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辣生活(短篇小说)
2024-03-19山眼
山眼(加拿大)
马有欣给头儿请了假,尽情打了几个哈欠,这才起床撒尿洗漱。刷牙的时候眼睛都快闭上了。他昏头涨脑地在手机上查高德地图。早饭也省了——一晚没睡该是腹内空空,却一点也不饿。在小区楼下遇见几个邻居,他胡乱打了招呼其实都没看清是谁。
路上红灯接着红灯,高架桥附近逶迤的车龙足有一公里。马有欣靠着车窗听新闻,恍惚听到了几个词儿,脑袋里轰轰隆隆又空空如也。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他赶紧跟着人流下公车赶地铁。
马有欣连续三天没睡了。半年前他开通了名为“毒辣生活”的微信公众号,铆足了劲日更。既然这趟车上晚了,只能特别勤奋。于是上班尽量摸鱼,为下班热身,回到家换双鞋就开始码字——装修材料公司居然还没倒闭,简直是个奇迹,靠这点工资也绝不可能买房买车,他马有欣没什么亏心的;外卖晚饭和宵夜十分钟吃完,倒杯水都舍不得去;写稿的缝隙还得钻研如何涨粉。公众号内容主要是各种生活热点,字数以一千五百到两千字之内最佳——太长了没人看完,太短又不像样。最重要的是标题,马有欣至少把一半时间用在想标题上了。
头一个月订阅人数稳步增加,评论多半是赞的。文章发出去就好像即时拉出漂亮的大便,别提那个痛快了。马有欣沾沾自喜,觉得离十万加不远了。
到了第二个月,忽然就有点心虚。哪有那么多要说的?他看热搜看得要吐,重复打捞某明星塌房的题材,也没能提高点击率。那就跟大V们学学吧,他发现,在社会热点缺席的时间段,鸡汤故事不失为一个稳重的选择。写鸡汤文的好处是,老板的苦瓜脸也不那么窝心了。马有欣真体会到写作提升了自己。到了第三个月越发口干舌燥,他正在怀疑自己,没想到随便一篇《社畜生存十诫》点击率超了一万。马有欣重拾信心,坚定了在这条道上奔到黑的决心。他继续琢磨公众号的品牌路线、风格,精准定位读者群——固粉也是很重要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第四个月惊现五百字之内的短文。马有欣开始睡不着觉了,一会儿勉励自己咬牙度过写作的四月之痒,一会儿就想着放弃算了。
你也知道马有欣是单身狗,不然他怎么也不能这么拼命。他也是个三十二岁的男人,有催婚的爹妈和自己喜欢的姑娘。实际上,他的心中有女神和美女各一位。他劝说美女订阅了公众号,想让姑娘见证他的崛起。他坐在电脑前码字,似乎看到她睁大眼睛,崇拜地读着他的雅文。可好不容易遇见她了,人家轻描淡写:“看你不爱说话,没想到还挺能扯的。”这算不算是夸赞?马有欣越发努力:憋观点、查热搜、读爆款,看到漂亮的金句,借来稍事修改扩张,也是一篇。天下文章一大抄嘛。可是马有欣震惊地发现,订阅数不增反降——有人退订了。
第五个月马有欣终于放弃了日更。正赶上老爸从家乡来出差,和他挤在一间房,又要他周末带着出去玩儿——这届父母,情商很低。老爸刚走,又病倒两个同事,工作量猛增,居然又要加班了。这可真让人失落。越是不能写,越是焦灼。马有欣一闭眼就是“毒辣生活”那一言难尽的界面。多少个深夜,他写完了一篇,按下发送等待审查,神经却轻松不下来,大脑还在上演着大千世界的鸡飞狗跳。又有那么几个晚上,他想到了十几个绝妙好标题。等到开始写的时候,哪一个都写不到二百字。负面评论出现了,马有欣果断删掉,导致评论数量寥寥无几,越发显得不景气。马有欣开始整夜睡不着了。
在过去的三天夜里,在无数次起身去厕所的间隙,马有欣辗转反侧神游天际,把三十二年的人生道路痛思了几回,爹妈的精神控制,小学时被人霸凌,踢球骨折高考失利,后来勉强考上三本……再这样下去我就完蛋了。去他的,上什么班,先得活下去啊。
戴着黑镜框的女医生看着也太年轻了,他真不放心。还好他们没说几句,就来了个中年男医生,说系主任叫你,把女医生换走了。男医生的名牌写着“苏为真”,眼睛看也不看他。就低头在本上写,拿出一个表格,一边问问题,说要做量表。
他问他是不是情绪低落,有没有想过自杀,或者实施过自杀。马有欣承认自己还没达到那个深度。最后医生说他的情况是轻度躁郁症。“很普遍,”他说,“好多艺术家都是躁郁症患者,凡·高知道吧?”他说着好像那是个奖品似的,还微笑着。
“想办法抑制多巴胺。”苏医生说,“我给你开点药。吃着再看状况吧,药量要随时调整。”说着开了张处方。“过两个礼拜再来。”
苏医生的药最初很管用,马有欣吃了半年。自从他明确自己得了躁郁症之后,反倒安心了。一直以来总觉得自己有点什么病,可是没法归类,孤魂野鬼一般的情绪总找不着家乡。这年头,得抑郁症符合潮流。躁郁症不像抑郁症那么烂大街,还属于方兴未艾、相对小众的精神疾病,总之听起来不差。马有欣横下心来,写了一篇《比抑郁更可怕的是什么》,以自身为例,为大家科普躁郁症知识。点击率非常可观。这年头,人们不仅在茫茫网络中寻找归属感,还特别关心比自己更倒霉的人。
然后就有了第二篇、第三篇。他像法布尔研究昆虫那样拿着放大镜研究自己。周一陷入了躁期,感到异常兴奋,下笔入神。周三陷入了郁期,什么也不想干,恨不得躺平到世界末日。但迫于老板的淫威还得表演努力工作,续命就全靠药物了。
继续开发躁郁症系列,实时更新躁郁症患者的情绪、苦恼、爱情(这方面还没太多素材,不过总归可以开发的)……多好的主意。我太聪明啦!马有欣打了一个榧子,兴奋地在洗手间里转圈,据说这也是躁郁症的症状之一。不管怎么样,马有欣终于确认了定位,在茫茫的微信公众号海洋之中,“毒辣生活”有了船锚!这就是成功的一半,他到底也是学过营销学的。
某天有了第一个打赏的,还有人催更。马有欣欢欣鼓舞,坐进小吃店犒勞自己一盘大馄饨。馄饨碗烫手,蒸汽扑了他一脸。摘下眼镜的时候,马有欣想起朋友说美女辞职回老家了。马有欣厚着脸皮微信问候她,震惊地发现自己已被拉黑。公众号的订阅群里她也消失不见了。
…………
有留言说:这年头,谁还没点躁郁啊,就你能叽歪。
又有的说:你一点也不像躁郁症,你在消费躁郁症患者!
马有欣在下一篇文章里严正声明自己的病史,就差没晒诊断书了(他用了笔名“辣叔”,公司的人是不知道的)。还有人不信,马有欣继续跟他们解释。围观吃瓜群众一多,点击率就上来了,订阅数涨到了七千多。
马有欣明白了,有些人就爱吵架,有些人就爱围观,既然吵架能吸引点击率,他就把留言放开,一一回应。可有些人胡搅蛮缠,很难对付。而且,说着说着他也疑惑了,躁郁症应该是怎么样的?他是名正言顺的躁郁症患者,但症状是否符合标准?……他又五天没睡了,不仅头痛,还出现了胃痛。只能再请病假。
苏医生说他的情况有些特殊,看起来是轻度的,没有明显的自杀倾向,可是失眠这么严重,吃药反反复复,恐怕进入了急性爆发期。马有欣担心苏医生推翻之前的诊断,他的躁郁症系列必须进行下去,作为现代社会狂涛巨浪中的一只破损小船,它正在成为苦苦挣扎的人们的诺亚方舟……你们看,他多不容易……他还坚持一周两更……我们比他还好些呢……他陪着我们度过泪中带笑的人生,这很温暖……
打心眼里,马有欣觉着慢悠悠的苏医生不错,很少看到这么和气的医生。但他不给他开药了。他认为药物的治疗效果有限。“我就觉得失眠太厉害了,很难受,要不然给开点专治失眠的药。”马有欣哀求。
苏医生连连摇头:“以前开的就是针对失眠的。这样……我们还是要对症治疗。”圆珠笔敲着桌面,他说:“你看,我们现在有新方案——”他不急不慌,“一种特别新的方案,还在试用,这是一种革命性的新方案……”
马有欣糊里糊涂地听着。
“疗效非常好,治愈率会达到98%……做一个小手术,在你的大脑外皮层下植入一个矩形电极,别怕,非常小,”苏医生察言观色,比画了拇指指甲蓋那么大小,“放心,不开颅,在耳朵后面,头发遮住了,看不到。手术风险很小。之后呢,我们会给你一个调节器。”
“什么?调节器?”
“像苹果手表,你可以戴在手腕上。用它来调节你的情绪,多靶点输入正导向,刺激管理情绪的神经核团,效果立竿见影。还能记录心跳、运动量……”
“脑机接口。”
“对对。”苏医生详详细细地向马有欣介绍了这项科学创新的原理,“这种新的介入型脑机接口治疗,咱们是世界领先。英国、美国、德国……都没有我们的好……目前还属于试用期,如果你同意试用的话,我们是免费的,免费的。”马有欣此刻一点也不困了。他恍恍惚惚地怀疑,苏为真是外星人,装扮成医生,把危险的电极植入人类的大脑,开始他们毁灭地球的阴谋。
“……我们会紧密观察疗效。如果你觉得没用,不好的话,可以把电极拆除。对你的身体不会有丝毫影响……但你恐怕不会要拆的,因为疗效非常好。我负责任地说,你的躁郁症会得到根治。”
“我……能……睡着吗?”他磕磕绊绊地问。
“那当然,所有症状都会消失。失眠也是。调节器会发出引导睡眠的电波,你的大脑收到引导,会发出类似的脑电。那时倒下就睡!”
他眨眨眼:“这套调节器治疗器材很贵,手术由我们院顶尖的神经科外医生来做。这项技术还没推广,你是试用,所以免费。”
马有欣感到要悬崖勒马。“不了,不了。”他说,“用传统疗法就好。”
“传统疗法在你身上不管用。”
“不了,那不就变成个机器了。”
“从现代医学的角度讲,我们每个人都是机器。不然的话,药物和手术怎么量化,怎么精准化呢?你就说一般的外科手术吧,还不是把人的各个系统局部化,进行物理切割和缝合。”苏为真说这话时好像一个哲学家。
“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他看着惊愕的马有欣微笑。“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人工智能的年代。”被慢条斯理的苏医生嘲笑,马有欣又惭愧又怀疑,真希望自己跟得上这个时代。很多时候,他希望自己是一台机器,如果有那么一个开关,一按之下烦恼全都消失,那该多么好。
得益于这场领先于世界的手术,马有欣的微信公众号获得空前成功。比如下面这几篇,阅读量轻松冲过了十万加。
《装还是不装?躁郁症患者的救赎》:
各位,我说的装,不是你们想的装。我知道大家对于装深恶痛绝,但本文不是要讨论这个。本文说的是作为躁郁症患者的我,是否接受全新的治疗方式,冒着被机器控制的风险,在我的脑袋中装上一只小小的电极……
《脑机接口的痛与乐,我的第一手经验:马斯克也慢了一步》:
第一天打开调节器的一瞬间,我立刻体会到了深深的平静和安宁。一整天情绪平稳、食欲正常、睡眠安稳。真的,我难以相信会有这么好的状况。调节器一共有三挡……当然,也有一个适应的过程,比如说第二天……
《融合高科技与治愈系为一体,天堂降落人间》《滚吧,精神内耗!》:
你要是看过我的前文,就知道我说的是一只调节器。我叫它“小白”。它看起来像一只手表,时刻与大脑皮层的电极对话,发出指令,产生正向的情绪反馈。如今,它是我最忠诚的朋友,与我形影不离。有它在,很多离奇的,疯狂的躁动被抚平;很多挫折的,悲愤的低沉被托住。它完全地接纳我,温柔地指导我,它真伟大,科技真伟大。
马有欣身心安康,才思泉涌,又写了数篇热点爆款文,比如《马户非驴,又鸟非鸡,刀郎新歌到底损了谁》《揭开某综艺节目的黑幕》《财富自由是不是痴人说梦》……
马有欣顺便更新了自我介绍,在“辣叔”前加上了“作家”二字。他开始考虑是否离职专心经营公众号,毕竟有广告商联系他了。
有个热情的粉丝一直联系马有欣。两人头一次在茶餐厅见面,马有欣一眼就认出了她,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样:披肩长发,轻眉淡眼,戴着蓝框眼镜,身穿薄毛衣、牛仔裤。一看就是大学毕业不久,还没在社会中施展雄心的女孩。她说自己被马有欣的文章感动了,一定要见面认识他。
以往面对女孩那些酸楚、虚弱的感觉烟消云散了,马有欣感到小白哔哔闪动,发出蓝色光芒,他几乎听到了唰唰的电流声。那是小白发出的鼓励。
其实女孩不那么年轻了。她说她五年前大学毕业,名叫吴悦然,在一家网游公司上班。
悦然一张口,说话快而且嗓音粗糙。她告诉马有欣自己是个有梦想的人。每天在地铁四号线上她都要思考人生、计划未来。等换了公交车,她感到累了就打个盹儿。再坐上地铁她又清醒了,抓着扶手时要谨防色狼、体臭和不怀好意的目光。这个时候她听网课充实自己。
悦然颇有与他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马有欣却不这么想,他身心安康,微信公众号做得风生水起,他相信自己正走在阶层上升的通道上。明天如何,不可限量。但悦然指出,现在流量都去短视频了,写公众号落后于时代了,为什么不开视频号呢?
马有欣心中暗暗点头,表面上先不说啥。他决定怜惜眼前这个妹妹。悦然搬来和他同住,房租分担,离她上班也近了。她喜欢吃肉,为了吃上一口自制正宗东坡肉整个星期六上午待在厨房里煎炒烹炸。她还酷爱跑步,放假的早晨从来不睡懒觉。马有欣在半梦半醒中庆幸今天不用上班也不用更新公众号的时候,她早已不见了踪影。
“你比我励志多了。”马有欣对她说。按理说,这个年龄的女孩不可能是处女,可马有欣还是暗暗期望,她是特别奇葩的那一个。但她不是,第一次的时候她表现平静,反倒是他很紧张。他不无感叹地想:这都什么时代了!
悦然常常思考人生的结果就是她看起来有点闷,比如说他们两秒钟前刚结束做爱,她就说床头那幅挂历的英文单词写错了。有时她坐在马桶上,脸上迷迷糊糊的笑容好像魂游象外。她哭起来泪珠粘在嘴唇的细毛上,久久流不下去。她某次告诉他,经常想象人们在床上是什么表现;她的想象力直达外国领导人、明星和朋友们令人尊敬的父母。
她还如饥似渴地追着美剧和盗版网站上的电影。夜半時分马有欣埋头在电脑前写文章,她就坐在客厅电视机前面,嚼着核桃开心果目不转睛地看《生活大爆炸》《权力游戏》。马有欣说你给我供稿,写热门影评吧。她说压力之下写不好。疲惫的深夜他们喝点小酒,悦然提出帮他打理公众号,她摸着马有欣的后脑,问他怎么想到开公众号,是不是为了反抗平庸的生活。马有欣红着眼直着脖儿,说:“就拼着这么一回了。咱们这种草根,也就这点儿机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就是要看看自己和别人是不是不一样!”
“你和别人当然不一样。”悦然搂住他的腰,哑着嗓子说,“那就开个视频号呗。现如今,我就没见过不刷短视频的。要是火了,订阅量上百万的。”马有欣自认码字还行,可是颜值欠佳口才差点儿。他琢磨着可以写稿让女友出镜,她吧,搞个美妆滤镜,也还过得去。但转念又一想,这完全是为她做嫁衣裳,先缓缓,缓缓吧。她要是翅膀硬了甩了他……
手机嗡嗡响,马有欣一看是广告费到账了,咧嘴直笑。他答应给悦然买个包,心中盘算着接下来买辆比亚迪,拿出房子首付也就不远了。
悦然见他对建议不理不睬,正在不高兴,又听说要给她买包,也不好马上表现出高兴,就问:“你的病好了吧?”
这才提醒马有欣又要去见苏为真了。
苏为真接过马有欣的调节器,打开电脑程序,看了一会儿说:“情况不错,情况不错。很稳定,传输也流畅。”他指着屏幕上一张图表说:“你看,调节器记载了你的脑活动。基本平稳,昨天下午有一些小波动,就在……二点二十分左右。”
那会儿马有欣遇见了他的女神。她甩着瀑布般的长发和一双窈窕的长腿,和公司高帅富的大老板走在一起,亲亲密密有说有笑。他心跳加快。女神和老板走过他身边,旁若无人,更没顾得上看他一眼。马有欣感到一股酸苦的腐蚀性液体在体内乱窜(人家那才是真正的体面)。他正在心灰意冷,闻到一股香味夹着臭味,不知是女神还是高帅富放了个屁。马有欣挥手赶走了那个屁,发了一会儿愣,也就不难过了。
马有欣这会儿想,是否那时小白释放了干扰嗅觉神经的信号,让他眼看就要陷入抑郁的头脑转移了注意力?
苏医生问:“还失眠吗?”
“睡挺好。”
“有自杀的想法吗?”
“苏医生,我重申一下,我从来没有过自杀的想法。”
“噢。还有其他副作用吗?”
“什么副作用?会有什么副作用?”
“别紧张。这种治疗副作用比较少见,只有很小一部分人有一些症状,通常……”
“什么症状,什么?”
“我说过了,没有什么副作用,不用紧张。……大概有百分之零点三的人,说他们有过一些幻觉……这个也说不好……我以前说过的。”
“没有,我没有幻觉。”马有欣坚定地说。
“只是很少一部分人,大部分人都很好——”苏为真还没说完手机响了,他扭过身体背对马有欣,咕咕哝哝说电话。马有欣看着电脑屏幕,那上面一大堆灰蒙蒙的点,其中有些红点,还有黄点。能看到什么呢?我的大脑由这些点点组成的吗?我的情绪就是在这些点点之间吗?马有欣越想越蒙。苏医生把调节器还给他的时候,他问,什么时候能把小黑,就是那个电极拆下来?洗澡的时候很麻烦,他老是担心漏电。
“再观察一段时间吧。”苏为真在讲电话的空隙,回了一句。马有欣有点恼火:“你以前说拆掉很容易的,不需要做手术。”
“啊!啊——”苏为真扭头过来,“是的,是的,放心吧。”
“我问啥时候可以把电极取下来?”
苏为真终于挂了电话。他拍着马有欣说:“别着急,我们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好吧。”他推着马有欣一起走出了办公室,他们坐上电梯。电梯在某层楼停下来,涌进一群脑袋,苏医生个子矮,马有欣看不见他了,只闻到各种味道:蒜味、麻辣酱味、臭鞋子味。马有欣憋得几乎要大口咳嗽,近来他的嗅觉格外敏感。
到了一楼,人群在电梯间外散了,苏医生又出现了。他说:“你放心吧,我们再观察三个月。太快取掉感应器的话,病情有可能引起反弹。哎,这么说吧,还是有风险的……我告诉你小马,美国有个例子,病人感觉病情好转了,非要消融感应器,结果呢……自杀了。”马有欣的手一抖,他抓住苏为真的袖子:“难道我得一辈子带着……”
“不,可别那么想。你把它当成一种药物就行。对吧?药物还不是更厉害,它进入血液里,成为人体的一部分……不然怎么治病呢?没那么可怕。”苏医生微微笑,他牙缝里塞着一团菜叶。旁边过来一个女的,一把拉过他:“苏医生,咱去哪吃?”
“小笼包吧,上海小笼包。”苏为真说着,也顾不上马有欣,扭头就走。
不久马有欣的高帅富老板出了点家事,大老婆闹到公司里来了,震得人仰马翻。大家都在猜测小三是谁,矛头直指马有欣的女神,但又有谣言说不是她,是企划部新来的一个大学生。除了年轻,颜值毫不出众,百分百的心机女啊。
大家偷偷乐了没两天,公司开始大规模裁人了,同时PUA剩下的员工。所有的活儿先让承包商估價,那些小公司饿极了眼,三个月的工作量报成两个月。马有欣遭到顶头上司的痛骂,怀疑他经常偷懒,一次迟到就被扣了三百块。头儿还防贼似的盯着员工,上别家去面试的时间也没有,又下不了决心辞职。巨无量的活儿压下来,每天不干到晚上九点半没法回家。
好在公众号已经积累了一定的读者,订阅人数达到五万,每篇文章的打赏有上百块,好的五百。时不时有人催更,有人问他装的仪器如何了,病情有无反复?还有:
……看到你这么乐观很励志,我们一起加油!
……你是不是编的啊?怀疑……
……很多细节有偏差,会引起社会对躁郁症患者的误解。你在消费躁郁症患者,破坏社会风气!我要举报你。
……从你的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其他躁郁症患者的优越感,素质太差,取关,拜拜。
……这种粗制滥造的文章,是垃圾堆里扒出来的吧。果断取关!
…………
也不知从哪天起,风向变了,每天都有取关的,而且是那种摔门而出的取关。这就像一种传染病,一旦开始就没法止住,读者纷纷觉出马有欣的粗俗和傲慢。他们对他经历的开创性手术,对他的病情也不关心了。
马有欣的身体发出了信号,各种症状又出现了:心悸、头痛、失眠轮番登场。他把调节器上调一挡(苏为真说过,如果你感觉特别差,就调到三级,现在是二级了)。他痛苦地琢磨:取关潮到底是怎么回事?想来想去,断定是悦然的问题。她不仅回复评论时没头没脑,文章界面也搞得不行;配乐一会儿交响,一会儿爵士,不伦不类。“得是抚慰心灵的,新纪元那种,别搞乱七八糟。”他说。“什么乱七八糟,”悦然反唇相讥,“都是高雅音乐。”
几次吵下来,马有欣震惊地发现,他们在某一篇文章的编辑上相持不下后,悦然竟然执意推送出去了。微信公众号没有大范围修改的功能,木已成舟,他没有丁点办法。
“咱们得好好谈谈。”某天悦然刚刚跑步回来,马有欣叫住她。
悦然进到厨房里倒水喝。等她出来,又去洗脸。马有欣堵住门,黑着脸:“跟你说话呐!”
“什么?”悦然板着脸说,“我忙着呢,还要洗衣服……整天给你做饭……下午公司有直播。”
马有欣抓住她胳膊,她尖叫一声,狠狠瞪他:“怎么啦?”
马有欣缩回了手:“打赏到哪儿去了?”
“什么,打赏?”
马有欣气得打个喷嚏,他指着悦然的鼻子:“你根本不会撒谎,看看你,看看你。”
悦然灰了脸,两只手身前身后抹,像个愚蠢的乡下姑娘。
“你别碰我的号了,以后我自己管。听到了吧?”
“啊?!噢!你加班忙不过来的时候,求着我帮忙。这会儿?要不是我,要不是我……”她憋红了脸。
马有欣有点不忍心了:“可你看看,最近那么多退订,还不是你搞的?你越搞越砸,晓得吧!”
悦然脸上的汗毛闪闪发光,她不说话了,这表示她在想别的招儿。马有欣还从没看她这样,可他不愿认输。他进了卧室,关上门,躺在床上想:读者是不是审美疲劳了?写写情感文章吧?男女吵架,在吵架中领悟生活……标题呢,标题呢,标题很重要。
门外一阵霹雳哐当的声响,不像是开洗衣机,倒像有人砸锅卖铁。马有欣开门一看,悦然正拼力想把冰箱往外拖。
“你疯了?”
“这地儿我付了房租的,没白住!从今以后我睡客厅。冰箱是我搬来的,你也别用。”
“拉倒。”马有欣回到卧室,一屁股坐下来。当初怎么看上她的?头一次见面也像模像样,谁知道情商这么差,脑袋也不灵光。
“你太没良心,我恨你!分手吧!”她在门外喊。
从那以后悦然常把分手挂在嘴上。马有欣置之不理,想想他还需要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公众号怎么也得有个副手照看,目前还雇不起团队。凭良心说,悦然做得还过得去。打赏的钱没多少,她要转走也就转走了,何况从没给过她报酬,那只包儿……好像也忘了买。
悦然在闹腾了一个礼拜以后,终于在他的央求下搬回了卧室。为了讨好她,那天晚上马有欣格外卖力,他甚至觉得自己爱上了她。
三个月后马有欣升了职——顶头上司忽然辞职了,马有欣被点名代理。虽然是代理,工资也长了一万多。这可真是喜出望外。正逢悦然过生日,马有欣想领着姑娘去吃法式龙虾尾。悦然却说只想吃麻辣火锅。倒省钱了。两人一人一只小火锅,热乎乎的锅里煮着肥牛片和鲜火腿。满满一口啤酒,马有欣说自己该减肥了,肚腩都出来了。我才三十三岁,他也不知叹着啥。
“我二十八岁了。”她提醒他。
马有欣嚼着肥牛吃得酣畅,见悦然隔着火锅盯看他。“看我做啥?”
“你说,我好看吗?”
“你?!”他笑了一声,“好看。”
悦然难过地看着他,低头嚼菜:“你从来没说过。”
“那是你记性不好。”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抬起头来,“哎,你有没想过……你有没想过……”
他捞了一块鲜牛肚,低头猛吃。
“……你有没想过……结婚?”
他差点呛住,赶紧喝了一口啤酒,干笑一下:“想那么远干什么?”他隔着咕噜咕噜的小火锅,想用眼光逼退她,她却说:“到了一定时间,也该想想了吧。”
他一惊,该不会怀孕了?“你……不会有啥状况?”
悦然紧紧盯着他:“我要是怀孕了呢?”
“你可别吓我。”
悦然发出一阵干枯的笑声,一面笑一面抹嘴。
马有欣心中一震一荡:“没有吧,那就好,那就好。咱们还年轻,想那么远干什么?现在这样不是挺好?你看,以前你上班路上花一个半小时,现在省了半个多小时。这样就挺好。是吧。”
“我付你房租,你不是也省了?”
“噢,那,不给也行吧。哎,你好几个月没给了吧。”
悦然又问他:“那我们就这么着?”
马有欣有点不耐烦了,耷下脸说:“这样挺好的。变了倒不好了。”
“你要是遇见更好的女生呢?”
“——没有,哪有什么更好的女生?你很好啦!”眼前浮现出女神的长腿,他哧溜又喝了口酒。
“你不觉得我对你付出很多吗?”悦然又问。
马有欣让她赶紧吃菜,又张罗着跟服务员要了一份奶昔。
趁着悦然还没问下个问题,他说:“最近我不太舒服,有点犯老毛病,唉。”他忽然发现右手腕上的调节器不见了。“你看你看,今天没戴小白,怪不得哪儿不得劲儿……我给你说吧。咱们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把这点击率搞上去。最高的时候,一篇文章三十万也有吧?想想,想想!”
悦然冷酷地说:“那都是好久以前了,现在也就三千。”
马有欣气得有点结巴:“哎呀,不是这么说的!你看……《使我抑郁的是……赢者通吃……这个赢者通吃的时代》,早过万了。这篇文章才推送,过上一个礼拜看,回来就十万了!”
“遇到瓶颈了。”她自顾自说。
“超过十万,就是滚雪球了,五十万不难。现在打赏的少,越来越抠门了,还得靠广告……流量这东西,有时很难捉摸啊。”他拍着大腿,“不怕,咱们走到这一步,过了成长期了,现在固粉吧,这里面也有技巧和心理学、营销学,这些怎么应用的问题。”此处停顿,等待悦然崇拜的目光,然而没有。“爆款文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对吧?还有,发文的时候小心点,发出去之前给我看看,啊。”他好言好语地说。下面一句就泄了气:“真特么太难了,哪天才能出头啊。”
马有欣的代理领导只做了三天,忽然空降新的顶头上司。而且,他发现亲爱的小白失踪了,是那天吃火锅的时候丢的,还是更早?以前他睡觉不卸,洗澡有时候也忘了摘,反正是防水的嘛。
接下来他意识到,悦然也失踪了。
那天早晨他没听见她起床晨跑做饭的声音。他意识到,她是不是昨晚没回来?整夜加班?离家出走?这是为哪般?昨晚上他刚写完一篇新文章,感觉不错,急不可待地等她排版,再搞篇十万加。可她从前天晚上开始就没出现,手机不接,微信也不回。
然后忽然间,她发了几十条微信留言。
——我可知道你想什么了。
他正要骂她神经病。她發了一张照片,这不是他的调节器小白吗?什么意思,她偷走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医生可是我表哥,你没有秘密,哈哈,一切思想都在监控之下。
——表面一套,心里一套!伪君子!人渣!
——我再不给你当奴隶了,你光想利用我,死去吧!
…………
苏为真赶紧把门关好:“别急,啊,别急。你的调节器丢了,咱们再配一只给你,免费的。”
马有欣脖子上起筋,连着嚷嚷:“吴悦然是你表妹,你把我的隐私透露给她了?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苏医生腼腆地笑:“别太激动,我没有,绝对没有。”
“她吴悦然说知道我在想什么,怎么回事?你们监控我啊?这还有没有王法了,你有职业道德吗?”他总归不懂,那些电脑屏幕中的灰点、红点和黄点,怎么能代表他的想法?又怎么被读出来?但他不能直接问,那样显得很笨。
苏医生善解人意地说:“小马,是这样的,我们采用人工智能的技术对脑电波信号进行分析,看看能不能把它转化成语言信息。这是我们试验的一部分。不过,我绝对没有泄露你的资料给任何人。我向你保证。”
“吴悦然,你是她表哥,是不是?”
“我没做任何违背职业道德的事。”苏医生又说,“女人的话不能信。”
“我要去告你!”马有欣的声音都变了,“我去你们领导那儿告你!”
苏医生脸色一沉,斩钉截铁道:“这是领导同意的。除了神经生理学的治疗,我们也在做一些心理学研究……你签的术前同意表,都写在上面了。”
“我没看到!”
“哦,那我给你找出来啊。”苏为真慢悠悠地在电脑里搜索,“我给你找出来。”
这竟然是真的,马有欣很想哭:“怎么能给你表妹知道?她偷走了小白,偷看了我的想法!”
“这个嘛——”苏为真沉吟片刻,“可能是误会,误会……也许,她通过其他方式破解了信号传输的编码,也不一定……你跟她谈谈吧。女人嘛,过几天就好了。她也有情绪问题。你们是同病相怜,是吧,有什么好好说吧。”
马有欣笃定苏为真在糊弄他。吴悦然,就她那笨笨的样儿,能破解什么?苏为真还在说:“找找她,有误会解释掉就好了嘛。”
“我上哪儿找她去!再不想见她!贱人!特么工作都辞了。这个狠女人……我真是悔不当初啊!”马有欣说不下去了,憋了一大口气。
苏医生认真地看他,正色说:“我看你症状不太好啊,我们给你升级调节器吧。”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淡蓝色的手表,“这只效果更好,很快可以设置好。不过大脑皮层的电极也要更新一下。”他捣鼓了一阵,递给他,说:“你要是很在意的话,咱们再签个合同,百分百保密。我向你保证,再也不会出现那种状况,啊?”
马有欣更加青筋暴露:“太晚了!!渣女,她把公众号全删了。”
“什么,什么公众号啊?”
马有欣眼睛瞪得溜圆:“销号了!我辛辛苦苦一年多,十万订阅,多少爆款文!!!她给我销号了!!!我都想宰了她!”
蓝色调节器嘀嘀响了,苏医生忙说:“别急,别急。嗯……你现在这个状况,最好先调到三级。以后可以调低……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很快就起效了,都会好起来的,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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