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鲁德(小小说)
2024-03-19俞生辉
俞生辉
就在昨天,在弹簧床的夹层里,我找到了已经消失九十三天的身份证,不用想,这绝对是拉鲁德的杰作。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正如那张身份证上写明的出生年月后的所有日子里,拉鲁德总会把我的东西藏起来,每当我费尽心思去寻找,反而怎么也找不到。
你是否也会这样?在昨天那样的日子里,下着大雨,空气潮湿凝滞,肌体的神经与感官异常敏感与集中。我会注意到墙面上的镜子向左偏移了至少五度,我会计算出这是大雨的第五天,我会想起身份证上的那张照片拍摄于十九岁那年的生日。
前一段时间,我出门喝酒,找陌生人聊天。一旦对方好奇我,问我,说说你吧。我就会开始说拉鲁德的故事,说到一半,不管对方喝了多少,准会丧失耐心,不耐烦地听下去,突然起身离座。
只有两个人相信我的故事,一个是男人,另一个是女人,今天就坐在我的面前。
“你真的想听我的故事吗?——你知道拉鲁德吗?——没错就是拉鲁德,拉开的拉,齐鲁大地的鲁,德国的德,是不是听起来像外国人的名字?他就在我的生活里,存在了很多年。通常情况下,我看不见,也摸不着。极少数的情况下,我会看见他——我必须跟你说实话,在我十九岁之前,我也只看见过他两次。”
有机会的话,你可以贴着一面镜子看,问他:“你是谁?”我的答复是:“拉鲁德。”镜子里的人没有开口,但你会得到答复,一个实实在在出现的声音。每一个毛孔放大,不用立起汗毛,去感受。
有一天我在校园的操场上,意识到拉鲁德在教学楼的楼顶注视着我,那里有一个人,但谁也不相信。他就在床底,在柜子里。当你的目光注视着那个物体,你就一定会感受到,我也一定会知道有拉鲁德的存在。
现在不如停止阅读,闭上眼睛,回想你的记忆里,是不是会有一天走在路上,身后传来不知名的脚步声,或是有人穿过你的身体?
没有吗?你一定只是忘了。
“现在把话题回到我第一次见到拉鲁德的那天,他在母猪生崽的那天出现与消失。在我进门的一个瞬间,我看见了他——母猪生下了二十三头小猪,它们似乎对拉鲁德碰触过的那几个乳头尤为感兴趣,最先死掉的是那几只永远吃不上奶的,紧接着死掉的是吃过那几只乳头里的奶最多的,陆陆续续,没出十天,我爷每天清早把死掉的猪崽丢进家门前的河里,扑通一声,尸体沉下去又浮上来,最后全都漂走。医生的解释是生了病,我不相信。这只是拉鲁德干过的坏事——我原先对这件事并没有想法,只是随着凝重的氛围,不再在饭桌上嘻嘻哈哈。当最后一头猪崽被丢进水里,我沉着脸,听见了笑。我爷没笑,奶也没笑。那肯定是拉鲁德在笑。”
到现在,你可能认为,拉鲁德只是一个魅影,是我不切实际的想象。也许你也有过同样的经历,但是你现在活得好好的,他根本不会影响你的生活。拉鲁德对我的人生而言并不一样。
“我的人生因为拉鲁德产生了巨变。我可以跟你说,我第二次见到拉鲁德是在十六岁,我那时喜欢一个姑娘。我得描述一下那双眼睛,就像你的眼睛一样,很大,很好看,当然,你得原谅我,我是一个先入为主的人,她的眼睛对我而言更加迷人——我在许多没有递出的信里写过:我好像在那里见过你,在梦里,在上辈子,或者是在平行的空间里——你知道的,当一个小男孩被一双眼睛吸引,那这个男孩的目光会全部坠入那个女孩的身体里。”
读者朋友,如果您是一位女性,在那个年纪的时候,有没有体会到过那种目光?冰冷包裹着炽热,专注却又在你注意到的时候漫不经心?那个你根本不认识的男孩,早已把你观察了一千遍,在他的记忆里会产生一幅连环画,画面中的你一点点地变化,头发变长又变短。他甚至知道你家的地址、你的出生年月,你的喜好,你的脾气。你对他,只有一无所知。
“我就是这么一个男孩。我计划好了在暑期到来的最后一场典礼上当众表白,在那天,我坐在人群里,时间流逝,汗水滴落,木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我只敢尾随着她,走过一团团树荫,拐进那片住户区,走到第三排往里过一处垃圾堆放点——换作从前,我一到垃圾堆便转向左侧的小路快步逃离。只有那天,我走过了垃圾堆,我想要干吗?我自己也不清楚——接下来我说的都是事实,我只是叫住了女孩的名字,她转过头看我,我们中间隔有一栋屋子阴影的距离——然后拉鲁德就再次出现了。所有人都觉得我在骗人,我在狡辩,就连那个女孩都认定我是凶手——明明是拉鲁德干的,我那天站在阳光下,看见拉鲁德从阴影里冲出来,摁住那个女孩,她夏季校服的领口被拉鲁德拉开。我可以清楚看见那精致的,粉粉的身体的一部分,在这时,我跑过去给了拉鲁德一拳,打在后脑勺,他尖叫着消失了——你也会觉得我是凶手吗?你会相信我档案里那些无力的文字吗?我告诉你,这都是拉鲁德干的事情,却被人们强加在我的身上。”
朋友,你也可以不相信我的叙述。我想说的是,拉鲁德真的影响了我的人生。那个女孩也不会添油加醋说是我吮吸她的身体。关于那天,很清楚,拉鲁德拉开她的衣服之后,我阻止了他。我恨透了拉鲁德,但我不会把无端的罪名强加在他的头上,我是一个有原则的人。
“你居然也会相信我的话,如果你觉得我的描述完全真实可靠,不如现在点点头——上一个相信我的人是一个男人,再上一个是我奶,我奶闹了三天,我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孩子还小呢——我奶已经死了,上一个男人的名字叫阙明,他也相信拉鲁德的存在,也相信都是拉鲁德干的事情——好吧,就在三个月前的这个时间,他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
当一个几乎被所有人认为是坏蛋与神经病的人,被人突然地相信与理解,你觉得这个故事会有什么样的走向?两个男人成为挚友?我爱上了他?那么动作会是什么?在他相信我的那天,我们完成一次醉生梦死的做爱?如果你的猜想是后半段,那么恭喜你,猜对了一半。那天半夜,我的身体贴着卫生间的瓷砖保持静止,我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一双与那个十六岁的女孩类似的眼睛,一张早熟的面孔,一具新鲜却有着苍老痕迹的躯体,一团含苞欲放的生命体。三十七分钟后,我听到一个声音:“你到底是谁?”
“你会好奇两个男人是什么感受吗——就在我的出租房里,窗外飘着小雨。他沉闷的第一声,顺带着窗外突然的闪烁,亮透了整个房间——只不过是一些形容词:精致的,破碎的,拼尽全力的,忘乎所以的,漫长的——也不过是些名词:肌肉,床单,肉体,灵魂,过程——就在那天之后,他不见了。我不应该沉默这么久。你问我,拉鲁德呢?为什么不说他了呢——我说出来你也不会信。”
一个你可以卸下所有防备,展现出所有弱点的人,你准备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就像拉魯德一样从人间蒸发,不同的是,那个人是彻底烟消云散在你的生活里。他只是一阵暴风雨、一场台风、一次灾难。没有地址,没有联系方式,只有一张成熟面孔的记忆。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拉鲁德没有消失,他一直存在,从那天之后更加具体,更加能够感受到——就在我肚子里,准确而言在盆骨的位置,在一个男性的子宫里一天天地成长——你听我说,我每天都能感受得到他所占我身体的比例在增加,质量在变化——有一段时间里,我天天恶心,呕吐,不喜欢吃酸也不喜欢吃辣。你说,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你不用这么快地否定我。一个男人怀上了一个叫拉鲁德的孩子,这难道就是不合理的存在——来吧,我会给你展现出证据——往我这边过来,你听,你摸摸看……”
那天的酒馆里的监控将记录下一切:在靠墙的位置,暖黄色的灯光底下,一位长发的女人将耳朵贴向那位坐在她对面的男人的肚子,聆听了三十秒。男人脱掉上衣,女人的手触摸到男人胸部。此刻应该将画面放大,聚焦到乳头的位置,两滴淡黄色的液体从男人的身体里流了出来。那天监控还会记录下这篇文章里女人唯一的话语:“在十六岁那年,我就相信那不是你。”
责编: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