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澄的诗

胡澄

乡村暮色

我用手机捕捉

青绿、灰蓝、粉灰

土褐、墨绿、蓝紫……

随便朝哪个方向看去

她轻纱般变幻着的层次

那么鲜活

又谧静

古老的暮色下

崭新的村庄，白墙青瓦

尚有父辈们坚守

鸡鸣寂寥

播种机和收割机轰响

某种快速的消逝和快速的滋生

如两列相向的动车

在时代的轨道上，倏然位移

田野

野田怀抱的不仅仅是庄稼

一脚踩下去，数以万计的小昆虫嗡嗡嘤嘤

脚底之下，蚯蚓扭动身躯

奋力抵抗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

野田的焦渴，也不仅仅

叶子枯萎、花朵焦黄

或许

只有造物主的耳朵

才能听得见万千生命的哀嚎

一场雨的仁慈

我们无法评估它

野田里的宇宙

有大数据无法完成的千丝万缕

白鹭

在村庄上空盘旋

黄昏散步的人驻足仰望

时而，白鹭成群落在河边墨玉般的树冠上

远远看去

像是树梢开出了广玉兰

飞翔的广玉兰

在粉色的霞光中

有时，孤只白鹭，自葱郁的稻田中央

腾空而起

从我失神的凝望中

拉开广阔的心际线

而当耕地的拖拉机突突突地轰鸣

成群的白鹭不约而同地

落入田中

父亲说：“它们与农人一样，也为稻粱谋”

麻雀

沉寂的村庄有麻雀的心跳

曙光尚未照临瓦脊

麻雀的歌声已围庐四起

白鹇生活在雪线区

居于雪线之上

觅食于雪线之下

它的居所须得匹配上它的羽毛

麻雀不嫌棄人间

它们居于房檐下、草丛中

愿卑微的麻雀

安于自己小小的肺腑

永远不去慕羡白鹇和锦鸡的羽毛

泥土

泥土不动声色

你看不见一根脐带怎样输送血液

但整日与它打交道的父亲知道：

今年丰产的豇豆地

明年不能再种了

因为泥土已经极尽所能

再也拿不出那么多的蛋白质

一个婴儿是否回输过胎盘呢

去年水稻高产的田地

父亲种上了红花草

父亲说：种红花草

不为收成

是为回馈泥土，给泥土补身

树下听蝉鸣

它用自己的胸腔

制造了山峦起伏的声浪

在夏日上空。

持续的高亢只是

造物主在它体内设置了一个

生产荷尔蒙的密码。

无法逾越。

它的鸣叫是饥饿和孤独的和弦。

渴望捕获雌性，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不明白这是造物主的伎俩

一切的努力和挣扎

都只是永恒弦上的瞬时音符。

另一棵树上，一只鸣蝉

以它的空壳提示我：归空

然后，空也放下。

融入

密林与密林之间剪出

一小片空隙

波光如镜

从镜面望去

绿色的层云绸缎般

蝴蝶的影子落在我的影子中

蝴蝶的影子飞出我的影子的胸口

永远地融在了繁茂的绿荫中

而在另一些时光里

我的自我也曾融于萧瑟的大地和广远的苍穹

父亲老了

不得不放下锄头

父亲饭后坐在檐下望天

但他的眼神告诉我

他其实没望什么

暮色加深

他知道该上床了

如此而已

有时，白鹭飞过树梢

父亲看见了，露出些许微笑

父亲一辈子未知灵魂

不问生死

大限临近，他本能地恐惧病痛

大限进一步临近

他的沉默里掩藏着难言的恐惧，和

不知所终、不知所往的怅惘

笑容里的祖母

印在杂志的封面上

脱光牙齿的容颜

有秋风扫荡后天空的明净

祖母面对我们时

笑容一圈圈荡漾过来

波及我们的心房

她的涟漪与我们的涟漪

组合成不可思议的

清澈的池塘，光波与

水波互荡的涟漪

祖母将黑暗转向光亮的全部历程

深藏，那黄连和苦楝的日子

仿佛不存在过

岁月尽头，劫波渡尽

祖母的眼眸秋水明净

霞光里夕阳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