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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从梦里驶过

2024-03-21

广西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房东队长

尚 元

房东的儿子长了天眼,我刚搬进新租的旅馆,他就来敲门了。敲门也不好好敲,防盗锁附带有电子门铃,他却非要用拳头砸,好像有多么要紧的事一样。打开门后,我看到了两个矮个子男人,不是我要以貌取人,根据他们的穿着,我一眼就分辨出他们之间的主从关系。房东的儿子站在前面,穿着胳膊上三道白色长杠的阿迪达斯羽绒服,短发,小眼,右侧面颊上刚做过皮肤缝合手术,有块粉红色的疤,如同婴儿的嘴唇。他后面是个五十多岁穿深蓝色制服的男子,起初我以为是警察,后来觉得不像,警察的制服上有警号和徽章,他的衣服光秃秃的,毫无点缀,很可能是个保安或者水暖工。

哦,你们进来吧。要说那会儿我对他们没有一点防备之心,如果是警察倒也没关系,我准备把身份证拿出来,再将行李箱打开,让他们一件一件查验。以前我也遇到过警察查房这种事,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小县城,总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算了,就在门口说吧。房东的儿子自我介绍一遍,我才意识到他确实得事先亮明身份。那个水暖工反倒一点都不客气,从我身旁挤过去,我看见他的屁股上吊着一串吃饭的家伙。他摇了摇房间里的暖气挂片,又敲敲墙壁,大声说,这里以前有个门,现在用石膏堵上了。还有,木地板也需要换掉,最好用大理石,耐用还不容易脏掉,客人们吐口痰,用脚踩一踩就干净了。

我就又看房东的儿子。他没有理睬水暖工的建议,却对我说,你什么时候走?

过几个星期吧,我签了一个月的合同。

那么是这样,他很正式地向我解释道,如果你现在退房,这几天的房租就算了。你考虑下。房子不对外出租了,我们要把它收回去重新装修,我准备开家能在室内露营的餐馆。

是吗?我有些意外。来阿孜五天了,说实话这里还算一处不错的住所,每个月只要五百块钱,楼下有家小超市,老板娘十分热情,我曾借过她的暖风机。我刚来那天去了趟望楼村,一不小心脚踩进溪水里,我用老板娘的暖风机把鞋子吹干,这样第二天就又能继续上路了。除此之外,这条街上还有一家四川人开的蜀味香小菜馆,我吃过两次回锅肉,味道确实不错。他的身上有种生意人少有的卑微和谦逊,这让我觉得受到了别人的重视。这种感觉很美好,我们都是平庸如草芥的小人物,干吗不能平等坦诚地交流呢?

于是我说,不用考虑,我得住满一个月,我得去山上拍那些漂亮的大鸟,如果拍不到,只能明年这时候再来。我每年都来这里,只有今年选择住在县城。

拍什么大鸟?

就是鹰,你知道吗,它的爪子能抓碎一匹狼的脑袋。

房东的儿子摇了摇头,显然他对我的描述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我什么时候离开,那样他就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他变魔术似的把前几日我和房东老头签的合同拿出来,瞥了一眼,然后不耐烦地说,还剩下二十六天时间,但愿你能拍到鹰,过不了多久就要下雪,大雪封山什么事都搞不定了。

说完他就要走,我让他帮忙检查了一遍防盗锁,门铃的声音实在太难听了,摁下去像是一个醉汉在痛苦地干呕。我叫房东的儿子把铃声调成刘若英唱过的《后来》。这首陈旧的曲子响起来,我就会想起二十年前遇到的一个姑娘。

那天夜里,我又梦到了十分熟悉的场景。藏族姑娘央金二十岁,我二十二岁,我能看到她年轻的脸,也能看到我的脸。央金的脸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乌黑的头发,像妇女们那样绾成髻,上面佩戴着一圈绿宝石。嘿,央金——她有一个叫繁花的汉人名字,我向她招手,她却永远看不到我。央金从山坡上走过去,红色的裙摆很长,拖到了草地上,后面是一群洁白的山羊。我拼命大喊,央金——她却越走越远,那群羊盯着我,后来也跟着穿红色裙子的央金一起消逝在了山峰后面。我站在原地,我们之间隔着一堵隐形的墙。

这个梦总是和一列绿皮火车有关,它隆隆驶过,停在我的身后。于是我焦急地呼喊央金,火车鸣响汽笛呼喊着我,我看着她走向山坡的尽头,一回头那列火车也开走了。梦重复了许多遍,就跟真的一样。每次醒来,我都仿佛跟二十岁的央金见过面,然后又无情地分手。我的内心充满了愧疚。

县城的夜晚无比安静,窗外一种细微的声音被放大了,如同火车密集的轮盘在铁轨上搅动。第二天遇到房东的儿子,我问他那种诡异的声音,本来我只是出于好奇,房东的儿子却很不高兴,怏怏地说,爱住不住,十二间房子,就你一个租客,但我家的锅炉还是要烧起来,要不然你会被冻死的。我明白那是锅炉泵的轰鸣,它让虚幻的梦境变得真实而具体。

那会儿我从小超市买来面包和水,还去四川人的菜馆弄了十斤生牛肉。我打算去山上待上一段时间,拍摄那种大鸟需要守株待兔,于是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整,给照相机的三个电池充足了电后我准备再次进山。我有一辆2012款的大众高尔夫,我开着它走南闯北。每年十月,我都会来到这个巴颜喀拉山脚下的阿孜县城,这里的居民觉得我是一个奇怪的人。他们不一定认识我,但他们一定认识我的那辆奇怪的车。车顶上有个像包袱一样的行李箱,里面装的是露营用的帐篷。

我开车来到望楼村,牧马人桑杰是我的老朋友。有时候我在他家住,有时候在野地里搭帐篷。桑杰是个热情好客的汉子,每次去他家,他都要叫他的女人煮一锅羊肉,我们喝几大碗青稞酒。喝到高兴处,我们两个人跑到月亮底下摔跤,年轻时他摔不过我,后来我摔不过他。他越来越结实了,跟他放牧的牛羊一样膘肥体壮。直到他的女人热上一壶酥油茶喊我们,嗨嗨,你们真是要把天掀下来才肯罢休吗。我们就又回到屋子继续喝酒,桑杰喝多了开始载歌载舞,我怀疑他是因为酒精上头无法控制四肢,但不管怎么说,他确是个能歌善舞的家伙。

桑杰唱的是藏族民歌。

鲜红的花儿多芬芳

假如你不开在路旁的山坡上

谁能知道你的花儿香

他比去年壮了一圈,两个脸蛋子红扑扑的。他送我的那匹黑色的马驹已经长大,毛色油亮,有一人多高。桑杰把马牵过来叫我试试,他说海鬃(马的名字)被他调教过了,脾气很好,不会把人尥下来的。桑杰找来一对脚蹬搭在马背上,我翻身上马,一抖缰绳,海鬃就从家门口冲出去,跑过狭窄的巷子,一直跑到高耸的大山下面。它真的是一匹温驯的骏马,我们友好地在草地上跑了个来回,桑杰还站在那里,他怕海鬃受伤,也怕我受伤。

那匹黑铁呢?我跳下马。海鬃是黑铁的孩子,活活是它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卖掉了。

卖掉了?

是的,卖给了萨克县的一个老家伙。今年春天,乡上组织赛马,我本不想让黑铁上的,它已经过了争强好胜的年纪,可是我实在想得到那笔奖金,我知道黑铁参赛一定能赢。结果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它受了伤,左前蹄子坏掉了,再也跑不起来了。

你干吗要把它卖掉?

桑杰笑了笑,没说话。

我把缰绳递给他。

桑杰,我要进山了,我要拍那些漂亮的大鸟,所以海鬃还是由你代养吧,我很喜欢它,看得出你也很喜欢它,可我不能把它牵回我住的地方。

那我们再喝一次酒吧,明天出发怎么样?

不必了,我现在就走。

告别桑杰一家人,我开车走进巴颜喀拉山。高原之上有一种苍凉的美,远处的青藏铁路笔直地把世界一分为二。几只藏羚羊受到惊吓,飞快地奔跑着,它们是高原上的精灵,天生胆子小,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叫它们疲于奔命。路边总能见到一个个孤零零的玛尼堆,彩色的风马经幡暴露在高原的烈日之下,早已褪去了颜色,干枯的河床像一道巨大的泪痕。桑杰说它叫尕尔曲,藏语是圣水的意思。夏天的时候,山上冰雪融化,清冽的河水流过桑杰家门前的草地,一直流到茶卡尔盐湖。可到了枯水期,它就彻底消失了,露出乱糟糟的石头。我要去河上游的拉姆措。拉姆措翻译成汉语应该叫作仙女湖,那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蓝色的。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去年的露营地。在拉姆措边上,几万年前的巨石已经被风雨磨去棱角,背靠着它我便有一种强烈的安全感。那里是拍摄大鸟的最佳地点,这些年来,我不知拍了多少张秃鹰翱翔在拉姆措上空的照片。有一回,一个北京的记者找到我,希望买一些作品过去做一期志愿者保护鸟类的专题。他们申明将保留我的署名权,但我还是拒绝了他。这些画面只属于我一个人,它们终将和时光一起陷入回忆,我不想让任何人掺和进来。

太阳西沉,夜晚快要到来了,冷风夹带着潮湿的气息。搭好帐篷,我决定把篝火生起来。这样的夜晚我需要喝一点烈酒,吃几块烤熟的牛肉,然后回忆一些往事。我很确信,去年我走后,这里曾经来过一个或两个虔诚的信徒,他们坐在我坐过的石头上,在另一个稍小的红色石块上写下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他把烧得焦黑的石块堆叠起来,把那块写了字的圣石置于最显眼的位置,走时还不忘在上面插一只牛角。当然这些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也不过是个路人而已。如果运气好,第二天就能拍到鹰了。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没想过会过上现在的生活。青藏铁路格尔木至拉萨段开建之后,公司派我到阿孜县的项目部工作。这里多山,铁路要通到拉萨,不是架桥就是打隧道。我每天的任务是扛着一台日本产的徕卡全站仪测量各种各样的数据。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难,让人受不了的是工地的生活,有时候我们在山里一连工作十几天,等回到阿孜县城,感觉那里简直是人间天堂。幸运的是在望楼村我们遇到了桑杰一家人,那时候他的阿爸阿妈还活着,桑杰还是个刚成年的小伙子,一见我们会害羞地躲起来。我们的队长姓韩,是四川阿坝州人。他懂得怎么和藏民打交道,于是他不知跟桑杰的阿爸说了什么好听的话,总之我们在桑杰家里住了下来,他的阿妈总给我们做羊肉和糍糕吃。而且,他的阿爸找了村里的木匠,做了一只巨大的木桶,我们下工后能洗个热水澡了。

央金的出现像是一场意外。我至今清晰地记得初次见到她时的情景。

有一天,我们下工回来,天色已晚,桑杰家的羊群散布在河岸的草地上,尕尔曲尽头的天空上飘着一抹晚霞。桑杰的阿爸骑着一匹骏马向我们跑过来。

要感谢你们,你们在为我们修铁路,一条真正的天路。

那是应该的。队长向他点点头,微笑着说道。

修好铁路,我们就能坐上火车去拉萨了。我活了五十岁,还没去过布达拉宫转一转经筒,不过这个愿望很快就能实现。可是,我想到了我的儿子桑杰,还有我兄弟家的女儿央金,他们须要跟着你们一起干活。央金是个漂亮的姑娘,但她的命却不好,她的父亲半个月前被一伙偷牛贼杀死了,她的母亲知道我认识筑路队的人,想叫我跟你们说一说。

当天晚上年轻的央金来给我们添饭。她并不像平常藏牧民家的孩子,被高原上的风吹成两颗红脸蛋子。相反,她的脸很白,手指修长漂亮。添饭的时候央金的手不停地在我眼前晃。我的心怦怦跳动。那一刻,我就爱上央金了。

后来桑杰跟着我们干活,给我们扛仪器兼做向导,有时候队长也叫他抄写数据。对于央金,队长从不带她去野外,一个女孩子跟着我们几号大男人总是不方便。央金就留在家里和桑杰的阿妈一起做饭,有次我们下工回来意外地吃到了红烧排骨、炒豇豆和白米饭,一问才知,她的母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支藏的汉族医生,她的生活习惯很大程度受到了母亲的影响。令我们感动的是,那天是队长的生日,一大早央金就骑着马去了阿孜县城,买了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还给队长带回来一个餐盘大小的生日蛋糕。我们在桑杰家狭小的碉房里给韩队长过四十岁生日,在烛火的闪耀里,我们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

也许是天意安排,我和央金有过一段单独相处的美好时光。那是住进桑杰家差不多快两个月的时候,我和队长去山上搞测量,不小心被滚石砸伤了脚。在我看来一点儿都不严重,但队长说必须得向公司报告,送我去格尔木的医院休养,这是工伤,公事公办。我从央金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失望与不舍,其实内心失望不舍的同样还有我。我舍不得离开央金,在这里,除了她我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我坚持留下来养伤。每天都是央金来送饭,陪我说话。她给我说过很多很多的话,从中我也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央金。央金说,她母亲的人生一点儿都不幸福,她和阿爸没有共同语言,两个人在一起只是命运的捉弄。央金问我知不知道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的故事。我当然知道。她说母亲的命运也许就要在她的身上重现了。我安慰她,等铁路修好后,就可以去西宁去兰州,其实没有铁路照样也可以去看外面的世界。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穿上红色长裙的央金牵了两匹马。她掀开门,一片金色的阳光扑进屋子。

要不要去外边走走?她问我,你的脚好点了吗?

没什么大碍了。

我带你去看这里最美的风景。

好啊。

我骑马的技术是央金教的。她说人和马是亲密的伙伴,所以用不着害怕。她潇洒地翻身上马,我试了几次才跨上马背。她娴熟地抖了抖缰绳,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把缰绳抖了抖,两匹马沿着蜿蜒的尕尔曲并辔而行,我们在艳阳之下走向草地尽头。穿过马鞍状的山口,那里有个蓝色的湖泊叫拉姆措。

拉姆措的名字是央金起的。她认为山川河流是有生命的,圣洁的湖水如同仙女的裙裾。我们丢下马,爬上几块大得不像话的石头,夏日的暖风吹过央金乌黑的发丝,她的脸上红晕浮现,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拉姆措就在眼前,我们谁也不说话,天空掉进湖水里,那种蓝毕生难觅,一种忧伤的情绪很快把我们包围了。

一只鹰在天空中盘旋。

看它多自由啊,央金自言自语,终有一天,我也会被它带走的。

后来我们去湖边散步。央金说,我给你唱首歌吧。我以为她要唱藏族民歌,她却唱的是刘若英的《后来》。我惊诧于她的歌喉,怎么说呢,如果站在专业的舞台上,她的声音足可以假乱真,足可以唱哭在场所有人。那首歌本身就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呢。

我说,真好听。

央金羞涩地笑了笑。她笑得很好看,赏心悦目。她的牙齿和眼睛同样迷人,令人神魂颠倒。就是在这个时候,央金抱住了我,天空与湖水交相辉映融为一体,那种神魂颠倒的感觉来得太过突然、太过梦幻。以至于很多年后,我始终无法从那梦一样的现实中走出来。

终是不远处青藏铁路线上火车的轰鸣把我叫醒。睁开眼,天色已大亮。夜里我又梦到央金,我们在美丽的拉姆措边约会。我的心隐隐疼痛,这个梦到底要把我折磨到什么时候。现实告诉我,央金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回忆却不肯放过我,在我昏昏睡去的时候,梦总是乘虚而入。

我走出帐篷,光线太亮,眼睛有点不适应。可是很快就好了。又是晴朗的一天,我背上相机去寻找天空中飞翔的大鸟。天地之间只有湖水,只有我一个人,茫茫世间,也许还有央金,她在高处俯视着我。我确信她化身成了众多大鸟中的一只,她一定会闯入我的镜头,就像她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一样。

实际上那天我毫无收获。我遇到了一匹夹着尾巴逃窜的狼,起初以为是条狗,我没招惹它,它也没来招惹我,从距离我五十多米的地方跑掉了。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我们都是时光里的过客。

我就这样在帐篷里躺了三个夜晚,食物快吃完了,我想到桑杰家去住一住。他的老婆生了六个孩子,桑杰正在为第七个孩子的出生而发愁。每次去,我都会给孩子们带一点糖果。他们很喜欢我,高高矮矮地站成一排,喊我兰州来的叔叔。我把糖果分到每个人的手里,他们就跑掉了,躲在门外一边吮吸糖果一边瞅着我。他们的眼珠子黑得如同鸦羽。我和他们的阿爸喝酒,桑杰说,滚一边去,他们就跑远了。

这样的结果我早有预料。很多时候,进山拍鸟的计划都不能如我所愿。它们是一群长着翅膀的家伙,指不定会到哪里栖息。

回来了?桑杰穿着皮裙正在给一只奶羊挤奶。

我的运气很差,三天时间什么也没拍到,我不该每年来这里。

为什么要这么想,至少我们还能见面,我们的友谊有二十年了。桑杰站起来,甩去手上的水珠。

我应该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你可以忘掉他们,但拉姆措和尕尔曲不会,卡尔冈斯山(望楼村附近的一座神山)不会。当然我也不会。

算了吧。我沮丧地走到屋外。

昨晚老七出生了,他的阿妈却没有奶水。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图,那只奶羊也叫这个名字。桑杰走到我身边,不过最近这里的鹰确实少了,有时候好几天也见不到一只。

那天夜里,我们没有喝酒。我坐在他家的院子里看天上的繁星。宇宙浩瀚,我们何其渺小,如果灵魂不死,那么央金和韩队长一定能够看到我。

我和央金的事最先是桑杰知道的。

他气势汹汹地找到我说,你跟她约会了?

我说,是的。

他说,你不许跟她约会。

我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我说,谁规定不是这里的人就不能跟央金约会?我们两个人真心相爱。

桑杰气得嘴唇直哆嗦,似乎要哭了。

那么你就必须得按照我们的规矩来。

什么规矩?

摔跤。如果你输了必须离开央金。你不会带给她幸福的,神也不会保佑你们。

我和桑杰来到流水湍急的尕尔曲边,找了一块平整的草地。那时正是五月份,水边有一丛紫色的马兰花。桑杰脱掉皮褂子,露出瘦骨嶙峋的上半身。他说,你一定摔不过我的,我从小就跟着阿爸学习摔跤,为了央金,我一定要打败你。只有胜利者才配赢得女人的芳心。

我们两个人撕扯到了一起。桑杰并不像他宣称的那样厉害,他太瘦了,没有几两力气。好几次我都把他掀翻在地。最后一次,他竟然哭了。我松开手,他在我的小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爬起来跑进了村子。我望着他的背影站了一会儿,河边的那丛马兰花不知什么时候被我们踩碎了。我有点难过。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桑杰都不理我和央金。他抢着给队里背仪器,但不说话。他的心思被队长看出来了,队长警告我说,如果真心想要和央金在一起,最好去她家里走一趟,不要破坏了我们之间的关系。青藏铁路建设到了最吃紧的时候,我们这里的项目是全线的关键,不能出一点差错。队长给我请了一天假,我和央金骑着马去阿孜县城。央金知道了我跟桑杰摔跤的事后,更加心疼我了,有时候她会说,等以后修好铁路,我们就去北京那边看一看,她出得最远的一趟远门是去西宁参加全省的健美操比赛,她代表学校,却什么奖项也没拿到。她要永远和我在一起,不分开。至于伤心的桑杰,央金说,他还是个孩子,等长大一点就会明白,有些事是不可能的。

央金的母亲是个清瘦衰败的女人,她太爱干净了,连房间里都有股消毒水的味道。我在她家吃了顿像样的饭菜,临走时,央金的母亲送给我一块观音翡翠。女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她没有半点舍不得。她把我们送到楼下说,那你们走吧。我们打马远行,如同一场决绝的告别。

去年进山拍鹰,我找桑杰喝酒。我们喝了差不多两瓶青稞酒,天旋地转地搂在一起说话。

你的头发白了,第一次见面,你戴着一副蓝框眼镜。

是啊,你也老了。二十年前,你还是个腼腆的小伙子,体重只有现在的一半。

可是铁路修通了。

是啊,铁路修通了。

坐火车去拉萨只要一天时间。

去西宁呢?

去西宁得花七八个钟头。

如果当年死掉的人是我就好了,我想躺在铁轨下做一根枕木。

你是个善良深情的男人,神在保佑你。我们再喝几杯吧。

桑杰打断了我。我们又喝起了酒,越喝越兴奋,便跑到外面摔跤。我们的身体还没有碰到一起就跌倒了,几次三番,我们谁也无法战胜谁,后来索性躺在大地上,躺进高原母亲的怀抱,那种感觉美妙极了。

有一个假期,我从兰州探亲回来,给央金带了台随身听。她高兴得不得了,走到哪耳朵里都塞着耳机。桑杰依旧对我不冷不热,如同一个决斗的失败者,内心充满了妒恨。他曾跟他的阿爸讲,干脆将我们赶走算了。可是他的阿爸却不同意,摔跤摔不过人家,有什么脸面再说这样的话。我们还像往常一样早出晚归,风餐露宿,等回到桑杰家,吃过晚饭就开始处理测量数据。这样的生活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我们去阿拉古隧道做变形监测,对于山体的变化我们必须心中有数。可就在那天,发生了坍塌事故。我记得队长头戴矿灯走在最前面,他突然转过身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队长的眼睛里闪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的光芒,他说,糟了,你看看前面,大山在颤抖。在光束的映照下,我看见头顶的岩层筛糠似的漏下细碎的颗粒。山体发出一阵痛苦的哀号,我还没反应过来,剥落的岩石就像巨浪一样拍下来,我被推开数米远,队长瞬间就从我眼前消失了。我记得在最后时刻队长推了我一把。

我是被桑杰从隧道里背出来的,他也受伤了,脸上满是污泥和血。

桑杰,你救过我的命,我要谢谢你。高原上的夜空,星辰永不落幕。

这话你说了一万遍了。

多少遍也要说,你这个家伙年轻时可不是现在的样子。

是啊,你说得很对。有一件事我必须坦诚地告诉你,很多年了,我一直藏在心底,也许是我错了。

什么事?

海鬃是我牵着黑铁去乡畜牧站配的良种,长大绝对是一匹好马,我决定把它送给你,以此弥补我前半生所犯的过错。当年我不该向央金撒谎,说死掉的人是你。事故中牺牲的是韩队长,我故意说是你,是不想让你们在一起。可是央金却信以为真,我没法再向她解释。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央金病危的时候是你一直在陪伴着她?

是的,她身体不好,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她阿爸送她去西宁看医生,我们这里的医生治不好她的病。她和我们不一样。

我们摔一跤吧,桑杰。我爬起来,挑衅道。我浑身充满了力量,我想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桑杰小声哭泣着,一个粗犷的汉子,喝成了一堆烂泥。空旷的草地上,冷风呜咽,那一刻,我酒醒了大半。

没想到,一年之后我又来到了这里。思念是一种习惯。思念如此冥顽不化。

第二天,就像在桑杰家过完夜的很多个相似的早晨一样,我发动汽车驶出望楼村,与陷入倒车镜里的桑杰家人挥手告别。但这一次,我两手空空,我没有拍到哪怕一张像样的鹰的照片,甚至我压根就没遇见过一只鹰。桑杰在忙着关照他的妻子和刚出生两天的儿子图,他的妻子是个地地道道的高原女人,有着惊人的生育能力。

桑杰很爱他的妻子。我知道。他的心里同样爱着央金和黑铁,还有他的七个孩子。

我把二十年前央金母亲送我的翡翠观音偷偷塞进了图的襁褓。我决定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去拉姆措拍那种大鸟,再也不到尕尔曲边的望楼村找桑杰喝酒,喝醉后像傻子一样摔跤。二十年了,最终我们谁也不能把谁放倒。我们都老了。

那次隧道塌方事故发生后,我被送去西宁接受治疗。整整半年时间,我都躺在病床上。我的腰坏了,行动受到限制。我让公司的同事捎话给望楼村的桑杰,还让他去阿孜县城找央金的母亲,能想的办法我都想到了,但最后得来的却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消息:央金已经不在人世。

哦,央金——她穿着红色的长裙走过萋萋的芳草地,走进宛如云朵般洁白的羊群,她站在一块形同鲸鱼的红褐色的巨大岩石上,她唱着刘若英的歌曲《后来》。她唱着唱着就哭了。天地之间,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骑着枣红色的骏马良驹沿着尕尔曲走向蔚蓝的拉姆措,一路上,她不停地唱歌,这些年来,我对她的思念都藏在那首美妙的旋律当中。还有翱翔在高原之上的雄鹰,央金说过,总有一天她会被它们带走。

她生命的最后时刻,竟想到要去拉萨朝圣。这神秘的仪式太辛苦,桑杰的家人都劝她不要去,身体要紧。但央金就是不听。她自制了牛皮护具,在一个月朗星稀的黎明,悄悄走出家门,踏上转山转水转佛塔的旅程。她要为我和韩队长祈祷来生。她以为我死了。她以为一切都是她的过错。这些事是桑杰后来告诉我的,陪着央金跋山涉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可是,没走多远,央金的身体就垮了,桑杰只好租了一峰骆驼把她驮回村子。她去世后,按照他们的方式送走了央金的凡体。

我想,如果她有一座墓碑,我会每年来这里看看。可是她连一个坟包都没有,只留给我一个彩色的梦和一首歌。想起央金时,我就想起天空中飞翔的鹰。不管怎么说,总有一只与她有关。

回到阿孜县城,我在旅馆里美美地睡了几天觉。睡醒后就去四川人的餐馆吃饭。我把菜单上的菜都点了一遍。老板说,十年前他来到这里,如今照顾他生意的都是像我这样的背包客。我把我和央金还有桑杰的故事讲给他听,他说真是不可思议。他无法理解我的想法,我知道,他只关心他炒出锅的菜是不是满足我的口味。还有那个小超市的老板娘,我准备勾引她。没有了央金,这种事我是能做得出来的。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她在与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打情骂俏。我想,她的人生一定很幸福。

我不知道是否要离开阿孜县城,我找不到留下来的意义。又是房东的儿子来找我。这次他很有礼貌,摁响了门铃。

嘿,你是个摄影师吗?

差不多吧。

你来这里是不是为了拍鹰?

是的,怎么了?

你快下楼去看看,白青寺的佛塔上正站着一只,已经站了大半天了。

我穿上衣服,背上设备跟着房东的儿子跑下楼梯。冲过宽阔的街道,然后穿进狭窄的巷子。在寺庙的高墙外面,我一眼就看到那只鹰站在金黄的塔尖上。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我如同陷入魔怔,搞不清自己在做什么。我就这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我发现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许多年了,我终于在梦外见到了央金。我知道是她,她也知道是我。我甚至连镜头盖子也没有打开。我的手颤抖得厉害。

快拍呀,要不然它就飞走了。

它不是一只鹰。

什么?

她根本就不是鹰,她是一个人,一个姑娘。

神经病。

房东的儿子搡了我一下。我缓缓举起相机,那只鹰意会了我的举动,一展翅膀飞走了。在白青寺的上空盘旋,绕着佛塔转了三圈,最后消逝在了天空中。

你怎么搞的?

我也不知道。

你不拍鹰就赶紧搬走吧,房租我也不要了。我的餐厅必须赶在大雪封山前开张,新年后会有一大批游客来阿孜旅游。

我擦了擦眼泪。房东的儿子满脸疑惑。他脸上的那个如同婴儿嘴唇般的伤口似乎小了一点,可即使以后愈合,也会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那是什么声音?我又听到了跟夜晚一模一样隆隆的轰鸣。

火车啊,你不知道吗?房子后面不远处就是青藏铁路。

我仔细听了听,那的确是一列火车。是的,那就是一列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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