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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冬冻骨(三题)

2024-03-21李漪依

广西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张宇

李漪依

炎 冬

十一月,日历告诉张宇冬天已到,天气预报说气温会在今晚骤降。于是他翻出了棉被和毛毯,盖在身上、垫在身下,穿着衣服入睡——凌晨三点,他燥热地醒来,在厚重的被子下把衣服脱得一件不剩,团成一团踢在被下的一角。他似乎出汗了,不过汗液的濡湿并不明显,身下毛毯上的绒毛仍然干燥、柔软、温暖。他背部的皮肤瘙痒不停,手摸上去,摸到一手粉刺形状的颗粒,可能又是几根汗毛蜷缩成一粒粒黑球,毛尖扎进毛囊、扎进毛孔,挑逗出发疯的痒意;张宇曲起手指用指甲用力去抠,痒意被缓解,可皮肤表面看不见的泥也嵌进了指甲缝隙——自己的身体是有些脏了,明明洗过澡,可是——他打开灯——指甲里塞得满满的灰白色细腻的泥。或许他真的出汗了,而这些泥是汗干掉留下的尸体,毕竟按常理去想,每日用香皂洗澡的他怎可能在入睡时这么脏呢?张宇把手指伸直,指腹用力,把已经抠出的泥搓出留在大腿上;他再次去抓背后相同的地方——唉,仍然一手的泥。

他多希望冬天真的来了,可他的身体——汗流了又死掉、无论洗多少回仍泥泞——切实而不容反驳地告诉他自己仍然停留在夏季,黏腻的夏季,飞速干涸的夏季,腋下散发臭味晕出水渍的夏季。然而,他摁下手机锁屏键,社交软件上,他光鲜美丽的好友们已经开始庆祝起了冬至。到底该如何判断一个季节?非洲草原,科学家说那里没有春夏秋冬,只有旱季和雨季。那么在一直维持着如此温度的这座热城,为什么会在盛阳的十一月陷入冬来的狂热呢?明明这里的冬天一直来得很迟,往往是十二月底才堪堪转寒,热雨变成冻雨,潮闷变成潮冷——张宇在这座汗湿城市的二十年,只感受过极致的热与微妙的冷,难道他们等待的不能是热季与寒季吗?莫非季节不是一种表象,而是一个概念?——再怎么去想也没有用,就连张宇自己,也一直在用冬去期待寒冷,用夏去形容炎热,也就是在无事需做的夜晚他才会纠结名字的问题。张宇只希望温度能尽快如天气预报所说地降下来。

低温下,感觉一切都在暗暗地凝结。表面自带一层冰润的膜,于是指腹触摸得开裂,指甲变紫,指节发红,手背上绿色的血管一振一振冷却成冰蓝,衬托得皮肤纸一般薄、石灰一般白;自然,开裂得知觉迟钝的手指摸上冰冻的皮肤只觉得模糊的柔润,被寒雾熏暗的眼睛只觉得眼前的皮肤已凝成白瓷,平滑而冰凉,褶皱在不甚清醒的日光下隐形——寒冷的冬,是张宇觉得自己最为美丽的时候,白皙、无暇,轻微的颜色都显得浓艳,身体光滑平淡,不会黏也不会湿痒。被完整剥下铺开的鹿皮,平整,对称,如此完美,没有蜱虫没有虫卵,泥草与粪便的气味也被漂去,剩下的便是最爱的皮毛柔缓的光华——在冻皮冻骨的冬,他的身体一层层分离:皮肤—脂肪—肌肉—骨骼—一缕缕血管,每一部分都用钢丝刷和肥皂搓洗得褪色、瘦削。灰色天空下的人类,总是显得更加苍白纤瘦,恍惚是墓穴和旷野里高高直立的塑像,打磨过的岩石表面,弯曲成流畅与突兀的弧度,似人又不似,反倒显出人本身所没有的神性与洁净。

他掀开棉被,赤裸地坐在灯光下,皮肤是树干一样的棕褐,褶皱盘成年轮积聚在关节前后。略凉的空气敏锐地感受到这具躯体蒸起的温热汗意,自己鼓成一团风,旋转着在他发烫的皮肤表面掠过,裹住他的头,裹住他的腹,柔和地散去热意。张宇用力、很长地呼吸,空气显得那么充足、那么清新,连嗅觉都察觉出微妙的甘甜——多么舒心,他在微凉的旋涡中央,房间里全部的清凉将他围裹,一根根拔掉背后发红毛孔中央深黑色弯曲的汗毛,一粒粒挤出鼓胀毛囊里浅黄色的油脂,抠掉粉刺和黑头,吹净抠挖所留的紫色肉洞。他终于感到放松,每一个毛孔都洗刷清爽,终于困意上头——忘掉吧,忘掉冬天,忘掉可能出过汗的背、脖子、头皮,忘掉,忘掉……

张宇按灭灯光,却忽然打了个冷战。

入 梦

晚上九点,他感到一阵阵困倦,这可不应该,还有好多事情需要去做——这些他早该完成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动力总是来得这么迟:从六点开始,他坐在这里,可却东望西看,摆弄这个摆弄那个,愣是一笔未动。三个小时里,他用第一个小时看了十部纪录片的开头一小段,现在让他回忆,倒是一点学术性知识性的内容都想不起来,只记得那个男孩的膝盖凸起一个瓶盖大的脓包,又橙又白,湿漉漉、血淋淋,持续地流着深黄色的脓浆。整个膝盖都肿大着、通红发紫,他的妈妈用两只手掌笼住这个油亮的脓包,透明的皮肤下浅黄色的脓水含着细小的气泡流动。她看着,露出一双恐惧的眼睛,在儿子红肿膝盖不自觉地鼓动肌肉的起伏下,她似乎看到一张长满牙齿的口腔在脓里翻搅,咀嚼她孩子的骨头。她用双手使劲推挤,把那个脓包挤得凸出,撑得又白又圆,灰色的水泡在中心聚集成深色的虹膜,睁着发白的眼球与她对视——啵——脓包爆炸,炸出的脓液喷满她的脸,她来不及闭上嘴巴,于是有一颗石子一样的东西穿过上下牙的齿缝砸在她的舌头上,她沾满脓浆的手接在下巴,吐出舌头,“啪嗒”,一只粉红的蜗牛落在手心……膝盖里住进一只蜗牛,谁能想到呢!荒唐,真是荒唐!

不过这并不是他唯一记得的。十四岁的牧羊女在河边的岩洞里,见到一个超越想象的美丽的女人,她披着水蓝色头巾,浅棕色的长卷发散在胸前,白色的长袍聚拢出流畅而优雅的皱褶。在每一瓣褶皱的突起上,洞口泄入的天光抚摸出柔软而圣洁的天鹅绒、丝绸、绿宝石和因温热而翻卷波动出纹路的水色光泽——她微微低头,露水做的眼睛透过浅淡的睫毛望着牧羊女,手掌相合,晃眼一尊水晶雕琢的空心塑像,空腔里填着纯净无杂的湖水、散落的百合、散落的郁金香。清而美的气息从那双琉璃眼渗透,她对牧羊女说:“无染原罪。”

于是第二个小时,他不断地想,不断地想,看到脓做的眼睛由于挤压而凸起,绷出粉红的血丝,又在压力下爆裂,苍白的皮破开一粒缺口,这被骤然打开的水坝便迫切地喷射:白色的浆液,黄色的浆液,深红色的血,一颗粉红肮脏的流星被脓液射出,从灰紫色的舌,被吐到湿润的手心——蜗牛肉粉色的触角撑起扣住的壳,清澈的黏液从蜗牛壳细小漆黑的洞口流出,在手纹里积蓄成水池,倒映出洞里一张开满白色郁金香花瓣的美丽脸庞。无染原罪!无染原罪!蜗牛壳敲出声音——第二个小时,他是在如此的沉思中度过。

幻想自己是母亲,是男孩,是牧羊女,是洞里的美丽女人,手指摩擦着桌面由油漆涂抹出的木纹,张宇由于激烈的想象而发热、手掌湿润。

第三个小时,他收到了朋友从社交平台上发给他的信息。啊,一句辞藻堆砌的漂亮废话,把所有看起来美丽的文字放在一起,琉璃、花颜、镜花水月,意象虚虚浮浮,感情虚虚浮浮,令张宇发笑。看着这段贴在文艺图片上的文字,他几乎立刻想到了该如何羞辱它的作者——“僵硬!做作!浅薄!穿得像棵圣诞树的小丑!”张宇不多思考,立刻在对话框写下:

这段文字,毫无疑问让人在视觉上感到享受,因为它正是尽心尽力地把所有长得漂亮、意义优雅的字组合起来的产物,让这句话没有任何一个字、任何一个词是丑的、是粗的。然而正因为这样,它的作者如此没有投入感性而单纯凭逻辑地堆砌文字,使这段话变得前所未有地俗,过度的、全方位的华丽让它失去重心,失去形态,它的每一部分都看似合理,却在冰冷的逻辑中相互分离——文字有其情绪,这情绪是热的、是烫的,于是这被胶水强行黏合的句子便在组合中融化、消失,你读了它,却感受不到它的痕迹。一颗白糖,它的味道没有层次,没有余味,在嘴里化去后便再也回忆不起。作者聪明地选择爱情为主题,“啊!爱人!我愿为你付出一切!”多么经典的唯美主义主题,可惜唯美主义并非是非美不可,并非处处都要美丽——王尔德最擅于描写丑陋,道林格雷的美貌在你心中的印象远比不上他那幅逐渐衰老变丑的画像,皱纹、斑点、荫翳、生锈、破损、皮肤的病变,由于令人不适、恶心、厌恶的东西鲜明生动,美才真正是美丽而圣洁的;从漆黑阴冷的洞窟顶端破开的断口投进的光束笼罩住锥形的石笋,十道月牙形的光晕降临并流转——这才是脱俗的美丽。而你发给我的这段话,没有灵性,没有感情,它诉说爱情,而这爱情却在泡沫的浮华中显得虚假。这个作者的作品想必会深得很多人喜欢吧,毕竟它们至少看上去足够宜人,大家摘抄时不也多会抄下那些华丽的语句,对于那些描绘恶心之物的语言则选择躲避,而这样在观赏方面算得上是“完美”的东西,正适合抄在明信片上、印在笔记本封面“笔记本”几个字的下面——它就是一只廉价花瓶,一个看似漂亮的废物……

张宇怀着愉悦的心情重新浏览了一遍他写下的“评语”。显然,他被自己的语言折服了,写完后浑身发烫,额头和后颈不自觉地流了许多汗,手指甚至在轻微地发抖——好友肯定会分外认同吧,他们曾在一个下午聊了整整四个小时的文艺复兴、浪漫主义、现实主义、意识流,从小说讲到诗歌,从作品内容说到作家私生活……如此契合!在好友发来自己的作品时,张宇给出的感想完美地反映了他所想表达的——知己,宛如知己,他们相互欣赏,是高更怀着惊艳与嫉妒地望向凡·高油画的眼睛。正当他准备发送,他才忽然发现好友在这条分享之后还发了一条消息:

一开始我读,觉得特别惊艳。一篇是这样,两篇是这样,但十篇就觉得……有些奇怪,有些腻味,但我说不上来,你是怎么想的呢?

张宇的心跳冷静了。他忽然意识到他们两人并不是心意相通,一切的契合、一切的相同,究其根本都是因为张宇实在太能猜想,他们的每一场聊天,张宇都在下意识地去猜测好友的想法,刻意地输出对方绝不会反对的观点——当高更看到凡·高鲜艳、张扬、透着非凡的生命力的油画,他所感受到的嫉妒与欣赏都并不清晰,只是隐约的、微弱的,隔着磨砂玻璃去看一只飞在远处灌木里的萤火虫。投映在他眼中的,只是一颗微弱无法分辨形貌的莹绿色光点——一切都是苦艾酒的阴谋,轻微毒素的松油通过手指渗透进神经。凡·高和高更都不会知道,东京没有阿尔勒的阳光。

他的手脚感到阵阵冰寒,手腕因为冷而轻微疼痛。他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麻木的手心居然不使他感到冰冷——滚烫已经止息,没有发出的话语混着冷意被他一口吞进,整个胸腔都因寒意而空洞,内脏下沉躲进温暖的肠子——只留下他的心独自在结冰的黑暗里吊着、晃荡着,如一只安静的铃铛。背着沉重的汗珠,他暴露在风里,无法躲藏爬上牙齿的战栗……他不是妈妈,不是男孩,不是脓包,不是蜗牛;当然,也不会是郁金香女人,不会是牧羊女,不会是岩洞,不会是光,不会是溪流——他是牧羊女手上被木柴割出的伤口,不在眼睛里,不在话语里,不在文字里。孤单地,他忽然出现,又孤独地消失。

冻 骨

张宇坐在飘窗边,靠着窗玻璃,脑子里充满窗户破掉的幻想。今天的太阳烈得过分,光芒浓烈地燃烧,点燃了一整个天空的金光——事实上,窗外已经看不到其他的颜色,熠熠金光浇筑了一切,太阳在高楼无数窗户上投下的倒影化成亮白的锋刃朝眼球扎来,逼出汗水,逼出眼泪。然而,被阳光直直照射了一上午的飘窗台面却像冰一样冷,把他的下半身冻得发麻,寒冷的刺从脚底扎穿他的脚背,无论用手怎么捂知觉都模糊迟钝,反倒是冷意从手掌吹进骨髓,全身的骨头都微微疼痛起来。他的头隔着头发贴着被阳光烧烫的玻璃,夸张的热度烤得头颅阵阵晕眩,他同样紧挨着窗户的左肩也是一样,好像被烫伤了——火焰隔着一层玻璃燃烧着、炙烤着,张宇的皮肉滋滋作响,热流从头皮荡遍身体直到脚指尖,金色的火苗在指甲上跃动——然而,他躲在另一半身体后的右半边身体持续地感到寒冷,这冷意并非来自窗台,而是他身体里比骨头更深的地方。襁褓会被婴儿捂热,但冰块不能,即便把一个包着冰的襁褓放在一天之中最盛、最烈的太阳底下,它也只会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张宇靠在这里,窗紧闭着,没有风也没有声音。他认为自己无事可做——这并非事实,他可以做许多正事,比如说把那篇拖了两个月的报告写完,但他不想、不愿,至少不是现在——枯燥的工作让人缺乏兴致,而独自一人去做更是折磨。张宇一直觉得自己的效率很高,但那只是有人与他一起的时候:有他人在,他会想表现得更好、更出色,他希望别人能成为自己的陪衬,而往时他付出的努力也常常能让他达到目的——可这样的陪伴哪能长久呢?陪衬,陪衬,这如何看都不是个令人欣喜的词,当张宇意识到自己成为焦点而喜悦,另一人怎会不知道自己被忽视而内心复杂——事实上,他十分清楚,因为他也曾做过别人的底座。

一起去的比赛,一起做的准备,可发挥时他却不能流畅地地言,紧张得双手发颤、手腕酸痛;另一个人却能冷静自如,把之前所想的全部说完——结局显而易见,他看着他这充满天赋的朋友受到评委的赞扬,内心却无法为此而高兴,从心脏到鼻尖,他淹没在懊悔与失落里;同时,他无法控制地嫉妒起来,因为他无法说服自己评委是因为能力之外的原因——外貌、声音、身份——而选择他的朋友,他自己也是完全认可这样的结果,认可他的朋友在这里确实耀眼而强大,但这样的清醒使他痛苦,嫉妒也更深,他无法控制地在朋友面前哭了出来:“我知道你可以的,我真的特别欣赏你……”张宇哭着,眼泪从眼球后灌满眼眶,漫上眼珠,漫过脸和鼻子,流进鼻孔,流进嘴巴,但他不敢停下说话。嫉恨在喉咙里撕咬,他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在朋友靠过来安慰的时候,他唯一悲伤的只有眼睛。

滚烫的玻璃,滚烫的光线,在张宇的窗户外面,金色之海淹没了灌木、轿车、菩提树、棚屋,波光漫过十层楼之上,海面飞满翅膀燃烧的蝴蝶。张宇感到燥热,他的腋下湿意泛滥,胸口黏又泛红,全身的肉都被烤出油珠——可他的骨头仍在发抖,僵硬着,钝痛着,骨髓里混着冰碴,让内脏都结了霜。

张宇打开手机,发现朋友给他发了消息,问他晚上要不要出去吃东西。他答应了。

海平面升到了他的飘窗之上,金色的蝴蝶在窄而灰暗的房间里纷飞、交触,停在墙上,停在床头,停在柜子上,停在被面上,停在天花板,停在张宇坐着的窗台,停在张宇的脚背、手心、脖颈、脸颊。他靠着窗,腿和臀都往前伸,身体紧挨着玻璃滑下去、躺下来。他的头顶和脚指尖挨着两边的窗玻璃,直直的像一具躺在台上的木偶,海水从窗的缝隙灌入,于是黄铜浸染了他的皮肤——海面飘在他的上方,上涨,于是他随着来不及飞走的蝴蝶开始下沉、下沉、下沉……在深海的低温里,他骨头里的冰逐渐凝实,安静织成的网布将他笼住。那团在他灵魂里灼烧的孤独与嫉恨的冰雾,在这块丝毫不暖的襁褓中酣然入睡……

他想:现在开始,假装我已经死了。尸体沉在从太阳飘来的金色海洋深处,这海水是恒星温热的母乳,温柔地包裹着、抚揉着,仿佛要让他融化在里面——然而,海底本身冰冷,并非温暖的海水所能改变,这尖锐的冰冷从寒沙下突起,向他攀附长满棘刺的触手,拨开皮肉,扎进血管、扎进脊骨。当海面变得遥远,光线被数层水波的浮卷搅化,火焰噼里啪啦闪烁着,由红而变蓝,数万蝴蝶掉落的翅膀因褪色而苍白,盘旋着纷扬着,在苍蓝烈焰的海底降下一场炽热的冬雪——

炎火炙烤的初冬,张宇是一具孤独的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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