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华文明的突出特性
2024-03-21郭敏科
郭敏科
(北京化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29)
2023年6月2日,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指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很多重要元素,共同塑造出中华文明的突出特性”[1],并且进一步概括了中华文明五个方面的特性: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从学理上阐明中华文明何以具有这些突出特性,不仅有助于进一步把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特点,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也有助于推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更好地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
一、中华文明的连续性
中华民族具有五千多年的文明史,中华文明也是世界上唯一不曾中断的古老文明。重视历史典籍的保存、注重历史经验的总结、赓续文明的历史意识等共同构成了源远流长的历史连续性的重要内容,共同决定了中华民族必然走自己的路,确证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历史合法性。
(一)重视历史典籍保存是中华文明连续性的基本前提
古语有云:欲灭其国,必先去其史。历史内容的保存正如每个个体的记忆一样,构成了存在本身。中华文明重视文字传承与文献典籍的保存,这既为文明赓续提供了基本前提,也在此过程中孕育了独特的历史精神。一方面,卷帙浩繁的历史典籍是中华文明连续性的实证。从《史记》到《明史》,后代自觉地为前代作史,保持了历史本身的传承。就记录者来看,自秦朝开始,历朝历代都设有专职的史官来记录历史。西汉有司马迁和他父亲司马谈两代积累而成《史记》,东汉有班固与其妹妹班昭共成《汉书》。就记录内容来看,上到帝王将相,下到寻常百姓;大到州府县志,小到日常生活。包含国家大事、忠孝节义、嘉言懿行等,诸如诸子百家、文学技艺、货殖游侠、释道神仙、医卜星相、三教九流,凡是曾经存在过的人和事,鲜有不被载入史书者。葛剑雄直言:“在世界各文明古国中,像中国这样重视历史的国家绝无仅有。”[2]正是对生活世界有意识地记录,形成了中华民族重视历史传承的传统,这些史书典籍构成了中华文明连续性的实证。另一方面,历史典籍中不仅蕴含着人们对于历史和生活本身的记录,还蕴含着人们秉笔直录、直诚无伪的历史精神和史学传统。“在齐太史简”的故事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3]齐庄公因与大臣崔杼之妻私通,被崔指使部下杀死,另立齐景公为主。事后这位太史记下“崔弑其君”的事实,被崔杼所杀。太史的两位弟弟作同样记录,相继被杀。太史的三弟依然这样记录,崔无计可施,只能就此罢休。南史氏得知太史接连被杀,唯恐齐国的历史中断,准备去续写。途中听说已经有人如实做了记载,才放心地回去。这既表明史官们在记录历史的过程中已然形成了秉笔直录、直诚无伪的史学传统,也表明了人们为了坚守事实视死如归的文化精神。可以说,历史连续性不仅表现在历史内容的记录和联系中,还表现在历史精神的传承和延续上。历史典籍不仅在形式上实证着中华文明的绵延与连续,更在精神上塑造着中华文明的价值。正是这一物质和精神的双重传承,共同构成了中华文明的连续性。
(二)注重历史经验总结是中华文明连续性的重要内容
中华民族历来重视历史经验的总结。善于总结历史经验既在客观上保证了历史传承,又在主观上汲取了前人成败得失的经验,二者共同推动了中华文明的延续。一方面,总结历史成败得失的过程就是促进文明传承的过程。老子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4]戴名世也说:“夫史者,所以记政治典章因革损益之故,与夫事之成败得失,人之邪正,用以彰善瘅恶,而为法戒于万世,是故圣人之经纶天下而不患其或敝者,惟有史以维之也。”[5]后代为前代修史既是对前代治国理政经验教训的总结,也是新王朝治国理政的镜鉴。人们通过历史寻找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以便更好地作为前车之鉴,汲取其积极的意义。另一方面,修治良史的过程是文明精神得以凝聚的过程。曾巩说:“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而其任可得而称也。”[6]历史的作用不止在于忠实地记录,还在于通过客观的事实揭示治国理政、为人处世的道理和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作为一种是非善恶的尺度,引导和促进社会向善向好。可见,总结历史经验不仅反映着人们对待历史的态度,更反映着人们对待未来的态度,正是在总结历史经验和修史的过程中,人们连接起了过去和未来,进而促进了文明的延续。
(三)赓续文明的历史意识是中华文明连续性的重要动力
中华民族自古就具有历史传承意识。孔子自觉以西周之道为其遵循,孟子则自觉将历史意识延展到尧舜时代,接续了历史向上的根脉。唐代韩愈明确提出“道统”之说,认为儒学是生于本土、长于本土、有着历史传承的思想,因而要辟佛。辟佛之关键原因有两点:一是佛学逃避现实;二是佛学泯灭人伦。这二者都是对人生现实意义的消极否定,在世界观和价值观上与儒学格格不入,更与中华民族自身发展的实践理性传统不符。张载提出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横渠四句,更是传统士人价值追求的集中表达。宋明理学自觉对儒学作出的一系列努力,重塑了中华文明的主体性,再一次彰显了中华民族的家国情怀和人伦意识。因此,就历史的发展来看,虽然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历史使命,其内容是不同的,但是他们都具有明确的历史传承和发展的意识,都强调文明的赓续和文化的传承,拒绝文明的断续和割裂,更拒绝文明本身失去其主体性。近代以来虽然中华民族多灾多难,但无数仁人志士都自觉维护适合于中国本土、适合于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和基于中国人的生活方式的历史文化,进一步加强了传承发展的历史意识。也正因此,中华文明本身具有内在的不可动摇的主体力量,可以化解外来文化的侵袭,并吸收其优秀的部分为我所用。这一赓续文明的历史意识在不同时代具有不同内容,但其核心精神却促成了中华文明的千年传承和延续。
“一个不记得来路的民族,是没有出路的民族。”[7]中华文明的连续性既标识着中华民族从哪里来的历史轨迹,也内在地影响着中华民族向何处去的未来图景。中华文明之所以具有连续性,是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与中华民族的族群意识共同决定的。前者如地理环境、生产生活方式、政治制度等,后者是在此基础上与之相符的文明精神,二者共同促进了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共同决定了中华民族必然要走自己的路。中国共产党人自觉担负起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使命,在尊重历史发展客观规律的基础上,积极主动地传承中华文明精神,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既是对五千多年来中华民族历史意识的自觉传承,又是新时代中华民族历史使命的壮丽书写。
二、中华文明的创新性
中华文明的创新性既包含着人们对世界存在本身的认识,也包含着治国理政和文明修身的智慧,是运动变易的宇宙观、变法革新的为政观、进德日新的修养观的共同体现。
(一)中华文明的创新性来自运动的宇宙观
文明的创新既体现着客观现实的需要,也体现着人们对世界本质的主观认识。中国人很早就认为:“变化者,乃天地之自然。”[8]一方面,宇宙是不断变化的整体,运动是宇宙的根本存在方式。因而人们在认识和实践中也应该善于变通、革故鼎新和不断进取。程颐就说:“动静无端,阴阳无始,非知道者,孰能识之?”[9]12他认为世界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而是始终处在运动之中,没有一个绝对的运动的起点。如果确定一个绝对的运动的起点,那就意味着对运动本身的否定,因为运动自身被禁锢在了一个不动的时间点上,但运动之所以运动就在于其没有不动的时间点,因而也就没有初始、没有结束。只有这样,运动才是运动。换句话说,对世界初始的任何一个绝对的点的探索都是失败的,世界本来就没有这样一个点。但我们只能相对地把握这个点,就是在对立中相对地把握。所谓动静无端是在动静的过程中可以把握到一个相对的端。这一认识与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阐述人与自然以及宇宙发展的历史时对运动永恒的论述有一些相似之处:“在这个循环中,物质的每一有限的存在方式,不论是太阳或星云,个别动物或动物种属,化学的化合或分解,都同样是暂时的,而且除了永恒变化着的、永恒运动着的物质及其运动和变化的规律以外,再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了。”[10]虽然两者在对世界本质的认识、概念的表达以及认识论的彻底贯彻等方面有很大的差异,但对运动本身的肯定却是一致的。另一方面,真正不变的是变易本身,世界万物之理的永恒性就在于变易。“天下之理,终而复始,所以恒而不穷。恒非一定之谓也,一定则不能恒矣。唯随时变易,乃常道也。”[9]9这里包含两层意思:天地之道的长久变易与天地之理的长久变易。他们认为,天下之理之所以永恒,就在于其自身能够保持随时变易。这事实上决定了任何文明和理论都必须处在不断的变动之中。正是对世界运动本质的深刻认识,决定了中华民族始终以创新的思维和观念来看待人和世界,决定了其治国理政的理论与文明修身的理论不是完全固守,而是要因时、因事、因势而变。
(二)中华文明的创新性来自变法革新的为政观
坚持因时而变、因势而变、因时损益推动国家和社会发展的价值观念,是运动变易世界观在治国理政中的集中体现。纵观中华民族发展史,历代的变法革新都包含着两个方面:一是守正不守旧;二是尊古不复古。一方面,守正不守旧就是要守住历史传承之正,要基于当下的具体境况继承和发展历史,而不是固守传统不知变通。商鞅在变法之时针对一些完全固守传统、反对任何变易的言论就说:“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伏羲、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文、武,各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11]因为时代不同,所以礼法本身也是没有完全一致的。礼法都是因具体的时事而立,其目的是符合当时的情势,推动社会的发展。因此不能完全固守古代的传统,要因时事的具体发展而变易礼法,这无疑是创新性思想在治国理政中的具体体现。另一方面,尊古不复古意味着尊重历史传统,而不是倒退回过去。《吕氏春秋》有言:“凡先王之法,有要于时也。时不与法俱在,法虽今而在,犹若不可法。故释先王之成法,而法其所以为法。”[12]正因为这样一种变法革新、因时而异的传统,中华民族才不至于完全僵化,而是在每一次的变法中获得新的发展和生机。但是变革并不意味着完全否定以往的传统,相反,变革求新正是为了更好地继承过往的传统,总结其正反两方面的得失经验。而其衡量的基点,无疑是百姓民众的利益。正如《淮南子》所言:“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13]可见,治国理政的创新性不仅表现在人们善于革新制度观念,而且表现在其关注到治国理政变法革新的根本推动力——民众的利益与力量。这构成了中华文明创新性的重要内容。
(三)中华文明的创新性来自进德日新的修养观
基于世界不断运动变易的宇宙观,人们的道德修养也就呈现出永无止境的日新趋势。最典型的如《周易》所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14]3君子要像上天的运行一样刚健不息,以此来修身进德。《大学》也有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15]6这些都强调修身进德的日新月异。在他们看来,人要不断地实现自身的求新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实现人之为人的本质。一方面,进德日新是实现人生价值的需要。世界的无限变易和人的生命的有限始终构成一个巨大的矛盾,在此矛盾下,人们必须回答自己人生的价值和意义问题。而修身进德无疑是对此问题最有力的回答。人固有一死,但其道德价值却具有超越生死与时间的魅力。另一方面,进德日新是实现自己本质的必然选择。主动地实现人之为人的本质既意味着实现人之所是的东西,也意味着在此过程中与那些非本质的东西展开斗争。孟子所说的“四善端”和王阳明所说的良知,都需要人们不断地与欲望习染作不懈的斗争方能保持。在无限的时间流动中,在万物向死而生的道路上,如何保持人的自我本质、实现人的本质,通过不懈地努力保持自身,这蕴含着对创新哲学的深刻认知。由此来看,中华文明的创新性既以运动变易的宇宙观为基础,又通过治国理政的革新观与修身进德的道德观表现出来,共同构成了中华民族守正创新的无畏品格。
三、中华文明的统一性
中华文明的统一性,深深地体现在五千多年的地缘政治、经济生活、文化价值之中。正是五千多年同一片天地、同一片家园、同一种趋势、同一种情感的地缘、经济、政治、文化上的统一,共同铸就了中华文明的统一特性。
(一)中华文明的统一性在于地缘政治的统一性
一方面,地缘政治的统一性集中体现为五千多年以来,中国人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这不仅是我们祖辈生存过的地方,也是我们现在生存的地方。这里不仅积淀了先辈的勤奋、汗水和努力,更是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情感寄托。这一片土地上流淌的一切,都是中华儿女穿越时空永不可分的誓言和见证。这片土地的历史延续和家国故土的地域传承,构成了中华文明统一性的重要内容。恩格斯在《爱尔兰史》中说:“我们越是深入地追溯历史,同出一源的各个民族之间的差异之点,也就越来越消失。……同一个种族的一些分支距他们最初的根源越近,他们相互之间就越接近,共同之处就越多。”[16]可见,中华文明的统一性从历史的维度来看就在于同出一源。这种同出一源表现在多个方面。从姓氏传承来看,春秋战国时期主要诸侯国如鲁、齐、晋、秦、楚、宋、卫、陈、蔡、曹、郑、燕、吴、越等不仅实质上构成了今日中国的大部分区域,而且大部分国名、地名也一直传承至今,成为人们的姓氏。从土地传承来看,我们所在的任何一块土地都有明确的历史记录。秦灭六国,驱逐匈奴,征服百越;汉开辟河西走廊,设西域都护府,统辖天山以南葱岭以东的西域诸国,将新疆地区纳入中原王朝版图。考古学的相关研究也表明:“东亚地区古代先民的遗传基因是持续不断的,当前绝大多数国人的基因和五六千年前黄河流域中游地区的人群基因相近。”[17]由此来看,我们从事生产活动和居住的地方,也是五千多年来各民族共同生活的地方,这里的每一片土地都留存着中华民族世代传承的足迹,从空间和时间上都具有无可置疑的统一性。另一方面,政治区域统一是中华文明统一性的重要内容。中华大地的历代统治者无不以统一天下为己任,努力实现政治区域的统一。政治统一不仅是历史常态也是历史趋势。《三国演义》的第一句话就是:“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说明了中华文明发展过程中分分合合的一种特点。而《三国演义》以西晋司马氏统一三国作为全书结尾,无疑表明了“合”才是历史发展的趋势。历代大多统治者都以丧权失地、不能统一为耻,上到国君下到士人无不以国家统一为己任、以民族离散为耻辱。陆游著名的诗句“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政治统一的结果就是为经济统一、文化统一提供了重要制度支撑。秦朝统一后,采取了“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的政策。这些政策很大程度上消弭了地区间的沟通障碍,到汉武帝时推行独尊儒术的措施,进一步减少列国时期形成的文化差异,从而在中国内部塑造出共同的文化心理。正如梁启超所言:“我国则秦汉以降,以统一为常轨,而分裂为变态,虽曰干戈涂炭之苦亦所不免乎,然视彼固有间矣。”[18]这一历史常态和历史趋势决定了中华文明的统一性。
(二)中华文明的统一性在于经济生活的统一性
逐水而居的农耕文明因为水而团结在一起,这种经济生产生活方式的一致性奠定了中华文明统一性的物质基础。对农业文明来说,水不仅是生命之源也是生存隐患。农业文明的繁荣与否很大程度上与人们对水这一自然力的驾驭相关。农业文明的发展史就是一部水利史,正是在对水的利用和与水的斗争中,人们形成了一系列的价值观念和文化认同。美国历史学家卡尔·魏特夫认为,东方国家之所以能够形成一个高效、集权、统一的国家,是因为治水和抵御灾害的共同需要。他说:“这种社会形态主要起源于干旱和半干旱地区,在这类地区,只有当人们利用灌溉,必要时利用治水的办法来克服供水的不足和不调时,农业生产才能顺利地和有效地维持下去。这样的工程时刻需要大规模的协作,这样的协作反过来需要纪律、从属关系和强有力的领导”[19]2;“要有效地管理这些工程,必须建立一个遍及全国或者至少是及于全国人口重要中心的组织网”[19]18。于是便产生了“水利政治学”、专制君主、“东方专制主义”。从这个角度来看,正是因为治水和抵御灾害的共同需要,促使古代中国从诸侯林立走向了大一统,提供了中华文明统一性的经济基础。秦始皇修驰道,凿灵渠,加强地区间的交通和联系;隋朝开凿大运河;元朝修建全国性驿道系统,这些全国性的交通工程,把各个看似独立的经济区黏合在一起,使中华文明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史学家许倬云也说:“中国经济体系,一旦编织成形,可以扩张,却难以裂解。如果分裂为几个地区性的网络,仍会回到整体大网。因此,中国历史上,国家分裂时,经济的重新整合,常早于政权的统一。”[20]由此来看,正是由于经济生产生活方式的统一性,才构成了中华文明内在的牢固的统一。
(三)中华文明的统一性在于文化价值的统一性
大一统观念与家国情怀共同促进了中华文明统一性的生成。习近平指出:“为什么中华民族能够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顽强生存和不断发展呢?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们民族有一脉相承的精神追求、精神特质、精神脉络。”[21]这一精神脉络就是大一统观念。如《春秋·公羊传》就说:“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22]梁惠王曾问孟子,天下要怎样才能安定呢?孟子回答“定于一”[23],实质上已经包含着大一统的观念。值得一提的是,《史记》对“大一统”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作为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它改变了分国割据的历史观念,建立起了中国历史的统一观和正统观。它称天子传记为本纪,称诸侯传记为世家,以天子在位年为全国共同纪年。这样,以天子为中心,从精神上统一了全中国。此后的各个王朝无不认同统一的观点,尤其是中原之外的征服者,他们对中原文化价值本身的认同和服膺也加速了统一性的形成。修端在修列史书时就反对歧视少数民族政权,提出了三史平等、各为统纪的主张。他说:“辽自唐末保有北方,又非篡夺,复承晋统,加之世数名位,远兼五季,与前宋相次而终,当为《北史》。宋太祖受周禅,平江南,收西蜀,白沟迤南,悉臣于宋,传至靖康,当为《宋史》。金太祖破辽克宋,帝有中原百余年,当为《北史》。自建炎之后,中国非宋所有,宜为《南宋史》。”[24]57这实质上表明,“正统”是天下公器,不是某一个族群所私有,无论哪一个民族,只要它奉行与遵守中国的政治、社会、伦理价值与秩序,就是中国历史上的“正统”王朝。雍正写《大义觉迷录》,其中就在批判“华夷”观念不利于民族和睦。也正是在清朝,长城才真正失去了防御游牧族群袭扰的功能,加速了边疆、内地“一体化”的历史进程。清朝统治者观念的变化,以及边疆统治的经验,最终促成了大一统中国疆域的形成。这种大一统观念不仅有力促进了民族融合,也加强了人们统一观念,是中华文明统一特性的重要内容。
由此来看,中华文明的统一性既有地域历史的统一,还有血缘上的统一和心理情感上的统一,这是完全不同于其他国家民族内部统一的。五千多年发展的历史事实深刻表明,国家统一、民族团结既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历史传统,又是必然的历史规律。国家统一,人民才能安居乐业,经济才能获得较大发展,文化才能繁荣兴盛;而分裂和动乱不仅违背历史传统,也违背民心民意,在任何时候都是为中华儿女所不取的。
四、中华文明的包容性
中华文明的包容性与连续性、创新性联结在一起,互相成就。文明的连续与创新都离不开对新生事物的包容与接纳。正是在与各种文明相互激荡、相互融合的过程中,文明自身才能延续和发展。万物平等的生存观、万物并育的发展观以及家国一体的天下观共同孕育了中华文明“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包容特性。
(一)中华文明的包容性源于万物平等的生存观
就生存角度来看,中华文明之所以具有包容性,在于其从根本上承认万物平等。没有万物平等作为第一前提,那么全体的普遍性和包容性也就无从谈起。肯定万物平等,是万物得以共同进步、共同包容的前提。就万物的产生与灭亡的规律来看,生与死的平等蕴含了万物平等的根本基础。《周易》就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14]416天地、万物、男女、夫妇、父子、君臣其实表达了一个基本的“宇宙—社会”演化图景。天地生万物,万物包括人类,故而在天地之下,万物是平等的,而后才有人类社会的各种分别。但即使是人类社会的区别,也是处在第一前提“天地生万物”之后的。因此,在人类努力追求的平等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强制性的平等——天地规定的万物生老病死的基本规律。因为宇宙的某种永恒的和超越人的生存之上的属性,人的价值自然而然蕴含着对宇宙的模仿,这也构成了人道效法天道的某种价值依据。正是基于对宇宙客观规律及其必然性的认识,人们加深了对天地之下万物平等一体性的认识,进而在道德哲学的关怀中,内蕴了相互包容的价值追求。这种追求就是:个体自身的发展需要在与其他事物发展的互动中进行。
(二)中华文明的包容性源于万物并育的发展观
中华文明的包容性在于万物的相互依存。如果万物平等解决的是天地与万物之间的关系问题,那么相互依存解决的就是万物之间个别与个别的关系问题,这二者辩证统一,缺一不可。如果万物不是相互依存的关系,那么万物平等就无法保证。如果万物是相互依存的关系,那么,仅仅某些个体的进步还不够,还应该维持个体间一种共同进步的状态。相互依存就意味着个体总是与整体联系在一起,它们不是相互脱离和割裂的,而是共同进退的。正是每一个个体构成了整体,整体本身也就是个体的组成。因而个体之间事实上基于整体这一桥梁而建立了紧密的联系。所以,个体的进步就能促进整体的进步,而整体的发展也能带动其他个体的发展。正是因为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所以包容也就成为可能。《中庸》有言:“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15]38天地之大的包容性体现为“万物并育”和“道并行而不悖”,体现为无形的“大德敦化”和有形的“小德川流”共同和谐存在。如果“大德”能够表征为一种普遍性意义上的天地之德,那么“小德”对应的就是每个具体的个体之德,二者的和谐存在则表明了“中和”理念本身所内蕴的个体的差异性与整体的普遍性之间的联系,即万物存在的多样性是整体存在的一个前提和基础,实现整体性的目的并不意味着消灭多样性,完成一种一致的统一,而是在保有多样性的基础上实现整体的发展。正是因为个体的共同发展,才构成了作为天地的大德。个体之德愈光辉闪耀,整体之德也就愈光明宏大。正是这种立场,决定了中华文明对待外来文明的宽容态度。正如杜维明指出的:“说自然无所不包,实质上就是假定了一个无任何偏见、不妄加评论的立场,就是让万物以不同的形态尽情展示自己的本来面目。但是,这只有当竞争、统治侵略被彻底转化以后才有可能。这样看来,包容万物的和谐还意味着宇宙内部的共振支撑着事物的秩序,尽管表面有紧张和冲突,如海面之波浪,但其深层结构却永远静谧安详。‘大化’是合作和团结,而不是分歧和纷争的结果。”[25]因此,在万物相互依存的规定中,万物相互包容是个体自身发展的必然,也是自然而然的结果,具有客观和主观辩证统一的特点。
(三)中华文明的包容性源于家国一体的天下观
中华文明之所以具有包容性是因为天下本为一家。儒家文化所提倡的家国天下、公义至上、舍生取义等观念是中国人永恒的精神价值的追求和支撑,为包容性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家国天下”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视天下为一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24]132古代的嫡长子继承制以及血缘宗法制度,不仅从观念上加强了政治认同,也在血缘上、现实性上加强了这种认同。张载在《西铭》中以天地为父母,认为人与物乃同源一气而生,不仅是家国一体的综合体现,同时也指出了一种较为客观的事实。无论是家族、族群还是宗族,都有着血缘传承的痕迹。这种血缘传承的重要一点是:中华民族内部是一个大家族,这一大家族之间的个体早已形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血缘上的联系,因而我们彼此亲近。正因为在血缘上、心理上、情感上是一家人,所以民族融合、国家统一实质上就是一家人的团结,这是一种中华民族血脉之间的吸引。因此中华民族的事情就既是国事,更是家事。正是这种天下一家的观念从心理上、情感上甚至在血缘上拉近了文明之间的距离,进而促成了中华文明的包容性。正如德国汉学家傅海波在解读民族融合进程的时候所说:“所有这些民族都不是作为新来者或与中国体系无关的完全的局外人而强盛起来的,他们很久以来就已经是中国体系中的一部分。由于生活在边缘地带,他们可能更熟悉偏远的边疆地区,而对王朝权力和文化的真正中心则不甚了解。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毕竟仍是参与者。”[26]
万物平等的生存观决定了我们对待其他文明是平等的而不是拒斥的,万物并育的发展观决定了中华民族对待其他宗教、文明等等是开放的而不是封闭的,家国一体的天下观决定了中华民族对待世界其他文明和民族是宽广的而非狭隘的,这共同构成了中华民族包容性的独特基因,决定了中华民族对待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取向、各宗教信仰多元并存的和谐格局和对世界文明兼收并蓄的开放胸怀。正是因为中华民族秉承万物平等的生存观、万物并育的发展观、家国一体的天下观,中华民族才能历经磨难而始终团结,才能与其他文明不断交流互鉴而形成新文明。习近平指出:“中华文明绵延传承至今从未中断,从不具有排他性,而是在包容并蓄中不断衍生发展。通过古丝绸之路的交流,古希腊文明、古罗马文明、地中海文明以及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都相继进入中国,与中华文明融合共生,实现本土化,从来没有产生过文明冲突和宗教战争。”[27]
五、中华文明的和平性
中华民族是爱好和平的民族,中华文明是彰显着和平的文明。“中和”的宇宙观、仁爱传统与“好战必亡”的慎战思维共同促成了中华文明的和平特性。
(一)和平性与人们对世界本质的认识相关
中华文明的和平性首先与传统的“中和”宇宙观相联系。在古人看来,文明发展道路不仅关乎对自身本性的认识,也关乎对宇宙的理解。走什么样的发展道路、采用何种方式发展,是由宇宙的“中和”本质所决定的。《中庸》很早就提出:“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15]20中和是天地运行与存在的根本之道,只有中和,万物才能各居其位,获得良好的发展。荀子也说:“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28]万物各得其和谐之气而生、得其滋养而长。《淮南子》记载:“天地之气,莫大于和。和者,阴阳调,日夜分,而生物。春分而生,秋分而成,生之与成,必得和之精。”[29]董仲舒说:“和者,天之正也,阴阳之平也,其气最良。物之所生也,诚择其和者,以为大得天地之泰也。”[30]基于中和的价值基础,形成了“义以为先”的价值理念。天道本于中和,以中和为基础才能先义,以相争为基础则只能先利。古人认为,世界万物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个和谐存在的整体,“中”就实然层面而言,指向天地万物的本性或者本来状态;“和”就应然层面而言,指向万物各率其性、各安其位的和谐状态。中和既是世界的实然状态,亦是万物发展的自然方向。因此,和而不同既是世界存在的根本性原则,也是建构世界的价值原则。在“和”与“不同”之间,“和”显然更为优先,也就是普遍性原则优先于特殊性原则。而“利”作为一种与天道相对而言且更多涉及个体的特殊性的原则,只有在普遍的维度上,即代表公利的时候,才能获得根本的支持,这就是“义”之为先的原因。这种对世界整体性和普遍性利益的注重,构成了“和”文化最深层的积淀。因此,文明的和平特性,根本上符合宇宙的本性,符合世界整体的根本利益。
(二)和平性与中华民族的仁爱传统相关
儒家文化人性本善的信念与仁者爱人的理念为中华文明的和平特性提供了理论基础。一方面,仁爱传统表现为对他人利益的尊重和考虑而不是侵略和掠夺。辜鸿铭在《中国人的精神》一书中指出:“事实上,要真正懂得中国人和中国文明,那个人必须是深沉的、博大的和纯朴的。因为中国人的性格和中国文明的三大特征,正是深沉、博大和纯朴。”[31]另一方面,仁爱传统也表现为中华民族待人接物的道义处事方式和国际交往方式。翻开我们的历史文献,随处可见的是反对诉诸武力、反对战争、努力寻求和平的经典论述及行为实践。秦始皇修筑的万里长城,以防御外敌入侵为目的;唐朝的“丝绸之路”是开往西域友好交往之大道;郑和远航西太平洋和印度洋,沿途到访了诸多国家和地区,带去了茶叶、瓷器、丝绸、工艺品和中国文化,没有侵占任何国家或地区一寸土地,而是同沿途国家的人民进行友好交往,播撒了中国和平友好的文化种子。罗素指出:“中国至高无上的伦理品质中的一些东西现代社会极为需要。这些品质中我认为和气是第一位的,以公理为基础而不以武力去解决争端。”[32]这些都表明了中华民族的和平特性。
(三)和平性与“好战必亡”的慎战思维相关
中华文明的和平性不仅与传统的中和世界观相关,也与中国人的慎战思维相关。一方面,慎战传统表现为对战争的谨慎态度。古人对于战争始终持有一种谨慎的态度,千百年来形成了慎战传统。《论语》有云:“子之所慎:齐、战、疾。”[33]《孙子兵法》认为:“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34]225《司马法》写道:“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35]这都表明古人对于战争是非常谨慎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使用战争手段。“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36]79如果不得已一定要发生战争,那么战争也是为了最终的和平而非其他。另一方面,慎战传统也表现为维护和平的多种方式。仅仅靠自身的谨慎对待战争还不够,还要考虑到对手的情况,要求我们尽可能地运用多种手段维护和平,这也构成了慎战传统的重要内容。《孙子兵法》就提出“不战而屈人之兵”[34]37的“全胜”战略思想和“伐谋”“伐交”等克敌制胜的战术,力图寻求维护国家最大利益的最佳途径。如就战争观念而言,坚持“兵者,国之大事”[34]2,以和平发展为主题,以赢得战略主动权;就战略思维而言,坚持“不战而屈人之兵”,采用“衢地交合”[34]139的睦邻原则,正确处理地缘关系;就战争目的而言,坚持“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34]225,做出恰当反应,努力遏制战争发生,这些战争思想为慎战传统的延续提供了价值引导。
经历了战乱频仍、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深重苦难,中国人民深知和平的宝贵。但必须指出的是,中华文明的和平特性绝不意味着软弱,更不意味着妥协,那是对和平特性的误读。纵观五千多年来中华民族的发展史,我们对和平有多么深切的爱护,就对战争和侵略有多么坚决彻底的抗争。甚至可以说,中华民族为了维护和平做出的努力,就是中华民族奋勇抗争、捍卫正义的努力。今天的中国之所以更加珍视和平,正是历史的传承。正如习近平指出的:“中国人民对战争带来的苦难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对和平有着孜孜不倦的追求。纵观世界历史,依靠武力对外侵略扩张最终都是要失败的。这是历史规律。中国将坚定不移走和平发展道路,并且希望世界各国共同走和平发展道路,让和平的阳光永远普照人类生活的星球。”[37]
六、结语
“一个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一定要在其薪火相传的民族精神中来进行基因测序。”[38]中华文明之所以具有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既与经济生产生活方式、地缘历史变迁、政治制度相关,也与中国人对世界的认识和看待事物的思维方式相关,后者无疑彰显着我们的精神基因。陈来在解读中国文明特性时指出:“中国文明的哲学基础主要体现为宇宙观。与西方近代以来机械论的宇宙观相比,古代中国文明的哲学宇宙观是强调连续、动态、关联、关系、整体的观点,而不是重视静止、孤立、实体、主客二分的自我中心的哲学。从这种有机整体主义出发,宇宙的一切都是相互依存、相互联系的,每一事物都是在与他者的关系中显现自己的存在和价值,故人与自然、人与人、文化与文化应当建立共生和谐的关系。中国哲学的这种宇宙观不仅对古代中国文明提供了思想支撑,也为中国文明提供了哲学基础。”[39]可以说,中华文明的特性及其每一个侧面实质上都体现着古人对世界和社会的认识。而其每个特性又不是孤立的,而是动态的有机的整体。正是在对世界发展规律、社会发展规律、历史规律的认识和把握中,中华民族也形成了自身的精神,形成了中华文明的特质。中国共产党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吸收五千多年的历史文化精华,不仅使中华文明的特性更有了时代化的彰显,更开辟了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的新境界,这无疑又是新时代中华文明特性的实践更新的生动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