寨邻近,家庭成员能兼用哦怒、白宏、豪尼和阿木4种支系语言。支系间组成的家庭,随着时间的推移,语言使用会逐渐由多语兼用向单(父系)、双(父母)语兼用转化。总体而言,墨江哈尼族语言使用以父系语言为主,凸显出现代一夫一妻制家庭中父亲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

在家庭以外的社交场合,支系语言的使用要看特定的环境条件。在本村寨内,相互交际时都用村寨的支系语言。不同村寨不同支系的人们交际时,语言的使用较自由,可以兼用对方的语言,或使用“语言半兼用”模式。晚辈同老年人交谈,一般都会使用自己的支系语言,以示对老年人的尊重。老年人同晚辈交谈,若能兼用晚辈的语言,则喜欢使用晚辈的支系语言,以示老年人对晚辈的关爱和喜欢。恋爱中的男女青年,语言的使用较自由,可以兼用对方的语言,或使用“语言半兼用”模式。但成立家庭后,女方一般会兼用男方支系的语言。不同支系的老人在一起交谈,一般使用大家熟悉的语言,否则,就是各说各的。不同支系的小孩在一起交谈一般使用自己的语言。

支系语言,与各族群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联,担负着族群记忆、文化传承等重要功能,在维护民族团结、社会稳定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哈尼族不同的支系,有自己的民族迁徙路线、服饰、生活习惯、民俗、宗教等,历经多次漫长的迁徙,各支系共生演化,形成了今天哈尼族各支系的分布格局和发展形貌。在哈尼族现代化发展进程中,虽然各支系发展极不均衡,但各支系的服饰、生活习惯、民俗、宗教等以往所具有的差别,在慢慢消失。而因语言的稳定性和发展的缓慢性,各支系语言却保留下来,并以支系语言建构了自己的族群身份,形成了各支系独具特色的支系语言,成为了支系的重要特征。支系语言的存在和差异,表明了历史时期哈尼族内部的分化。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这对于各支系族群的发展和整个民族的团结具有一定的消极影响。尽管各支系语言有一定的差异,但共同点仍占有主导地位,支系语言彼此间有密切的联系,不失为一个统一的语言。墨江哈尼族两大方言的8个支系,在词汇上,碧卡方言与豪白方言的的同源词约占65%,在支系语言中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互局面,支系语言在这里没有高下、主次、强弱、先后和内外之分,形成了哈尼族各支系语言兼容并蓄、互动交流、和谐共生的图景。

支系语言的兼用特点,反映了不同发展水平的各支系打破了自我封闭的族群界限,在使用和发展自己语言的同时,与其他支系相互尊重、平等相待、友好相处。我们针对不同时期支系语言兼用的相关问题采访了许多不同支系的哈尼人。很多人认为,20世纪90年代初期,哈尼族各支系因交通、经济、文化水平的限制,与其他民族通婚的较少,一般是支系内部、支系间通婚,通婚家庭的往来较多,在丈夫家则用丈夫支系的语言,在妻子家则用妻子支系的语言,丈夫不能兼用妻子支系的语言的情况下,用自己的语言。不论是在国家行政机构或事业单位履职的哈尼支系成员,抑或是普通的村民,哪怕各支系经济发展参差不齐,各支系在盛大节日期间,热情邀请对方参加,相互礼尚往来,同时在此过程中形成了支系彼此间语言的兼用。例如泗南江镇洛萨村,大渔洞的阿木、洛萨的白宏、田房的豪尼,村寨的三个支系自20世纪90年代至今,仍然保留着节日期间大家相互礼尚往来的习俗,各支系35岁以上的多数成员都能兼用对方的语言。进入21世纪以后,随着哈尼族社会的发展和各支系频繁的经济往来,支系语言相互兼用现象更加普遍,往往用“豪尼、白宏一个娘”的俗语来表达支系同源、支系平等的观念。

三、墨江哈尼族支系语言使用状况认知

墨江哈尼族支系繁多,在经济、文化发展极不均衡的情况下,各支系始终都能够和睦相处,共同发展,语言在其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基于前文对支系语言的探讨,得出了以下三点认知。

第一,支系语言使用与传承的稳定性。首先,在墨江自治县内,哈尼族人口占有明显的优势,有母语使用的空间和语域。我国民族平等、语言平等的方针政策,客观上保证了少数民族母语使用的稳定性[6]。其次,支系语言传承的稳定性主要靠两种途径:一是支系群体的聚居。墨江自治县8个调查点的语言传承稳定,都具备支系在地理上相对聚居的条件,确保了不同支系母语习得和使用的空间,虽有轻微的语言衰退现象,但没有出现明显的语言代际断裂。二是加强母语保护意识,保障、创造家庭母语习得和使用的空间。在墨江哈尼族支系所有的调查对象中,父母使用支系母语的家庭,子女语言传承良好。8-12岁年龄段哈尼族出现轻微的语言衰退现象,缘于父母对出生孩子教授汉语的选择,但父母在家庭中的母语使用可使母语传承得到良好发展。调查对象中不会母语的人员,完全剥离了家庭母语习得和使用的空间。调查中发现,常年在外工作的哈汉族际婚家庭(如杨绍荣,阿木,42岁,本科),有意识教其子女学习母语,假期让子女回老家的母语环境中锻炼,其母语传承也很好。

第二,哈尼族支系语言将保持共生发展的局面。哈尼族支系语言在语音、词汇上的相互影响、相互兼用,反映出了支系族群的和谐友好关系。反观墨江哈尼族历时与共时各支系语言兼用,一直处于和谐互动发展的态势,母语得到了良好的传承,也没有丢失自己的传统文化,在支系语言有机结合的情况下凸显出了支系语的优势。如雅邑镇、泗南江镇、那哈乡、坝溜镇的哦怒、豪尼、白宏、阿木、切第、腊米、卡毕等支系,地理上呈“交错杂居、小聚居”分布。雅邑镇哦怒语词汇中,“韭菜”这一词直接借用了汉语的发音,称为“tɕio31tshε55”。而泗南江镇坝落村的哦怒语词汇中,“韭菜”这一词,则借用了与之隔河相望的豪尼语发音,称为“ku31tʃhi33”。支系语言的接触与影响,可窥见一斑。

第三,哈尼族支系语言与民族杂居区的语言使用有共性也有其特殊性。语言的传承、兼用与其他民族语的和谐发展,是每个民族面临的现实问题。受全球化经济、文化的冲击,不同地区的民族语言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产生语言使用的变化,有的语言继续保持下来,母语与兼用语能够协同发展,有的语言慢慢在衰退。有的民族出于生存发展或交流的需要,兼用别的支系语言,在兼用的过程中,兼用语言数量由多向少转化。然而,哈尼族支系群体,受自然地理环境、交通、经济、文化的影响,其语言的传承、词汇结构以及交际模式不同于我国民族杂居区。如阿木支系的语言使用中具有哦怒、豪尼、碧约、卡多的语音词汇,致使方言的划分存在分歧。在不同哈尼族支系语言的同源词语音比较中,也可以找到语音演化的线索。哈尼族支系语言的使用、演变和支系语言关系有其特殊性,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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