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高楼之:一场演练(非虚构)
2024-03-19彤子
彤子
1
那辆混凝土搅拌车进入工地后,停在工地的入口处,鼓囊囊的滚筒不断地滚动着,混凝土在滚筒里隆隆地呼叫,漏斗在呼叫声中不停地喷出灰黑的混凝土。张楚艳用力推动着漏斗,随着飞溅的混凝土泥浆转动起来,泥浆很快糊了她的衣服和帽子,眉目也逐渐不清。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相信,那么瘦小的身体里,居然拥有那么丰沛的力量。要不是因为今年的安全月活动要在昊天城项目举办,我也没有机会留意到张楚艳。
建筑工地上,习以为常的是雌雄不分,包括我在内,跟我合作时间长了的同事,经常拿我打趣,从没把你当女人看,你就是一哥们。我不晓得这是赞还是贬,从个人的角度,心里还是有点儿酸涩的,我明明是个女人啊!是女人就希望得到呵护和宠爱的,哥们?姐真不喜欢。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社会,女性生存的空间这么狭窄,如果女性还把自己锁在传统定位上,那么,定然活得生不如死。诚然,我是不愿意过生不如死的日子的。我猜,张楚艳也不愿意吧?她的身体灵活而充满力量,跟随着泥浆漏斗转动,地面上逐渐包裹上一层灰蓝的包浆,她的身体逐渐跟包浆混为一色,若不是仍在转动,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漏斗前还有一个人。
我静静地看着她,淼城从不缺阳光,清早,阳光已经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几个戴着蓝色安全帽的工人在人脸识别机前刷脸进了工地,看到张楚艷一个人顽固地推着漏斗,工人脱口而出:“操,这娘们。”其中两个工人踩进混凝土包浆里,与张楚艳一起推漏斗,剩下的拿起振动棒,配合平整已经浇筑好的地面。搅拌车上的滚筒隆隆地转动着,所有人和物都那样忙碌。这几个戴蓝色安全帽的工人,应是张楚艳班组的,他们走进来时,我以为他们会骂张楚艳吃饱撑的,毕竟张楚艳推着灌浆漏斗浇筑的这片空地,是我的额外要求,不是他们班组负责的范围,与他们承包的工程量没任何关联。
为了能把安全月的应急救援示范演练做好,我要求昊天城工地将工地入口的地面重新硬底化一次,原来的硬底化,已经被每天进出的大型重载车压得坑坑洼洼。项目经理何华对承办安全月活动这事儿非常配合,这两天都颠颠地跟着我后面说:“蔡姐,厄们区滴安全月主题活动,厄们昊天城肯定全力支持,全力配合,毫无保留滴,你需要厄做些啥活儿,径直地说哈,甭给厄客气撒。”
我便指着脚下的地面说:“这路面,赶紧铺好了,安全月活动,得要有个安全的样子啊,你看,这样坑坑洼洼的,工人走过,不小心拐到脚,就麻烦了。”
“是是是,蔡姐您批评得对,厄这就叫人弄撒!”何华很狗腿地答应着,回身拿着对讲器叫人。
在我的印象中,矼工都是五大六粗的糙汉子,谁承想,在建高层上,跑下来了一个小个子。这小个子戴着蓝色的安全帽,穿着的反光衣都被泥浆浆得没了反光功能了,远看以为是个瘦小的男人,走近了,才发现,原来胸前还有一点儿弧形的。奶奶的,这何华怎么那么喜欢找女工啊!我敲一下何华的安全帽:“你小子,专门找女人给你做事,是女人工资低一点,还是女人好控制一点啊?”
何华摸着安全帽,委屈地说:“蔡姐,哪能啊!厄这里可是男女平等滴撒,张楚艳都做了十几二十年混凝土工了撒!资格深得很,厄可莫得控制她撒,不信,你问她撒。”
我转头望向刚从楼上下来的女工,安全帽和反光衣上的混凝土浆还没完全凝固,在接何华的信息前,她应该在浇筑混凝土做天面。张楚艳很瘦,铁杆一样,和之前做架子工的程有银差不多,浑身上下刮不出多余的肉,但她比程有银年轻,五官清秀,眼睛不大,却闪着亮光。建筑工地上的女人,胖的没几个,佟四嫂是搞饭堂的,自然例外。被泥浆浆实了的反光衣,更让张楚艳雌雄难辨。
何华指着靠近工地入口的洗车槽四周,一点点地吩咐张楚艳,要这样铺那样倒,郑重其事的。我暗里观察,张楚艳目光随着何华的手指转了一圈,似乎也度量了一圈,便将所需要做的事情和需要的材料都了然了,点点头,说句晓得了撒,扶一下安全帽又往楼层里走。
我忍不住跟上去,在工地走了那么多年,对这些建筑女工大体上还是有点认知的,她们一般话不多,极沉默,都偏于埋头苦干。终日超强度的劳作,几乎剥夺了她们语言表达的欲望。我知道我若不主动靠近,她和她们都是很难跟我说上一句话。
何华看到我跟进去,知道我又犯了好奇心,急得拉住我说:“蔡姐,上面正倒混凝土嘞,模板下面全都是泥浆水,你就莫上去撒,会溅一身水泥浆的滴撒!”
我笑着说不怕不怕,做工地的谁还没被水泥浆溅过呢?
何华直跺脚,张楚艳进入的是一座在建的高层建筑,密护网都被水泥浆和灰尘糊得看不到绿色了,踢脚板也七零八落,看来这段时间挺赶进度的,文明施工全忽略了。也理解,雷雨台风季节马上要到,项目都想赶在雨季之前,把天面赶出来。何华当然害怕我在他工地上晃,怕我会晃些什么事情出来。他急得拉着我说:“姐,上面正赶着进度,乱死了嘞,还是跟厄回办公室坐一下,厄们谈谈安全月活动的布置和演练的具体方案好莫撒?”
这何华,真能抓重点啊,我停下脚步,但仍不甘心地望着张楚艳逐渐隐入密护网的身影。
回到何华办公室坐下,何华颠着屁股斟茶倒水,笑嘿嘿地说:“蔡姐,听说搞安全示范工地,能给厄们公司加诚信分滴,是么撒?”
我说:“你小子先把工地搞好再谈加分呀!你自己上去看看,那些外架,那些临边防护,哪里有一点儿安全示范的样子啊?合格都给不了你撒!”
“姐,您都学厄们说话了撒!”
何华又嘿嘿笑,这油头粉脸的小子,笑起来的确很招人,我忍不住也笑一下,敲着他的安全帽说:“赶紧的,重新硬底化一下工地的出入口,把外架的网也换掉了,临边防护全部都装起来,该固定的固定,该翻新的翻新,该清洗的清洗,别给姐整虚的。”
“得嘞,姐,这都算啥事?三天内,厄保证都给您弄好撒!”
何华把茶水递过来,我接了往窗外看。这些天我一直都在伤脑筋,搞了那么多年的安全月应急预案演练,高坠、基坑坍塌、高层起火、触电、物体打击……各种各样的安全生产事故,我都模拟导演过了,今年做哪种安全生产事故模拟合适呢?在张楚艳出现之前,我心里还没有概念,而现在,张楚艳似乎触动了我。何华把手在我眼前晃,叫着:“蔡姐,姐,姐。你又发愣了撒!老毛病啊!”
我回过神来,说:“何华,我想好了,今年我们就模拟注浆过程中发生模板坍塌,如何?”
“莫好!姐!”
何华跳起来,连连反对,叫着姑奶奶,要我立马改变主意。可我性子拧是整个淼城建筑界都知道的,决定了的事情怎么会那么轻易去改变呢?我看着上蹿下跳的何华,只笑不说。
我是理解何华的,作为昊天城项目的主要负责人,承担着整个项目的安全运作,责任和压力比山还重。本来扯呼扯呼地与往些年一样,随便弄个高坠或物体打击,找几个工人模拟一下,调几台消防车和急救车过来走走过场,那就完事了。但注浆过程的模板坍塌可不好弄,首先是要足够开阔的场地,预先搭设好建筑体与模板,还要调动搅拌车和天泵过来协助作业,光这两点,从搭设到安全再到材料准备等方面看,都是难度挺大的,还要砼工、钢筋工、模板工,各个班组的工人配合,这样调动起来,费人费力费材。万一在彩排的过程中,模板坍塌下来,真的伤了人,后果更加严重。
何华都快给我气死了:“么演练莫好搞,非要搞这个,蔡姐,您这是为难兄弟厄撒!”
我拍拍他的肩安慰:“没事的兄弟,有问题,姐跟你一起扛,从今天开始,姐天天来项目盯着,演练必须要在安全可控的范围内进行的。”
何华整个脸垮下去:“姐,天天来盯就莫必要了撒!”
这小子,又想要做示范工地,又想赶进度,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
“赶紧给我项目的平面布置图,我还要回去出方案呢!”我放下水杯,拿起安全帽走人。
2
说好三天后,就是三天后。第三天,天刚亮,我就爬起来,骑上共享自行车到昊天城项目。骑车的途中,太阳还没出来,我以为自己很早了,但到了工地,才发现与工地的工人比,我永远都不可能是最早的。
张楚艳已经在推注浆漏斗了,别看这个女人个子瘦小,不吭声的,但执行力还是非常强的,前几天何华吩咐她平整好工地出入口这一片地面,今天就开始行动了。我猜她是想在正式上班之前,先把这一部分额外的工作完成了,所以才那么早就闷声不哼地干活。这女人,又是一个拼命三娘啊!
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加一层混凝土,把地面抹平整就可以,正常来说,只需要振动器将平面抖平整,基本可以合格的,毕竟只是做一个安全生产月的示范而已,观摩活动只有一天时间,只要这地面能保证在演练观摩这一天,是平整可观的,就行了。
太阳已出来了,一出阳光就热。滚筒里吐出来的混凝土,很快把凹凸不平的地面填平整了,连凹槽都用不上。几个工人也麻利地将地面磨平了,有人出去拿来警戒线,把刚浇筑的地面部分警戒起来,插上警示牌子。几个工人认为都搞好了,擦擦额头的汗,黑脸上都荡着灿烂的笑容,在阳光下,这些笑容很治愈。
可下一刻,他们不笑了,因为,张楚艳居然拿了水平仪过来,一个高瘦的工人忍不住叽叽呱呱地叫起来:“做么事撒!屁大点地方,莫是达莫到标准,还重新抹了撒?”
张楚艳摆摆手,没理会这个高瘦工人的叫唤,蹲下来,认真进行测量。我看着这个浑身上下,全被水泥浆包裹着的女人,一时间分不清楚,她这是专门做给我看的,还是她平常就是这样子。
几个工人最终还是屈服在张楚艳的指挥下,推着漏斗,补了几处不够平整的位置,居然没有破口大骂,看来,她平常就是这样子的。
一切弄好后,太阳已经散发出强大的热量了,在广东,只要不下雨,四月也能热得奓毛。几个工人抬头看了看太阳,骂骂咧咧地走进建筑体里面,這么一捣弄,工人们耽误了一小上午的工作,能不骂人吗?或许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何华前几天给他们班组下的任务呢,在工地上,不同的工种,分不同的班组,工人一般都只受班组长的管控,至于项目经理,表面上是全面负责项目的管理,但工人大多数连他是谁都分不清的。工人们可能也不知道,刚刚操作的这一块地面,算不算进他们一天的工作量里?工人是按工程量算薪酬的,砼工的人工都是按浇筑混凝土的立方数来算的。
张楚艳扛着水平仪走在最后面,她走得很干脆,像没有看见我一样,或许是对我视而不见吧,毕竟,在工地上,大多数工人都认为我这种戴着专家帽子,在晃来晃去的人,都是不安好心专门找茬的。
你装看不到我,我非要让你看到。反正我的拧,也是有名的。我跟着张楚艳走进前面的一栋在建高层里,我四下张望了一下,前几天缺失了的踢脚板和破掉的密护网,全都补上了。何华还是有点执行力的啊!
前几天张楚艳也是从这栋楼里走出来的,今天早上,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就有好几辆滚筒车开进工地来了,可见这一栋楼,正在浇筑天面。何华肯定猜到,既然我已经定了在他们工地做安全演练示范工地,一定会不定时过来查看的,相处了四五年,这小子真的把我的性子都摸透了。瞧瞧眼前,这整齐干净的挂网,这几天肯定花了不少心思去冲洗和修补了。
但何华这小子也精明,并没因项目要做安全示范演练而耽搁生产,这段时间天气好,把天面赶紧做出来,雨季来了,烦恼就少一些。在工地上,做基坑和天面,都害怕雨季。
建筑体里面,密密匝匝全是杂乱堆放的废模板和木方,还有零散的钉子和水泥块。我皱皱眉头,心里想,外面漂亮了,里面却见不得人,一会得让何华叫人来清理一下。还想着,张楚艳突然回头对我说:“这都是昨晚从上面拆下来的,还莫来得及搬走撒!”
我尴尬地笑笑,这女人不得了,一眼看出我心中所想。我的确只看到了满地的乱象,却没有考虑到,昨晚到现在,这栋楼都正在赶着浇筑天面,在浇筑天面之前,前一层肯定是先拆模的。今天我天刚亮就到工地了,工地的杂工可能还在外围清理,没有过来清理这里的废模板。
昊天城项目现在已经做到第三期了,前面两期都是使用室外施工升降梯和塔吊进行杂物重物运送的,但因为三期要做两栋超高层,施工方引进了两台井道施工电梯。这种井道施工电梯不仅能减少耗能,提升速度,还安全环保,尽管安装费用贵一点,但长远来说,却是省时省钱的,现在逐渐被大型的房产项目接受使用。这是淼城第一个引进井道施工电梯的项目,我也想趁安全月的机会,组织区内所有建筑项目的负责人过来看看。
和张楚艳一起走进井道施工电梯,电梯飞快地上升,速度已与普通客梯没什么区别了。井道施工电梯是利用井壁承重,在主体施工到七层以上才开始安装使用,可直达地下室,并随着主体高度进行提升。提升轮轴的契合特别好,没有任何咔咔的不协调的声音。我盯着井道施工电梯看了一会,回头看张楚艳时,电梯已将我们带到十六层。张楚艳走出电梯,回头给我按着梯门,我一阵惭愧,这应该是我该做的动作,她还扛着工具呢。
3
这两年,建协招了几个新人,有了他们帮忙带专家巡查工地,我减少了巡查工地。这段时间几乎没来昊天城,好像眨眼间,它的三期都建了一半了,盖完第三期,昊天城项目算是全部完成。历时五年,淼城中心城区最大的楼盘,完满竣工。
湾区板块提了好几年,或许昊天城的建成,也预兆着淼城的湾区都市时代要在此拉开帷幕。事实上,地铁已在淼城区域内进行招标,广佛早已同城,其中一个地铁出口,设在昊天城边上,交通非常便利,占尽了地理优势,因而,这几年昊天城的销售都非常火爆,现在一二期的入住率也非常高,前期开放的部分商业区,商业活动很活跃,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推出后,作为淼城建筑一线的工人之一,我也深切感受到时代的转变,建设项目随着湾区观念的扩展而扩展,这两年,新立项的公建项目多了很多,很多名校名医院都引进淼城了,对于淼城人民来说,祸福如何留给历史来评判,但在当前,生活便利与生活质量的提升,是肉眼可见的。
十六层的楼面竟然一点都不凌乱,清理得挺干净的,这倒让我有点儿惊讶。在我印象中,何华管理的项目,都很不地道的,这家伙,最大的能耐便是忽悠了,一二期施工时,总是忽悠,害我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在这个工地上,可工地的管理,还是得过且过的凌乱。难道真的是因为前几天,我跟他定了在他们项目搞安全生产示范演练,他马上调集人手过来清理了?这小子会那么自觉吗?
我疑惑着,张楚艳径直走在我前面,似乎有后眼般,说:“蔡工,莫用看了嘞,现在基本能做一层清一层的,一会上去十七层,刚拆了模,就莫那么干净撒!”
可这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呀。之前我过来检查,别说拆模后的下一层了,下三层四层,都还是没地方下脚的。回头我定要问问何华。
张楚艳已经走到楼梯口,往上攀爬了。这层刚拆模不久,上人梯还没来得及做防护栏杆,步级都是用木方钉的,还好,木方钉得比较稳固,我用手扳了一下,木方纹丝不动。哟哟,何华这回是开窍了啊!
我啧啧地夸了句,张楚艳先把水平仪递了上去,回头来拉我。我有点不好意思,形体上,她比我纤细多了,这么瘦小的人,怎么拉得动形体膘壮的我啊!
结果还是我小看了张楚艳,我的手刚伸上去,一股巨大的力量便把我提了起来,我膘壮的身躯一下被提到十七层上。我倒吸口凉气,果然,可以独自推着注浆漏斗转圈的女人,真不能小瞧了啊!
站在楼面,定睛一看,十七层四周乱七八糟的,刚拆下来的模板和木方堆得到处都是,张楚艳指指顶上一层说:“再上一层是昨晚才注浆滴,还滴着水撒,你要看么?”
我眯着眼睛,从她手指所指的方向看上去,一缕阳光刚好从楼梯口处投入来,打在张楚艳的身上,恍惚间,举着手的她,像是顶天立地的。莫不成又是一个夏双甜?我再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女人,安全帽依稀还看出是蓝色的,反光衣被浆得几乎没了橙色,脚上套着的水鞋还挂着泥浆,身材修长干瘦,脸色偏黑,还粘着水泥浆,脸上没有笑容,表情严肃的,水泥浆将她的皮肤拉得有点紧,感觉很干燥的样子。
我猜想她平常就很少笑容,应该是那种不苟言笑的女人。可就在我胡乱猜想的时候,张楚艳居然笑了,然而,她笑得真不好看,脸部的肌肉很勉强地扯了扯,像被什么东西硬拉了一下,扯动得异常生硬,干了的水泥屑,唰唰地抖了下来。
她问:“蔡工,也莫得每次都挑刺是么类?厄们工地也有好的方面,是么类?”
我连忙答:“是的撒是的撒!”
张楚艳说得没错,起码眼前所见,就是变好的,称得上三日不见,刮目相看。
随着时代的步伐,建筑工地也在前进着的,这么多高新科技引进工地,那么多先进的管理理念和配套的规则用到工地实处,各方主体责任明确后,交底到位,工人管理顺畅,建筑工地也能让人刮目相看。
尽管对不是凌乱不堪,灰尘弥漫的建筑工地不是那么习惯,但我的嘴角还是悄悄往上翘的,好的项目管理,不仅能减少污染,减少耗材,还能降低安全生产事故,这些年,真的看怕了事故,每天睁开眼,最先祈祷的,就是不要出事。
张楚艳从怀里掏出一条干净的汗巾,抹干净脸上的泥浆,向我眨眨眼睛说:“何经理让厄配合您做演练,他说,您想模拟浇筑过程中的模板坍塌。”
我疑惑地望着她,尽管已在工地上遇到过不少优秀的女项目经理、女技术负责人、女班组长及女总工等,但是,模拟浇筑过程的模板坍塌,要计算轮扣体系支撑的荷载和混凝土的下料重量的,这要精确到每一道立杆和每一秒的出料量。张楚艳顶天了就一个砼工班组长。
尽管我的嘴里没说,但我的眼神的,肯定已经写满了“你能行么?”
张楚艳又嘴巴往上翘翘,说:“您知道厄干吗会用身子推着漏斗转吗?”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料定了我回答不出来,直接招手让我上前。我跟着她,猫着身体往还滴着水的天板上爬。出了板隔楼梯,就是模板层,支撑好的板层上,四处站着工人,这些工人跟张楚艳一样,安全帽跟反光衣几乎都给混凝土给糊得看不到颜色了,脸上全都是水泥砂浆,只露出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我和张楚艳刚出现在板层上,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齐齐打到我们身上,我愣了一下,我明明一早已在下面,并没看到有这么多工人进入工地啊!张楚艳扬手招了招他们,然后回头跟我说:“他们都是上夜班滴工人撒!厄们现在上來替他们了嘞!”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明明没人进入工地,但这上面却站满了人。都怪自己这两年走工地少了,更没有晚上去看现场,对近期工地的情况缺乏了解。其实工地通宵加班都是常态,特别是注浆捣天面,几乎所有工地都会选择晚上进行,晚上车辆少,混凝土车出入工地畅顺,晚上气温相对凉爽,有利于工人持续作业,混凝土凝固得比白天的更好更有韧度。
一台天泵正在隆隆地往下吐着混凝土,张楚艳和其他替岗工人因地面额外需要铺设路面而迟了上来,但这些已经熬了一通宵的工人并没有对张楚艳他们产生很大的怨言,工人们有序地放下手中的工具,到边上拿起私人物品。经过我身边时,几个年纪看上去相对年轻点的工人扯动脸皮,嘻嘻笑着问:“艳姐,这妹子有对象么了撒?”
靠,姑奶奶能当你娘。我心里骂了句。张楚艳拿起一块条形的模板,向着一个嬉皮笑脸的小伙子屁股打去:“莫见过女人了么?屌毛,干通宵还精力那么旺?继续顶太阳做十二个小时嘞好莫好撒?”那小伙子跳着脚摸着屁股喊:“莫要莫要,艳姐,厄口臭,厄认错还莫得行啵?”
张楚艳竖着模板,叉腰站着,脸上的笑容还是那样僵僵的,这应该是长期给混凝土浆着,不能轻易扯动脸部肌肉导致的。我细心观察了一下,几乎所有砼工工人的脸部表情都是不太自然的,连刚才那个摸着屁股跳的小伙子,叫喊起来时,嘴巴也是张成“O”形的,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嘴巴都是往上提的。
跟在身后上来的工人,熟稔地各就各位,操起刚才那批工人放下的工具便开始工作。张楚艳从边上拿过一双黑色的大水鞋递给我,我不用脱鞋子就套上了。我跟她走到天泵边上,泵口抖下来的混凝土,抖得脚下的模板一颤一颤的。我偷眼瞄了一下下面,仿佛二十几层的大厦在脚下摇晃着,我倒吸了一口气,脚底下一阵痒痒的。
别瞧!
张楚艳低低地断喝一声,吓得我一激灵,立刻将脑袋转回来。张楚艳伸手将天泵的泵口抱着,往左边没有混凝土的板上推去,黑褐的混凝土一串串地打出来,喷在模板钢筋上,溅起无数的水泥浆,我身上一下就沾了好几处。张楚艳脸贴着泵听了听,又踢开脚下的混凝土看了看,抬头说:“今天进场的C20还算靠谱了嘞!”
我蹲下看了看混凝土里面的石子,颗粒还算大和均匀的,符合房屋建筑的要求,水泥砂浆的黏稠度,也是过得去的,这车混凝土的质量的确过得去。
我笑着向张楚艳竖竖大拇指,的确可以啊!听一下泵体的颤动声,就能判断出混凝土的质量,这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经验啊!张楚艳的面部又怪异地扯了扯,她跺跺脚,指指脚下说:“这边模板莫得行,下面的支撑缺少轮扣件,自由端过长了嘞!”
刚才上来时,我还真没注意去看模板的支撑,我的注意力都在她张楚艳身上了,她这样一说,我便想转身下去看看,但张楚艳拉住我一起蹲下说:“蔡工,您听听,混凝土倒在这部分的模板上,跟倒在那边的模板上,声音是莫是莫得一样嘞?”
我凝神听了一会,感觉好像是不一样,又好像没什么变化,我疑惑地抬头看张楚艳。张楚艳说,听起来“卟卟”声的,下面是几乎没有什么支撑的,混凝土倒下去,会轻微下陷;听起来“哒哒”声的,下面是支撑比较到位的,混凝土倒下去,不会有任何凹陷的。我蹲在天面上观察了半天,终于在张楚艳的解说引导下,找到了这些不易察觉的微小变化。
我的天啦!张楚艳绝对能上《封神榜》了啊!接下来,我也不观察混凝土了,干脆盯着张楚艳看。张楚艳没理我,一会儿推天泵,一会儿拿水平仪测水平,干得认真起劲,可当手下做事有疏漏瑕疵,她都能发现,及时制止。我干脆坐在比较干净的角落,看这批砼工们干活。他们时而互相打趣谩骂几句,时而互递一下工具,时而帮忙擦一下脸上的水泥砂浆,但更多的时间都是认真埋头干活的,并没有谁刻意偷懒。我隐隐感受得到这群砼工与我平常见到的建筑工人不太一样,但在哪方面不一样?我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太阳老早就挂在空中了,我这么坐着都汗湿了衣服,砼工们的衣服全都是水泥砂浆,看不到汗迹,但脸上都布满了一条条的汗道,样子滑稽又苦涩。的确干通宵班的砼工比干白天班的要轻松一点,尽管是困的,但起码不是被水泥砂浆密封起来给太阳生煎啊!
我还在发愣,张楚艳突然推开天泵,大步走到天面出口,往下面大声喊:“柴顺老大嘞!第五列第七个滴立杆两边给加上两个防滑扣好莫嘞?斜撑也来个嘞,荷载有点超了撒!”
我刚想站起来下去看看,出口就伸了顶蓝色安全帽出来,一个皮肤黝黑、上唇带着伤疤的矮个子男人冒了出来。男人踢开混凝土看了看,骂了句:“厄操它奶奶滴,今天用那么粗的石子了嘞?钱多了撒!”男人说话时,露出两个黄灿灿的金牙,阳光下特别耀眼。他淡然地扫了我一眼,转身就下去了。
我惊呆了,听矮个子男人这么说,平常倒天面的C20混凝土,都不是用这个尺寸的石子的吗?我正想跟下去,张楚艳已经来到我身边,一把拉住我说:“蔡工,只是补条斜撑,莫用下去了撒!”
我急道:“这上面还在施工倒混凝土,下面是不能有人施工的,太危险了。”
张楚艳说:“放心,厄们虽然都是底层工人,但也莫得想死,下面模板支撑的拉结是足够滴,增條斜撑是为了更稳固而已。柴顺不敢多偷工减料滴,都是吃过亏滴了撒!”
“什么意思?你就那么自信?”我看着张楚艳。她微观察的能力真的很强,从她对待工作一丝不苟的态度看,这些话不应该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张楚艳耸耸肩,往刚才她叫柴顺加斜撑的位置踩了踩,招手叫我过去,说:“您瞧瞧,这莫是加上了撒!”我蹲下来,伸长脖子看了半天,都再也找不到凹陷的痕迹了。张楚艳说:“多少回死而复生了撒,还莫得记性么?厄晓得柴顺两口子有分寸滴,是他们给厄滴自信,待会儿,蔡工您管何经理要柴顺班组和厄们班组配合演练,保证能成!”
我瞪眼睛看着张楚艳,她给我支招要那个班组,我没怎么在意,我在意的是,柴顺怎么会说今天的石子那么粗?这好像不是个例,习以为常了啊!
敢情他们都是把用料控制得刚刚好的,柴顺的模板班没料到今天进场的混凝土里的石子比平常要粗要重,所以模板的支撑体系有点儿撑不住。我不知道该赞还是该骂,愣在原地半天,张楚艳对混凝土的密度、用料度和模板体系的荷载能力都了如指掌,她来负责模板坍塌演练绝对可以。可是,规章就是规章,经验能逾越规章办事吗?一时间我理不过来,常说规章是死的,人是活的,真啥事都照按规章规则来做,那可能就什么事情都办不成了,但要是什么事情都撇开规章全凭经验来做,又好像站不住脚,多少意外事故就是经验里的理所当然做成的。
矛盾啊!
还好我的矛盾思想斗争了不久,项目经理跟安全员、施工员都上岗来了,毕竟正在注浆倒天面,何华他们还是很重视的,开完项目例会便马上上来了。
何华一看到我,便埋怨起来:“蔡姐,您咋那么早嘞?您是领导来滴呀,这么早上工地来,还让厄们这些基层搬砖滴咋活哩?”
“去去去,我是来跟张楚艳商量一下,怎样才能安全地将模拟模板坍塌的模板搭出来。”
既然何华上来了,我继续待在天面上也没有意义,我走回出口,甩了甩大胶鞋的泥浆,然后把脚拉出来。别说,尽管是早上,太阳在一天里还不算猛烈,但我的双脚已经被捂得潮滋滋的了。双脚脱离大胶鞋后,感觉身体一轻,舒爽了很多。那些坐办公室里,叫着脑力劳动有多苦,要死多少脑细胞的,真该到工地上干兩天活,真正辛苦的,还是一线工人啊!
4
下到地面,刚才张楚艳带着班组的人抹平的通道,都几乎全部凝固起来了,进出的工人看到围蔽警示,都很自觉地绕开走。我上前拿起一张覆盖的塑胶纸看了看,质量还不错。
何华跟过来说:“蔡姐,您这心里,全都是工作了撒!放心,厄们能答应做这个演练,就肯定会按您的意思搞好滴!”
“你们平常进的C20,石子直径一般是多少厘米的?”
“哎哎哎!姐,咱们现在讲滴是安全演练撒!可莫得搞去质量那边了撒!姐,厄工地,绝对是按标准来进材料滴,莫信您跟厄回办公室,厄让资料员把质量材料都送过来给您瞧瞧!”
何华装模作样地打电话叫人送资料过来,我将他手机给按掉,我又不是第一次出来检查工地,资料能跟现场对得上吗?只有天知道了。
我没吭声,直接往项目部走去。何华一时间猜不出我心里想什么,急起来,竟然说了句让我今生难忘的说话:“姐,厄知道您都在上面待半天了撒!啥都瞒莫过姐您。可姐,您干吗子要知道那么多撒?您只需要知道这高楼大厦建起来了便行了嘞!干吗子一定要知道它是咋样建起来滴?”
我的耳朵一阵轰鸣,何华真讲到里子里了。
站在原地,双腿沉重,自2019年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出台后,淼城这几年的城市建设飞速发展,淼城与港澳、深圳、东莞、广州等大城市的城市化差距越来越少,全世界人民都共同目睹着整片大湾区的日新月异,可是万丈高楼不会自己平地而起,大湾区再伟大也是一砖一瓦砌筑起来的。从国家到地方,从政府到百姓,伟大的政策出台后,前赴后继多少人力物力,才有今天的大湾区?若不问过程,疏忽过程,那又将会有多少过程埋于这湾区城市之下?我自问不是肩担道义的英雄,但亦不可能是装聋扮哑的卫道士。
我盯着何华看了半天,何华自觉说错了话,搓着手支支吾吾说:“姐,厄……厄莫得是要您莫要来检查滴,是姐……姐……厄滴意思是,做工地么,就这样,都这样,您要啥都揪死死滴,厄……厄们还咋干哩?您说,是么撒?”
我说何华你可以啊!盖房子都盖成精了啊!模板要多少根支柱多少根斜撑多少个轮扣都算得死死的,混凝土的厚度卡死了没关系,你连里面的石子的大小都卡得分厘不差,你还能预测得到混凝土公司运来的物料全都是同一批次的吗?今天要不是张楚艳经验足,一眼瞧出模板的凹陷度,及时叫人补上斜撑和扣件,恐怕我现在都被埋在上面了。
呸呸呸,姐,您乱说啥子撒?
何华急道:“姐,厄这样安排,也是莫得办法嘛,您也知道现在建筑施工特艰难,都是给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厄挖尽心思,也就是自保而已撒!”
自保也不能将那么多工人的性命当儿戏啊!我长嘘了一口气,本只想看看现场浇天面的,没想还看到何华在偷工减料。不过一码事归一码事,张楚艳浇筑的经验和技术,的确了得,这次的模板坍塌演练交给她来负责,应该是没有问题。而我只需要踏踏实实地做好坍塌过后的抢救和问题处理等一系列的排练便可以了。
何华拍着胸口保证说,一定能保证配合完成演练的,现场模板搭设和混凝土成品砂浆的跟踪也会重点抓起来,保证绝对不出任何安全问题。说着还当着我面给柴顺打电话,让他马上安排模板工人上去加斜撑,务必要按图纸施工。
我何尝看不出这是何华的应付呢?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也不可能每天都过来盯着他们工作吧?这一层他们是补上去了,那再上面一层呢?经济飞速发展下,盖房子的速度也被迫着快速奔跑着,华丽丽的城市建设后面,泥沙俱下着,我一个卑微的旁观者又能改变什么?
太阳已经炽热,烤煮着整个工地。昊天城一二期早就完工了,因地处淼城中心,前两年楼市还景气,一二期的售卖非常可观,现在已经有了一定的入住率,昊天城重点打造的昊天金街,亦已投入使用,很多商铺进驻了金街,街上顾客如鲫,热闹非凡。
5
昊天城三期靠着淼城主干道淼海大道,新增三号地铁有一个出口点便设在这里,五六年前我还跟过昊天城的超限高设计论证,当年便规划了,这个由城区工业厂房置换盖起来的新商住小区,将要成为淼城的重点生活商圈之一,临淼海大道的楼层,全都是三十三层以上的高层建筑,设计新颖时尚,非常有地标价值的,老百姓和政府都迫切等待着三期完工,期待着淼城的地标之一尽快完完整整地出现,在暮旧的老城区内,唤出时尚耀眼的元素。这次演练选择在这里,也说明了昊天城之于淼城的重要性。
进度赶得太快,相对应的问题便出得越多,这是难免的,相互矛盾的两面,孰重孰轻,真难辨清。正在我纠结的时候,几个工人刷脸进入了工地,我看他们挎包里有扳手等工具露了出来,应该是收到通知,过来加斜撑和轮扣件的模板工人。其中一个经过我时,居然叫了我一声蔡老师,我定睛看了看,叫我的是一个女子,圆脸蛋上紧紧地箍着安全帽的绳子,圆圆的眼睛带着羞涩、欣喜和期许。
我记起来了,这个女模板工叫林佩仪,她的高级模板工证就是在我这里考的,当初我为了让她考这个高级证,可没少往昊天城项目跑。
林佩仪在我印象中,都是粗粗糙糙的,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跟其他男模板工用粗口对骂的样子,甚是泼辣,现在却羞涩如兔子,这反差太大了。她脚步微拐地向我走前了几步,是突遇熟人的惊喜。前几年,因为在天下广场工地的高支模坍塌事故中,她弄伤了右腿,我还到医院看过她,现在虽然是康复了,但后遗症也是留下了,走路不那么利索。
没想到她还没离开昊天城项目啊!刚才在上面出现过一下的模板班组长柴顺,我也想起来了,他是当年天下广场项目模板班组长,他们是一组人都转过来昊天城项目了。
柴顺班组曾经经历过天下广场高支模坍塌事故,这组工人都受过不同程度的工伤的,现在他们仍能坚挺在工地上,证明了他们都更加成熟小心守规矩了。
怪不得张楚艳提醒我向何华要柴顺班组,我脑海里立马闪现出林佩仪与张楚艳合作的画面,我转头跟何华说:“何经理,这次坍塌演练,必须要柴顺的模板班全体参与。”
何华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姐,厄怕他们给吓出毛病了嘞!”
我说,林佩仪才没那么脆弱呢!灾难,能毁灭人,也能重铸人。
何华跟林佩仪说:“你上去跟你老公说,蔡姐指定要你们班组参与模板坍塌演练撒,让他先做好时间调整,这是全国安全生产月的示范演练,务必配合嘞!”
林佩仪愣了一下,脸上有些惊讶的样子,但很快就调整过来,向我们点点头,便微拐着脚走进建筑体内了。
我还记得当年,林佩仪是因为大龄未嫁,给工友取笑,才与工友发起冲突的。我还记得天下广场出事故后,我去医院看她时,问她考了高级工证后还会不会结婚,当时她跟我说,自己父亲是做工地的,她也是做工地的,她不会再找个做工地的来给自个儿添堵的,她只想多赚几年钱,尽快回老家过几年安心日子。但她还告诉我,她出事后,除了柴顺,就没人去看过她了。
看来柴顺在她受伤时悉心照顾,处久了便处出感情了吧,这样也好,我还担心着她真的厌倦了工地,年纪轻轻就回老家过“安心”日子呢!
我说林佩仪怎么会嫁给了柴顺呢?他看上去年纪不小,不像没结过婚的人。
何华一边送我出项目门口,一边笑着说:“蔡姐,您是莫晓得,多年前柴顺还莫当班组长时,跟他老婆一起在汕尾干模板工滴,后来出事故了,他老婆死了,柴顺的嘴巴也给钢筋刺穿了,掉了两颗牙齿,柴顺嘴里的两颗金牙就是用他和他老婆的赔偿款做的,柴顺也是靠这些赔偿款,带出个模板班滴。本来林佩仪是瞧莫上柴顺滴,毕竟柴顺比她大那么多,个子小,样子又莫讨好,可天下广场事故,她也受伤了,腿都瘸撒,加上她的年纪也莫小啦,可以给她选择的也莫多,那就迁就迁就呗!”
我轻叹一声,都是被工地毒打着的人,自然容易抱团一起,怎么说,柴顺是个班组长,经济条件不差,若能悉心照顾身体略有残疾的林佩仪,那也不失为好的结果。
6
演练如期进行,这天早上,我早早便带着建协的工作人员到了昊天城。
何华比我更早回到工地,广告公司已经把演练片区布置得漂漂亮亮的,城管部门已把附近路段乱停放的车辆清走了,项目也在隔天晚上把四周打扫干净,早上把喷淋开了,四散的水雾将空气清洗得格外清新,水珠向阳喷出,一道道小型彩虹跨在昊天城项目的围墙上,像一串七彩的桥林,甚是壮观。
张楚艳带著她的砼工班组,穿着崭新的反光衣,戴着崭新的蓝色的安全帽,从七彩桥林中走出来。他们的脸色黝黑,比一般建筑工人都还要黑,水泥浆很灼皮肤。
这些天我都在项目上跟他们一起排练,一起讨论和搭设演练用的模拟模板,跟他们都熟悉了,他们见到我,都自然地咧开嘴笑,尽管刚被水雾滋润过,但他们的笑容仍是紧巴巴的,像撑不开一样。
跟在砼工班后面的是模板班,他们也穿着崭新的反光衣,安全帽是黄色的,小个子的柴顺走在前面,只要轻轻咧嘴一笑,破损的上唇就掩不住两颗金灿灿的门牙,在七彩的阳光下金光闪闪的。林佩仪跟在柴顺身后,她的笑容有点儿腼腆,在阳光下特别美。何华在我身后忍不住说:“柴顺这屌毛捡到宝了撒!厄从来莫发现,林佩仪这么经看滴!”
我回头瞪他一眼:“用词文明点!”
何华连忙嬉皮笑脸地道歉,我没理他。
林佩仪的右脚受过伤,走路微拐,被喷淋洒着的路面湿滑,柴顺走两步就回头去牵妻子的手,女人害羞,不动声色地推开伸过来的手,然后腼腆笑笑。才二十来米的路,男人已经回了三次头。
一个女人在婚后变得更漂亮了,只有一个原因,她婚后生活很幸福,她的男人懂她护她爱她。林佩仪应该没后悔当初的选择吧?
两个班组整齐地集合在我面前,我简单地跟他们重复了演练的关键要点,让他们按平时排练的去做就行了。工人们各就各位以后,天泵进场,稳稳地停在预先搭设好的模板坍塌演练区内,一切准备就绪。
尽管在排练时我们搭设过很多次小型的支撑体系,用水替代混凝土冲塌支模,都取得了成功,但当模拟演练的指令吹响后,天泵徐徐拉起,两百平方米的模板支撑体系,在喷涌而出的C20混凝土的冲击下,瞬间轰隆倒塌,尘烟四起,现场观摩人员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我听到砼工班和模板班的工人,在轰然倒下的模板体系里尖叫,场面瞬间混乱紧张,奔跑的工人和不断的呼救声,让我满身竖起鸡皮疙瘩,冷汗猛飙。
待尘烟稍退,我走到坍塌现场,满目狼藉,预设在支撑体系中的道具人,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有的被混凝土埋了,有的被钢筋穿过身体,有的半挂在倾倒的扣件上,有的压在模板下面……我浑身发痒,鸡皮疙瘩起了一阵又一阵。
模板支撑体系所承载的压力一旦超过它的实际承载能力,便会产生大面积的坍塌,就如眼前这片狼藉的预设模板支撑。天泵启动才那么十来秒,冲击面也是一个点而已,但看似稳固的整整两百平方米的巨型支撑,说塌就塌,竟然全塌了。我还存侥幸心理,以为会局部坍塌,事实摆在面前,一切侥幸和雄辩都归零,坍塌甚至一点反应的机会都不给现场观看人员,要是真正发生类似的事故时,在现场作业的工人根本是来不及反应和逃离的。
历来基坑坍塌和模板支撑体系的坍塌都是群死群伤的事故,伤害面和影响面都非常大,尽管我们都不愿意这样的事故发生,但每年在建筑工地上,类似事故还是时有发生的。
湾区之城拔节而起,比雨后春笋还冒得快,如此巨大宏伟的城市建设,肯定埋葬了无数个张楚艳、林佩仪、柴顺,同时也仍有无数个张楚艳、林佩仪和柴顺在默默成全。
我绕着七零八落的坍塌现场走了一圈,安全员已经跑回去找项目经理汇报危情了,拨打110的求救电话也通过音响响起来了。施工员跟班组长柴顺和张楚艳,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工人,对填埋在模板下面的受伤“工人”进行抢救。他们扒拉开模板上面的混凝土,把模板搬开,又小心翼翼地移开四周的钢筋,然后把倒在下面的“工人”搬出来。
有的“工人”被钢筋穿过了大腿,现场抢救的工人想直接将钢筋从“工人”身上拉出来,柴顺立马阻止,让人送切割机过来。
不过是演练现场,受伤的“工人”不过是个假人,需要这么认真吗?我是这样想的,其他的工人也是这样想的,不愿意配合去拿。林佩仪没有吱声,一拐一拐地往钢筋棚走去,张楚艳看到了,急忙追上去。两个女人很快就把切割机搬了过来,插上电源,柴顺亲自拿起切割机,严肃认真地去切假人身上的钢筋。他来不及戴手套,每个溅起的火星打在他的手上,他都忍不住龇一下嘴巴,破损的上唇一扯,两颗金闪闪的门牙便露了出来。
林佩仪站在旁边,身体不停地抖动着,细心的张楚艳轻轻地扶着她,脸上的神色也是严肃紧张的,就好像这个事故真的发生了,这并不是一个演练现场。
现场四五百个观众,都屏住气,看着现场切割机飞快地轉动,火星冒起,呜呜的切割声,将其他声音完全覆盖。
我呆在现场,忘记了向场上主持指挥示意,本来这个阶段是附近巡警进场,并疏散现场作业人员离开危险区域的。之前预演了很多次,但都没有设置切割钢筋的情节,柴顺“加戏”有点儿贸然,作为“总导演”的我,应该及时制止的,可他“加戏”加得那么理所当然顺理成章,我竟然喊不出一个“停”字。
我恍惚看到三年前天下广场的那次模板坍塌事故,林佩仪也是这样被钢筋穿透了右腿,她无助地看着鲜血在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流出,她以为自己会死在阴暗沉重的模板下面的。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镶了两颗金牙的丑陋的柴顺,领着其他死里逃生的工人又折返了回来,他找到林佩仪施工的位置,不顾危险不顾劝阻,将压在林佩仪身上的混凝土和模板都清开,然后用切割机将穿在林佩仪身上的钢筋割断,将她救了出来。
林佩仪应该也想起那个让她经常惊醒的事故了吧?当差不多的场景重新再现,她还能站在现场,已经是非常强大和克制了。张楚艳为什么一再提醒我,安排柴顺班组来演这场模板坍塌事故呢?排练那么多天以来,我认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但当演练的场景如此接近事故本身时,我才恍然大悟。
7
工地上的工人们不再是随命安排,任由命运把控的,他们不是无意识地进行机械操作的流水工人了。他们开始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意识,有自己的认知,懂得把握机会,用行动诉说本身的需求。有什么比在全区数百建筑施工管理者面前,演一场真实感十足的演练更震撼更有说服力?
他们工作在高高的建筑物上,生活却如蝼蚁般低下,即使经历过死亡的劫难,被伤痛折磨着,仍然要继续在一场场建筑施工事故预演中小心翼翼地生存着。譬如张楚艳与砼工班那一张张无法自然微笑的脸,长期受泥浆包裹,脸皮细胞死亡僵化,脸皮便不能自如拉伸,再淳朴单纯的微笑都变得牵强。不管白天班还是黑夜班,他们的皮肤全部黝黑,这是长期被水泥灼烧的后果。又譬如柴顺破损的上唇与缺失的门牙,还有林佩仪微瘸的右腿,这都是在无数次建筑施工事故中留下来的,都是城市建设留给他们不可磨灭的印记。但再伟大的城市建设,都不应该用生命的牺牲为代价,蝼蚁也是生命。
超出预期,演练圆满成功。当参演工人们有序集中谢幕时,在场所有建筑施工管理人员同时起立,如雷的掌声响起。
我向张楚艳竖了竖拇指,她扯了扯脸上的肌肉,脸上满是水泥浆与尘土。
我莫名地心疼,很想伸手抹去她脸上的僵硬,但又力不从心。希望这场演练,能带给全区的建筑施工管理者一点触动吧!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