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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诗歌中的时空表现

2024-03-22岳小婷

文化学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黄庭坚时空诗歌

岳小婷

中国近现代学者提出时空表现等相关概念,并以此出发研究古代诗歌。什么是时空表现?张红运《时空诗学》是从宏观的角度解释文学中的时空表现。实际上,文学中的时空表现既可以指作品整体所描述的年代与历史事实,也可以深入到诗歌内部,探究其中一联所具体体现的时间、空间。笔者主要从第二个角度探究黄庭坚诗歌中的时空意识。

一、诗歌之时空角度的必要性

在文学作品中,时空的相关概念主要萌芽于魏晋时期。先秦诗歌中的时间、空间顺应叙事顺序,且作者是无意识地运用文学方法安排时空。如《豳风·七月》,作者多是按照一年农事的先后顺序叙事。而在魏晋文人的作品中,文人开始将对于生命的悲悯、对于建功立业的渴望等内容融入时空中,是文学中时空表现觉醒的表现。

诗歌中不同时间、空间的转换来表示多层含义,是诗歌表达的重要手段。邓伟龙先生在《中国古代诗学的空间问题研究》中认为,从空间的角度解读诗歌是有必要的,这是因为无论是作为诗歌创作方法的“赋比兴”,还是诗歌组成部分的“言象意境”都是具有空间属性的。

黄庭坚诗歌中的词语来源广泛,有理性如经史子集、有抽象如汉魏风骚;其章法多样、起兴无端、纵横开合,远隔千里而能意相接;诗歌整体以意脉相接,既不一味地按照时间叙事,也不是完全抽象化的表达,而是以其独特的时空艺术为切入点,进而展开诗歌。

二、黄庭坚诗歌中的时空分类

时、空不可分割,两者具是历史前进过程中的重要部分。正如闵可夫斯基所说:“任何人提到一个地点时无不处于一定的时刻,提到某一时刻又无不位于一定的地点[1]。”这里将时间与空间分类,只是为研究之方便,并非将时间、空间完全分离开来谈。

1.空间的虚实性

诗歌中的空间根据其虚实性,可分为实体空间、虚造空间。

(1)实体空间

实体空间即真实存在的空间,作者只是将其描述在诗歌中,其中并无过多主观作用成分。而在文学范围中,诗歌在本质上是一种文学类艺术作品,因此,作者或多或少会使用一些手段、描写方法以突出重点。因此,学者只能将真实存在的、无过多修饰的空间称为“实体空间”。

元丰五年,朝廷售卖食盐,黄庭坚任泰和县长,为卖盐深入山区,目睹民生疾苦,写纪行诗十二首。其空间表现多为实体空间。其代表如《上大蒙笼》:“黄雾冥冥小石门,苔衣草路无人迹。苦竹参天大石门,虎迒兔蹊聊倚息。阴风搜林山鬼啸,千丈寒藤绕崩石。”第一部分真实记述大蒙笼山区的真实自然状况。大蒙笼位于江西太和县,向西即为罗霄山脉。空间的真实性在史料记载中、山区真实情况描写中得到印证。“小石门”“大石门”俱为当地山名,这与题目中的“蒙笼”山相照应。第一二联采用互文手法,内容上是描写山区环境,形式上形成竖向对应;第三联从听、视着手,再次渲染当地环境之恶劣。其他如《春近四绝句》描写小雪之后、太阳初升时的清新与蓬勃朝气;《戏咏江南土风》对江南地区节日生活的真实描写。其诗中并无过多修饰,手写之事即眼见之景,读者可在生活中真实目睹甚至经历。不仅与当时的历史情况高度相符,甚至千年之后依然符合实际情况。

(2)虚造空间

虚造空间并非真实存在,或是再造想象,或是纯粹想象。想象是诗歌重要的艺术手段之一。刘勰言:“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其思理之致乎[1]。”黄庭坚极为擅长虚化空间,但大多是在现实的基础上进行想象。《伯氏到济南寄诗颇言太守居有湖山之胜同韵和》是想象远处兄长的生活:“西来黄犬传佳句,知是陆机思陆云。历下楼台追把酒,舅家宾客厌论文。”开篇即用陆机之典拉近距离,并表达了对陆机兄弟二人的倾慕。兄长在齐州任职,黄庭坚时在河北邯郸大名县任职,然“历下”为齐州所管辖城县,“楼台”泛指齐州名胜,两地遥隔百里,诗中却好似近在身旁。实际上,黄庭坚在开篇即道明原因:以“黄犬传佳句”,得知齐州兄长之日常,加上自己想象而得到的。在此地想象彼地人物的活动,这与杜甫诗歌颇有相似之处。其他如《送杨瓘雁门省亲二首·其二》中想象学生杨瓘在归乡途中吃穿住行的状况;《过平舆怀李子先时在并州》想象友人李子先在并州的心情是否与自己一样。

2.起兴所构造的空间

“兴”是中国传统诗歌表现手法“赋比兴”中的一种。形式上,起兴句与上下文间无明确的、紧密的联系,在内容上却是总结上文时空、开启下文感悟的一种诗歌技巧。这之间依靠是一种非线性的、非逻辑的、空间性的思维方式。邓伟龙也说:“‘兴’……表面上看是种对艺术直觉的强调,而其背后支撑的思维方式却恰恰是空间思维[2]。”

《次韵盖郎中率郭郎中休官二首·其一》借景物起兴,以表达对年轻一代的美好祝愿:“故人相见自青眼,新贵即今多黑头。桃叶柳花明晓市,荻芽蒲笋上春洲。定知闻健休官去,酒户家园得自由。”红花绿叶表面上似乎与朝堂新旧人之间没有关系,与题目中的“休官”也无甚关联,但实际上,三者间的关系很是紧密。桃、柳皆是先花后叶,前者花期在三四月份,后者在四五月份。此处“桃叶柳花”本就蕴含了一定的时间顺序、也暗喻两代人进入官场顺序(山谷和友人与如今的官场新贵)。两种树木的花期先后出现、相继装饰春天;两代官员先后入朝,也将不断建设家国。“荻芽”为荻草嫩芽,“蒲笋”为蒲菜嫩芽,二者接连生长在春天的土地上。这一联中出现的事物都是一年中的新生命,其中既有生命循环顺序,又代表着如今官场新贵,更是有对年轻人的美好祝愿。黄庭坚将表面上看似无关系的三者放在一首诗中,塑造了三个空间,却并不言明之间的关系,以景物起兴,情感隐于文字之后。

《秋思寄子由》以秋景起兴,来表达对子由的思念;《次韵和答孔毅甫》用两个不同时代的典故起兴,以境界阔大的异时空开启诗歌,不遵循作诗套路。黄庭坚章法历来受学者的重视,方东树言“山谷之妙,起无端,接无端……每每承接处,中亘万里,不相联属,非寻常意计所及”[3]。这种章法在起兴这方面体现地尤为明显。将起兴句随意地放置在诗歌的任意部分,既是对传统的起兴方法的创新,也是“对传统的起承转合章法原则的突破”[4]。

3.空间之大小、数量

一联之中包含空间的大小、数量多少是考验诗人诗歌创作力的重要标准之一。《环溪诗话》称杜诗在这方面是后世榜样。在描写空间广大的基础上,将空间描写的具体而有内涵。黄庭坚在这方面深得杜甫精髓。

(1)空间之大小

自南朝提出律诗的相关创作规则后,历代诗人几乎都谨遵法则。这一方面使得诗歌容易成型,易抒发大众情感;另一方面却限制了才能的发挥,谨遵规则难以创新。黄庭坚承接杜甫“阴阳开合”的空间之法,继续扩大诗歌的描写空间,增加诗歌张力。

典型如“壮气南山若可排,今为野马与尘埃。”(《过方城寻七叔祖旧题》)一联气势浮动、排山而来。“南山”一说为终南山,秦岭主峰,绵延八百里,是泾渭之水的分界岭。“野马”指蒸腾而上的水汽。“南山”“野马”“尘埃”极尽小大之物,但物象之间的“气”却浑然一体,画面和谐,置于一联之中,毫不突兀。前句物象之豪迈、气势之阔大与后句物象之渺小、缥缈相对比,更加突出古今变化之感叹。

(2)空间数量之多少

诗歌讲究言简意赅,在有限的诗句中,极力扩展能够包含的内容,扩大诗歌的张力。如“饭香猎户分熊白,酒熟渔家擘蟹黄”,前句说山中猎户生活,后句言河边渔夫日常。两者居于不同空间,却都言食物之丰盛,以不同地区的小人物生活见天下大治。《环溪诗话》中也说这一联中空间之丰富:“环溪又问:‘如何是说眼前事,以至满天下事?’……‘饭香猎户分熊白,酒熟渔家擘蟹黄’……,皆是一句能言三件事[5]。”

三、时间与空间的交叉体现

时、空本就不可分割,两者是事物运动的过程中必要的两个维度。两者皆是运动的事物,因此,据不同维度可以分为:时间不变,空间变化;时间变化,空间不变;时间空间皆变化三个方面。

1.时间不变,空间场所变化

落笔成诗的瞬间,若诗中无明确标志词证明物质是运动的,则时间或空间停止变化,这与照片本质相似。在诗人笔下,诗画可一体,可互相表现。在一句、一联中可将时、空全部静止,但在整首诗歌中却不能。

上述情况称为“静态空间”,其要求是“诗人所处的空间环境相对固定,诗人目之所及的空间画面或者是自身所处的位置”[6],即诗人所处空间无大变化,观察视角固定在一个较为明确的空间内。因此,静态空间大多选取几个静态画面。典型如《和师厚接花》,此诗主要称赞谢景初“移花接木”技术高超。根于土壤、颜色鲜艳,这是接花以后花之状况,由此联系到如何做学问。黄庭坚选取静态画面,期间无时间流动,空间处于一种凝定状态。静态空间尤其适合侧写社会状况。《流民叹》最为典型:“倾墙摧栋压老弱,冤声未定随洪流。地文划劙水觱沸,十户八九生鱼头。”

《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载熙宁元年八月,司马光奏曰:“今河决之外,加以地震,官府民居荡焉。粪壤继以霖雨,仓廪腐朽,军食且乏,何暇及民!冬夏之交,民必大困[7]。”山谷时任职于叶县,见流民甚多,内心有感而发。多年无雨,粮食贫乏,地震洪流,接连的灾害使得家毁人亡。诗歌中对时间流动的略写甚至不写,选取天旱无庄稼、地震洪流、百姓负重流亡等几个画面充分展示地理灾害带给百姓造成的苦难。

元丰五年,山谷任职于太和县,为卖盐而深入山区,目睹百姓生活之困苦,写下纪行诗十二首,其中《上大蒙笼》与《流民叹》在章法形式上相似,皆不言时间之流逝,而选取社会几个代表性画面进行侧写,更具有广泛代表性。

2.时间变化,空间场所固定

可划分为:自然时间、人为时间。前者如:“四时说尽庵前事,寄远如开水墨图。”(《次韵寅庵四首·其一》),以时间叙述空间展开。“四时”代表一年四季,是自然时间,“庵前事”代表着不同空间,一年之事如同画轴一般在眼前缓缓浮现。

人为时间在怀古诗歌、重典故诗歌中常见。两者相似之处是:以前的、历史的事件的一部分事物保存至今日,或者今日之事物在某些方面与前者相似,故而引发感叹。《徐孺子祠堂》《次韵谢子高读渊明传》等多首怀古诗歌,其中物象如“黄堂”“古器”“古弦”“正始”“义熙”等象征的都是人为时间。

典故可使今之人物、事件与过去共鸣,不同空间相交叉,产生今日恍如昨日之感。黄庭坚诗歌中典故颇多,提倡:“无一字无来处”,将典故所塑造的时空与今日之时空进行对比、感叹,更加突出今日之感慨。

3.时间、空间都变化

(1)动态时空

动态时空是指有意表现时间、空间的流动性。动态空间变化分为遵循时间的单线性发展与非线性发展。后者时空原理与文学中的倒叙、插叙手法相类似。

《和师厚郊居示里中诸君》将静态时空与动态时空两相结合,不仅将谢景初多年来的生活状况写出来,而且联想到人间百态之变化:“归鸿往燕竞时节,宿草新坟多友生。”将自然世界、人生百态的变迁浓缩在14个字中,历来也受学者关注。方回《瀛奎律髓》载:“归鸿往燕竞时节,天时也;宿草新坟多友生,人事也;亦一景对一情,上面四句用:‘菊山橘蛙’四物亦不觉冗。山谷诗变体极多[8]。”

(2)时间空间互相表现

时间、空间互相表现是诗歌中一种常见表现手法,不仅符合国人表达之含蓄要求,而且使内涵更加丰富。

黄庭坚仕途不顺,自认理想不可实现,因此,多次想退隐归乡。这种主题在黄庭坚诗歌中很是常见:“横笛牛羊归晚径,卷帘瓜芋熟西畴。”(《次韵答柳通叟问舍求田》)描写辞官回乡之后的生活。牛羊傍晚归家,瓜芋应季成熟。不直说在乡村所度过一年又一年,而是将其中时间流逝化为具体空间转换、具体物象之变化。时间是抽象的,不能直接地表现出来,所以借具象化的空间表达。其他如《到官归志浩然二绝句》《秋思寄子由》《对酒歌答谢公静》《次韵寅庵四首》等诗中都有体现。时间、空间双重叙事,两者既可独立成线,又可相互补充,是文学作品中常用手法。

4.时空之收拢闭合

诗歌讲究“起承转合”,其中“合”即是尾联、或最后一部分收束上文时空,稳定作者情感、态度。《登快阁》中以“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收束全文。在“了却公家事情”之后,倚在快阁楼上,眺望千山落木与千里大江,内心闪过多年来千万个画面。他自认这些年来颇为不易,仕途不达,知音难觅,以致于发出“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的感叹,可这些情绪在诗歌的最后都隐藏起来。此前种种,皆为往事,暂且不提,将情绪转接于祖国大好河山上。

在诗歌结尾部分,不纠结于过去、未来的挫折与难过,而是自我解放、寻求旷达:“功成事遂人间世,欲梦槐安向此游。”(《题槐安阁》)、“他日欲言人不解,西风散发棹扁舟。”(《发赣上寄余洪范》)、“俛仰之间已陈迹,暮窗归了读残书。”(《池口风雨留三日》)……

四、结语

物象选择、章法组合运用、内在情感的矛盾与丰富,与黄庭坚诗歌中的时空表现有很大联系。从时间、空间角度去探索诗中之内涵,是研究黄庭坚诗歌的一个重要角度。诗歌中时间表现所反映的生命意识、对万事之思考;空间表现反映对现实情景之感叹、返回家园的渴望、对广袤天地的探索。两者相互融合、相互体现,共同构成黄庭坚诗歌之时空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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