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刀行(散文)
2024-03-19宋长征
宋长征
1. 宿命或因缘
在没做理发师之前,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干上这个营生,并且眼看还会继续干下去,直到再也站不直腰、拿不动刀剪的那一刻。刀藏于刀匣,刀的使命就是用来切割、刮剃,用隐藏的锋芒直面一切相对应的事物。剃刀也算是刀具的一种,自从诞生那天起就担负起清理毛发的作用,需要其锋芒,需要其始终如一的锐利与轻柔,在手起刀落的刹那与肌肤擦肩而过,用彼此心领神会的语言安抚忧伤与疲惫,慰藉一个在尘世游荡的灵魂。
这需要一种契机,或者说一种宿命或因缘,让我在某一时刻与理发师这个俗之又俗的身份发生了际会。
木匠爷坐在阴影中,日光西斜,致使透过门口的阳光发生了偏移,三哥和另外一个人坐在日光下,并不强烈的光线落在三哥脸上,映衬出几分愁闷,也有几分不甘。那个人是来要债的。三哥盖养鸡场,春天欠下的砖钱到了冬天还没有还上,就有人来催债了。木匠爷是窑场的常客,很多年来的木匠活都由他来负责,我父亲也是木匠爷的徒弟之一,在身体尚未垮掉之前是木匠爷的得力助手,这是我后来才听说的。我想,如果我父亲没有偏瘫的话是不是也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木匠,或者说我们兄弟四人中也会有人继承父亲的衣钵,而不至于在一段漫长的时光中没有一门可供糊口的手艺,只能靠自己单打独斗,在乡村黑白的光影中徘徊游走,独自成长。而眼下,三哥需要向那个前来催债的人说尽好话,说春天进来的鸡苗死了大半,后来又遇上鸡瘟,一年下来几乎颗粒无收。催债者再次接过三哥递来的烟卷,用另一支即将燃尽的烟蒂引燃,伸了伸那条木制的假腿说,看在木匠爷的面子上再宽限一些时日,窑上要算账,他也做不得主,毕竟不是一个人的生意。木匠爷隐在暗影处的脸上渐渐有了一丝喜色,作为中间人,他有办法让一些矛盾慢慢化解,最后以完美的方式收场。
我恰恰是在这个当口闯入的。看见生人,脸上明显表现出木讷与惶恐,我不知道自己闯入了一个以何为目的的现场,我更不知道一次贸然闯入会与自己发生怎样的关联,甚至如何影响我漫长的一生。
那个装着义肢的高个子男人是我妻子的堂兄,一条腿留在了越南战场,退伍后承包了镇里的砖窑。那次遇见成为我人生的转折点,他把他的堂妹——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介绍给我,木匠爷理所当然承担了媒人的角色。简单的相亲仪式之后,妻子继续在县城的一家美发店打工,我则继续在宏瑞汽车修理厂当学徒,當某天我发现自己实在对机械毫无兴趣的时候,转而改换了职业,游走在县城小巷中贩卖鸡蛋,用钢镚轧出的假高中毕业证混入保健品营销队伍,以自己都很难相信的言辞凿凿向别人推荐那些身份暧昧不明的液体或药片。
直到某天,我跟家里人说,我们要开自己的理发店,在县城。这马上遭到了三哥的反对。在乡间,理发师是一个隐晦的词,在传统意识中剃头匠永远与替人守坟者、吹丧人为伍,等同于下人,等同于一个不在乎自己名声的人。我甚至没有留下商量的余地,在三哥的再三反对下,执意把刚刚交到妻子手中为数不多的彩礼拿来做了租房和购买工具的本金。理发店很快就开了起来,一家小店,距离木材厂很近,距离县城繁华处较远,所以好几个月生意并不见起色。好在我并没有闲着,除了卖保健品之外兼职帮一些厂家入户派发宣传纸,或者站在十字街口向行人手中塞小传单。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者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命运所蕴含的苦涩,如果一个人失去所有的依靠,那么也就是他开始成长的时刻。父亲的死,一方面让我和母亲忧伤不已,到最后闭上眼也没能看到我成家,另一方面也减轻了家里的负担,母亲虽然渐渐老迈,但总算还能照顾自己。妻子也一样,也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他的父亲死于一次乡村事件所引发的精神失常,在一次聚会中陷入自我压抑纠缠的漩涡——那是一场酒事,他在喝完酒之后忽然不明的这次聚会的具体意义,一没有拿酒钱,二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要喝酒,经过多次揣度把自己悬挂在房梁之上。妻子的堂兄并没有说太多,只是一次漫不经心的引见,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妻子的理发手艺是在淮南学的,她一个远房亲戚的告诫简单明了,为人打工永远是一个打工者,学门手艺永远属于自己。我见过那位热心的大姨,医药工作者,极早退休,年纪很大之后还考取了药师资格证,租给开药房的人。开在木材厂附近的理发店冷冷清清,不时会有一些搞传销的神秘人士光顾,从手提包里取出光盘,说这是一个新兴的行业,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快速致富。我当然不予理会,且在后来所有的劈面相逢中马上就能认出这些人的真实面孔:他们无疑都长着一张张很轻易就能被欺瞒蒙蔽的脸,一双空洞且在说起金钱时永远热情洋溢的眼睛,不分男女老幼,有无知识文化,会在巨大的金钱诱惑下奋不顾身交付自己的所有。我有时会淡然看向这个喧嚣浮华的人世,各色游移的眼神或面孔交替出现,他们是一个个被复制出来的人,在无形的引力或助推之下永远朝向一个虚拟的空间,那里有虚幻的梦想,有属于小人物无知无畏的片面追求,只待一朝梦醒,才发现置身于漫无边际的荒芜之中。
我也是小人物,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似乎就要从大而无边的梦中醒来,从那些在远年课堂上所学的长大后要当科学家、飞行家、救死扶伤的医生或者为了构筑人类美好家园而梦想的若干冠冕堂皇的身份中抽离出来,我只能成为自己,一个尚未或者永远也不能被命名的自己。这样的自己有来自生活的压力与无奈,也有在某个时刻停下脚步反观自己的回望与沉思。
儿子的出世也是一次偶然,也是众多偶然之后必然发生的必然事件。妻子怀孕时我们已经把小店开到了警察家属院附近,那间狭小的铺面属于一个警察家属,一个年老的妇女作为房东接过半年的房租,而后消逝在背景之中。我还在所谓的保健品营销之路上狂奔,偶尔会带一些年轻的男女同事到店里吃饭。差不多的年龄,几乎相同的小人物身份让我们走到一起,不同的是他们或许、一定有着比我更为光明的未来,医药学毕业或者营销专业毕业的学历注定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过渡,类似短暂的实习期过后,他们都会一个个走上属于自己的岗位,而我的身份尚在游移之中。
结婚的时间已经敲定,偶然的怀孕让我们陷入尴尬,那时三哥已经在村委会任计生主任,正在帮我们办理准生证——一个几乎违背自然法则的词,注定在那个年代成为很多人的死结,仅仅从字面上就能读出其中的含义。一辆乳白色面包车停在理发店门口,从车上下来几个人,连蒙带骗将妻子带到了城关镇计生办。天气炎热,电风扇吹出的热风让人更添急躁,打电话,三哥说准生证已经办好,只是还没有从镇政府拿回来;说我们所在地计生人员来也没用,暂住县城而没有在县城备案就具备了计划外生育罚款的理由。那天的我骑着自行车在城乡之间穿梭,好在那些看似只是为了工作而不得已为之的计生人员并没有为难有孕在身的妻子,最后我找到了在县委农办的同村人彪叔,还有在税务局工作的妻子的堂姐夫,交了几百元并未开具任何单据的“食宿费”,才算做了一个了结。我萌生了退意,加之妻子的身子越来越重想要返回老家,在交还钥匙的时候与那个年老的妇女发生了争执,租房的到期日还早,我们想着能否退还部分房租,那个妇女马上换了一张面孔,说我看着就像一个不法分子,每天和一些年轻姑娘进进出出。一霎时,更多侮辱性的字眼爆发出来,让我如芒在背,甚至找不到如何反抗或解释的理由。慢慢明白,这只不过是转移视线的一种,为了某些蝇头小利而祭出的挡箭牌。房租当然没退上,我们默默收拾残局,将所有的工具和物件装上车,黯然返回了老家。
短暂的县城生活结束,甚至在一定层面上我们并没有融入县城一丝一毫,只是作为边缘人出现,而又以边缘人的身份结束,让生活暂时陷入一场不大不小的困局。
我在夜晚的灯光下磨刀,镇街上的人声已经消散于黑暗,一个几可忽略的坐标,甚至你不能准确定位它的经度和纬度。但现在,我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我就是我的一个小小圆心,在黑暗的某处存在。刀从刀鞘中弹出,在灯光下发出清脆的回响,经过火的煅烧,经过水的浸润,经过时间的打磨,在我的掌心绽放,像一朵无名之花,以其独有的形色绽放于夜色中。磨刀石的纹理细腻,有时不需要更多打磨就可以将一把刀的锋芒唤醒。而我现在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在手握剃刀时竟然微微颤抖。理发是妻子的事情,我还没有达到可以单独操作的能力,更何况,那些挑剔的客人一打眼就能看出一个生疏者的胆怯。正七反三,一把刀不可胡乱在磨石上打磨,这会削弱原本隐藏的刀锋。每一次,我在灯光下举起,查看隐隐的锋芒,有流光划过平滑的刀面,有淬过的火焰等待被唤醒,等待再一次金戈铁马。荡刀布牛皮质感粗大的毛孔隐约可见,只需要在上面轻蹭几下,就像睡醒时的轻吻拂过情人的面颊,就吹毛利刃了,就切金断玉了,就可以提刀夜行了——像一个远古时代的侠客,脚踏风烟走过喧嚣的人世。
我的家族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剃头匠,即便在饥寒岁月,也没有谁拜在所谓下九流的剃头匠脚下为师,靠一把锋利的剃刀行走人间。我的祖父粗通文墨,大略也算得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间人物,留下一台未具款识的砚石和一个被虫蛀的木质笔筒,或许他隐约知道,多年以后,他的后代中有可能会再次出现一个像他一样的蹩脚文人,以浅陋的知识走过乡村的光影。我大伯一路逃荒到过湖南,他的子女散落河南、新疆各处,我二伯在一次推倒将要翻修的厨房时被砸死在土墙下,我父亲瘫痪后只剩下半个躯体陪伴我们度过贫寒的光景。父亲想要剃头,又要省下一毛钱,喊母亲把那把生锈的竹柄剃刀拿来,潦草地在粗石上蹭了几下,几乎能听见割草的声音。父亲不喊疼,倒是母亲舍不得下手了,青亮的头皮上留下几道鲜红的刀疤。我对理发几无概念,每当头发长如一蓬衰草时才被母亲喊住,同样是那把生锈的剃刀,在切割头发时留下深如沟壑的疼痛。看我实在忍不住,母亲后来才在剃头匠来村里时掏出一张毛票,让守坟者兼剃头匠刘一刀在我头上刀来剪往。
轮到我了,历史的断面在未显露之前早已存在。而试探的刀锋也将传递到我的手中,在面对现实的时候不容退却。
儿子生下来了,以风一般的速度成长,从襁褓到会喊爸爸妈妈,就像时间施了个小小的魔法,让我拥有了另外一层身份。我们的理发店在镇街开张,靠近供销社门口一间狭小的房屋,左边是邮局,右边是一道空荡荡的大门。若在以往,这道门一到交售棉花的季节就人满为患,验级员站在谁家的棉包上可着嗓子维护秩序,水分小、够级别的进,水分大的被阻挡在门外,拉回去等晒干了再来。遭遇几乎和县城一样,理发店开张的半年几乎门可罗雀,是手艺尚不精通,还是所处的地理位置不好?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但只能这样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简陋的房屋简陋的设施,看上去要多寒酸有多寒酸。儿子在成长,需要奶粉,需要补充足够的营养,才能长大成人,才有可能在将来不会像我一样早早成为生活的丧家之犬。
我需要钱,家需要钱,这是我们所面临的最现实的问题。不得已,原来的某个保健品品牌已成强弩之末,在一次匆匆召开公司例会后树倒猢狲散。我去另外一家公司应聘,有了之前的经验并没有什么波折,就成为办事处在乡下的一个工作站负责人。说是站长,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就地招聘的正在上学的姑娘。工作站设在一家像农户一样的小旅馆,平常有赶着马车路过的贩卖大米的小贩歇脚住宿,清晨,鸡叫马也嘶鸣,我们骑着自行车开始工作。所谓工作,无非像原先那样入户投递宣传纸,在某个特定的日子以邀请专家之名打着义诊的幌子推销保健品。这样的日子枯燥而单调,但至少保证了儿子的奶粉钱。
但即使这样,最后我还是在某天收拾铺盖卷回家了,惯用的伎俩总会在某天被识破,那些被吹嘘得神乎其神的保健品口服液,并不具备强身健体治病救人的功效。养牛,跟随联合收割机一路南下北上,和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去金乡刨蒜,火一样的太阳在天空燃烧,身体里的水分一点点被挤压出来,甚至躺在小旅館的地上再不愿醒来,去县城玉米淀粉厂扛包,一百公斤的麻袋压在肩上,像是压着一座小山……也许,只有亲自体验过才会知道体力劳动者的辛苦与负累,那些有着质朴面孔的人日复一日在乡间劳作,直到油尽灯枯的某个时刻。所以,与做一个每天在遮风避雨的房间里的理发师相比,我更愿意选择后者。
即便镇街我也同样陌生,小时候有时会跟在母亲身后走很远的路来赶集,牛马市,粮食市,供销社,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后来学会骑自行车,歪歪扭扭来到没有几本书的新华书店,买了一本作文选,回家一看原来是高中阶段作文——我没有辜负那些看起来更为深奥难懂的文字,圈圈点点,几乎每一篇作文都烂熟于心。照相馆、电影院是上了初中才知道的,跟着翻了几次墙头,看了几场电影,眼下已经变成一处空荡荡的所在,尘埃落满座椅,屋顶上破了几个窟窿,有直直的光柱照射进来,再无当年的喧嚣与回声。
树挪死人挪活,我决意在镇街上留下来,哪怕作为一个可有可无的陪衬,也愿意将理发进行到底。这时的门店已经改换到一条稍微繁华的街道,与一家小磨香油店毗邻,伴随电磨喘息般的声音,一缕缕异香弥散在空中。房间虽更为逼仄,但距离上一家理发店刚刚搬走的时间并不长,一些固定的客源还会找上门来,也就有了比原来稍多一点的微薄收入。农忙时节,我和儿子在家,种花生种玉米,三岁的儿子在我身后种小浣熊饼干。我说,儿子,别祸祸饼干,那是吃的。儿子仰起小脸,长饼干,会结很多饼干。日子捉襟见肘,我带着他在河滩上捡拾木耳和蘑菇,木耳在探听风声,蘑菇升起帽盖一样的小白伞,知了在大雨之后此起彼伏地嘶鸣,日子的背景是一幅并无太多生动光影的黑白底片。
从县城到镇街,从棉花收购站毗邻的地方到小磨香油店,我们走出了一条颇为复杂的下降式坡路;或者说并没有,只不过是一次短暂的出行与回归,从他乡到故乡,最终伴随在土地侧旁,家的侧旁。母亲的年岁越来越大,在经过一次有惊无险的疗愈后,身体反而显得比原来更硬朗。
二十一世纪初,我们在镇街上拥有了第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屋,房东的儿子考上一家不错的大学,急需资金做学费,不得已把这间我们现在仍在使用的房屋转手,签订了合同。我已不抱任何幻想,多年的漂泊与辗转已经过早地在头顶显露出来:脱发,毛发日渐稀疏。而另一面,店里的生意迫使我不得已勉强拿起刀剪,试探着修剪,然后交由妻子再次修理。我能理解一个人战战兢兢坐在理发椅上面的心情,初学者颤抖的双手,刀的锋芒在闪烁,危机在暗处隐藏,说不定哪一次剪刀落下,不是触疼了伤及皮肤,就是剪出一个坑来;面红耳赤着告诉客人,真是抱歉,这次就不收您钱了。多数人会大度地一挥手说,多大的事情,过几天就长出来了。
我把剪刀握在手里,生疏的动作竟然不像是自己的手,平剪,滑剪,挑剪,刻剪,那么多种剪法要一次次在虚空中试验,才能熟练把握剪刀的性情。剃刀,更像是隐藏的险情,在捉起剃刀的那一刻脑子里会出现一个被传说千百次的画面:一徒弟学剃头,师父让在冬瓜上练刀,师母常喊徒弟帮忙带孩子,徒弟应声,习惯性将剃刀甩插在冬瓜上。有一次师母喊了师父,徒弟把师父正在剃的头接手过来,剃完,嘴里咕哝着一声“好了”,剃刀一甩……
当然,这或许是一个绝对的笑谈,多用于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对于一个生手来说,手中的刀剪尚需要更多时日的历练,才会和手、手臂,以及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长在一起。韩少功韩大爹有一篇小说,叫《青龙偃月刀》,里面的剃头匠何爹就是一位隐世高人,关公拖刀,双龙出水,月中偷桃,哪吒探海,一刀刀下来绝不拖泥带水,“开刀、合刀、清刀、弹刀,均由手腕与两三个指头相配合,玩出了一朵朵令人眼花缭乱的花。一把刀可以旋出任何一个角度,可以对付任何复杂的部位,上下左右无敌不克,横竖内外无坚不摧”。我知道,这不过是文学家惯用的伎俩,用颇为夸张的腔调定义一招一式,由此,文字中的人也就立了起来,人物形象也就丰满起来,所谓艺术目的也就达到了,一段传奇也就宣告在世间永恒流传。
这是理发者的帽子戏法,决不允许在行动的过程中有任何失手。我们在镇街上辗转开张的第三家理发店宣布开业,我用了两年时间,从一个生涩的学徒晋升为职业理发师,手中的刀和剪渐渐生出根来,脑子里的发型开始渐渐生成。与此同时,我的一个怪癖也在某段时间养成,以至于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但凡到理发店来的客人,都会提及一个扎着小辫的男人。
2. 剪刀手的孤独城堡
我站在橱窗前,一本破旧的小册子在橱窗里安静地躺着,好像武侠小说里的武功秘籍,随便哪个怀有野心的年轻人得手,就可以练出独门武功,借以仗剑天涯,借以杀富济贫,至少也有了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手艺,在某个人声嘈杂的路口停下来,扎紧红腰带,双脚用力一跺气沉丹田,换点糊口的小钱。
其实没那么玄乎,那本泛黄的小册子上面写着《净发须知——放睡按摩》。一看就是旧版木刻,我在网上查过,在中国隐语行话条目这样解释:“古代理发行业秘笈,佚名氏编撰,载明解缙等辑《永乐大典》卷一四一二五‘剃发目下,凡上中下三卷,约一万三千余字。是书记述当行掌故、传说、祖师、行规以及隐语行话、盘道谣诀,至清季仍在北京理发业内部广泛传承抄记。”我对所谓的秘笈一说并不感到好奇,只是想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一些什么,在当下有无诠释或解释的理由。
从芍药居站到这里路程很远,这时的我已经是一个有着十几年经验的理发师,而我来北京的目的却全然与本职工作无关。我来是因为文学,鲁迅文学院安排的一次学习机会,四个月,对我来说是一次難得的机会,自从辍学之后,我从东游西荡到定居在镇街,几乎很少有离开理发店的时候。地铁在地下穿行,身旁的人有的木讷无语,有的在翻看手机,我似有惶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有关文学的重大命题此时显得有些怪诞,让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答案。美发博物馆,旧鼓楼外大街四联美发店,一路上我不时查询导航,好像那个神秘的答案就要揭晓,好像与我有关的某些事物正在悄悄浮出水面。下午的阳光照射在街道上,浓密的树荫下,行人在不慌不忙地行走,透过一株大树的树影,理发店的招牌掩映其中。我怀着异乡人的忐忑,在店员的询问下说出此行的目的,那个身材有些丰满的女店员看起来已人到中年,穿着印有“四联美发店”字样的白大褂,暂时停下手中的剪刀。签字,沿着逼仄的光线昏暗的楼梯上楼,就是所谓的美发博物馆,招贴画上无非是发型的历史变迁、理发行业人物图说、美发文化、以及与本店相关的一些历史痕迹。空间很小,好像与宏大的主题并不相称,但我的兴趣分明不在这里,十几年理发生涯,加之对文字的敏感,与理发行业相关的很多事物已有所了解。我的兴趣在那个镇店之宝上面,一本小册子安安静静躺在玻璃做成的展柜里,铺以金黄色的绸布,就像一个有着尊贵身份的人端坐在时间的某处。
那次博物馆之行让人沮丧,在我试着说出想要扫描《净发须知》后,那个女店员表现出质疑、与我无关的神情,并说,你看到的并非真正的实物,那是老板从古籍馆扫描的封面,然后做成旧书的样子,摆放在橱窗里。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所谓博物馆更多的含义是在宣传上,至于真正的美发史,尚隐藏在历史的背影深处。
一转眼十几个年头,当年经由我理发的孩子有的已经三十几岁,在带着自己的孩子上门理发时说起当年的场景,感叹时间的流逝。我也在心里计算着,一些画面仿佛泛黄的胶片,一帧帧从眼前倏然闪过。
说到镇街不能不说起一个人,孙期,就像历史深处的某个隐形的遗迹,极易被人忽略,但从来不能轻易被绕过。我已无法想象孙期当年的模样,但从相传为春秋时期相马鼻祖伯乐孙阳后裔这个符号来看,他的重要性以及所流传的范围之广略见一斑。《孙期传》出自《二十六史》:“孙期字仲彧,济阴成武人也。少为诸生,勤习典籍。家贫,事母至孝,牧豕于大泽中,以奉养焉。远人从其学者,皆执经垄畔以追之。里落化其仁让。黄巾贼起,过期里陌,相约不犯孙先生舍。郡举方正,遣吏赍羊酒请期,期驱豕入草不顾。司徒黄琬特辟,不行,终于家。”短短百余字勾勒出孙期平淡却颇具性情的一生。少年时勤奋学习典籍,家庭贫困却对母亲非常孝顺,生活来源大致就是在水草丰美的湿地上放猪。有人知道他熟读经义很有学识便远远地赶来请教,即便附近村庄里的人也被其仁爱谦让的秉性所感化。烽烟起,黄巾军经过孙期家乡,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孙先生是德高望重之人,下令不可侵犯孙先生住宅以及骚扰他的家人。郡太守知其为人方正,举荐他做官,派小吏送来羊和美酒,孙先生看也不看,赶着他嗷嗷叫的猪群淹没在草丛之间。更不用说后来的司徒黄琬,要特批吸引人才请他出山为官,孙先生依旧不为所动。这像是一个远古的童话,一个人生在草木间保持着草木纯真的秉性,或许在孙期的眼里心里,美酒与权势不过是过眼烟云,尚不如箪食瓢饮来得更为真实,侍奉高堂,丰润心灵,在与生灵的对望中,看透了人世繁华。
我无意刻意拔高一个人的品格与性情,但白纸黑字所留下的是一座虚无却真实的时间墓碑,在这座孤独的墓碑之上,一个大写的人字,端端正正,成为美德最好的诠释。
我在镇街上孤独地游走,以一个极易被忽略的背影穿梭于日光和月光之下。我是一个贸然闯入的寄居者,曾经在母亲领着赶集时,看到众多镇街人有着自豪的面孔。他们眼中的乡下,其实与镇街并无太大区别,但由于交往与交流的方便,仍然微妙地毫不自查地表露出来。他们认识更多的人,是乡村与县城的纽带,他们是乡村的前瞻者,有着更为便捷的信息了然于胸,他们就像众多草木之间的出类拔萃者,可以占据更多的阳光与空间。即便是发生了争执或者打架,一嗓子就可以喊来更多的人,对涉事者进行心理上的压榨与围攻。这些都是远年的事情了。
理发店第三次搬迁,我的理发技艺已经从生涩变为熟练。那时镇街上的理发店并不多,乡下人也不太讲究,即便遇上剪完之后不满意的客人,妻子也会接手再次进行修理。这间门店同样狭小,宽三米,深七米,用一张布幔隔开,工作间和卧室简单地一分为二。只是到了后来,我们才在墙上开了一个小洞,墙壁之外有一处逼仄的空地,一头搭建成厨房,另一头稍微宽敞些修成了卧室。卧室很矮,一伸手就能够到房顶,我用布料撑起的天花板上常有异样的响动,妻子用针试探地在发出响声的地方扎了一下,天花板上像是起了一阵风簌簌抖动。妻子和幼小的儿子站在寒冷中,看我从天花板上捉下两条蛇,几乎吓得叫出声来。但即便这样,我们也觉得有了一个家的样子,可以不用在每天早出晚归,顶着风雨在家与镇街之间来来回回。我们像是饿极了的人,在面对食物时表现出夸张而巨大的热情,每天很早开门,就有早起上工的人上门理发,到了晚上,也会坚持到最后落下卷帘门,结束一天的忙碌。一天天地挥舞着刀剪,一个头一个头地迎来送往,终于,几年之后在镇街上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屋自己的家。
有时我会想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上帝之手的安排。单调的重复性劳作,让我暂时遗忘了自己,遗忘了某些曾经深藏于内心的梦想。我是谁?我是和众多有着木讷面孔的乡下人一样的人,我有自己的几亩田地,我有居住在乡间的亲人,我用了很大努力仍然没能跨越自己生命的泥沼,改变自己身为底层的身份。我从哪里来?我从不远处的那座村庄的泥土中来,身上带着汗水脸上刻着沧桑,甚至习惯性的步调和语调,都没能做出最初的改变。我到哪里去?我像一艘孤独的小船漂浮在时间的洋面,顺着洋流,顺着潮汐,去往无定的命运之地。这种想法多少让人觉得伤感,在不听从于命运安排的前提之下,找不到一丝未来的曙光。我沉默,我孤独,我用泥土造就的躯体和时光妥协,在冷寂而喧嚣的镇街上踟蹰游走。
同样孤独的还有那个叫爱德华的男人,严格来说一个具有生命体征的、为隐形的命运之手造就的尚不完整的机器人。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剪刀手爱德华》,由约翰尼·德普饰演的爱德华一出场就攫住了我的内心,夸张,荒诞,苍白的面孔上几乎找不到作为人的正常表情。他在沉寂的古堡中存在,只是偶尔,会想起那个一手缔造了他的躯体的老人,巨大的车间,机器在运转,没有更多的被复制、塑造出来的机器人,只有爱德华自己,只有一座荒凉的城堡停泊在时间的中央。他原本应该就此寂寞下去的,就像宇宙中一个孤独存在的星球,独自运转,独自面对黑夜与白昼。你不能知晓爱德华到底受了何种启迪,才具备了一个人最初的思考,开始萌生出幼芽一般的情感,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不但开始思维运转起来,还在此后的与人类相處的过程中,理解了爱与哀愁,理解了欢乐与仇恨。
作为一个天生的剪刀手,那些明亮而锋利的刀剪,有着刀具最初的象征意义,可以方便生活,可以塑造后天的美感,甚至可以作为杀人的利器,在毫无预设的时刻出击,制造慌乱与惨案。但这不在于他,不在于一个人畜无害的稍有思维的机器人,而在于这叵测的人世。剧情在发展,爱德华被雅芳直销人士佩格带回家中。佩格,一个勤奋但毫无业绩可言的现代人士,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挣扎在商业社会的很多人,他们刻苦,努力经营着自己小小的家园,在深夜徘徊,而在人前佯装笑脸,只为换来生存所需。小镇,洁净现代化的镇街,有着良好的居住条件,几乎每个家庭都拥有自己的汽车与房产,且生活过得都不差。但他们无疑缺少真诚的欢乐,缺少在日复一日复制般的生活中的浪漫情调。爱德华的到来,在一定程度上作为补充,让镇街开始变得生动,修剪植物造型,为每个人甚至每条狗修剪发型,他的技术源于后工业社会的设置,或者说在科学怪人的缔造下加入了对生活美感的设计,从而使爱德华的剪刀手具备了现代设计的最初理念。由此博得了人们的欢心,一段时期以来成为小镇不可或缺的存在。
我也在修炼自己的手艺,操控在手中的剪刀或剃刀慢慢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没有什么天才,所有的技能几乎都是在刻苦的学习中得来。认可也是慢慢得来的,在这些原本陌生的面孔中,一个理发师的所有语言都寄托在刀剪之上,心与手的默契之上。河南,花都美容美发学校,有着广为传播的声誉,我和小城、阿牛成了这里的第N批学员。有着大众形象的托尼老师在前面讲解,发型的几何学设计学以及美学原理,粉笔画出的头型虚空而充满象征,每一片头发都需要借助计算出的修剪原理,每一根头发都需要和整体衔接,如此,才能剪出一款满意的发型。烫发,在头模上卷杠,以最快的速度卷出最为标准的发卷,不及格者三十个深蹲。此起彼伏的身体,整齐划一的口号,可见所谓的半军事化教学并不是浪得虚名。我的理发技艺就是在那次培训中得到了整体性提高,加之对文字以及概念的理解更为轻松,得到托尼老师的赞赏。
我在镇街上出没,这时的我头顶已现明显的脱发迹象,不得已把头发留长,任其自然生长。日渐安定下来的生活,终于可以让人停下来喘口气,上学并定居在苏州的同学小三打电话来,有空可以去苏州转转。我就真的去了。算来,自学校一别已有十五年之久,除了后来的书信往来并没有真正深谈过。他在一所高校上班,我对我的贸然出现是否让他感到有所窘迫并无所知,在人来人往的食堂吃饭,一些大学老师坐在旁边,小三介绍说,这是我同学,搞设计的。搞设计的——我并无解释,只是报以微笑,既算默认,也算并不拒绝这个毫无来由的身份。没有必要。但在镇街不同,我想,我一定给很多人带来了不小的疑惑,就如羊群里跑出只驴来,那驴子不管不顾,有着自己的固执和眼神,既不关注于每个人诧异的神情,也不在乎那些好奇的眼神。我亲耳听见过,走过一位乡间妇女的身旁:看,留那么长的头发,像个流氓。还好,只是像——并没有将一顶莫须有的帽子扣在头上。我从苏州归来,知道某些情感深处的旧人情分还在,那份少年时的默契还在,后来,在小三去上课的时间,我写了一首小诗压在他书桌上的玻璃板底下。他在很久以后的某天发现,拍了发给我看,激动得不能自已。
归来后的写作,几乎也是在他的影响之下,买来第一台电脑,开始尝试时隔近乎二十年之后的书写。从此,再也没有停下脚步。
剧情的骤转发生在某天。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会有利用、猜测、嫉妒或质疑,爱德华的身份在悄悄改变,来历不明的出身,神秘莫测的城堡,而或在这个面色苍白的神秘者身上寄居着可怕的魔鬼,由此他才可以通过带有剪刀的双手缔造出幻美的假象,而蓄谋在某天对小镇发出攻击?可怜的爱德华,他爱上了佩格的女儿,那个叫金的天使般的女孩,而金的男友吉姆的出现则将剧情推向了高潮。
在某种程度上,一个人的成长拜环境所赐,什么样的土壤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善果与恶果。吉姆借爱德华对金的言听计从,设计在偷窃自己家的过程中嫁祸于爱德华。无助,惊慌,彷徨,甚至被关在屋内的那一刻,爱德华的思维一定是空白的,他所不理解的正是这种复杂的人心,为何借刀杀人?为何在自己并不具备伤害的本心时陷入质疑和围攻?他想起了和金那些独处的时光,他想起了金清澈的眼神,他无法表达心中的钟情、爱慕或渴盼,只能在圣诞之夜挥舞手中的刀剪,剪出漫天的雪花,剪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冰雕的剪影。雪花飞扬,爱情是走进彼此心魂之后的惊慌失措,也是在面对无奈时一触即发的灵感与表达。
我也需要表达,苏州之行对我来说是此生的一个分水岭。我在笨拙地学习、临摹,在深夜书写曾经一度积累在心中的无序的情感,我甚至告诉自己:喏,这辈子能写出一本书来也就圆满了,也是对当年热爱文学的回馈与应答。我怪异的发型从来是为自己,即便家人如何劝解怂恿,也没舍得剪去;那或者也是一种象征,是我要让自己成为自己的潜意识在隐隐作祟。
有一刻,我陷入了沉思,望着面前嘈杂的人群陷入纠结与疑惑。饭局设在镇街上的一家小饭馆里,光线阴暗,桌子上的油渍好像一百年也没有擦去过,在木头纹理的衬托下闪着特有的光泽。事发偶然,在生意最好的那年我们在镇街上开了第二家理发店,并从县城请来两位年轻的师傅,两位小师傅的手艺还好,我在第二天清晨起床后赶往老店。店门前围了众多人,七嘴八舌,表现出愤怒的样子。地上躺着一个人,对面居住的镇街上的一位老人。事情的来由很清晰,那个老人在我家门前另一家邻居的自来水管前接水,妻子无意中向门外泼水,溅在老人身上,无意变成故意,由此产生了对骂与厮打,老人便躺在了地上,等待120,说是要送医院治病养伤。那些面孔在我的眼前来来回回,就像一个个没有灵魂的面具,却富有表情,愤怒的表情。有人在问,我家在哪里,为何这样对待一位老人。有人说,这样的人不能让他们待在街上,直接赶走。这里面,有原本看似憨厚的农人,也有待人热情的生意人,还有教师身份的人——那个教师是躺在地上老者的兄弟,身材高大,在喋喋不休讲说要为人厚道的言辞和道理。我在木讷之下看了一眼无可奈何的妻子,跟随呼啸而来的救护车去了医院,陪护,检查,买饭,交医疗费,接待来看望病人的镇街人物,听每一张嘴一张一合的说教和推心置腹。
而现在,那些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在大吃大嚼,顾不得擦去嘴上流出来的油,喝酒,碰杯,庆祝胜利般将自己灌得面色通红。我记下了应该记下的东西,我也记下了每一个带来羞辱的言辞,我记下了藏身在某些行走的肉身之内的人性,也记下了那些在他人面前苛责而对自己从无审视的身影。以此,作为成长的泾渭,告诫自己人间不只美好也有可怕的陷阱。
爱德华无罪。在匆忙之下伸出的剪刀手代表反抗,也代表申明:你们的无妄与自私正是葬送你们的坟墓,你们的无端猜测与加罪将会对自己引火烧身,你们长着聪明的头脑却不具备真诚的灵魂,你们手中无刀却时时将身体化为尖利的锋刃刺向他人……只是那爱也远了,金说,抱紧我。爱德华说,我不能。爱德华重返孤独城堡的那年开始,每到圣诞节天空会纷纷扬扬飘起大雪,只有深情的人可见,只有内心纯良的人才能听懂雪花簌簌落下的耳语。
我愈加沉默,狭小的房屋仿佛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古堡,只有深夜,只有深夜时敲击键盘的回声,就如此时,几乎可以听见雪落地的声音。
很多时候,我不能分辨自己的身份——一个并不合格的种田人,还是一个认真地迎来送往的理发师,而或我仅仅是一个寂寞的写作者,在几乎进入不惑之年时开始真正成长。某日,我悄悄剪去了自己的长发,夹在了书页里。
生活还在继续,我的到来几乎成为一个话题,成为鲁院同学议论的中心。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四个月,真正的福利才刚刚开始,我把剃刀与剪刀的锋芒悄悄藏起,在以后的日子里为他们洗剪吹打理出完美的发型。农人,理发师,写作者,我在交替使用多重身份时开始游刃有余。迎春花在开,玉兰花在开,梅花在开,这个春天似乎充满了热情,也似乎充满了隐喻,文学的包容与立体轮廓对一个人的生命做出清晰的解释,而正是这种包容与立体让我暂时走出孤独的城堡,或者说并没有,我只是来人间看看这繁花盛景,我只是来世上体悟这一番寂寞与苦涩。
3. 弹镊送归鸿
我从古籍馆出来,左转即是北海公园。夏日,树影婆娑,其实并没有多少人,或许是天热的缘故吧,白塔在水中倒映,喧嚣的人声尚在时间之外。我注定是一个独行者,鲁院的学习课程即将结束,我还会重返那座熟悉而陌生的镇街,没有人到访,没有人以理发之外的其他理由光顾我寂寞的孤独城堡。也好,多年的独处习惯已经养成,我像站立在时空荒野上的一棵老樹,把根扎在脚下的泥土,枝叶伸向天空,看飞鸿点点消失在时间之外,季节之外。
寻找《净发须知》的行动尚未结束,经由那个表情疏离的女店员指引,我知道它的清刻原本收藏在国图古籍图书馆。我曾绕了一个弯道,在去古籍馆之前去了国图一次,如你所料,并无任何收获,在浩如烟海的书中寻找一本传自于七百多年前的册页有多大难度。我不知道我此次寻找的目的,在来北京之前甚至将在网上收集到的极为模糊的电子版打印下来,想在学习的空当用白话文的形式转译出来,也算满足了好奇心,无奈字迹太过隐晦,那些模糊的字影像是游弋在浩渺时空的暗物质,以至于过去很多天,也没能译出几行字。不得已作罢。在某个夏日的午后来到古籍图书馆。
寻找的过程并不复杂,所有的珍稀图书都被登记在册,在电脑上查找,在书架上轻松即可看见已被详细编号的《净发须知》。现存的清刻本被收录在卷一四一二五《永乐大典》中,分为上中下三卷,每卷有目录。其容量并不算大,从现有的图刻及内容上看,涵盖了有关梳剃方面的诸多要素,并保存了净发伎艺人卖艺时应该遵循的某些程式,属于条规性行业文件。我一时心中暗喜,众多时日的寻找并没有枉费心机,但在想要扫描时出现问题,需要现有单位的公章和推荐介绍人的一些手续,我不知道去哪里寻找,在茫茫的北京城,除了这个暂时和我发生关联的鲁院,我甚至找不到任何熟悉的人。在商量无果后,我只得掏出笔记本记录下某些关键的地方,至于后来的了解,几乎全来自邓子勉教授的一篇考据性文章——《〈净发须知〉、净发社及其他》。
我想起了我隐约的诉求,一边是十几年的专业理发师身份,一边是一个刚刚踏入文学之门的业余作家,我想要了解,在漫长的时间河流里,人们对美的诉求有着怎样的希望和改变,而在业已消逝的时空中,那些寂寞的手工艺人又是如何生存与生活,他们有着怎样的面孔与哀乐,又有着怎样的社会地位。这一切,对我来说无不充满了神秘。
《净发须知》来源于宋元时期行业人的编撰,在宋代,尤其南宋,当时的会社众多,在周密的《武林纪事》中就录下过:绯绿社——杂剧,齐云社——蹴毬,遏云社——唱赚,同文社——耍词,角抵社——相扑,清音社——清乐,锦标社——射弩,净发社——梳剃……而《净发须知》便是记錄净发社活动的专业书。我曾经读过美国作家库尔特·斯坦恩的一部书《头发——一部人类趣味史》,其中一章专门写到《理发师小史》,直到十八世纪初,理发师还保留着另外一个身份——外科医生的身份。当时的人们认为,毛发和身体是不可分割的,那么修剪毛发与最初的放血疗法同等重要,在古代人眼里,同属于一类工作,都是医治人的身体,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理发师和外科医生的工作,两者的意义是一样的。在拉特兰会议作出裁决后,为了表彰理发师兼外科医生对社会的重要贡献,爱德华四世在1462年成立了第一个理发师公会,并授予其成员在伦敦享有理发和外科手术的垄断权。直到后来,理发师兼外科医生会在店前的柱子上涂成红色、白色和蓝色,代表动脉、绷带和静脉,所以当你看到现在的理发店门前的旋转柱,就不必讶异为何要用红白蓝作为象征了。
迄今为止,我并没有设置过这样的一个旋转光柱,即便周围的理发店都开始大肆装潢,我们的店里仍然保持最为简洁的状态。一是没有必要浪费,在偏僻的乡间很少有人会在晚间理发,他们很少人把理发作为美化自己的目的,每日里在田间干活,在某些工厂或作坊上班,要的无非是干净利落,只有在临近年关的时候,一些归乡的年轻人到来,理发店开始进入旺季。漂染,烫发,拉直,我们有着更为便宜的优势,同样的工具、材料和操作手法,为年轻人带来同样的美感。在一定程度上,我相信自己是一个保守者,用最为便捷的方式以求达到最佳效果。而在当下,众多的美发店已经陷入对资本的追求之中,每过一段时间进行的奢华装修,对店员的培训,无不赤裸裸指向——掏出你的钱来。在一些封闭的商业教授课堂上,培训的导师如是说:你要紧紧围绕她的需求,没有需求也要发掘潜在的需求,目的只有一个,掏出其腰包里的钱。所以也就难怪,在众多遭到投诉的行业中,美发业算是一个,天价理发屡见不鲜。
而中国古代理发师的身份,无疑是身处社会底层的,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会社”组织,且其活动空间相对自由,但坊间给予的却是一个“闲人”的身份,《梦粱录》“闲人”条载:“又有一等手作人,专供刀镊,出入宅院,趋奉郎君子弟,专为干当杂事,插花挂画,说合交易,帮涉妄作,谓之‘涉儿,盖取过水之意。”刀镊工,是对他们专有的称呼,《净发须知》说的也就是刀镊手作人的事情。这些穷人家的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拜师学艺,有了一门手艺,梳剃,往来于一些中产宅院,专门为有钱人家的“郎君子弟”梳洗打扮。此种目的性较强的身份,促使他们掌握一些演说的口才,在《净发须知》中,随处可见这些以夸张为能事的演说词:“白曲能吟。曾在勾栏为活计,追欢卖笑,每游烟粉度生涯,穿无限花衢柳巷;管伴佳人美女,撰几多清风明月。”可见当年的刀镊工日子悠闲,而这种悠闲恰恰养成了某些不良生活习气,成为帮闲篾片之流,并无甚好的口碑。
我做理发师的时候,三教九流几乎已无所谓的拜师习俗,一切以钱为计,即便学徒,也会补贴少量的工资。仔细算来,我们店里也带出了几个学徒。一位是从重庆回来的姑娘,小凤,初中毕业去姐姐家看孩子,回到老家经人介绍来我们店做了学徒。小凤人勤快,每天很早来上班,把店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余下的时间,除了给客人洗头,就是不停地练习刀剪,所以几个月的时间就学会了最基本的理发技艺,然后又回到重庆,在姐姐的帮助下开了一家小店。另一个男孩子叫小库,是小凤介绍来的,他们是同村,小库原来是电焊工,工资也好,但某天转变了念头要学理发,现在在县城开了一家门店,生意一直很好。这些乡下孩子最好的秉性就是勤学能干,一旦认准了某种事情就要做出个子丑寅卯,虽然理发师的身份并不算光鲜,但是在收入以及所处的环境上无疑要好过外出务工。就像妻子的那位亲戚所说:为人打工永远是一个打工者,学门手艺永远属于自己。很简单的一个道理,道出了乡下人的困境与出路。还有一个,也是我们最后招收的一个学徒,叫阿牛,也是他现在理发店的店名。没有人不知道阿牛的家境,兄弟三个,因为母亲的疯癫,前两个男孩也是傻子,十几岁二十几岁还会光着屁股坐在家门口,目光痴呆地望向远处。阿牛一开始是被送出去的,送到姑姑家,喝奶粉长大,成了唯一一个没有继承母亲疯癫基因的人。阿牛沉默,但刻苦,手上在练习平剪、滑剪时剪出很多口子,仍然会坚持,后来去了天津开理发店,再后来找了一位济宁姑娘做妻子,有一年一家人回老家过年,来过店里,攀谈了很久。
毋庸置疑,理发师的存在从一定程度上为人间带来了美好与洁净,一个蓬头垢面者和一位打理很清爽的人站在一起,很容易判断出理发这个普通行业所带来的社会价值。无门槛,简便易学(区别于更高意义的设计理念),对于乡村青年不啻一个很好的门路。这与后来的理发店遍地开花也有关,当那些来自南方的“温州发廊”渐渐消失在本地人的视线之中,理发不再是一个从前被称之为下九流的行业,在现代人眼中彻底有所改观。而在《净发须知》中记录的刀镊工,与现代理发师相比,有着其更为底层命运与恶劣环境的尴尬处境。
上文中所提及的净发社是刀镊工的民间组织,那么也就有了他们在各地活动的更大空间,他们往来于庙会赛社,在交流技艺的同时宣传着自己,而在这些热闹的地方,这样的“口谈舌辩”更多属于伎艺型表演,但不同于小说家之流纯粹靠卖嘴皮子谋生,他们的宗旨在于宣扬技艺和招徕顾客,以期让本职生意更为旺盛。“人物不凡,风流倬相,利颊怜齿难比,并锦心绣口不寻常。”能说会道的技能可见一斑。他们拜见行业同仁,在巧妙的游说中为自己找到落脚之处,他们觑准了商机,在喧嚣的人声中引来自己潜在的顾客。茶肆勾栏,也是刀镊工经常活动的地方,作为“闲人”之一的刀镊手作人,在这些更高级的场合当然不会放过卖弄的机会,《净发须知》中很多篇幅都在记录他们在茶肆酒店和勾栏瓦肆活动的踪迹:“小弟略有一杯淡酒淮茶,有劳诸位高士,云步久驻,得罪至甚。返蒙诸位高士置杯礼数相待,受恩无不知感。”有诉有求,有对对方的追捧,也有对自己的谦卑推介,也算是对生活之难的深刻理解。
刀镊,如果单从字面上理解,无非就是代表梳剃的重要工具,刀是剃刀,镊是镊子,亦写作籋,摘除毛发的工具,南宋高僧释普济有诗:“得心应手乖毫发,心手俱亡处处通。摘一茎髭弹一镊,有相同有不相同。”即是对刀镊的最好解释,一镊一弹之间,得心应手。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也只不过是一个现代刀镊工,我从偏僻的乡间来,我把锋利的刀剪随身带到一座繁华的都市,刚刚好,一个被作家、知识分子占据的殿堂混进了一个现代版刀镊手作人。这些新时代的青年作家,在某個时段成为我的免费顾客,无他,既不用我费心舌灿莲花招徕顾客,也不用伶牙俐齿讲述一番有关本职工作的吹嘘之词,我只需要将他们生长不息的烦恼丝剪去,以证明我并非浪得虚名。文学与传统手作,这时恰如飞鸟的翅羽和天空,在无际中飞行,需要风的张力和对前方的向往。
我在我们常去的一家饭店门口,经常会看见一位摆摊的理发师,电动车放在旁边,一把简单的折叠椅打开放好,几样简单的理发工具,价格并不贵,十块钱,也免去了洗头吹风,坐下来就好,也不需要面对一张虚无的镜子,尺寸在理发师心中,长短由己,剪完,清理落下的毛发,你我从此是路人。我也不是没有琢磨过,如果哪天想要更多的自由,莫如带着一刀一剪游走人间,不带走一片风月,只为完成某种简单的仪式。
在重庆,磁器口,隐藏于一排排文艺气息的店铺之间,会传来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很多家门店,让人疑惑,作者手执一把一分为二的类似镊子的金属片,手指一弹,发出清脆的回响,门口的小黑板上写着:掏耳朵。掏耳朵也属于刀镊工的操作范畴,而今却在颇为现代的都市角落出现,不得不让人好奇。而或,是我少见多怪。“梳云为活计,削月作生涯。”刀镊工的常用工具在文中有所列举:剪刀,摘,照子(镜子),木梳,竹篦,夹排,缴子,耳撞,滴水,磨石,夹板,手巾,水盏,镊钗等,就像携带了一个净发宝匣。而在《净发须知》卷上大行程诗话手有三首《消息》诗,其一云:“形如箭撞似鹅毛,细软由能入耳曹。响铒相依似蝉嗓,得人清爽意惶惶。”又一云:“凤凰落了一枝鬃,高士取来在手中。此个神仙藏妙用,为人净耳见闻听。”大概所谓的消息,便是这些现代刀镊工手中掏耳朵的法宝了,进得店来,舒服地躺下,耳中有细软之物进入,轻轻捻动,就像梦中有风出入耳间,一时间听觉畅通。
我做理发师的时代,传统理发手艺已近黄昏。原来镇街还有两家老铺。一家在旧电影院门口,兼营几张台球桌,常有留了林志颖和刘德华发型的少年并不成熟地夹着烟,嘴里骂骂咧咧,将手中的杆子捅了出去,仅为游戏而已。看守店铺的是一位白发老妪,简单的标牌上写着剃头、刮脸,此外再无其他。那时的妇女大多不在街上理发,年轻的姑娘扎麻花辫,中年之后的妇女多数将头发盘起来,挽了一个干净的发髻。我二娘即是,每次梳理头发,将脱落的长发藏在墙缝门缝里,等吆喝卖灯油收乱头发的来,换上几毛钱。后来剪发,女人们也自己操作,你给我剪,我给你剪,都是那种简单的齐耳短发,看起来也还利落。另外一家在镇街南首,一个剃头兼吹喇叭的人,有丧事的时候和别人组成临时班子,因为常吹唢呐腮帮子鼓得有些离谱,好像里面藏着风,只要一开口就是一阵声音的旋风。叫李三,在老人口中是个像韩少功文里会使青龙偃月刀的人,挑剃,弹剃,旋剃,刻剃,刀工精湛,后来因年岁渐长,跟随儿女在镇街卖小笼蒸包,鼓鼓的腮帮子也慢慢消了下去。
但游走的理发师仍在。每逢镇街赶集日,会搬了一张凳、一个火炉在屋檐下等,客人来,远远客气了几句,操起一把总也洗不白净的毛巾,沾了热水捂在头上,剃刀在荡刀布上蹭了几下,竟也游刃有余。便宜,来的只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者,一个多月不剃头,状如枯草的白发应声落地,通泰,剃头刮脸摘耳毛打磨眼角,一番操作下来,就像换了一个人。
《净发须知》中有随处作场的刀镊工,大抵也就是这种行状,四海为家,惯走江湖,“泊府州”条目云:“萍踪浪迹,况在江湖,披星戴月,时人错认,作征夫全靠些儿薄艺。今日幸瞻贵府,胜似小皇都,最好追游处,柳陌共花衢地繁华。”每到一处,态度要认真,行事要端庄,做工要谨慎,《武林旧事》谓之打野呵:“或有歧路,不入勾栏,只在耍闹宽阔之处做场者,谓之打野呵,此又艺之次者。”是说打野呵的人手艺有点勉强,登堂入室尚且不够资格,不妨走街串巷,也能混口饭吃。
这是刀镊工里的自由人,竹杖芒鞋,行走在时间的深处,不怕风吹日晒,不怕低眉冷眼,既然作为谋生的手段之一,又何必太高看了自己。“南州走遍北州游,三千里外也曾游。七千草镇留踪迹,无过刀铒最风流。”这时的刀铒寂寞,潜隐的刀锋伴随主人走南闯北,从一开始的形如满月,到后来只剩下一条窄窄的月牙儿,刀老了,人也老了,旧时的江山也便老了。
前些年的时候,还有一些老者留有对剃头匠的固有成见,以为全天下的剃头匠不过是侍奉他人的下等人,进得店来,眼睛四处逡巡,满心狐疑地坐下,洗头,剃头,刮脸,然后很不满意地站起身来,一边抚着脸颊,一边说,这也叫剃头?不会摘耳毛、打磨眼角,不把脸上的老皮刮下去一层也叫剃头?很尴尬是吧,当初的我也很尴尬,只觉得自己学艺不精,满心惭愧地送人出门,心里想下次不来就好。再过了几年,这些老人们再也找不到会使剃刀的人,那些年轻人刚开的沙龙发廊美发店明确告知:本店不剃头。我不知道这算一种什么状况,既往年月的一些传统渐渐消失,心里也会慢慢坦然起来,但最基本的操作不会改变,有人来,仍然会尽量细心操作,他们也会基本满意地离去。
但更多时候接待的是一些年轻人或中年人,理烫吹剪,染漂拉直,尽量满足客人的需求。时间久了,哪怕一些新的美发技艺、发型出来,也会很快吸收,无非是有些人在拿概念说事,日韩烫,欧美烫,总是一些升级换代的形式,但提高服务的宗旨不变。
有兩首诗我需要照录下来。一首是北宋诗人黄庭坚的《陈留市隐》:“市井怀珠玉,往来人未逢。乘肩娇小女,邂逅此生同。养性霜刀在,阅人清镜空。时时能举酒,弹镊送飞鸿。”且诗前有序——陈留江端礼季共曰:“陈留市上有刀镊工,年四十余,无世家子姓;惟一女年七岁矣,日以刀镊所得钱与女子醉饱,则簪花吹长笛,肩女而归,无一朝之忧,而有终身之乐,疑以为有道者也。”“陈无己为赋诗,庭坚亦拟作。”从序中就很容易看出,说的是在陈留这个古时候很有名的集市上,有一个刀镊工,四十余岁,大概也就我这样的年纪,不知家姓,只知道他有一个七岁的女儿,以刀镊所得过活,且喜簪花吹长笛,每天把女儿扛在肩上出去归来,无烦无忧,看起来很像一位得道之人。
另一首的作者就是“陈无己为赋诗,庭坚亦拟作”中的陈师道了,字无己,号后山居士,彭城(今江苏徐州)人。诗为:“陈留人物后,疑有隐屠耕。斯人岂其徒,满腹一杯羹。婷婷小家子,与翁同醉醒。薄暮行且歌,问之讳姓名。子岂达者与,槁竹聊一鸣。老生何所因,稍稍声过情。闭门十日雨,吟作饥鸢声。诗书工发冢,刀籋得养生。飞走不同穴,孔突不暇黔。”
诗中可见,生活在陈留的这位隐者在当时以及后世都留下了巨大声名,没有人去考究他如何为客人服务的,也没有人翔实求证他的私生活,为何没有家室只有一个七岁的女儿,他年轻时什么样子,是像所有的刀镊工那样攀陪王孙公子,谑浪放纵,属帮闲篾片之流,还是因为家境的变迁而不得已父女相依,行走在繁华深处。都不可知了,当一切都无从提起我们眼前只留下一个自由的身影,为人父的慈爱者,为刀镊工的辛勤者,为普通人的行吟者,他簪花的样子认真而满足,他吹长笛时的神情沉醉而清晰。
我却有些迷幻起来,每天在镇街游走,白天迎来送往,夜晚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敲击键盘,不知哪一个才是更为真实的自己。有一刻,我以为自己分割成了两个人:一个自己生活在白天,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忙着手中的活计;一个自己生活在夜里,像一个孤独的暗夜行者,在文字的荒野与密林不停行走。我几乎忘记了当年的心愿——这辈子只要写下一本书就够了,巨大的欲望攫住我,引诱我,不断向前行走,我甚至不为寻找什么,哪怕生命的具体意义。我可能仅仅是在寻找自己,到底是谁?
穿过北海的水畔,有风吹过湖面,这座历经很多个朝代的皇家园林,到底没有成为那些皇族贵胄的私产,人事变迁中,成为普通人可以驻足观望的风景。
应该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位刚好活了百岁的敬奎爷,曾经本色出演过讲述自己一生的电影《理发师》。农民子弟,小时熟读四书五经,十五岁在理发店学徒,顺带学习按摩正骨。二十岁出师,开始经营自己的理发店,曾在地安门一带颇有名气。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两家门店因公私合营上交,一直居住在景山西街的高卧胡同,一直到九十余岁,还坚持骑着三轮车上门给行动不便的老主顾剃头。有一个镜头,一位偏瘫失语的老者不让儿子请来的理发师理发,生气,像孩子一样哭闹,敬奎爷到来,倒是老实起来了。还是熟悉的动作,还是当年的感觉,眼神对望之中是信任,和多年以来的默契与配合。
我该结束这篇漫长的行文了,二十年竟如一条蜿蜒的河流,汤汤流过。我也知道我为何去寻找一本诞生于一百余年前的古籍了,无非是作为书写者好奇的心结,想要探知时间所隐藏的符码。两次没有达成心愿,却在搜索某个字词的时候找到《净发须知》的原文:“永乐大典卷一四一二五。养性霜刀在,阅人清镜空。时时能举酒,弹镊送飞鸿。”霜刀养性,在清澈的镜中阅人也阅己,弹镊之间,送走他人飞鸿般浪迹的身影,也会在最后某个时刻送走孤独的自己。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