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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故事的人

2024-03-21江了了

广西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外婆妈妈

江了了

求龙是个小偷。不止一个人这样告诉过我。

刚搬到平安城,我却不觉得有多陌生,我们总是搬家,这样的小城都差不多,一个大广场,几所学校,几条美食街,几间网吧。一座山孤零零耸立其中,这里的人叫它独秀峰,中学嵌在山腰里,便跟着叫做独秀中学。操场上有一棵两层楼高的树,搬来的时候是冬天,枝杈光秃秃的看不出是什么品种,我问旁边的人这是什么树,他告诉我这是木棉。

妈妈说,这里是她的家乡,她的根在这里,以后我们再也不搬家了。

已经是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没有人会这个时候转学,我成了唯一一个转学生。同学们早已互相熟悉,很难再插进哪一个小团体,还好我早就习惯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丧失了一种能力,与别人说话,开玩笑,打闹。伪装在人群中,但我仍是一个局外人,像混在白糖里的盐粒。

我在那些日子里陷入一种颠来倒去的混乱,总感觉时间在打转,甚至一度认为自己的脑子坏掉了,话语和画面都像捉不住的碎片,我拿着一根没有穿线的绣花针在梦与现实之间徒劳地来回穿引,努力缝合。我总是睡不够,在任何可以睡觉的时间睡觉,上课时睡觉,下课时睡觉,吃饭时睡觉,唯独在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夜深了,我溜出家门带着布鲁托走上大街,所有的星星都不见了,我知道是布鲁托吃掉了它们,所以它的毛才这样闪闪发光。每个小城的白天都一样,到了深夜,特殊的味道才从城市的皮肤底下溢出来,像人体分泌的油脂。眼睛看到的是会欺瞒的假象,耳朵听到的是能包庇的谎言,唯有味道不会骗人。平安城的夜晚是尘土沉淀后青草的苦,裹挟着小河在石块上击打后槽牙的酸,喀斯特地貌岩石溶蚀在舌尖的甜,吱吱呀呀木板桥上倒着小刺的辣。黑暗里,酸甜苦辣一起涌上来,润在皮肤表面,闭着眼也能看到它温柔的模样——侧坐在群山的包围中,一条小河从中穿过,岔开数条溪流。

布鲁托是我的狗,和动画片里的狗同名,它总是很安静,我们搭乘汽车在城市间辗转,车轮朝前滚,它向后转头,挡风玻璃像一块长方形荧幕,熟悉的房子、公路、花和太阳,一点点缩小了,荧幕边缘又不断挤进新的房子、公路、花和太阳。车子停下了,布鲁托躲在我身后,皮肤温热,蒸出一股柚子味,柚子是我最讨厌的水果,所以每次它感到不安时就会散发这种味道,我拍拍它的屁股鼓励它,它抬头看我,小心地踮着脚上前几步,嗅嗅蹭蹭,在新的地方留下旧的痕迹。这样的过程总是重复,布鲁托在陌生和熟悉之间始终找不到一个平衡,我想它毕竟只是一条狗。

布鲁托很黏人,非要跟着我一起上学,即使我走出家门甩掉了它,它还是会偷偷跟着我,在某一节课发着呆时突然出现在我的窗前无声地呜咽。所以我总是迟到。校门口的长坡是我的噩梦,每次才跑到坡底就听到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声,我干脆不急了,停下来慢慢走,反正迟到一分钟是迟到,迟到十分钟也是迟到。这时候只要回头就能看见求龙跟在我身后低头看自己的鞋面,我们彼此认识,却从不打招呼。想到他是个小偷,我便不自觉地将他上下打量,天气冷,他戴一个黑色线帽,到了教室摘下来,寸头尖脸,一件大两号的飞行夹克,一条侧边有大口袋的牛仔裤,衣服不新,但总是收拾得很干净。听说他是个网游高手,整夜整夜在网吧通宵,我想我们两个都是喜欢黑夜的人。

有一天晚上我遇到他,网吧楼下几个高个子将他围住,把他从上到下搜了个遍。他不紧不慢吃一支雪糕,被其中一个黄头发踢了一脚,晃一下,没倒,雪糕还稳稳地拿在手上,又咬一口。魔鬼!我差点叫出声来,布鲁托扯着我的裤脚往回走,那天晚上它吃了所有的云,所以月亮干净得接近透明。布鲁托狂吠着发出警告,我没时间管它的柚子味,因为我看见人群散去,求龙把雪糕棍丢在地上,仔细把身上翻出来的口袋一一塞回去,身子往旁边的墙上一歪,靠住了,一只脚撑地稳住重心,另一只脚抬起来,从鞋里抠出一张或许浸湿过汗水的人民币,晃了几步,到旁边的夜宵摊点了一份饺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很饿,他碗里白色的拳头大小的饺子透着翡翠般迷人的光。我走过去,突然很想跟他说话。

“我常见到你。”

“什么时候?”

“迟到的时候。”

“原来那个人是你啊?不好意思,我近视。”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鼓着腮仔仔细细嚼,我想让他分给我一个饺子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我注意到他看了好几次我手上的电子表,又想起他是一个小偷。

和他真正熟起来是因为新奇。

晚自习没有老师上课,我趴在桌上大睡特睡,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教学楼全熄了灯,他们或许是根本没注意到我,又或许是故意不叫醒我,我不在乎,反正我本来就习惯黑夜。夜里的学校更大,靠近山,有钟乳石潮湿的味道,月光下黑暗凝视着我,浅的那些兴奋不已嗤嗤发笑,深的那些转着眼珠缄口不言,我走过它们,冷空气从鼻腔直击脑门,木棉树依旧光着身子,幽怨地向天空伸出无助的千万只手。

钥匙拧开家门,妈妈坐在沙发上,开一盏米黄色的台灯,光把她割裂成许多部分。其中一个部分转过头,一个部分叹了一口气,另一个部分说:“你又去哪了?”

妈妈用了“又”这个程度词,我想了一下,没明白她指的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心里浮起一阵烦躁,“我不能有自己的事吗?”答非所问,我总是答非所问。抬头看挂在客厅墙上的二十四时制电子时钟,隐着光的红色数字显示二十三点十八分,距离溜出家门已有三个小时。布鲁托躲在房间门后,屋子里弥漫着柚子味,它垂着耳朵,金色的尾巴拖在地上,它或许以为妈妈生气了,它一向最害怕她。

“你能有什么事?”

我不说话,书包往沙发上一甩,蹬掉运动鞋,光脚踩在瓷砖地板上,走到饮水机前拿杯子接水,空气泡在透明水桶里升起来,咕咚咕咚,咕咚咕咚。

沙发上的妈妈一部分叹了一口气,一部分绷紧神经,一部分相信了我,一部分保持怀疑,一部分说,“妈妈是担心你。”我借用她的话回答,“我能有什么事?”于是几个部分的她统一起来,全在生我的气。

六岁那年的夜晚,周围的房子都睡了,只有我们家天花板上花瓣形状的人造水晶灯还醒着,爸爸和妈妈一起被打碎,碎片棱角分明,闪烁刺眼的光,我看见声音在天花板游走,在水晶吊坠之间穿梭,拉出圈圈圆圆的长线条,像体操运动员的彩带。每一个水晶切面都有一张狰狞的脸,尖锐的碎片缭乱着,划破一块皮肤,我没有感觉到疼痛,但我清楚地听到组织纤维断裂的声音。有人哭了,一块碎片上沾满泪水,可我不知道是谁的眼泪,有人叫了一个名字,但我不知道是谁的声音。水晶灯太亮了,我实在没办法睁开眼睛,步步后退,靠着墙壁,坚硬和冰冷透过薄薄的衣服贴紧我的皮肤,回头看窗外,只有寂静的黑夜绵软动人。

从那时起我开始在黑夜中游行,夜晚是另一个世界。小城里没有眼花缭乱的霓虹灯,所以星星不再害怕,天空是最深的海,星星是起伏的浪,月亮是漂泊的岛屿,公路上开着一千零一朵故事,一千零一只精灵绕着路灯的光柱跳舞,河流唱起一千零一支歌,每支歌的曲调都独一无二,歌词却过分统一。花朵在我手心绽放,根脉从我的手腕顺着血管攀下去,一片新叶从树枝最靠近天空的末梢钻出来时还是娇嫩的绿色,而转了几圈落下来被布鲁托一口咬住的瞬间就变成生了锈的一块黄色脆片。时间没有概念,永恒和瞬间缠绕交织,于是城市与城市地转天旋,我们在黑夜里无知无觉不眠不休。

直到那天我遇见魔鬼。那时我正和新搬来的喜鹊说话,它正跟我炫耀它的孩子有一支多么漂亮的尾羽,我努力踮脚去看那尾羽,并没有注意到魔鬼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布鲁托一定是有所察觉,因为它停止追那朵蒲公英,毛发奓起,身体变成了熟透的葡萄的紫红色,每一个细胞都散发出浓烈的柚子味。

一个年轻的黑衣姑娘在马路边打电话,快乐从她嘴里跑出来,流进手机里去了。一辆红色的小汽车突然改变方向冲向人行道,花圃想要拦住它,却被削掉一大半,被折断的树枝冒着鲜亮的汁水,叶片与花瓣血肉模糊,汽车冲上人行道,手机里的快乐传出来,却塞不进女孩的耳朵里去了。

汽车怎么会撞人呢?我惊讶地看着那辆伤得不轻的红色小车,它半眯着眼,好像刚清醒过来。我问它你怎么能这样呢?它几乎哭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也不想的。

警察来了,男人从驾驶座上走下来,警察问他你怎么能这样呢?他几乎哭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也不想的。

怪事更频繁地出现了,夜宵摊两个互相拍胸脯保证做一辈子好兄弟的男人为了一粒花生米敲破酒瓶,用最尖锐的角刺向对方。渴望真爱的女孩换上红装站在小巷里亮着红灯的店门口吸着香烟,吐出勾人的鬼魅。最温柔的水也变了脾气,孩子原本只是跟它闹着玩,它却不依不饶将他吞进肚里,直到他乖巧得再也不会吵闹才肯将他吐出来。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作怪,忽然我身后煞起一阵凉风,魔鬼冷笑着,没有形状没有声音,我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在凝视着我,我努力想要捕捉他的味道,他却淡淡隐去了。

我把这些发现告诉妈妈,当然巧妙地隐去了我半夜溜出门的部分。那时我们挤在一间一眼到头的出租屋里,大凳子上叠了一个小凳子,小凳子上又叠了一个更小的凳子,妈妈站在最小的凳子上,正尝试把新的灯条卡进灯槽里,旧的灯坏了,总是一闪一闪的,像有人在影楼里开闪光灯拍照。几粒灰尘蹭在她的手背上,柔柔地落在她的鼻尖,“世界上哪有什么妖魔鬼怪,你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什么?怪不得成绩下降了。”

实际上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那些算术公式、语法单词、天文地理、历史诗词不知怎么都自己跑进大脑里来,考试对我来说很轻松,除了语文——老师说我的作文写得没有逻辑、结构散乱,内容也永远不着边际。我没办法控制自己,考试的过程在我脑海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有人在梦中替我完成了这一切,醒来的时候一笔一画都定格在纸上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把这奇怪的事告诉妈妈,她笑,“又在乱说话。”

三张凳子叠成的塔晃了一下,新的灯条亮了。我想起语文课本上的一个故事,大概是说一个人给三个儿子出了道题,问谁能用一枚银币买到的东西充满整个房间。大儿子买了稻草,二儿子买了沙子,都失败了。小儿子带来一根蜡烛,点燃了,光充满了整个房间。现在光充满整个房间了,我从此没有话说。

我只好自己寻找魔鬼,布鲁托是最忠实的伙伴,我们一起在黑夜里巡逻。很快我发现,魔鬼不止存在于夜晚,他也入侵了白天。魔鬼太狡猾了,他可能变成身边任何一个人,有时是喝醉酒的爸爸,有时是大喊大叫的妈妈,有时是偏心的老师,有时是捉弄人的同学。我必须努力识破魔鬼的阴谋诡计,找到他的藏身之地,把他消灭,拯救世界。

又一个晚自习我睡着了,睡得很沉,梦很干净。有人推我,睁开眼,是一张熟悉的脸,在哪里见过呢?

“醒醒,放学了。”

我看着他,闪过一片白。

“放学了,我要关灯。”见我疑惑,他接着解释。我想起来他是隔壁班的新奇,学生会的,在门口查迟到,常登记我的名字。之前每次见他都戴一副木纹黑框眼镜,现在他没有戴,所以才一时没认出来。“我担心你一个人怕黑。”他的右手习惯性地去托眼镜,却托了个空,指尖擦过脸颊,流星划过夜空,我便喜欢上他了。我总是很容易心动。

那阵子男生都痴迷网络游戏,为了找借口接近他,我便让求龙教我打网游,报酬是帮他支付网费。他在网吧楼下等我,手插口袋,夜宵摊在他身后,新出炉的一锅热汤冒着白色的蒸汽,恍惚间像是站在腾腾云雾之中,路灯在他头顶,笼罩金色的光。

“你晚上出门最好不要带这种值钱的东西,特别是在网吧。”他指着我的手表,“那里面人都玩疯了,为了几块钱什么事都干得出。”

我点点头,把表卸下来装进包里。可后来那只表还是不见了。

网吧在二楼,大门灯箱上白底红字写的“禁止未成年人入内”已经淡了颜色,前台坐着个姑娘,看起来没比我们大多少岁,眼神却成熟许多,抬起头扫了我一眼,我不由得有些心虚。

“三块的五块的?”

我没听清楚她说的话,求龙替我回答,“三块的,开两台,先上两个小时。”姑娘在电脑上点了几下,又抬头看了一次,然后撕下一张纸片,写了两串数字交给我,我数了一下,十八位,是身份证号码。攥着纸片,仿佛能感受到那两个陌生人浅浅的体温,年轻一些的那个出生在1988年8月9日,年纪大的那个出生在1967年3月20日。于是二十四岁的我问四十五岁的求龙,“三块和五块有什么区别?”四十五岁的求龙回答,“五块的键盘会发光。”

一股怪味袭来,是烟味、体臭味、头油味和食品腐臭味的混合,它悄然渗进每一根发丝,侵入身体每一个毛孔。“擦擦,脏。”求龙丢给我一包纸巾,后来我才知道,他每次在网吧通宵结束都要洗澡重新换一身衣服才去学校。

“你认识新奇?”

“不认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网上认识。”

他打开好友列表,我惊讶地发现几乎全年级的男生都是他的游戏好友。“我帮他们练号。”我早就听说求龙打游戏是可以靠帮别人练号赚钱的,却不知道身边的同学也会找他代练,我问他们也收一样的价吗,求龙没有回答,五官扭在一起,不自然地笑笑。

“要不你先看我玩一把吧?”我知道今晚他因为带我一直没能玩痛快。

求龙是近视眼,但从来不戴眼镜,玩游戏的时候眯着眼,耸起肩,凑得离屏幕很近。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发挥,游戏一开始他就把我完全忘了,指尖在键盘上游移,鼠标滑动,组合出清脆的节奏。他戴着耳机,我听不到游戏里的声音,只看见屏幕里的小人在二维空间里发生位移,电脑数据在RGB颜色模式里喷涌,红蓝两方激烈奋战,一些图标在地图上熄灭,另一些又重新亮起。“我还在寻找回家的路。”他对着屏幕自言自语。当时我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后来才知道每个英雄角色在游戏里都有自己的台词,求龙最喜欢玩的英雄叫亚索,是一名流浪的剑客,那是他其中一句台词,还有一句是,“树叶的一生,只是为了归根吗?”

我总是阵亡,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放什么技能,于是就Q、W、E、R乱按,又总是忘记在放技能的同时要移动位置。“你别傻站着啊!放技能!放啊!”有时他太过投入,语气不免有些重,结束后他解释,“我总是容易把游戏里的当真。有时候走出网吧看外面的世界,一时分不清到底哪一边才是真实的。”

“不喜欢的那一边就是真实的呗。”我半开玩笑答。

对于噪声的控制我们遵从的根本原则是在以下三个环节中进行控制,第一个环节是在噪声产生的噪源处进行控制消灭噪源或者减低噪声分贝,第二个环节是在噪声传播过程之中,众所周知声音的传播需要介质,最后是在接受者出进行控制。以下工程机械的噪声控制办法都是基于这三个环节进行的。

去了几次我便掌握了他的规律。每天九点半下晚自习直奔网吧,九点四十五准时上机,开五个小时,网费在两点四十五准时耗空。凌晨三点下楼到夜宵摊点一份水饺,多加一碗汤,撒两勺葱花。他吃得极其认真,不说话,最后把汤喝干。

我故意借口上厕所把包交给他保管,里面放了五百八十六块钱,有整有零,三张一百的,四张五十的,两张二十的,三张十块的,两张五块的,六张一块的。从厕所回来,他把包还给我。我数了数,一分没少。

周日早上起来我发现窗帘没关好,留了一条缝,阳光钻进来,在布鲁托身上印出一个狭长的锐角。它懒洋洋眯着眼,后背泛起彩色的斑纹,我打开窗抬头往上看,想找出它这一次又贪心吃掉了什么。这是一个美丽的晴天,太阳、蓝天、白云、微风,整整齐齐排列,独秀中学填在视线的左上角,木棉树静止着,抽象成几条黑色线条。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它早已死亡,体内的水分流尽了,只留下一具空壳。实际上学校位于平安城最高点,所以从城里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或多或少地看见它,有时候可以看清木棉树干上磕磕绊绊的纹路,有时候只是一个轻飘飘的黑点,不去注意它的时候它就在那里,若是你试图锁定它,就发现它无限远去了。

去求龙家抄作业是我主动提出来的,他起初不愿意,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答应了。我擅长写作业,他擅长打游戏,他教我打游戏,我给他抄作业,很合理,很公平。当然我没有他那么善良,我不在意他是不是真的知道那些答案是怎么算出来的,我只负责在旁边提醒他别每个字都抄了,故意错几题,不然老师会怀疑的。

真正站在他家楼下,我却开始紧张了,我早就听说过学校里关于他半真半假的传言。求龙的妈妈是个疯女人,年轻时有过一次体面的婚姻,婚后半年怀了孕,她胃口大开,皮肤紧致,面如桃花,身姿丰韵,人人都说她是整个平安城最美的女人。怀到第六个月,她依旧健步如飞,精神抖擞。在河边洗衣服,突然感觉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游,俯身凑近一看,是一条长长的小蛇,尖头白肚,身披金鳞,女人看得入了迷,不知怎么栽进水里,正值盛夏,水不深也不急,可孩子还是没了。后来她离了婚,又匆匆嫁了两次,一直怀不上孩子,从此见人就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吗?我的孩子是一条龙。”

女人的家紧挨着学校,她被关在楼上,整日从窗口往外看。放学了,孩子们从铁门里涌出来,一锅粥奔向各自的碗,盛好了便是一个个家庭。城里的孩子几乎都往她的窗口扔过石子,每扔一次女人就探出头来。“龙妈!龙妈!”龙妈成了疯子的代名词。窗户上装着铁栅栏,女人把自己的脸贴在栏杆上,努力伸出手回应,他们嬉笑,一来一往,各自开心,和谐得像在玩游戏。

求龙是捡来的孩子,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就换成他站在窗里了。孩子们把石子扔进去,求龙把石子扔出来,他站得高,容易瞄准,很快那些孩子就被打得到处乌青。

我抬头看求龙住的顶层,楼不高,像一张揉皱的旧报纸,窗台上有几棵绿色的植物,没什么形状,明明已经枯黄了,却还在自由地向下生长。他就是站在那里击退那些孩子的吗?像守城的卫士,勇敢地面对敌人的炮火。听说后来女人死了,是外公继续养大这个没有血缘的外孙。

楼道墙上画满铅笔和脚印,几只烟头被人踩扁了,和撕开一角的食品包装袋一起被踢到角落。门是木质的,隐约可以辨认原本刷的是天蓝色的漆,推开,卡在一半,再用力推,嘎吱一声,地板被长时间地反复摩擦刻出一道灰白的半圆。门上有两个铁把手,一个是正常高度,还有一个横坐标相同,纵坐标负了大约五十厘米,要弯腰才够得着。求龙说小时候他个子太矮,经常只能用手扒门缝,夹疼了几次,外公就把自己房间的把手拆下来装在大门上他够得着的高度。

“外公会做许多东西,家里的家具基本上都是他自己做的。”于是我看到小木枪躺在木桌子上,木椅小巧玲珑,墙角立着竹编的簸箕和稻草做的扫把。

屋子很暗,说不清大小,客厅的一侧是阳台,正对着学校操场那棵木棉树,另一侧连着两个房间。求龙的房间有一扇对着大街的窗,桌子和床紧紧挨在一起,东西少得看不出长期住人的痕迹。这就是疯女人住过的地方吧?等他抄作业的时候我便坐在一旁往屋子里四处张望,试图寻找她曾经的生活轨迹。墙上粘着撕不掉的泛黄的双面胶,那里曾经贴着她喜欢的画报吗?大齿的软塑料梳和红色硬塑料包边的镜子挂在门后,她曾经用它们梳头吗?桌子的抽屉被抽掉了,留下一个肚子,看得出来整个房间匆匆整理过。桌上码着整齐的课本,床上的被子也叠得用心,可桌肚里凌乱不堪,满满塞着杂物,露出几支没有笔帽的笔,断了锐角的三角尺,半块小刀割过的橡皮,一团淡黄色的纸躲在角落,像开在黑色悬崖上的一朵野花,格外引人注目。

我闻到柴火的苦味,一个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黑影里隐出来。

“同学来了。”

我猜这是求龙的外公,站起身跟他打招呼才发现他的个头与我差不多,黑瘦,眼窝陷下去,像一颗沙漠里缺水的植物。他身上的味道让我想起外婆。

外婆是一个个土黄色又窄又急没有终点的弯。每次回外婆家都是连哄带骗被妈妈抱上车,然后从头吐到尾。妈妈为此想过很多办法,吃晕车药、贴晕车贴、含生姜、闻橘子皮,统统没用,我吐得脸色苍白嘴里发苦。奇怪的是我似乎只对这段山路有反应,在其他地方我也常坐车,什么问题都没有。一次妈妈骗我说去郊游,我在车上舒舒服服睡了很久,醒来打开车窗,一股新鲜的牛粪味灌进来,我感到不妙,问妈妈这是哪,她说是平安城,我立马胃里翻滚,哇一声吐了。

“你再不乖就送你回外婆家。”所以妈妈常常这样吓我,久而久之外婆就变成一个巫婆的模样,五官模糊了,清晰的只有一个鹰钩鼻,猫头鹰一样钉在树枝上,展开巨大的黑翅膀,哗一下俯冲下来把我吞没。五六年后再回到这里,我惊奇地发现外婆只是个瘦小的老人,鼻子大而扁平,脸上的肉和她的骨头一样松垮,外婆身上也有柴火的苦味,我想这是上了年纪的人吞下无数酸甜后,与骨头一起熬出来的味道。

“阿龙,你和同学吃早餐了吗?”

“都吃过了。”

“要不今天我就自己搬下去吧?”

“没事的,我帮你搬。”

我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人再普通不过的对话,外公问什么,求龙就答什么。这样简单的问答,对于我来说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外婆说,“青青都没怎么吃,是不喜欢吃吗?”桌上的菜有白切鸡、水煮鱼、炒菜心和排骨汤。我不爱吃这些,可我偏不这样说,我说,“干吗非要关心我爱吃什么。”外婆说,“你喜欢吃什么,下次外婆给你做。”我喜欢吃红烧肉,可我偏不这样说,我说。“我少吃点又不会死。”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妈妈用筷子敲在我头上。是的,我不会好好说话,总是答非所问,该说的话不说,不该说的却又多余要说。

求龙从椅子上起身,钻进黑暗里,推出一辆粉紫色的女式自行车。又拖出两个盖着纱布的竹筐,揭开纱布,里面是大块的白色的糖。我认出这是丁丁糖,这才想起之前早就见过这个老人。

卖丁丁糖的大都背着一个背篼或是挑一个担子,在街上边走边用小铁锤敲打铁板,人们听到叮叮当叮叮当的声音,就知道是卖丁丁糖的来了。而他却推着一辆自行车,车后座驼了两个竹筐,远远的,像一只大屁股骆驼。因为要推车空不出手来敲铁板,他便在车头自制了一个小机关,单手拨片敲击铁块,通过改变敲打的力度和角度,也能发出叮叮当的声音。我从未见过有人在他的车前停下,可他大约的确是坚持着这项生意的,几次我在不同的地方遇见他,缓缓地行走,车后的竹筐沉下去了,沉进泥土路里,车辙绵延,他一步一个脚印。

求龙用一个下端锋利的小铁板敲下一块糖,又细细分成小块,像一堆白色的石子,用纸包好了递给我,我不爱吃糖,可我还是接过来。因为不会好好说话,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说。

求龙把东西一件一件往楼下搬,我和外公就站在阳台上一起看他。从这里看,木棉树似乎比在学校里看得还要清楚,几乎长到他家的阳台上来了,外公枯瘦的身子也成了树的一部分,久久地静默着。“你是来跟求龙学习的吧?”他突然说。我蒙了,慌慌张张点点头,我的确是跟他学习来着,不过学的不是那个习。

“他从小就很努力。”他开始自说自话,“你们学习很辛苦吧?他总是在学校学习到很晚才回家。”

“阿龙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是啊,阿龙常常提起你……”

还没等我想出适合说的话,他又接着往下说:“学校运动会比赛你们一起得的奖嘛,明明是你们一起努力得的,你却说送给他妈妈当礼物了,你真是太善良了。”他指的是那辆自行车,“他妈妈之前可喜欢了……”

他又说了许多我从未听过的故事,故事发生的时间从小学遍布到初中,我想告诉他我搬到这里还不到半年时间,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他说得那么坚定,故事细节丰富具体,反倒让我怀疑起自己来了,是不是我的脑子又出了问题?是不是我又把现实和梦境搞反了?

“阿龙说,学校里的同学都对他很好,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那么多年了,还好有你一直陪着他,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和他交朋友,我也就放心了。”

求龙在楼下喊外公,他便套上求龙的旧校服外套与我告别,他实在太瘦小,套上校服从背面看上去跟个初中生没什么两样。走到门口又转头回来说,“谢谢你,同学,以后欢迎你常来家里玩。”我点点头,微笑着答应他,但我心里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到这里来了。

他从屋子里走出去,在台阶上一点点潜下去了。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阳光正从木棉树的身后升起来,它弯下腰往屋子里看,抄了一半的作业还躺在桌子上,我们俩的秘密暴露在干燥的空气中,木棉树全都看见了。我又想起抽屉里那张揉成团的作业纸,求龙的脚步踏在楼梯上了,没时间考虑这会不会是一张擦过鼻涕的废纸。淡黄色的方格纸在我面前展开,黑色墨水笔写了满满一整张,歪歪扭扭的,我来不及看内容,把它再次团成团塞进外套口袋,紧紧挨着那包硬糖块。求龙已经到我身边来了。沙啦、沙啦。楼下传来响声,顺着窗口往下看,外公正蹬着自行车一点点远去,他的身高明显不够,屁股坐不到坐垫上,脚蹬着踏板一上一下,那颗桃核般的头也随之一高一低。

“你听到了吗?”求龙说,他喜欢听到链条刮擦齿轮的声音。因为外公只有在一天出摊和收摊时才会蹬车轮,大多时候只是推着走,轮子在滚而车链并不转动,听到沙啦沙啦的声音,便意味着新的一天开始,或是一天的辛劳结束。沙啦、沙啦,好运降临。

我想起之前妈妈总是被偷的自行车,买一辆丢一辆,上锁了就连锁一起偷走,最后她干脆找了一辆二手的破车,四成新六成旧,锁也不上,果然没再丢。每天在楼上老远就听到链条刮擦齿轮的声音,沙啦、沙啦。后来她的生意有了起色,我们家换了四轮车,我仍会在车辆发动的时候听到那种声音,沙啦、沙啦。我又想起他是个小偷。

这是一个美丽的晴天,底色纯净,太阳、蓝天、白云、微风,整整齐齐排列,木棉的树枝将天空分割成无数小块,那些线条像一个迷宫,我走在其中,四处碰壁,最后才发现是个囚笼。

布鲁托一直在等着我,我知道今天跟它说好了要去巡逻,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出门行动了。早上它身上的彩色斑纹已经淡去,我没心思搞懂变化的原因,瘫在床上,浑身无力。曾经我以为,人老了都是一样的,白发、皱纹、老年斑,老人们坐在一块,根本没办法分清谁是谁。今天我才发现,每个老人都是不一样的,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下深深浅浅不同的痕迹,每一条皱纹的走向,每一根白发的长度,每一个斑点的形状,都在诉说着独一无二的故事。求龙的外公和我的外婆是如此不同,我想了很久他们的不同,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我来到一片湖边,夕阳正准备从水天相接的地方落下去,晚风吹来水汽的味道,我独自一人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这一切,我终于知道了,求龙的外公是动态的,外婆是静态的,如果他们都是夕阳的话,外婆就是天上挂着的那个,橙黄色的、哑光的、温热的,朦胧的一整片天空,而求龙的外公是映在水里的那个,跳动的、闪烁的、凉爽的,一个清晰的亮点。

有什么东西从我心底长出来了,痒痒的,顺着血管,流遍全身。

我的游戏实力依旧没有长进,就像求龙的数学成绩。我们一起通宵上网一起在课堂上睡觉,我毫不费劲就可以拿到一个好成绩,他的成绩却一直在倒数几名徘徊。他没办法放弃数学,我却可以放弃游戏。

下周轮到我们班出礼仪队,所谓礼仪队,就是站在校门口,身上挂个用黄字写“独秀中学欢迎您”的劣质红绸带,见到老师进来就鞠躬喊老师好,学生会的就在旁边登记迟到。礼仪队要早起又要长时间站立,几乎没有人报名,我毫不费劲就选上了。

在所有的英雄都试过一轮以后,我决定放弃游戏,求龙决定放弃我。最后一晚去网吧通宵,求龙说:“之前都是你请我,这回换我请你,你想玩什么都行。”我对着电脑一时间不知道点开什么。每天上网都像完成一项任务,求龙好像真的努力要把我训练成游戏高手。我不得不跟紧他的节奏,一坐下来就点开游戏,神经绷紧争分夺秒练习。我说:“这里除了游戏,还有别的什么好玩的?”他愣了一下,好一会才说:“还有一个好玩的。”我来了兴趣,跟着他起身,这是间小网吧,桌椅摆放得很紧凑,过道不宽,我们几乎是贴着别人的椅子靠背走,转了一圈,又回到位置上。

“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你注意看他们的屏幕,然后看他们的反应。”他浅浅地笑,故意带一点神秘。我跟着他又走了一次,网吧里大多是年轻男性,有的人全神贯注盯着电脑屏幕,有的人却好像留了一只眼观察四周,见我们经过,身子一直,屏幕快速切换成原始桌面,蓝天白云,草地青青。我终于明白其中的好玩之处——他们在偷偷看黄片。我故意徘徊不走,有人便侧身怒目,求龙扯扯我的衣角,“可以了,玩过了不好玩的事就来了。”

我想问他不好玩的事是什么,事实上我还想问他许多事,比如他为什么总是不回家,比如为什么跟外公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我害怕知道答案,我隐约觉得要是知道了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俩的关系就会走到某种可怕的尽头。

离开的时候,我看到靠近门口的位置上有一个黄头发男孩,和求龙一样操作麻利,握着鼠标的手上绕着一只女式电子手表,那是我的手表。我吓了一跳,不敢确定,想靠近看清楚,求龙几乎和我同时反应,拉住我的手腕。

“你打不过他的,算了吧。”

黄头发似乎察觉到动静,侧头看了我们一眼,我认出他是那天晚上搜求龙身的魔鬼。

走出网吧,我突然感到一阵反胃,脑子里像擦了一层马赛克,左脚绊在右脚上,不小心摔了,头磕在生了锈的铁栏杆上,一股腥味。伤口不深,但面积大,涂上蓝汞后便在右脸上勾出一条树根状的疤。我毁容了,在这个我选上礼仪队的日子。他慌了,一连说了好几次对不起,我说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

我没办法解释伤口,还好妈妈总在忙自己的事,我把头发散下来遮住半张脸,她也只是多看了一眼。实际上我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见面的时间却少得可怜,她在房间里打电话,情绪激动,我试图捕捉其中一些词汇,每次都只能听到一些时间节点或数字单位。布鲁托蜷在床边等着我,我跪下双膝,把它搂在怀中,它嗅嗅蹭蹭,用舌头舔舐我脸上的伤口,那只舌头很粗糙,摩擦伤口的时候一阵一阵刺激着痛感神经,这样的疼痛让我愉悦。我知道它在怪我。

布鲁托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爸妈刚结束一次争吵,吵架的内容似乎跟吃的有关。爸爸说,啤酒,妈妈说,米饭,爸爸说,烧烤,妈妈说,白菜。我在房间里看动画片,突然感觉怀里有了重量,布鲁托就躺在我的膝上,呼吸起伏,那时候它还是一只小狗,耳朵软软地耷下来,常常睡得睁不开眼睛,醒了就追着自己尾巴跑。我常常把它藏在书包里带去学校,它很乖,从不发出声响。上课的时候,我把手偷偷伸进书包里,轻轻抚摸它的毛。冬天,它的肚子暖暖的,很柔软,我把手放在它肚子上,它舔着我的手回应我,所以我从不怕冷。可惜后来它已经长大了,没办法再装进我的书包了。又或许是我长大了。

从小我就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魔鬼,因为他们的存在,世界才会有饥饿、贫穷、争吵、病痛、别离。魔鬼很擅长伪装,但只要用心就能找到他的藏身之地,总有一天我会迎面痛击他。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不会害怕,因为我有布鲁托,我们一起奔跑,黑暗追在我们身后,不要紧,黑暗也是我们的朋友。

礼仪队一个学期轮一次,像在餐厅排号,排到的时候你正好不在就自动跳到下一个,过了就过了,过了就得重新排队。在放弃机会和顶着一张丑脸跟新奇共处一个周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八个人站两列,我在队伍的最后一个,许多人经过都在看我,更多的人则假装不在意,走到远处才反复回头。那一刻我已经忘记了新奇,忘记自己进礼仪队最初的目的。我挺直身子,像在完成一项伟大的任务。我的右脸灼热,紫色图腾隐隐发光,布鲁托站在我身后,不时用头蹭我的小腿,风灌进裤脚,传来一点点凉。新奇又戴上那副木纹眼镜,递给我一杯豆浆,我接过来,没有看他。

“这个周你一天都没迟到,真难得。”

“谢谢,以后我会继续迟到的。”

我很容易心动,也很容易失去兴趣。实际上我不曾开启过任何一段关系,我享受过程,却不想要结果。我想起在网吧里玩的那些游戏,每一局游戏结束都意味着下一局游戏的开始,能让游戏停止的从来就不是输或者赢,而是充值的网费用完了。在机械式的重复中,结果只不过是对过程的反复确认。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中考进入冲刺阶段,又增加了一节晚自习,走读生被强制住宿。一时间众说纷纭,家长有人支持有人反对,大部分按兵不动保持观望,最后也当作默认了。我不愿意住宿,住宿就意味着睡觉和起床的时间都要统一,也意味着我不能在夜里自由来去。在长时间的作息颠倒下,我即使早早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大脑渴望夜晚室外的新鲜空气,像着魔般上瘾。

时间进入一种胶着状态,日子浑浊昏沉,更像陷入混乱,我凝滞在时间里,嘈杂的声音被隔在一层塑料膜外。疯了……打架……魔鬼……有几个人站起来往外走,几乎所有人都在往外走,走廊上聚满了人,我终于听清楚他们在说:“求龙打人了!”

走廊被围得水泄不通,教学楼成了罗马斗兽场的看台。正是上晚自习前的那段时间,操场上只经过几个倒垃圾的值日生,故意拖着步子往校门口张望。月亮比夜色更早地升上来,天空从紫到蓝渐变,没有云,也没有风。

求龙打的人是学校的保安,准确地说,求龙只是在争执中无意推了保安一下,六十多岁的大爷立马把他放倒在地,很难定义谁才是被打的那个人。求龙趴在地上,脸贴着水泥地板,用细小的声音说:“魔鬼!你们这群魔鬼!凭什么把我关在学校里。”

这件事像一阵龙卷风,学校以最快的速度平息事态,老师们也禁止我们私下交谈。学校依旧上三节晚自习,“学生因为压力过大发了疯”这样的说法也只短暂存在一些人的饭后闲聊中。我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班主任和求龙在走廊谈话,正好在我的窗前。英语老师在讲台上强调过去时态的用法,我努力想听清楚班主任说的话,可英语老师腰上挂的小蜜蜂把她原本就不怎么好听的声音变得更沙哑,不停摩擦着我的耳膜,我两边都听不清楚。我看见求龙的脸被窗口的铁栅栏切割成长条,一部分痛改前非地点头认错,一部分茫然地看着前方,一部分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一部分对我偷偷眨眼。

学校附近正在施工。晚上虽然停工,可工地里的照明灯却整夜亮着,白色的灯光直射到枕头边。我伸出手看自己的手指,正面、反面,颜色惨白。我整夜睁着眼看宿舍的天花板,腻子粉没有刮平,有几抹粗糙的痕迹,正中央裸露几根电线,大概原本的计划是装一个吊扇。阳台晾晒的衣服无声摆动,在天花板上扫出图影,空气里的怪味来自晒不干的衣服,掉进角落的垃圾和床底的鞋。我起身下床,推开阳台的玻璃门,声音和清爽的空气一齐涌进来,风从我的发丝间滑落,树叶簌簌,我期待布鲁托出现,摸摸它的头会让我好受一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晚布鲁托一直没有来,但我清楚地闻到它身上不安的柚子味。我想它如果会说话的话,一定会告诉我,它在一开始就预感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它会告诉我,不要去,这一切都是魔鬼设下的圈套。

俯在铁栏杆上从阳台往下看,学校后是一片未开发的荒地,没过膝盖的草丛在夜里打战,一个黑影在围墙边缘蠕动,我眯着眼努力分辨,终于看出那是一个人。他在翻墙!

我赶紧下楼,没追上那个人,却发现了一个通向外面世界的出口。几天后我在墙下遇到他,和我猜的一样,是求龙。我们互相笑笑,谁也没说什么。年少的结总是无声地系上又无声地解开,过去的某些东西已经结痂愈合,痂掉落了,留下一小块不痛不痒的浅浅的疤。

我跟在他身后,发现他并没有往网吧的方向走。我们走过那些曾经爬满诗句的街道,街灯昏黄,没有乐曲,没有小精灵,我闭眼呼吸。未干透的沥青黏在水泥缝里,下水道里涂在石壁上的厚泥,然后是消毒水,刺眼的白炽灯,红色的字体,一睁眼,求龙便站在医院门口了。

“外公生病了。”他说。

上次从求龙家回来之后,我又见过他外公两次,一次是在刚吃过饭、一切都饱和得晕沉沉的午后,我和布鲁托排坐在青橙色的阳光下,他就从我们面前经过,但并没有看到我们,叮着车铃,缓慢地,没有停留,和脸上的沟壑一样沉默。还有一次是在校门口,他刚结束一天的生意,蹬着自行车回家。他从不在校门口这样热闹的地方停留,也不会主动与他人攀谈揽客,有人经过叫他时他才会停下,露出不自然的笑脸,并不去看那人的眼睛,其余时间他似乎只是在走他的路。求龙说,外公已经生了很久的病,这一次可能真的挺不过去了。我看到木棉树正从阳台往那间昏暗的小屋里看,他在笑。我恍然大悟。原来魔鬼一直都藏在木棉树里,他窥视着求龙一家,俯视着整个平安城。

你相信世界上有魔鬼吗?

他是一切痛苦的来源,只要把他找出来,消灭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现在,我终于找到他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十七号,布鲁托告诉我要在十七号这一天行动。那天是周六,妈妈每个周六都要带我回外婆家。整个周我都在努力让自己生病,我在网上搜索生病的方法一一尝试——把香蕉和牛奶混在一起吃,穿着湿衣服到操场上跑步,甚至是憋气让自己缺氧晕倒……可一直到周五我还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布鲁托也替我着急,拿来一些绿色蝴蝶和紫色树叶,想让我尝试吃下去。

周六下午行驶在那条弯曲的山路上时,我感觉到自己病了,这让我很惊喜,我努力放大难受的感觉,浑身皱在一起。

“妈,我感觉不舒服,今天能不能不去了?”

妈妈不回答我,这也在我意料之中,不过没关系,我和布鲁托交换了眼色,外婆会帮我的。果然当我告诉外婆我感到不舒服时,外婆便让妈妈把我送回城里的医院去。可没想到的是,妈妈这次十分固执。

“千万别理她,让她发她的疯。”

外婆坐在沙发上看看我又看看妈妈,手指在膝上交叉,“青青不舒服,就让她回去吧。”

“妈,你能别总向着她吗?你看不出来她是装的啊,一天天的,都不知道脑子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你怎么能这样说她呢?”

“我还能不知道她吗?你这样护着她,根本就不是为了她好。”

外婆和妈妈不是第一次为我吵架,实际上每一次她们争吵都是因为我,她们站在相对面,却有着相同的为我好的出发点。小时候过节回外婆家,我总喜欢躲在外婆身后,有她护着我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吃零食。有一次我不小心吃坏了肚子,妈妈就怪外婆把我宠坏了,我吃了药躺在床上休息,她们以为我睡着了,可我确确实实听见外婆说,这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你要多体谅她。

是的,因为可怜,所以我能得到老师更多的关注,因为可怜,所以无论我再怎么固执没礼貌长辈们都拿我没办法,我用可怜一次次折磨着妈妈,直到她再也忍不住:

“我还不够体谅她吗?她怎么不体谅体谅我?”

突然下起了雨,起初是几个大雨点,啪啪啪砸在土地上,掷起几粒尘土,然后飞快地,更多的雨点打下来,那些尘土还没来得及扬起,就又被拍死在地上了。

“妈,可是我真的……”

我真的太晕了,雨越来越大,时间一点点逼近午夜,布鲁托着急地咬着我的衣角,我拍拍自己的脸努力打起精神。爸爸妈妈又为了我在争吵了,为什么我总是能引起他们吵架呢?下雨天,我坐在爸爸自行车的横梁上,每驶过一摊积水,我就惊喜地尖叫一声,水花溅起,沾湿他的裤腿。“爸爸,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他玩过头了,从坡上往下冲,我害怕了,抓住他的脖子,双脚夹紧,一下就卡进车轮里。伤得不重,可我哭得很凶,妈妈把他臭骂一顿,转身对我皱起眉,“又跟着你爸疯,你要是夹断了腿,妈妈该怎么办?”我记得当时回头抓住爸爸的时候,他的笑容那么灿烂,头发从两边分开,衣服里灌进风,爸爸永远那么有趣那么自由,所以小时候我更喜欢爸爸。我猜妈妈曾经也有趣自由,是什么让她变得暴躁,让她变得无聊?不,不是我,是魔鬼让他们争吵的,现在我知道他藏在哪了,我一定要摧毁他。

外面的世界一片漆黑,似乎因为大雨,全城都停了电,城市淹没在黑暗里,看不清它原本的样子。天空传来巨大的吼声,每吼叫一次,煞白的城市就短暂地浮出水面。我们在黑暗的掩护下偷偷溜出来,走在学校门口的长坡上,长坡像一把架在天上的梯子,最顶端的尽头通向另一个世界。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每一颗都烫得发疼,木棉的影子却在这些雨点的滋养下不断膨胀,不断延伸,顺着大片大片的雨水流下,绊住我的脚。我险些摔倒,布鲁托拉了我一把,它的额头贴着我的胸口,像一块滚烫的岩石,我抱住它,发现它的毛发吸饱了水,如墨一般,有浅浅的腥味。你跑不掉的,我瞪了魔鬼一眼,他却睡着了一般,并不给我回应。

叮叮当,叮叮当,求龙的外公推着自行车走过来了,这么大的雨,那些糖不会被淋湿吗?我想朝他大喊,可我的喉咙火烧一般疼痛难忍,无论怎么使劲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从台阶上一级一级浅下去了,门口的两个把手,细心漆过的桌椅,密密编织的竹篮,全都一级一级浅下去了。

我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接近透明,一阵风吹过,我便飞起来了,还好我抓住了牵布鲁托的绳子,于是我变成了一张挂在天上的风筝。高处视野开阔,我看得很清楚,学校像一艘在海上航行的船,漂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木棉树像高高的灯塔,发出隐隐的黄绿色冷光,无论怎么追,我们和它的距离总是不变。

沙啦、沙啦,是妈妈的自行车追上来了。请你相信我,就这一次,妈妈,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沙啦、沙啦,声音越来越清晰了,她还在靠近,快跑啊布鲁托,妈妈来抓我们了,快跑啊。

天空中出现一张变形的脸,魔鬼!你不是我妈妈!我识破了你,我识破了你!乌云压下来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现在我几乎是贴着地面了,风在天上走,我在地上流,我变成了雨水的一部分,从布鲁托的四条腿上划破分开,又重新汇聚,流走了。

一个瘦小的影子从坡底跑上来了,嗒嗒踩着雨水,如燕子般轻盈,他从我身上跨过去。我说,求龙,就是它,就是那棵木棉树,可他似乎没有听到,继续嗒嗒嗒向前踩去。我溶化了,我快要看不见了,无尽的黑暗里,破开一道金色的光,洒在我的眼皮上,薄薄的一层,我闻到淡淡的香味,天地旋转。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躺在房间的床上,昨天晚上最后怎么了?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浑身酸痛,使不上力气,撑起身子拉开窗帘,阳光立刻充满整个房间。木棉树在窗户的右上角,一夜之间花开了一树,红色的,每一朵都肥厚饱满,一树火苗。

我转头看向布鲁托,它正趴在地上睡觉,发出幸福的咕噜咕噜声,阳光下,它的毛发蓬松柔软,我知道我们胜利了。

外公的病奇迹般地好转了。我和求龙从未这么要好,几乎形影不离,我们一起翻墙,他去网吧上网,我到大街上瞎晃,天亮前各自翻墙回来,然后进入同一间教室里上课。学校里开始出现我和他的传言,我仍像往常一样待他,他却开始有意避开我,只在人少的时候和我说话。

入夏,天亮得越来越早,黑夜留给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一次他正往外翻,我在墙下等着他先过去,他突然跳回来,差点踩到我的手。

“老师在外面!”

我们一起逃跑,钻过草丛,那个夜晚在我的记忆里拉得很长,越过山河,跨过四季。鬼针草果实沾在我们的裤子上,白茅叶子割伤我们的手,几棵益母草被我们踩伤,蒲公英飞舞,我听到潺潺流水声,城市呼吸吐纳,蛐蛐鸣叫,山风迎面,泥土芬芳。没有人跟上来,我们坐在教学楼的台阶上一起看木棉树上长出月亮。

求龙说:“我们来交换故事吧。”

交换故事?什么叫交换故事?我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我与大家的疏离是因为我从没有跟任何人交换故事,我们交谈,我们嬉闹,但我们不交换故事。

他自己先开始说了起来。

他说有一次发高烧一直不退,什么也吃不下,只想吃冰淇淋,可是发烧怎么能吃冰淇淋呢。他不听,偏要吃,吃不到冰淇淋就什么也不愿意吃,于是妈妈就到商店里买了一支小布丁,回家装在一个碗里隔着热水加热,融成热乎乎的稠状奶昔才让他喝下去,喝完这支小布丁,病竟然就好了。

他说有一次肚子里生了蛔虫,邻居吓他,说吃了药会把虫子从屁股后面拉出来,好长好长一条,他害怕,忍了一个周都没去上厕所,实在是忍不住了,外公就守在厕所门口,答应他一旦有虫子出来就马上冲进去,他一边哭一边拉,结果什么也没有。

“你呢?你有什么故事?”

他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情,我小时候有什么事呢?

爸爸又出去喝酒了,妈妈把电话放在我的耳边,“叫你爸赶紧回来。”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爸爸回来,我已经很困了,却被妈妈抱起来。那时候黑夜还不是我的朋友,我害怕看不见的未知恐惧。来到夜宵摊,妈妈把我塞到爸爸怀里,“你能不能担点责任,难道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一个人的家吗?”爸爸身上有刺鼻的酒精味,我用手背去蹭他脸上的胡茬,痒痒的,那时候我还太小了,并不知道那是魔鬼的诡计。我也不知道,从那时起爸爸就变得不一样了。

刚跟爸爸分开那几年,我总抱着一个娃娃睡觉,搬了几次家,辗转几个城市,那个娃娃变得很脏,还破了个洞,里面的填充棉花漏出来,可我还是喜欢抱着它。有一次放学回来我发现它不见了,妈妈把它扔了,床上放了一个新娃娃,很漂亮,我从来没有抱过。妈妈不停地换工作,一开始我们过得不太好,常吃一种叫“双胞胎”的方便面,五毛钱,有两块面饼,我们俩分着吃。调料包很粗糙,总是溶解不掉,沉淀在汤底,像细小的沙石。我听到妈妈在夜里不停叹气,然后磨牙,然后叹气,沙啦、沙啦。妈妈说,只要你听话,妈妈的辛苦就是值得的。

我从书包夹层里掏出一根铁棍,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求龙摇摇头,疑惑又惊恐。

最后一次争吵,妈妈把衣服胡乱塞进行李箱,爸爸冲到厨房拿了菜刀拦在门口。我知道行李箱是要走的意思,跑到卫生间把洗手台上冲洗干净的蛤蜊壳装进口袋,几天前我第一次吃到这种贝类食物,并坚信它就是电视里那种会产出珍珠的宝物,不管去哪里我都要把它带走。那次他们僵持了很久,我记不得他们说了什么,为什么争吵,只记得光点拉成十字星形,每一个角都如针尖般锋利。

几个晚上我不敢闭眼,爸爸手里的菜刀始终在夜里煞着白光,我怕只要睡着爸爸就会趁机对妈妈下手。我在杂物间找到一根空心的铁棍,把它藏在枕头底下准备随时反击。那时候我以为爸爸恨妈妈所以要伤害她,后来我才知道,爸爸是爱妈妈的,奇怪的是世界上大部分的伤害都来源于爱。

我突然想跟求龙开个玩笑。

“这是他们用来欺负我的。”

“谁欺负你?”

我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故弄玄虚地说,“谁都不能轻易相信,他们太狡猾了,我要随时提高警惕。”我不完全是在说谎,魔鬼太狡猾了,他骗过了爸爸妈妈,可他骗不了我。但求龙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并对此深信不疑,因为他的眼睛里除了恐惧,还有一层更深的近似羡慕的东西。

“我以为你很幸福。”

“为什么?”

“你看起来很自由。”

“小孩子能有什么自由,大人才自由呢。”

“那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我把铁棍收回去,说,“我要去省城找我爸。”

看到他认真的样子,我突然觉得有点可怜他。

“哎,你为什么叫做求龙啊?”

“我妈想要一条龙。”

“那应该叫作成龙才对,怎么叫做求龙呢?”

他重复了一次,“我妈想要一条龙。”

大家都排挤他,入团投票的时候,班里有五个人竞争,而只有四个名额,老师发动班里的同学投票,不是选出最优秀最有资格获得的,而是选出最没有资格获得的那个把他淘汰掉,求龙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后面跟了一长串正字。他实在跟龙搭不上边。

“你在礼仪队的时候,我看到你了。”

我一直以为求龙那个周像往常一样迟到了,因为我从来没有在进校门的人群中看见过他。

“怎么可能。”

“我来得比你更早。你总是在看那棵树。”他长久地停顿,我想起那些传言,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紧张,我不会好好说话,所以我笑着说,“这么关注我,你不会真的是喜欢我吧?”

他像指尖触碰到含羞草一样颤抖了一下,然后就换了一张脸,我知道,他的心永远对我关上了。有几朵肥大的木棉花落了,求龙踩过去,像踩死一只老鼠。

月光下,树影打在我身上,交错的枝丫像一张网,网住了我。

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他知道翻墙的其中一个是我,“还好昨天晚上是我值班,如果是别的老师,你真的以为抓不到你们吗?”

我装作听不懂。

“陆青青,老师知道你很聪明,可你的聪明应该放到正确的地方。别被一些人影响到自己。”

从小到大我最讨厌的就是以身份自称的大人。“老师知道你很聪明”“爸爸觉得你可以的”,大人总是站在一个高点,强调自己的身份权威。“妈妈真的很担心你。”每次说到这里,我的话就卡在嗓子里出不来了。

“青青,答应妈妈,好好的,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吗?”在家里,在车上,在老师办公室里,在医院的病床上,妈妈几乎是恳求地看着我。于是我学会了隐瞒,我是个英雄,我拯救了世界,我只好闭嘴。

阳光在教师办公室的沙发上印出一个正方形,我稍稍移动位置,让自己完全待在阴影之中。我不怕别人讨厌我,就怕别人关心我、在乎我。

“老师,你看错人了。”

“看错了吗?那老师希望下次不会再看错了。”

“老师,我是说你看错我了,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在青春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自以为这是我说的最酷的一句话。

布鲁托吃掉了太阳,所以去外婆家的路上一直在下雨,它只要心情不好就会这样。你再不乖就送你回外婆家,那几年虽然妈妈常这样说,却没有真的回去过。我听到电话里外婆对妈妈说,离了?……以后呢?……当初妈妈远嫁,外婆担心她,现在妈妈回到她身边了,外婆还是担心她。做母亲的一直都在担心自己的孩子,做孩子的则一直都在对母亲隐瞒。妈妈也是,那些分着吃“双胞胎”的日子被她藏在最深的地方。沙啦、沙啦,她捂住外婆的耳朵不让她听见。

我们一次次搬家,每一次都要离平安城更远,妈妈害怕接到来自老家的电话,害怕在街上听到熟悉的口音,我知道她过得不开心。她总是怪我不好,说我不懂事、不省心,可她真正责怪的是她自己。我发烧了,坐在沙发上等她带我去医院,头晕得难受,眼前像蒙了一层雾,她怎么都找不到医疗卡,几乎快急疯了,一脚踹翻桌子旁的小凳,塑料凳砸在墙上,又反弹回来,滚到我的脚边。“青青,对不起,都是妈妈不好。”

我不想要她不好,我希望是我不好。我不想让她担心我,我宁愿她对我失望。我希望她对别人说,“谁都别理她,她就是想故意吸引别人注意。”而不是看着我一脸怜惜。

雨水在玻璃窗上划出痕迹,窗外的景色便被切割成几组色块。车上和以往一般静,只有雨刷在挡风玻璃上拉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们总是说不上两句就吵,所以大多时候我干脆不说,她干脆不问。

“每次都非要带上我吗?”

妈妈不说话。布鲁托软软趴在我的脚上,我托起它的头,湿热的气息呼在我手心。它变得很轻了,我很想问问它上次为什么没有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可我隐约中好像早已知道了答案。我们有多长时间没有并肩作战了,对黑夜的依恋,与魔鬼的斗争,短短几个月里我平稳的生活轨迹变得乱七八糟。长大本来就是乱七八糟的吗,我抱紧布鲁托,再也不想长大了。

回到平安城,妈妈似乎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终于愿意接受自己,又或许是另一种跟自己较劲。她对外婆家的一切都表现出过分依恋,我知道她想让我像她一样在这里长出根,可惜我是一块干死的木头,插进泥土里只会腐烂。我体会不到妈妈的喜悦,感受不到她的热泪盈眶。比起坐在分不清谁是谁的一群成年人中嗑瓜子,我更愿意拉一把凳子在门口发呆,实际上我就是这么做的,我不吃不喝不说话,我只看天上的云。

“你自己去不行吗?”

妈妈还是不说话,布鲁托一直用头拱着我的胸口,发出难受的呜呜声,我心烦意乱,在心里想她不说话就干脆一辈子别说话了。很多年后我想起当时的场景,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把这句话说出口。降下车窗,我伸出头,雨丝打在我的脸上,痒痒的。车子驶过一条隧洞,万花镜般重叠闪烁的画面从我眼前掠过,后视镜里的妈妈开了口:“外婆今天早上走了。”我没听懂,只是下意识地往车后看,木棉花竟然一夜之间全都落了,我被魔鬼骗了。车子晃了一下,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周围全是人,一张张脸谱花团锦簇,全是陌生的图样,照片上的外婆也陌生了,看上去像另一个人,外婆真的是长这个样子的吗?记忆好像被人篡改了,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回想,都想不起外婆原本的模样。外婆跟我说过什么?我记得她从柜子里拿出一盒酸奶,是谁给她的来着?我记不住了,总之留了许久,保质期早就过了,我如实告诉她,她便有些难过,怪自己不认识字。这当然不是我的错,我总不能喝过期的牛奶吧?我坐在门口看云,外婆也搬了椅子坐到我身边来,她问我在新的学校适应吗?我没有说适应,也没有说不适应,我说,都一样。她问我在想什么?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想,可是我不说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什么都不说。照片里的外婆生搬硬套进这些记忆里,眨眼就变成一摊模糊。

麽公有五个或者是六个,他们的位置总是在换,我数了好多次都没数清。他们手舞足蹈,敲锣击镲,用最吵闹的方式与逝去的人告别,有人在喝酒,有人在打牌,却没有人在哭。乐器声如浪一般阵阵击打在我身上,逼着我向什么步步靠近。麽公们又换了一次位置,互相扭扭屁股,大家被这滑稽的动作逗笑了。我没有觉得难过,但也笑不出来。

妈妈把一沓纸钱一张张分出来扔进面前的火堆,热气升腾,卷一圈纸屑纷飞。布鲁托挺直身子立坐,它从前总是不敢靠近妈妈,此刻却守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火光照在它的脸上,眼睛里也烧出小小的火焰。香火弥漫烟雾,我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网吧。布鲁托朝着门口的黑暗吠了几声,回头望着我,我隐约觉得,它很快就会永远离开。

妈妈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脊背弯下去,白发冒出来。她抬头与我对视,眼睛里布满血丝,我一震,发现她和照片里的外婆一模一样。我有些难过,却哭不出来。我想告诉她,是我的错,是我松懈了,魔鬼还没有被毁灭,是他带走了外婆。可是我故作轻松对她耸耸肩,“人固有一死嘛。”

“以后我死了,你是不是也这样冷漠?”

在一次争吵中我忍不住爆发:“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在一起吗?你让我选了吗?我想要爸爸。”我知道这样说会让她难过,但我还是说了。实际上我还知道其他很多事会让她难过,我也都做了。

魔鬼,我闭上眼,世界真的末日了。

“以后我死了,你也这样冷漠吗?”

因为冷漠,所以我做不到心安理得地笑,也没办法虚伪地哭。我终于知道,原来我才是妈妈坏脾气的来源。

树叶的一生,只是为了归根吗?我的根又在哪里呢?

一个星期后我回到学校,求龙的座位空了。自从上次和老师不愉快的谈话结束,学校的围墙边就加装了监控摄像头。同学们说老师给求龙下了最后通牒,但他死性不改,仍翻墙出去,据说老师早就忍了他很久,这次终于找到机会,正式将他开除。同学们又开始谈论起他的身世。

有几个同学说他们曾经见过那个女人,穿一件水红色长裙匆匆走过大街,甩一条长辫,看起来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夏天,他们母子提着铁桶到小溪边,一个洗衣服,一个在旁边用小竹篮网虾,米粒般大的虾米,离开水在太阳下烤一会就熟了,透明的身子变得通红,他就放在嘴里慢慢嚼。一个下午过去,女人洗好了一桶衣服,求龙也吃饱了。又有几个同学说那是个可怕的女人,他们取笑求龙,捉弄他,撕烂他的课本,堵在放学路上轮流抓他的小鸡鸡。一次他们往他凳子上倒胶水,女人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发疯似的找来学校,拿着一把剪刀,扬言要把欺负求龙那些男生的小鸡鸡都剪掉,把取笑求龙那些女生的头发都剪掉。还有人说女人疯起来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她用尼龙绳用力捆求龙,把他勒得身上全是痕,他不得不在夏天穿长袖遮盖它们,可那些痕迹还是从脖子后面露出来,像是从脊柱上长出来的。尼龙绳细小又结实,我想象他身上密密麻麻交错纵横的血红色纹理,好像年画里龙的鳞片。

被开除的那天外公来学校恳求老师再给求龙一次机会,当天在场的都说从未见过这样瘦小的老人,佝偻着背,头埋得很低,看不清样貌。有人说他跪下了,也有人说他站着也像跪着的样子。

我问那时候警告过我的同学,“你们都说求龙是小偷,他到底偷过什么?”

“你不知道吗?他偷故事。”

“偷故事?故事怎么能偷呢?”

“怎么不能偷,他最擅长的就是把别人的故事偷走变成他自己的。只不过是主语变了一个人,我的故事就成了他的了。”

女人到学校闹的那次,谎言彻底被揭开了。女人口中流出来的故事,本来是想证明求龙有多好多优秀,可是说着说着,那些熟悉的词句终于找回他们原本的位置,听的人原本害怕女人,听着听着便笑起来,求龙被扒个精光,那些偷来的故事都物归原主了。

我想起求龙那天晚上映着月光的脸,实在不相信他说的故事是偷来的。

抽屉里留下一个纸包,我认出这种纸是用来包丁丁糖的,打开里面是我的手表,比从前看起来旧了些,凑近一闻,是二手烟和皮肤油脂的味道。操场上木棉落了,“中考必胜”的红底金字横幅挂在枝丫上,风吹过,刷啦啦抖动着,显得耀武扬威。毛茸茸的木棉花从校门口滚出来,滚下长坡,一直滚到马路上,像一地白色的塑料垃圾袋。

十四岁以前,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魔鬼,因为他们的存在,世界才会有饥饿、贫穷、争吵、病痛、别离,魔鬼很擅长伪装,但只要用心就能找到他的藏身之地,就能消灭他。那时候我的脑子出了问题,原本不想表达的东西,都自己枝枝蔓蔓地长出来了,而原本想说的,却怎么也表达不出来。

十四岁那年我中学毕业,顺利考上高中。入学的那天我收拾行李,发现一件许久未穿的外套口袋里有两个纸团。那天之后天气转暖了,我把外套脱在椅子上,一层一层的衣服盖过它,竟遗忘了整整一个夏天。口袋里硬糖早已润湿了纸,化成一片,拆开闻了闻,没有甜味,仍是那种柴火的苦。作业纸得以侥幸逃脱,安然躺在一边,我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小心地展开,纸张似乎没有变得比原来更皱,字迹依旧清晰,歪歪扭扭,是一篇作文。

我的妈妈

妈妈最喜欢吃芒果,所以我等夏天。今年的夏天来得很晚,出太阳了,我跑到太阳底下试温度,一点也不热,所以没有芒果。

妈妈很善良,我们把床单拿到太阳底下晒,晚上收回来,床单香香的,铺上去的时候妈妈说,要先轻轻抖一抖,可能会有小壁虎,不要压到它。小壁虎是益虫,课本里学过的。我不小心打碎了杯子,怕她生气,偷偷把玻璃碎片倒进垃圾桶里,她发现了,把碎片从垃圾桶里一粒一粒找出来,仔细包好,她说捡垃圾的人会不小心割到手。

每天早上她坐在镜子前慢慢梳头,然后编成辫子,扎上好看的头绳。外公说,那么大年纪了还要臭美。妈妈不梳头了,转过身对外公笑。外公晚上赶集回来,又给妈妈买了新的头绳。

妈妈做的菜不好吃,但她很喜欢做,有的时候炒得半生不熟,外公就偷偷煎一个鸡蛋放在我碗底,然后在上面盖上米饭。妈妈说,慢慢吃,慢慢嚼,农民伯伯很辛苦,还有很多人吃不上饭。我慢慢吃,慢慢嚼,一口米饭,一口鸡蛋。

妈妈喜欢问我学校里的故事,我没有什么故事可说,只好把别人的故事告诉她。有一天她问我,你在学校学的字够写一篇作文了吗?我说够了。她说那你能不能写写我?于是我写了这一篇。

妈妈一天比一天瘦了。夏天来了,阳光烫烫地躺在树叶上,芒果结了许多。我不喜欢芒果,我只想要妈妈回来。

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漾起圈圈涟漪。有什么东西远去了,我没有觉得遗憾。

我再也没有见过布鲁托,它在一个普通的早上毫无征兆地消失了,没有跟我告别。日子终于铺成一条直线,我不再在黑夜里漫无目的地走,偶尔也在课堂上睡觉,交了几个好朋友,也谈过几次恋爱,求龙就像我生命里的一个路人甲,早就不再被想起了。

我考上省城大学的新闻系,毕业后留在了这里,但我并没有去找过爸爸。我成了一个记者,有一天领导派我去采写一个冲卡的驾驶员。我到交警队了解情况,负责的警察说这个人很奇怪,既没有喝酒,车辆证件也合法合规,没有任何问题。那天本来是一次常规的检查,警察在路口设卡拦截过往车辆,他骑一辆摩托车向执勤点驶来,警察打手势示意他停车,他看到了不但没有停下,反而突然加速,警察发出警告,他置之不理继续前冲,还差点撞倒旁边的警示牌。

“看他反应那么激烈,我还以为他犯了什么事呢。”

通过系统精准研判,警察很快就锁定了他,当天半夜就到他家去了。

执法记录仪的视频里,我看见一间孤零零的平层小屋,墙砖裸露,墙体发黑,警察在门口亮明身份,他站在门后,穿一件印着龙的T恤,拿着一根半米粗的L字形钢筋。“你们想干吗!”画面之外不知道哪里养了一条狗,从叫声可以听出体型很大。光线很暗,我听见警察警告他放下武器,他嘴里喊着什么,僵持了几个回合,他依旧情绪激动,警察于是用催泪喷射器滋他的眼睛,他发出痛苦的叫声,终于把脸从黑暗里露出来。

“小偷!”我惊呼。

“记者同志,”那个警察纠正我,“他只是闯卡,不是小偷。”

画面里那个人比以前胖了,头发长了,我还是马上认出他是求龙。他被警察制服,跪在地上,双手铐在身后,十分狼狈。警察问他为什么要拿钢筋反抗,他说:“谁都不能轻易相信,他们太狡猾了,我要随时提高警惕。”

“为什么要冲卡?”

“我又没做错事,你们为什么要拦我?”

他又没有受过教育,他怎么知道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检查,他只知道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反抗。

“你别看他这样,还挺有自己想法。天气冷,我怕他晚上凉,就让他带一件厚外套走,他一直反抗,说不要穿这件不要穿这件,他屋子里就那么一件厚外套,还能有什么选择。”

警察给我看了他在审讯室的照片,灰绿色的外套掉了两颗纽扣,胸口的位置沾满油污。

“他车上还有其他的两件刀具,一把是他自制的,一把是在网上买的,每一把匕首都有二十厘米长,双刃刀。他说‘这些都是他们用来欺负我的’,我看这人是有被害妄想症。”

视频继续往下播,有些沙哑的男人声音从看不到的地方传出来,“等一下!等一下!我的狗!要帮我喂狗!”画面一转,天已擦亮,我看见他房子旁边有一棵木棉树,一只狗拴在树下,黄色的金毛,对着镜头狂吠。

记忆里一些找不到位置的碎片闪烁起来。女孩问男孩,“游戏有那么好玩吗?”

“也不是多好玩,现实里的人生多没意思,在游戏里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选择任何一种你想要的活法。”男孩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活在虚拟世界里很可笑。”

女孩说:“小时候我一直想养一只狗,可我妈不同意,我就想象自己已经养了一只,我带它出去玩,和它说话,久而久之我就真的觉得自己有一只狗了,它会开心,会难过,会跑会跳,会长大,还会生病。”

“那是一只什么样的狗?”

“它叫布鲁托,是一只大眼睛的金毛,它身上有阳光的味道。”

木棉花又开了,烧了一树的火。

他终究还是偷了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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