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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县往事(中篇小说)

2024-03-19余耕

作品 2024年2期
关键词:周勃死囚樊哙

余耕

刘季在沛县的声誉日隆,四处都有他的传闻,说他满腹学问,还有一副好口才。消息传到沛县主簿萧何处,萧何轻摇羽扇,脸上露出鄙夷之色,说刘季只会在街头卖弄口舌,所言所语尽是些浮夸牛皮,遑论学问和口才。

萧何已经习惯了沛县人提到学问和口才,都会想到他萧何。如今冒出一个刘季来,跟他争抢风头,萧何颇为恼火。刘季上不知周礼,下不晓春秋诸子,把他跟学问扯上边,萧何觉得可悲又可气。萧何一旦生气上火,就会便秘,便秘后腋臭越发严重,晚间宽衣时熏得书桌上的兰花都耷拉着叶子。萧何的腋臭与生俱来的,臭到接生的稳婆吐了他一身。萧何他娘有洁癖,偏偏生出一个有腋臭的孩子,每回给他喂奶,都得把两个鼻孔塞满艾草。萧何出生三年后,他家方圆的三街五巷没有鼠害,甚至连蟑螂臭虫都绝了踪迹。儿时,小伙伴们都不跟萧何玩耍,嫌他身上的味儿呛人。小伙伴们嫌他也就罢了,萧何家养了七年的花猫,最后都被萧何的腋臭逼得离家出走了。唯有家中一条黄狗,始终与萧何为伴,不离不弃。腋臭并非一无是处,夏天蚊虫肆虐时,萧何便能坦然处之,无论他睡在哪里,都是蚊不叮虫不咬。无人陪伴的萧何只好独自读书,积攒了一肚子学问。读书渐多,萧何得知麝香能掩腋臭,便觅得三钱麝香装入两个香囊,缚于两侧腋下,腋臭顿消。因两侧腋下绑缚香囊,萧何平时常做掐腰状,以避免双臂垂下,把自己胳肢笑了。熟睡后,萧何便无法自持,翻身时经常把自己胳肢笑醒。

麝香香囊缚于臂膀上,经常会顺着手臂滑落下来,丢失香囊事小,掩不住腋臭就会出大丑。萧何苦思冥想后,在两个臂膀之间拴上一条绳带,浑像女人的抹胸。虽说此举不雅,萧何卻也顾不得许多,掩住腋臭才是他的头等大事。

麝香虽有奇效,药效却有天数,须七天更换一回。起初,萧何将换下来的香囊随便丢弃,结果引来路人恶谤。打那之后,萧何只好深夜出门,将替换下来的香囊埋于柏树之下。凡是埋有香囊的柏树,往往枝繁叶茂,历经数千年而不倒,后人称之为汉柏。

因麝香价钱不菲,萧何日常不得不节衣缩食,积攒钱财来购买麝香。旁人还道是萧何简朴,其中缘由只有他一人知道。腋臭之人,是闻不到自己的腋臭的。深夜之时,萧何常常举臂嗅之,嗅来闻去似有一股隐隐的谷香味道。萧何出任沛县主簿之后,随身携一羽扇,一年四季不离手。不知情者谓之雅,其实,他摇羽扇只是为了嗅探自己的腋下有无谷香味道。

在萧何心里,刘季是他最大的劲敌。而在刘季的心里,萧何只是一个屁。

刘季吹牛的时候,眼神绝不四处乱撩,他只逮住眼前一个人看,瞪着眼前这个人的眼珠子看。被他瞪着看的人,起初心里有些发慌,因为刘季吹牛的时候声音很大,很大的声音配上很大的眼珠子,很是骇人。刘季的牛皮吹到一半的时候,被他盯着看的人就了,一副低眉顺眼的委顿状。听者委顿后,刘季愈发信心大增,口吐莲花,牛皮一个比一个大。其实,眼前的听者之所以低眉顺眼,有大半原因是刘季说话喷唾沫,听者担心唾沫星子飞进眼睛里,只能半闭着眼睛做低眉顺眼状。遇到有人说话喷唾沫,一脸懊恼走开是很不礼貌的事儿,沛县历来盛行气度和雅量,谁都不敢丢下气度和雅量的面子不顾,就算低眉顺眼以蔽之,人们也是于心不安的。

遇到响晴薄日的天气,刘季吹牛的时候能把眼前喷出一条彩虹。为了能让彩虹更持久一些,刘季只能一个牛皮接一个牛皮往下吹,一直吹到精疲力尽,日落西山,才肯罢嘴。所以,沛县的人都愿意听刘季吹牛,而不愿意听萧何吹牛。原因很简单,刘季能吹出彩虹,萧何把嗓子撕扯哑了也没有吹出过彩虹。在色调稀缺的沛县,彩虹是无比养眼的。沛县人能够在彩虹里面看到富贵人家的黄色、酒肆家的朱色、秧苗的绿色、桑葚的紫色,而令人生厌的黑白色却不在其中。沛县人讨厌黑白两色,因为官家着黑色,死人才着白色。刘季曾经给听者普及过颜色的知识,他说飞虫着黄衣便是采蜜的蜜蜂,飞虫着黑衣便是吃屎的苍蝇,一甜一臭全仰仗颜色。

自此之后,沛县只有雨天,萧何才能潮湿亮相。萧何虽是个鸡胸,胸中却无沟无壑,他只肯辅佐沛县令一人,容不得其他人物争自己的风光。沛县令是个柔弱之人,曾经劝萧何不要跟刘季争口舌之利。萧何岂肯善罢,他搪塞沛县令,说自己肺热焦躁,雨天说说话正好以湿气润之。沛县令于心不忍,最终道出实情,说自己曾与吕公同乡,并答应吕公重托,年后准备委任刘季做亭长,统管泗水。吕公乃吕雉之父,便是刘季的岳父。

萧何闻听,心中更是不悦,刘季聚众善说,已经网罗沛县民众若干,一旦再在官府任职,加上其岳父与沛县令有同乡之谊,日后沛县岂不成了刘季一手遮天。冥思一夜,萧何祭出一招,对沛县令说刘季有谋反之心。沛县令脸色骤变,问萧何要证据。萧何说半数沛县民众可以作证,刘季公开声称“着黑衣便是吃屎的苍蝇”。

沛县令听后,汗透官服,把一件黑色官袍浸得水淋淋的。官服浸泡汗水后,被拉大了一号,前后裙摆坠到地上。沛县令在屋里来回踱步,思虑应对之策,官服裙摆拖在青砖地上,用汗水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之”字。沛县令在地上写第十个“之”字的时候,脚踩到前裙摆上,把自己摔倒在地上。萧何没有上前扶起沛县令,因为他知道沛县令此刻心中已然慌乱,他慌乱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感知,无论别人对他做什么,他都是浑然不觉的。萧何往厅堂外走去,路过沛县令身边的时候,甚至还踢了他屁股一脚,沛县令只顾着自己懊恼,对萧何的所作所为毫无察觉。

沛县的晴天是属于刘季的,因为他能喷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彩虹。不停地说话很费精气神,遇到阴天下雨,刘季便会在家歇息休养。刘季的老婆吕雉善吹埙,埙音过处,无物不伤。吕雉嫁给刘季后,发愿只为夫君吹埙,而夫君只有雨天才在家中安歇,吕雉也只能在雨天为其吹埙。每当埙音响起,家中的牲畜都会忘性倾听。刘季家中殷实不足,寒薄有余,家畜也无非是一头老驴两头猪,另有鸡鸭十余只。雨天萧瑟,埙音悲凉,每每埙曲奏起,猪和鸡鸭只会凝神倾听,老驴则不同,会伤心落泪。奏至高潮时,老驴不仅涕泪纵横,还会和音伴驴鸣。自此以后,雨日驴鸣渐成风尚。

刘季也喜欢老婆吹埙,大概是心中骄躁之气太盛,依赖这埙音中和心气。呜呜咽咽一曲埙音罢了,刘季心中的骄躁之气下来了,另一股淫荡之气升腾起来,夫妇两人便搂作一团行房事。雨天行房事有一个好处,行到快活处就算是喊破天,也无人听到。别人家行房事,大都是女人喊叫,刘季家中的房事却是刘季叫喊得最凶。刘季叫喊也不是全无章法,兴起时,刘季会吟唱《大风歌》:

大雨起兮埙飞扬,

十里沛县兮狗肉香。

萧何一直想要一柄剑,但是私藏刀剑利刃是死罪,而且好的铸剑师全都被军队关起来了,只为军队铸造武器。整个沛县只有七柄劍,沛县令一柄,五个亭长各一柄,还有狱吏曹参有一柄。曹参人缘极好,经常把剑借给四周邻里劈柴,所以他的剑是最烂的,剑身两面全是缺口。曹参倒是经常打磨,剑身的缺口经过打磨后变成了锯齿,问他借剑回家锯木头的人更多了。

萧何是文官,没有佩剑资格,可他一直想拥有一柄剑,觉得有安全感。于是他说服沛县令,要兼任沛县典狱长,做了典狱长就能拥有一柄剑。报告打上去半年,想必最近就该有批复。批复越近,萧何越想早日佩剑,他便冒险从买麝香的储备金里拿走大部分钱,再伪造一纸准许铸剑的公文。沛县只有一个三流的官方铸剑师,名字叫周勃。周勃会铸剑,也会制弓,还会吹喇叭,沛县凡是有婚丧皆能看见周勃的身影。周勃是一流的吹鼓手、二流的制弓师、三流的铸剑师。

青铜剑的图样是萧何自己设计的,剑长三尺三,剑柄以桃木镶裹,桃木上再镶嵌他的一颗龋齿。这颗龋齿是萧何成人后脱落的第一颗牙齿,他没舍得扔到房顶上,怕乌鸦把自己的龋齿吃掉,便整天放在手心里把玩,天长日久把龋齿玩出了包浆。因为瞅着焦黑的虫洞不舒服,萧何便熔了一点金水,倒进虫洞,于是,龋齿上有三种颜色:牙白、浅褐、金黄。把玩日久,倒也很像三色玛瑙。所以,萧何决定把这颗龋齿镶嵌在自己的第一柄青铜剑上,以防丢失。

青铜剑图样交到三流铸剑师周勃手里,周勃说做不了这么长的剑,还说剑长超过三尺容易断。

萧何说青铜里面掺一点铁,剑就不会断了。

周勃撇了撇嘴,他最憎恨外行人指点自己的专业了。周勃的三样技艺中,因为铸剑痛恨的人最多,虽然七年来只铸了七柄剑,七个剑主都是他憎恨之人。其次憎恨的人是来制弓的,虽然他只制过六张弓,六张弓主也都是他极为厌恶之人。至于吹喇叭,周勃只厌恶一个人,那就是吕雉。不管婚丧嫁娶,每每吹完喇叭,都有好事之人问周勃,汝与吕雉,谁更胜一筹?

周勃往地上甩着喇叭里的口涎,说大丈夫岂能与一妇人较高低。

说归说,周勃绝不肯在吹奏上被人诟病,此后愈发苦练狠吹。数年之后,周勃因为发奋过猛,把自己的两颗门牙吹成了龅牙,牙齿的半截暴露出唇外,风吹日晒加冶炼炉火烘烤,他的两颗门牙半截是灰黑色,半截是乳黄色。

萧何见周勃面有愠色,便道,我乃官家铸剑,你若是偷工减料,当心被治罪。

周勃打开龅牙,哈哈朗笑道,天下刀剑都是官家所铸,你吓唬鬼呢!

萧何无奈,说你只要加一点铁,剑断了跟你没关系,断了就当短剑用。

周勃摇摇头,指着石槽里的一柄剑坯,说三年总共收了两斤铁,全用在刘季的剑上了。

萧何拎起刘季的剑,上下打量一下,估摸着顶多有三尺,想到自己的剑比刘季的剑长了三寸,心中不免得意起来。萧何对周勃说,泗水亭长的任命批文尚未下来,刘季就敢铸剑,这是谋反。

周勃皱了皱眉,小声问道,敢情萧何大人的铸剑批文便是真的吗?

刘季到周勃处取剑的时候,是一个正当午,烈日曝晒,整个沛县像是一座火炉。刘季脱掉长衫,赤裸着上身走在沛县的街上,希望街上的人们能够看到他左胸口上的二十八颗黑痣。偏巧赶上天气太热,人们全都龟缩在家里,刘季一路上只遇见五六个人。虽说人少,刘季还是想光着膀子,因为从明天起,他就得走马上任泗水亭长,作为官家人得有官家的体面,不能再光着上身在大街上晃荡了。刘季不屑于农活,又不肯习武健身,身上没有半点腱子肉,他光着上身纯粹为了展示左胸口上的二十八颗黑痣。其实,二十八颗黑痣中只有三颗是真的,二十五颗是他后来文的。文身这事儿要从三年前的夏天说起,刘季正在家门前一棵柳树下歇凉。忽然间,远处走来一位衣袂飘飘的游方术士,术士身形修长,边走边吟唱时下流行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柳飞扬,

烈日当空兮晴朗朗,

伸手不见兮是庙堂。

术士走进柳荫下,看到袒胸露怀的刘季,便口称奇人。刘季知道术士们行骗的路数,他斜睨着术士,见他两只宽大袍袖鼓起并抖动着,同时发出“噗噜噜”的声响,显得与众不同。刘季问术士袖子里藏着什么?

术士轻描淡写答曰,袖里乾坤。

刘季懒得搭理游方术士,怕中了他们的妖术,便斜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

游方术士自觉无趣,便从怀中取出一卷简书,对刘季说,如若参透简书上的要义,汝便是掌管天下之人。

刘季自幼不习正业,一心建大功、立大业、说大话、吹大牛,游方术士所言倒是他喜欢的调调。待刘季睁开眼,已经不见了那术士,只有地上一卷竹简。刘季粗通文字,展开竹简,只见上面画满了星星点点,却不见一个文字。刘季看着看着便觉得头晕,遂将竹简伏于胸口,沉沉睡去。睡梦中,刘季梦见妻妹吕嬃坐在自己的床上,正在给自己缝一件麻衣,妻子吕雉走进来,问吕嬃为谁缝衣服?

吕嬃颟顸地回道,衣服缝好了,谁穿着合适就是谁的。

在一旁的刘季心里清楚,这件衣服是吕嬃为他缝制的,不知道她为何不敢说出来。

忽然,一阵凉风袭来,刘季睁开眼,发现眼前又来了一位术士。这是一位矮一点的胖术士,刘季猜测这位是蹲点的术士,因为游方术士应该是瘦子。刘季坐直身子,竹简滑落进手中,胖术士一阵惊呼:奇人啊!奇人!

刘季来了兴趣,说刚才过去一位术士,两个大袍袖子里噗噜噜鼓着风,也称我是奇人,我到底奇在何处?

胖术士说前面过去的是个假术士,他两个袖子里各拴着两只鹌鹑,鹌鹑不停地扇动翅膀,造成衣袂飘飘的仙人假象。

刘季寻思一会儿,反驳道,你当我没有听过鹌鹑聒噪,若袖子里藏着鹌鹑,怎么听不见鹌鹑叫呢?

胖术士说,他剪掉了鹌鹑的舌头,就算鹌鹑想叫,也出不来声。

刘季觉得胖术士说的有道理,便把话转到正题上,你快说说我到底奇在何处?

胖术士进前一步,指着刘季左侧胸口,说你胸口上的黑痣有二十八颗,方位正好对应二十八星宿,上面是玄武,下面是朱雀,左边是青龙,右边是白虎,这是掌管天下的大运势,如何不奇?

刘季低头一看,把自己吓了一跳,左胸口上突然间密密麻麻多了一圈星星点点的黑痣。但是片刻之后,他便回过味来,这是竹简伏在胸口上染上的墨汁。刘季本就好故弄玄虚,他不急不躁穿上上衣,手中握着竹简,避入门中。

自此之后,沛县出了一位奇人的传说便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刘季为了迎合这个说法,对照着竹简上二十八星宿的位置,用针在自己左胸口上刺了二十五针,并将墨汁灌入伤口。之所以刺了二十五针,是因为他左胸口上本来就有三颗黑痣。三颗真黑痣倒是利用上了,全部归在青龙方位,可轮到刺玄武方位的时候,才发现如何都避不开自己的乳头。刘季实在下不去手,便唤来老婆吕雉,并向其道明原委。吕雉闻听欣喜不已,捉针在手,并鼓励夫婿说,想想天下那么大,一个小小的乳头算得了什么。

说罢,吕雉一针刺下去,差点刺进刘季的心脏。刘季惨叫一声,但没有昏死过去,急忙催促吕雉,把墨汁涂抹到针眼里。

数日过后,其他针眼渐成黑痣状,唯独乳头感染肿胀,胀得比吕雉的乳头还大,乳头碰到衣服还会磨得生疼。刘季无奈,甚至不敢上街吹牛了,哪怕外面是响晴薄日。最后还是吕雉想出一个主意,她剖开一只蚕茧,把蚕茧壳用桃树胶粘在刘季的乳头上,刘季这才能出得门来。

第一个夏天,刘季顶着一个大乳头过了一夏天,没敢把胸口上的二十八星宿示人。直到年末腊月,刘季的乳头才消肿痊愈,迫不及待的刘季开始喜欢上洗冷水浴,还要脱得赤裸裸地跑到泗水边上洗。从冬天洗到夏天,人们终于把刘季跟江湖上“沛县出了一位奇人”的传言对上号。

刘季从周勃手中接过青铜剑,在手里掂量一下,说稍微有点重。

周勃说给你的剑里面加了铁,当然重了。

周勃见刘季没有任何反应,便附在他耳边说,萧何也铸了一柄剑,长三尺三,比你的剑还长三寸。

刘季白了周勃一眼,说萧何铸剑碍我屁事,长短又与我何干?

在周勃为其铸剑的时候,萧何也没闲着,他开始为自己的佩剑设计剑鞘。为了省钱,他决定自己来做一柄剑鞘。马皮、牛皮和驴皮几乎全被军队征用,而且属于国家管控材料,萧何盯上了狗皮。狗革劍鞘虽不及马革剑鞘好听,但是涂上墨汁后,外人应该分辨不出是什么材质。狗皮单薄,挺不成一把三尺三的剑鞘模样,萧何决定以桃木打底,在桃木上蒙上狗皮。

萧何赶往南城,找到卖狗肉的樊哙,寻一张狗皮。樊哙知道萧何吝啬,加上他是官府的人,便胡乱拖出一张狗皮。萧何打眼一看案板上的狗皮,便知道不够长,说得要一张大狗皮。

樊哙脸色不悦,蹲下身子翻弄出一张最大的狗皮,铺在案板上,说这是最大的一张。

萧何看到狗皮的脖颈处还有一坨没有剃干净的狗肉,足够自己煮一碗狗肉汤,便点点头,卷起狗皮问询价钱。

樊哙皱着眉头,琢磨着要多少钱合适。

萧何见他没有送狗皮给自己的意思,便拉下脸来说,连皮上的狗肉都剃不干净,你的刀子该磨一磨了。

樊哙心中一惊,说哪里有刀,狗皮是我用手撕下来的。

萧何一阵冷笑,重新摊开卷起来的狗皮,指着狗脖子处那坨肉,说这里还有刀切的痕迹,你还想抵赖不成?

樊哙心中愤懑,一掌拍在案板上,说狗皮送你了。

萧何这才重新又卷起狗皮,换了一副笑脸问道,刘季欠你的狗肉账还了没有?

闻听此言,樊哙脸上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赖笑,说刘季允诺,再吃我一年狗肉,便拿他小姨子吕嬃顶账。

萧何故意提高声调,贬斥道,人肉换狗肉,于礼何存,于礼何顾。

樊哙继续赖笑着,瞅着萧何的背影说,互通有无,碍你屁事。

萧何先回了一趟县衙,他要探知沛县令有没有想治刘季谋反之罪。临近县衙门口,萧何看见吕公从大门里走出来,心中便已了然:吕公来为女婿求情。

萧何快步走进县衙,见沛县令正着一身新官服,在庭院里练习走朝步。朝步是官员参见皇帝时走的方步,也称之官步。要求觐见皇帝的官员夹紧双臀,腿脚却要向两个侧前方踢开,一步一顿往前走。夹紧双臀和侧前方踢脚都不难,难的是一步一顿。一步一顿不是走一步停顿一下,而是在停顿的过程中,上半身还要前后晃荡一下,晃荡时还要晃出荡秋千时的悠然感。朝步是李斯发明并推行的,李斯患有痔疮,走路时必须夹紧双臀才不至于脱肛,步姿十分不雅,曾遭到同僚讥笑。李斯为了报复同僚,杜撰出夹紧双臀的朝步,让满朝文武都夹着屁股走路。李斯的理论强大,让同僚们无懈可击,他对皇帝嬴政解释道,众大臣每日里山珍海味胡吃海塞,上朝时将污浊之气偷偷排于朝堂之上,日久会坏了秦朝的风水,而夹紧双臀,排气时便会发出响声,皇帝便可治其大不敬之罪。

嬴政觉得李斯说的有道理,又问向两个侧前方踢脚是什么道理?

李斯说朝服宽大,踢开朝服的前襟,便可知朝服内有无藏剑。

嬴政点点头,觉得有道理,再问一步一顿何故?

李斯答曰,若是腰间藏有匕首,从朝门摇晃至君前,就会把匕首晃荡落地。

嬴政闻听大加赞赏,遂命李斯推行朝步,并嘉赏朝步走姿优美的大臣,李斯便年年获得奖赏。

沛县令见萧何进来,立刻止步,装作欣赏庭院中垂下来的丝瓜。沛县令脸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距离觐见皇帝的路还有很远,若无机缘,甚至这辈子都见不到皇帝。

萧何也不点破,凑上前来问道,可否治刘季谋反之罪?

沛县令一脸坦然地摇摇头,说沛县若是有人谋反,你我均脱不了干系,就算是杀了刘季,你我也得入大牢。

萧何闻听,便知是吕公授意,心中不禁愤愤然。

沛县令捋着萧何的后背,说是让他消消火,并出主意说,如果干不过刘季,你俩也可以做朋友嘛。

萧何心中一动,觉得沛县令的话不无道理。

看到萧何眉头舒展,沛县令也放松下来,心中一松,双臀也跟着放松,一卷练习夹臀的竹简从沛县令裆下滑落到地上。萧何弯腰从地上捡起竹简,发现竟是《谏逐客书》的复抄卷,心中懊恼不已,后悔自己多事,这相当于拿到了沛县令的大不敬罪状。萧何毕竟是萧何,脑子转得快,急忙捧上竹简,对沛县令道:从夹汗巾到夹《谏逐客书》只不过区区一年,进步神速啊!

刘季明天便要去泗水上任,今天在家中摆了九桌酒席,厅堂上三桌,院子里三桌,院外柳荫下三桌。刘季对负责收礼钱的吕嬃说,送一千钱的人到厅堂上座,不够一千钱的人坐在院子里,送五百钱的人坐院外。

吕嬃撩起胸襟,一拉一拽地给自己胸口扇着风,说人家要是不送钱,送来一座玉山,又该让座何处?

刘季盯着吕嬃的肥腻腻的酥胸,笑着骂道,若是有人送来玉山,我就让他坐到你的奶子上。

吕雉拎着两只破膛开肚的白鸡走进来,看见两人的情形,心中便明了七八分。吕雉把两只水淋淋的白鸡掼在吕嬃的胸口上,狠狠地骂了声小贱货,赶紧把鸡剁开,一只鸡剁成三十二块。

吕嬃倒也不恼,她从刘季腰间抽出剑来,对姐姐吕雉说,沛县令家上酒席的鸡剁成十六块,咱们剁成三十二块,是不是显得小气了点?

刘季笑骂道,你个小浪蹄子哪里懂得周礼,皇帝吃鸡才能上整只雞,丞相家里吃鸡便要切成两块,沛县令比我高一级,他家吃鸡切十六块,我家的鸡当然就得三十二块。

天近晌午时分,前来道贺的宾客纷纷登门。沛县令与吕公双双捉手,一路说笑着,步进厅堂上座。

刘季一旁对着吕嬃打趣道,两千钱没了。

萧何随后赶到,交给吕嬃一支竹简,上面写着“欠一千钱”。吕嬃抬头看一眼刘季,刘季点头示意让萧何进厅堂落座。接着进来的是周勃,周勃对吕嬃说,给我记上两千五百钱。

吕嬃问周勃,记欠账?

周勃说岂有此理,刘季铸剑尚欠我两千五百钱,这钱估计他也赖着不给,权当我随礼了。

樊哙来的时候,背着九十斤狗肉,他色眯眯地上下打量着吕嬃,问她有没有九十斤?

吕嬃说跟你娘差不多。

樊哙说,我娘是饿死的,死的时候不到六十斤,我看你俩奶子就快赶上我娘的斤重了。

吕嬃折算了一下,九十斤狗肉适合坐在院子里。

曹参相对厚道,带来五百钱,还有一捆上好的木柴,吕嬃安排他院中落座,正好与樊哙对桌。其余宾客随礼都在五百钱以下,刘季不得不把院外的宾客让进院子里落座,因为柳荫下已经聚集了七八桌宾客。曹参倒是无所谓与谁同坐,樊哙却不干了,说自己随的中席的礼,凭什么跟下席的宾客坐在一处?

刘季无奈,只好把厅堂里和院子里各撤掉两桌,挪到院外柳荫下,这才算是各安其位。樊哙与曹参两人享用一桌酒菜,遭了不少白眼。进进出出招呼客人的刘季被樊哙拦住,刘季问樊哙,沛县的随礼钱怎么越来越少了?

樊哙说税负重了,随礼钱就少了。

刘季点点头,说这样的风气,以后谁还敢请酒。

樊哙不理会刘季的心思,小声问道,这一年剩下的狗肉今天都背来了,我今晚是不是就能娶吕嬃当老婆了?

刘季白了樊哙一眼,婚丧嫁娶不是小事,沉稳些时日再说。

樊哙说沉稳不了,你们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一个三十好几的人,整日里摸不到女人的边儿,我都有心日狗了。

刘季说吕嬃尚有老父健在,吕公不死,我这个姐夫不好擅自做主吧。

樊哙说不管,你应诺的事情就得做到,谁让你是咱们沛县的奇人。

刘季本想把吕嬃留在自己身边,可眼下见樊哙的无赖劲儿上来了,也只能顺其意。刘季问樊哙,你身上可有与众不同之处?

樊哙想了想,说每天早晨裆下之物硬挺,算是与众不同之处吗?

刘季说那玩意儿傻子都会,你再想想,看看有什么奇特之处能够吸引吕公,吕公喜欢奇人异士。

樊哙忽然间脸色一红,弯下腰去用嘴咬住自己的裆下之物,用含混不清的话问刘季,这个算不算?

刘季被樊哙气笑了,说你的脑子怎么就离不开裤裆了?

就在此刻,忽然厅堂里传来一阵吵嚷,刘季赶忙撇下樊哙,走进厅堂查看。原来,萧何吃鸡的时候一直数着数,发现一盘辣子鸡里只有十六块,跟沛县令家的鸡块相同。萧何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掼,沉着脸说道,刘季家中敢吃十六块鸡,谋逆之心昭昭。

沛县令心中也是不悦,但是碍于吕公情面,不好发作。刘季是个心里装着天下的人,对这等小礼节不太放在心上,他让帮厨去把主厨吕嬃叫来。吕嬃一头大汗闯进厅堂来,胸口的衣襟敞得越发开朗,她大喇喇地问道,口味咸淡如何?

刘季说先别管口味咸淡,说说你为何把鸡切成十六块?

吕嬃瞅了一眼空盘子,问道众人是不是吃了正好十六块鸡?

萧何点点头,说我一直数着,众人吃了正好十六块鸡。

吕嬃说那就对了,你们再数数桌子上的鸡骨头,是不是正好十六块,因为我切鸡的时候,每一块都是带着骨头的。

众人低头数了数眼前的鸡骨头,相加起来正好是十六块。萧何说没错,的确是十六块鸡骨头。

吕嬃说那就对了,你们吃下了十六块鸡,桌子上还剩下十六块鸡骨头,加起来不就是三十二块吗?

萧何对吕嬃说,你这是强词夺理。

吕嬃抓起一把鸡骨头,对萧何说,难道这是猫骨头狗骨头?

吕公举起酒杯来,劝众人干杯,他对女儿吕嬃的表现大加赞赏。

刘季趁机问吕公,人身有九窍,人看不见自己身上的哪一窍?

吕公左右寻思一番,说照镜子能看见脸上七窍,连镜子都照不见的应该是屁眼。

刘季冲着院子里喊了一嗓子,樊哙进来。

萧何将狗皮浸软,拔掉狗毛,罩在桃木剑鞘上,从狗头到狗尾,堪堪遮住剑鞘。萧何有自己独特的审美,他将狗尾巴没有完全斩掉,而是留了一节尾骨,当作剑鞘的装饰。狗皮包裹好剑鞘,拿到太阳底下曝晒。晒一天,狗皮缩一寸,晒了三天,狗皮缩了三寸。还好剑鞘鞘尾有一块尾骨撑着,没有缩水,缩短的是鞘口,露出三寸桃木。萧何心中不免遗憾,这毕竟是自己的第一柄剑。晒干狗皮后,萧何将研好的墨汁涂在剑鞘上,正好将狗皮和桃木染成同一黑色。在给鞘口的桃木涂墨汁之前,萧何一时间起了童心,他拿起笔蘸着盖官印的朱砂,在三寸桃木上写下四个篆书:吾有狐臭。随后,像是怕有人看见这四个字,赶紧涂上墨汁掩盖。

第二天,萧何抱着剑鞘,前往周勃处取剑。周勃前一天贪杯,在刘季家喝得酩酊大醉,直至中午才开张。说是开张,他的铸造处门口也只有十个人候着,而十个人却只有一单生意,因为十户人家共用一把菜刀,他们今天是来取菜刀的,必须十户人家都有代表出席才能取走菜刀。十个人中,有一位需要两个人搀扶才能颤巍巍挪步的老婆婆,想必是这户人家的年轻人都被征了兵丁,家中只剩下了老婆婆。自打菜刀成了国家管控的凶器之后,周勃的铸造处只能铸造锄头和犁头,生意凄惶得紧。萧何远远地站着,想等十个人走后再进门,结果十个人在屋里跟周勃吵嚷起来。萧何实在耐不住性子,这才走进铸造处,听了片刻才知道菜刀的管理者是老婆婆的大儿子,大儿子上个月打仗战死沙场,但是菜刀上铸的还是老婆婆大儿子的名字,老婆婆不干了,要周勃把名字改成其他人。其他人谁都不想管理菜刀,因为这把菜刀若是惹下人命案,管理者也得吃挂落,没有人想承担责任。

萧何分开众人,说还是按律例办,抓阄选人。

主簿发话了,众人只好照办,纷纷从身上取出印章丢进一个麻袋里面。周勃晃了晃麻袋,伸手从里面摸出一枚印章,只见上面写着余翼德。周勃嘴里骂骂咧咧道,三个字的名还他妈的这么多笔画。

随后,周勃将十个人轰出铸造处,说十日之后再来取菜刀。待众人搀扶着老婆婆走后,周勃才从里屋取出青铜剑,递与萧何。萧何接过剑来,先查看剑柄上的龋齿,他想看看周勃有没有从牙洞里把金子抠走。结果,萧何发现剑柄的龋齿倒是在,只是镶嵌金子的牙洞冲着剑柄内侧,根本看不到金子。萧何问周勃,为什么镶金子的一面朝里?

周勃说,你当初也没有说镶金子的一面朝外,我怕金子脱落,就让金子朝里。

萧何心里打鼓,不确定周勃有没有偷他的金子,接着又发现剑身上铸了三个字:百断剑。

萧何问其意,何谓百断剑?

周勃说是吉利话,迎风断草,吹毛断发,逮什么断什么。

萧何心里甚美,将百断剑插入狗皮桃木剑鞘中,倒也纹丝合缝。萧何兼任沛县典狱长的批复已经到了,他可以风风光光佩剑上街了,于是,将百断剑挂在腰带的佩环上,颇有几分得意。

周勃说,从腰里拔剑试试看。

萧何依言拔剑,却不能把剑拔离剑鞘,他问周勃何故。

周勃笑着说,剑太长,胳膊太短,截断三寸就能拔出来了。

截断三寸就跟刘季的剑一样长了,萧何不肯,说他先适应一下,便扶剑而去。

接下来的半个月,萧何都没有把剑从剑鞘里拔出来过。又过了十天,萧何实在太想念百断剑了,便想了一个办法,把剑鞘绑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上,这才抽出剑来。萧何把玩了整整一夜,其间两次割破手指,直到第二天要去县衙办公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将百断剑插入剑鞘,挂在腰带上出了门。

又过了半个月,乌黑剑鞘的狗皮上长出了一层黄灿灿的绒毛,尤其是剑鞘底端尾骨上的毛长得更快,很像一条狗尾巴。萧何十分苦闷,不得不每晚在火燭上把狗毛烧焦。

秋天到了,雨水多起来,沛县的阴雨天属于萧何。刘季虽在泗水办公,可他每天骑着老驴赶班,遇到响晴薄日的天气,他还是会在沛县街头聚众吹牛,直到吹出彩虹才肯赶往泗水。干涸了整整一个夏季的沛县,终于迎来第一场秋雨,萧何穿戴整齐,挂上百断剑亮相街头了。刘季的拥趸和萧何的追随者是同一批人,他们无所谓谁的口才好,谁讲的内容有含金量,只要有人能够给他们说话解闷,他们就会围观。萧何今天讲的是周公铸鼎的故事,故事讲到一半,有人看到萧何的佩剑上流下一股黑水,随后又看见了剑鞘上的朱砂小篆:吾有狐臭。

刘季的泗水治下不足千户人家,且散居于江河池水边上,三五户、八九户、几十户傍水而居,村不成村,镇不成镇,行政管理成本极高。就拿十户共用一把菜刀来说吧,泗水南岸有一户谢姓人家,谢父得了肺病,偶得一偏方,说是得有一只“全活母羊”做药引子。所谓全活母羊,便是一只有父有母的母羊,刚好还生有公羊母羊,而且与之配种的公羊也健在。赶巧谢家养了四只羊,一只公羊和一只母羊生了一公一母两只羊,只待这种母羊再生下一只公羊和母羊,便可做药引子了。一年后,小母羊长成,与邻人家公羊配种后,生下一公一母两只小羊。谢家赶忙配好草药,只待菜刀一到,便可杀羊服药,医好谢父肺病。可是谢家只有一户邻人,其他八户相距甚远,且有四户居于泗水北岸。当初为了公平起见,泗水两岸十户人家,交替使用菜刀,若逢渡船坏了或者遇有洪水,菜刀便一两个月过不了泗水。半年之后,谢家终于迎来菜刀,可惜老母羊前天晚上被狼吃了,剩下的母羊便算不得全活母羊,只能等下一只母羊再产下一公一母才作数。待第二回菜刀入谢家,谢家的母羊生下的全都是母羊,也算不得全活母羊。为了保证再下回有全活母羊,谢家不敢卖一只羊,因为把羊卖了便不知羊的死活,也就保证不了治疗药效。等到谢家第三回拥刀时,终于生下公羊的母羊无恙,邻人家为其配种的公羊却老死了,谢父还是服不了药。八年过后,谢家的全活母羊终于等到了菜刀,可惜谢父已于三个月前死了。

这段故事是周昌讲给刘季听的。周昌是泗水的驿簿,性情倒是耿直,只是说话有点结巴,谢家“全活母羊”的事儿讲了三天,刘季才聽明白。说话流利,口才甚好的刘季偏偏遇到一个口吃结巴的下属,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周昌讲述此事,意在通过刘季向上反映,能否改成五户共用一把菜刀。刘季的心思压根不在菜刀上,他问周昌,谢家现在有多少只羊?

周昌说谢家现在繁衍了两百多只羊,成了泗水第一大户人家。

刘季一拍大腿,说这就是十户共用一把菜刀的政绩,造就了富甲一方的谢家,此绝非谢家治家有方,全赖秦政高瞻远瞩。

刘季一上午拍了自己大腿几十次,让周昌记录谢家发家致富的过程,并在中间略去菜刀周转不灵、使用不便的细节,即刻呈报沛县令。刘季越想越得意,忍不住对周昌吹嘘,说沛县令是他岳父的发小,他要让岳父督促沛县令呈报咸阳,把泗水谢家树为秦政富民典型。

是日上午,刘季拍自己大腿最后一巴掌的时候,酝酿出报告的核心意义:只要遵循盛秦律例,便可得富贵荣华。

周昌心中万般悲凉,好不容易盼来的亭长,竟也是好谀之徒,与之前几任毫无区别。待他想反驳的时候,一个字尚未出口,刘季已经跳到下一个思路了。周昌无奈,只好在心中咒骂个不停。

刘季拍完最后一巴掌大腿,立起身躯,说今日里去谢家视察,烤全羊去。

刘季好食狗肉,并拖欠樊哙狗肉钱的事儿,被萧何添油加醋张扬得沛县无人不知。

周昌疑问道,使……使……使君,弃狗……弃狗……弃狗肉乎?

刘季朗声笑道,你们全家都骑狗,较之狗肉,乃父更爱羊肉。

周昌心中暗骂道:我是你爷爷!我是你爷爷!!我是你爷爷!!!

看到泗水驿簿周昌所呈案报,萧何便知是刘季的主意,因为周昌以耿直著称,绝不会颠倒是非为皇帝歌功颂德。萧何把案报压下,没有让沛县令看到,他不由得暗自钦佩刘季的马屁功力,能把“禁刀”和“秦政富民”两件不相干的事情勾连在一起,且合情合理。萧何脑补着刘季的案报上奏之后,有可能带来的后果,越想越觉得浑身冒冷汗。决不能让沛县再冒出一个能够跟自己比肩的人物!萧何想到此处,摘下拖地佩剑,用腰带将百断剑绑缚在公案之上,拔出剑来将竹简上的字一一削去。竹简是晒干三年以上的老竹子,很是吃墨,墨汁浸润竹子肌理,萧何不得不力灌双臂,用尽吃奶的力气削字。突然间,“嘎嘣”一声,百断剑的剑头折断三寸。萧何捏起折断的剑头,大骂周勃偷工减料,把铁都用在刘季的佩剑上。萧何骂完周勃,也销毁了刘季“秦政富民”的案报,累得出了一身汗,他隐隐地闻到腋下淡淡的谷香味儿,暗叫不妙。因为把钱用来铸剑,萧何腋下的麝香从七天更换一次改成十四天更换一次,腋臭难免外漏。萧何赶紧敞开门窗,想让味道尽快散去,却看到沛县令正在庭院里练习走朝步。为了夹紧自己的屁股,沛县令的朝步已经步入化境,现在可以在自己双腿中间夹着佩剑走路了。大概是闻到萧何屋里散出去的气味儿,沛县令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咣当”一声,佩剑跌落在青石板上。沛县令回望一眼窗前的萧何,冲着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关闭窗户。萧何羞臊得满脸通红,旋即闭窗。刚刚关上窗户,便见曹参一步闯入。萧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把屋里的谷香味全部吸入腹中,以免在曹参面前再陷尴尬。曹参毕竟厚道,他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阻回去一个到了鼻腔里的喷嚏。

萧何问曹参何事?

曹参说响应皇帝号召,从监狱里挑选了三十名轻罪囚犯,准备送往咸阳应征,但不知道遣何人押送囚犯。

萧何手捻稀须,沉吟道,借汝佩剑一用。

曹参一愣怔,他还以为萧何在考虑押送囚犯之事,没想到是问自己借剑。曹参拔出浑身都是锯齿口的佩剑,倒转剑柄,递到萧何眼前。萧何右手接过剑来,左手抓起自己的剑鞘,并将剑鞘用脚踩在椅凳上,用曹参的剑当锯子,把剑鞘上“吾有狐臭”的三寸锯了下来。使锯过程中,萧何紧紧握住“吾有狐臭”四个字,锯掉的三寸剑鞘随手揣进怀里,把剑还给曹参。

萧何对曹参说,让泗水亭长刘季负责押送囚犯去咸阳。

曹参说可以,还说刘季年近半百都没有出过沛县,肯定喜欢这趟差事。

萧何把自己的百断剑插入剑鞘里,长短正合适,最妙的是拔剑收剑自如。

曹参正要出门,萧何又说道,把囚犯换一换,换成三十名死囚。

曹参心中一凛,说送死囚应征违背秦律,此去咸阳路途遥远,万一死囚造反或者逃跑,刘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萧何说,国家战事吃紧,今年征兵三回,再也不提死囚不能应征这条律例了,说明囚犯不够用了,最终都得送上战场。

曹参早已被萧何的腋臭熏得七荤八素,不再与之辩解,急急称诺,转身出了沛县县衙。来到大街上,曹参甩开四肢狂奔起来,想让风吹走他身上的狐臭味儿。疯跑的曹参直到撞上挑着担子的樊哙和吕嬃,樊哙止住趔趄,放下担挑,问曹参何事慌张?

不等曹参作答,吕嬃调笑道,他赶着投胎去。

曹参不敢触碰吕嬃火辣辣的眼神,眼睛只盯着樊哙,说是回去安排死囚,要让刘季押送去咸阳。

吕嬃禁不住拍手称快,说她很想跟着姐夫走出沛县长长见识。

曹参白了吕嬃一眼,说死囚出了牢笼,便是鱼入大海,刘季这趟公差只怕是凶多吉少。

樊哙不语,心中禁不住暗自高兴。因为自打娶了吕嬃之后,刘季便没有了拿手,没有拿手的刘季却不肯收手,依旧在自己这里挂账赊狗肉。跟刘季成了连襟,樊哙既不能不卖狗肉给他,又不好意思张嘴要账,搞得樊哙很是烦恼。樊哙也跟吕嬃抱怨此事,吕嬃不以为意地嬉笑道,姐夫吃你一点狗肉算什么,又不是吃你的老婆。

回到家中,吕嬃便让樊哙跑一趟姐姐家,把萧何偷换死囚的事告知刘季。樊哙哂笑道,沛县少了刘季,便没有人敢来赊账了,我巴不得他一去无回。看到吕嬃神情不悦,樊哙接着说道,你跟刘季眉来眼去的骚样儿,早就让我看不顺眼了,他死了活该。

吕嬃坐在床沿上抹眼泪,说自己跟姐夫清清白白,只是担心姐夫出事,姐姐便无人依靠。

樊哙笑着,说无须為这事发愁,刘季要是死了,我把你姐姐接来一并养着。

樊哙因为能看见自己的屁眼,便被吕公认定是沛县的不凡之人,遂将女儿吕嬃嫁给樊哙为妻。

吕嬃自打嫁给樊哙之后,初尝云雨,喜不自禁,每日里早晚不休,连樊哙出去卖狗肉,她都要如影随行。吕嬃偷听过姐姐和姐夫的房事,她学着姐姐的口吻问樊哙:夫婿感觉如何?

樊哙朗笑道:比狗好。

吕嬃身体柔若无骨,加之樊哙能够勾身探裆,因此二人行房事时可以变换各种姿态。樊哙喜欢在锅里亲热,他沿着锅沿把身体圈成半个圆圈,让吕嬃的身体圈成剩下的半个圆圈,两个人都把脑袋探到锅底亲嘴。亲嘴亲够了之后,樊哙仰卧在锅底,让吕嬃的身体折成倒弓形,压在自己身体上面。吕嬃不怎么喜欢这种方式,倒不是觉得怪异,而是嫌锅里有狗肉的腥膻味儿。樊哙劝慰她,说方术之士都是这么干的,这么干不损害身体,还可以阴阳互补。樊哙还喜欢在樟木箱子里做爱,两个人把身体蜷缩成两把曲尺的形状,侧身躺在箱子里,还要把樟木箱的盖子合上。吕嬃还是不喜欢,她说樟木的味儿闻久了像是脚臭味,而且箱子很像一口棺材。

吕嬃最中意的是挂在房梁上做爱,两个人倒挂在同一根横梁上,俩人像蝙蝠一样倒垂着。樊哙垂着垂着会满脸充血,脸色变成桑葚的颜色,脑袋肿胀得像个猪头。血液从下体流到上体,樊哙的物件会变得软塌塌的滑落出来,像他的身体一样倒垂下来。吕嬃浑不在意,她正在欣赏自己渐渐涨大的乳房,血液充盈着每一根血管像梅花的树干一样清晰起来,一直到两只乳房膨胀过肩,有时候甚至耷拉到自己的腮畔。每回倒挂在房梁上做爱,樊哙都会求饶。每回听到樊哙求饶,吕嬃都会意兴勃发。她能将脖颈子扭转一百八十度,回过头来含住樊哙的舌头,不让他叫嚷出声响。她不知樊哙的舌头也会充血,充血的舌头在吕嬃的嘴巴里肿胀到拳头一般大,吕嬃想吐都吐不出来,最终挂在房梁上晕死过去。晕死过去的吕嬃松开干瘪无血的双腿,任凭自己的身体跌落下来,好在樊哙的舌头钳在她的嘴巴里,倒也摔不坏。樊哙双手撑地,从房梁上卸下双腿,站立起身体,血液回到下体,舌头才慢慢消了肿,从吕嬃的嘴巴里抽出来。吕嬃喘上第一口气来,重新把自己倒垂在房梁上荡悠至深夜,才能心满意足地下来歇息。

是夜,吕嬃不敢在房梁上荡悠太久,她听见樊哙的鼾声响起之后,便从房梁上滑落下来,匆匆穿上衣裳,急急地赶往姐姐吕雉家。近日无雨,刘季夫妇无甚兴致,两个人早早宽衣歇息,直到被吕嬃的敲门声惊醒。刘季秉烛开门,见到娇喘吁吁的吕嬃,心中禁不住荡漾一番,便牵着她的小手带进屋中。吕雉也已下床,询问吕嬃夤夜来访何事?

吕嬃喘息稍定,便把白日里撞见曹参的事情细细说来,并劝说刘季托病,不要押送死囚去咸阳。

刘季闻听,有些愠怒,他向来不把萧何放在眼里,更不曾与之为敌,可萧何却屡屡构陷自己,真真的小人是也。昨日从泗水归来,刘季没有回家,径直去了岳丈吕公处,从吕公那里得知,沛县令至今未曾见过泗水呈送的“秦政富民”案报,便知道是萧何从中做了手脚。刘季从岳丈家中出来,已近天黑,偶抬头望见公示墙上张贴着征兵告示,告示底部盖着沛县令的官印。刘季看准四下无人,上前把告示落款处的官印撕下来,揣进怀里。刘季连夜赶往周勃处,掏出官印落款让周勃给他刻一枚沛县令官印。

周勃连连摇头,说私刻官印是死罪,他绝不会自己找死。

刘季说他要给皇帝呈送一份“秦政富民”的案报,这份案报只要皇帝看到,自己便可飞黄腾达,至少会官居沛县令。刘季还半是威胁地说,乃公日后若是做了沛县令,助我者喝酒吃肉,坑我者治罪入牢。

原来,刘季心中已经做好打算,准备让周昌再写一份“秦政富民”的案报,盖上私刻官印后,便可通过泗水亭驿,直接将案报呈送咸阳。只是他不曾想到,萧何还有更阴损的计谋,让他押送死囚去咸阳。刘季在屋中踱步片刻,对吕雉和吕嬃姐妹说,就算是为了扳倒萧何,我也必须去咸阳。

十一

刘季拿着名册到监狱里清点囚犯,三十名果然都是死囚。清点完毕,曹参扛来一捆最粗的缧绁,将三十名死囚的手脚捆牢。捆脚的时候,曹参问刘季,缧绁捆半步还是捆一步?

刘季说此去咸阳山高路远,捆一步半。

曹参说捆一步半,死囚们就能奔跑了,路上会失控。

刘季说不妨,早一日到咸阳便早一日稳妥。

曹参无奈,将死囚们脚上的缧绁捆成一步半。捆绑完毕,这才将死囚们带出牢房。是日,风疏云淡,响晴薄日。死囚们许久不见日光,纷纷眯起眼睛,享受着日光的恩赐。

刘季辞别曹参,率领一干死囚上路了。行走至一处废弃短亭,刘季见四下无人,便喝住众死囚开始训话,说他们这一批死囚运气好。

死囚问刘季,何谓运气好?

刘季说,你们本来只能在监狱等死,现在却有了保家卫国为皇帝建功立业的机会,难道不是好运气吗?刘季还说,不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有机会披上战袍,为了自己的皇帝去驰骋疆场的,此刻拥有了这样的机会,你们若是不抓住,等于又犯了一次死罪。

有一死囚问道,若是我等战死沙场,尸不能归祖坟,魂不能回故土,算哪门子好运气?

刘季运足底气,唱了一阕《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季反反复复唱了几十遍,最后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擦干眼泪,刘季打开周昌写的“秦政富民”卷,抑扬顿挫诵读起来。刘季读罢,对死囚们说仅凭这份案报,自己便能官居沛县令。他还说自己统辖沛县后,将善待诸位死囚的家属族人,并拔出佩剑来斩断一根缧绁,发誓说如果自己不能履行承诺,便缚缧绁入死牢。刘季足足讲了一个时辰,又唱了一个时辰,直到口吐白沫,面现彩虹,飞扬起来的白沫又映射彩虹,致使死囚们的头顶上一片五彩斑斓。兴之所至,死囚们跟着刘季一起唱起《大风歌》,歌声慷慨激昂,响彻晴天。

自此之后,死囚们面目一新,一个个苦于双手被缚,无法摩拳擦掌,但是《大风歌》却是从早唱到晚,逐渐演变成了行军歌。为了配合死囚们的高昂斗志,刘季解开死囚们手上的缧绁。双手被松绑之后,脚上的捆绑便形同虚设,因为死囚们一弯腰就能给自己的脚上松绑。刘季颇为自得,觉得死囚们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这种掌控只需一首歌。

行至芒砀山时,刘季已经自信心爆棚,他将死囚们脚上的缧绁也去除掉,并将三十名死囚编成六个小组,每五个人中命名一个组长,两个副组长,组长直接向刘季汇报工作。每天晚上,刘季带着六个组长吃肉喝酒,其他死囚只能吃干粮。为了便于管控,刘季经常更换组长,一言不合或者一个眼神不对,组长便遭撤职。其中一个组,一天之内换了三个组长,前两个组长都没有挨到狗肉晚餐,便遭褫夺。刘季还在死囚们中间鼓励告密,告密者大都会得到晋升,告小密者晋升副组长,告大密者直接破格提拔成组长,当天晚上就能喝酒吃肉。刘季之所以频繁更换组长,意在让每个死囚都明白自己可以当组长吃狗肉。各个小组为了向刘季争宠献媚,也是挖空心思:例如每天都有一个轮值小组为刘季烧洗脚水,有的小组会往洗脚水里放生姜,因为生姜能够舒筋活血;有的小组会往洗脚水里放月季花瓣,因为花瓣能够赏心悦目。其中一个小组放无可放,副组长便把头伸进洗脚盆,“咕咚咕咚”喝洗脚水以探水温。这个小组的组长因为给刘季嘬过痔疮,刘季不忍心撤他的职,便将这个副组长调到另一个小组,并升任小组长。能够将三十名死囚玩弄于股掌,刘季觉得自己将来管理沛县绰绰有余。他没有为自己设想更大的官儿,因为他从未走出过沛县,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刘家祖上全都是种地吃粮的农民,刘季坐上亭长已经是光宗耀祖了,他对目前的自己很是满意,甚至会在梦中笑醒。笑醒的时候,围拢着他睡觉的六个组长早已坐起身来,等候他的差遣。刘季双手朝下按压一下,示意六个组长继续睡觉,他伸一个懒腰,面带笑意再次入梦。

西行之路漫漫,进入芒砀山后,气温骤降。六个组长把围拢刘季睡觉的圈子缩得越来越小,用自己的体温为刘季御寒。因为圈子缩小,每个组长只有半个身子贴近刘季,众组长均心有不甘。第二天,刘季决定歇息一日,让六个组长召开一次芒砀山会议,讨论一下用身体的哪个部位为自己御寒。会议整整议了一天,最终决定用后背为刘季挡风御寒。理由一是后背平滑,不会阻碍亭长翻身;理由二是说梦话抡梦锤的,不会影响到亭长睡觉。刘季听后点点头,说如此倒是甚好,就是乃公要闻你们的屁味儿。

是夜,六个新晋组长正在给刘季敬酒,马屁拍得震天响。突然,一架马车狂奔而至,车到眼前,县衙的车夫夏侯婴从马车上跳下来,说是皇帝驾崩,让刘季送三十名死囚去给皇帝修陵墓。

六个组长闻听不能赴疆场送死,当场掩面哭泣。其中一个组长将盛满温水的洗脚盆一脚踢翻,刘季当即面如死灰。

十二

自打刘季押解死囚离开沛县,萧何的麻烦也接踵而至。先是沛县令嫁女儿,沛县有头有脸的人物悉数前往,萧何也携重礼到场祝贺,还特意换了两腋之下的新麝香。谁知落座酒席之后,其他宾客纷纷掩鼻作辞,其中一位德高望重老者,滴酒未沾便吐了一桌污物。萧何强作欢颜,心中暗呼不妙,因为他也闻到腋下袭来一阵阵浓郁的谷香味道,便知道自己的腋臭外泄。萧何旋即起身,来不及向沛县令告辞,便一蹦三跳逃跑似的出了沛县令家。萧何出得门来,直奔药店而去。萧何所经之处,众人纷纷掩鼻逃窜,全城的狗跟着狂吠不止。

沛县只有一家药店,是吕公的产业,名曰吕记药店。吕记药店门前有两株千年银杏树,时值中秋,银杏树叶微微泛黄。萧何干瘦的身影滑过两株银杏树时,微微泛黄的银杏树叶瞬间变成了耀眼的金黄色,树上的一对喜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冲天而去。

萧何闯进药店,拔出百断剑狠狠地拍在案几之上,百断剑“当啷”一声折断三寸。萧何连气带恼,喝问药店伙计,为什么卖给他的麝香全无疗效?

药店伙计被萧何的气势震慑了,口中嗫嚅着鲁国方言,身上哆嗦成一团。

萧何抓起又短了三寸的百断剑,架在药店伙计的肩膀上,说我是官家的人,沛县除了县令之外,没有人愚弄我,汝若不说实话,便让汝做我剑下之鬼。

药店伙计没有见过这等阵势,尤其没见过刀剑,加上萧何身上腋臭逼人,药店伙计被呛得两眼昏花,泪水四溢,只得跪地求饶;刘季临走时,把药店的麝香全部收走,给了小人一包黄黍粉,让小人充当麝香卖……

萧何闻听,举剑砍在梁柱上,百断剑登时又断了三寸。萧何拔出剑来,破口骂道:刘季老儿,萧何与你今生不共戴天!

最后,药店伙计从先前的配药中收集了六钱麝香,算是帮萧何暂时遮了丑。萧何倒是遮住了丑,可是药店伙计自此落下残疾,鼻子再也嗅不出任何味道,无论香臭。

萧何回到家中,依旧气恼不已,拔出百断剑狠狠地砍在门槛上,“当啷”一声,百断剑又断了三寸。萧何三尺三的长剑,如今已经变成了一把匕首。他长叹一声,插匕首入剑鞘中,剑鞘末端的狗尾巴又长了不少。

萧何的腋臭毁了沛县令嫁女婚宴,沛县令也是愤恨不已,加上吕公在一旁煽风点火,沛县令恶从胆边生,待我寻他一个过错,必定狠狠惩治这厮。

蕭何天天呆坐在府衙里,苦苦等候刘季押送的死囚逃跑。结果,刘季那边一直没有消息,却从咸阳传来皇帝驾崩的噩耗。随着噩耗一起来的,是秦二世的谕旨,将各地征用兵员送去修皇帝陵墓。沛县令撇开萧何,直接找来夏侯婴,让他连夜出发去给刘季送信,把囚犯们改送去修皇帝陵墓。

萧何已经觉察到了自身难保,就在他苦苦思索应对计策时,官报传来一个更糟糕的消息:闾左之民陈胜吴广于大泽乡举旗造反。

十三

三十名死囚跑了十八个,副组长以上的组长们全都逃跑了,剩下的十二个死囚大都是没有当过组长的,他们的内心还憧憬着有朝一日当上组长,享受一番喝酒吃肉的特权。刘季埋怨夏侯婴,不该当着死囚们的面说这么机密的事儿。

夏侯婴说这事儿瞒不住,死囚们迟早都会知道。

刘季说宽余两天,他能再编一首大风歌,把给皇帝修陵墓的事儿洗成高大上,届时死囚们就会哭着喊着去修陵墓了。

夏侯婴冲着一旁剩下的十二名死囚努了努嘴,对刘季说编一首歌吧,好歹稳住剩下的死囚。

刘季斜睨着剩下的死囚,撇了撇嘴,说定下方向后再给他们洗脑。

夏侯婴说跑了一半多囚犯,就算是到了咸阳,你也是死罪一条,哪里还有方向可选?

刘季心中非常绝望,他的如意算盘随着逃跑的死囚一并破灭。就算自己的“秦政富民”册得到秦二世的赏识,也最多顶了自己的死罪。而且,能否得到赏识,能否顶自己的死罪,还都是一个未知。身陷困局,别说晋升沛县令,就连泗水亭长的职位也保不住了……想到此,刘季禁不住哭泣起来,眼泪流出来后顿觉浑身瘫软,委顿于地,连坐起来的劲儿都没有。

见到刘季赖地不起,夏侯婴走上前去,对着刘季的屁股狠狠踢了两脚,叱骂道,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宁可站着死,也不能躺着哭。

刘季哽咽道,乃兄何尝不想站起来,可我浑身乏力。

夏侯婴与刘季是发小,知道他胆小怕蛇,遂将手中的白色缰绳掷于地上,急吼吼叫道:蛇!白蛇!

果然,刘季一骨碌爬起身来,拔剑便往地上狠剁。剁了十几剑之后,闻听夏侯婴哈哈大笑,劉季这才看见地上是一根白色缰绳,早已被他斩成十几节。刘季双手拄着剑,大口喘息着骂道:乃公平生怕蛇,吓唬不得。

夏侯婴揶揄道,你赖地不起时于我乃兄,你站起身来时于我乃公。

刘季说,吾已走投无路,此遭若被皇帝处死,便是乃鬼。

夏侯婴说,阳关道走不得还有独木桥,伺候皇帝是路,举义旗反皇帝也是路,何言走投无路?

刘季斥责道,吾乃官家的人,造反是灭九族的罪,尔休得胡言。

夏侯婴说我也是官家的人,只不过是劝慰你的话,不必当真。

见刘季不语,夏侯婴又说,我来的路上见到官报,说是闾左之民陈胜、吴广在大泽乡举旗造反了,昨天又见官报说各地造反之事,似乎有席卷之势。

刘季问道,皇帝兵强马壮,何以成席卷之势?

夏侯婴说,军队全都掌握在皇帝一个人手里,整个沛县六柄剑,造反者只要避开皇帝的军队,想占多大地盘就能占多大地盘。

刘季眼前一亮,低声问道,造反的闾左可有称王者?

夏侯婴说造反哪有不称王,陈胜不仅称王,还在鱼肚子里找到白锦,白锦上书“陈胜王”三字,他现在打的旗号便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刘季一时间思绪万千,他觉得称王风险太大,自己的愿望只是统辖沛县而已,地盘大了恐怕管不过来。如果真如夏侯婴所言,各地造反席卷,自己动手慢了,别说统辖不了沛县,就连泗水也会被人称王……

看到刘季脸上阴晴不定,夏侯婴懒得搭理他,他掉转马车,准备回沛县复命。突然,刘季大声问道:鱼腹白锦昭示陈胜王,芒砀山斩白蛇可否昭示刘季王?

夏侯婴指着地上的缰绳笑道,说那是缰绳。

刘季说是白蛇。

夏侯婴说是缰绳。

刘季说是白蛇,还有血呢。

夏侯婴说缰绳怎么会有血?

刘季说没错,缰绳怎么会有血,有血肯定是蛇,血还是白色的,此乃真白蛇也。

夏侯婴勒住缰绳,一时间,眼神竟有些迷惘。

十四

刘季斩白蛇造反的消息传到沛县的时候,萧何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带着两个衙役查封了吕记药店,并把药店新购进的麝香全部没收。萧何是这么想的,造反在秦律中是要灭九族的,吕记药店是吕公的产业,吕公是刘季的岳丈,全在灭族之列,都是砧板上的肉。为了报复吕记药店让自己在沛县丢的丑,所以萧何先带人假公济私洗劫了药店的麝香。

回到县衙,萧何见沛县令还在庭院里走朝步,只是比平时走快了许多。慢慢走的朝步,尚有几分斯文之气,朝步一旦走快了,看上去便像一只受惊的鸭子,左右扭捏到官袍飘飘。

看到萧何走进来,沛县令止住摇摆,问如何应对此危局?

萧何说尊秦律,惩逆贼!

沛县令说沛县无兵,刘季倘若回来,我等岂不成了阶下囚?

萧何说擒其父,拘其妻,刘季便不敢对沛县下手。

沛县令觉得萧何说得有理,便依计行事,差萧何督拿刘季的族亲。

萧何突然间捂住肚子,说是内急,让沛县令安排曹参拿人。

没过多久,衙役来回复,说是曹参害了眩晕病,站不起身来。

沛县令知道萧何和曹参忌惮刘季的威望,不想得罪人,便来到茅厕外,问萧何内急搞定没有?

萧何正蹲在茅坑里等消息,得知曹参托病,便又出主意让周勃去擒人。

沛县令心中气愤,迈朝步进茅厕,想催促萧何提裤子去拿人。

萧何闻听朝步逼近,索性摘掉两腋下香囊,挥动双臂在茅坑上做飞翔状,一股腋臭瞬间弥漫开来,逼得沛县令撒腿窜出茅厕。

周勃接到沛县令一张大订单,二十柄剑,五十个矛头,七十张硬弓,喜不自禁,屁颠屁颠带着衙役们去捉人。周勃闯进刘季家的时候,吕雉正在吹埙,埙声呜咽,老驴陪在一旁,一边和鸣一边流泪。周勃上前夺走吕雉的埙,掷于地上摔个粉碎。老驴见状,怒不可遏,一头撞向周勃。周勃的身体飞了出去,砸进灶坑里,待他爬起身来时,发现自己一身灰土布衣染成了灶黑色。周勃心中暗喜,一大早便喜讯不断,先是拿到生意开张以来最大的订单,接着又接到沛县令的差遣,便自觉是半个官家人,此刻又有黑袍加身(秦朝的官袍均为黑色),令他如何不喜。其实,周勃最开心的还是毁了吕雉的埙,毁了吕雉的埙,沛县便无人能跟他比肩吹奏了。周勃爬出灶坑,没舍得掸掉衣裳上的灶灰,还嘉奖般地摸了摸老驴的头。老驴恨恨地甩一下头,甩开周勃的手,转过头去蹭了蹭吕雉的脸。吕雉的长脸被驴蹭掉了粉,露出一个黄褐色的腮帮子,很像一个快要烂掉的桃子。吕雉站起身来,伸手抚摸着老驴,嘴里念道:早知驴有义,何苦嫁刘季。

周勃一脸志得意满的样子,押解着刘季的族亲走在沛县的大街上,好不威风。威风归威风,周勃脚下迈的步子却是小心翼翼,生怕步子太大抖掉灰土布衣上的灶灰。突然,迎面飞奔来一人,手握一根削尖的硬木棍,挡住了周勃。来者正是樊哙,他今天在南城卖狗肉,闻听周勃带人抓走吕嬃,他便舍了狗肉摊子,操起棍迎头赶过来。

周勃见是樊哙,挥手示意衙役上前捆住樊哙,并大声对樊哙说,既然你来了,就省得我们跑一趟了,赶紧给我跪地服法。

樊哙冷笑一声,说你算哪根鸡巴,轮得到你来硬气。

周勃身后的吕公赞许地看了一眼女儿吕嬃,说我当初就没看错人,樊哙是一个硬气的男人。

吕嬃噘着嘴回父亲,说你看错了刘季,害得咱们一家子跟着倒霉。

吕公摇摇头,说祸福难料,没准老夫这回赌赢了。

吕雉说赌输了,咱们全家都搭上性命,刘季这个祸根。

刘季的父亲在一旁老泪纵横,大骂刘季是逆子。刘父苦于双手被缚,只能任鼻涕眼泪湿了一大片衣襟,浑像是吓尿了裤子。

此刻,樊哙已经跟周勃打了起来。樊哙抡起硬木棍,带着风声砸了过来。周勃摘下硬弓迎战,棍弓相交,弓弦弹开硬木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一分一合,周勃灰土布衣上的灶灰纷纷掉落,令他心疼不已。周勃抽出一支響箭来,搭在弦上拉开了弓,正正地瞄准樊哙。樊哙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急忙扔掉硬木棍,对周勃说,刘季一旦反成了,弓箭刀剑够你打造一辈子的。

周勃心中一动,将瞄准的弓箭往旁边挪了两寸,对樊哙说道:你能保证都用我的?

樊哙说整个沛县,只有你会造弓铸剑,不用你的用谁的?

周勃嘿嘿一笑,说我还是两边下注更保险,你走吧,把订单给我拿回来。

樊哙弯腰捡起地上的硬木棍,深情地看了一眼周勃背后的吕嬃,伸出自己的右手举在空中,并将食指搭在中指上,然后蜷起两个手指尖,比量了一个他们二人倒挂在房梁上做爱的手势。吕嬃脸色一红,娇嗔道:坏坏,记得回来救奴家。

樊哙回道:哙若独自偷生,必遭狗噬!

说罢,樊哙转身狂奔而去。周勃一松手,一支响箭呼啸而去,恰好射在樊哙脚后跟的地上。

望着跑没影的樊哙,周勃颇为得意,挥一挥手,押解着众人招摇过市,连同刘季家的老驴和他城南的相好一并关进监狱。

十五

樊哙进入芒砀山之后,凡遇有人烟处,都能听到人们在议论刘季斩白蛇造反的事儿。有的说白蛇有碗口粗细,有的说白蛇跟刘季的腰一样粗细,还有人说白蛇的眼睛就有灯笼大小,而且是腾云驾雾而来,如若不是刘季斩了白蛇,整个芒砀山的人都得遭殃……

苛税强征已有数年,听说有人造反,黎民百姓的喜悦之情不啻娶媳妇过年。关于刘季的传言,在竞相传播时层层美化,并不时加进一些夸张想象,最后被说成了神乎其神的事实。

见到刘季时,樊哙看到他的周围已经聚拢了三四百人,大都是衣衫褴褛的农民,唯有夏侯婴披着一件狗皮袍子。天气渐冷,正在当众演讲的刘季没有喷出彩虹,而是喷着一口口又粗又长的白气。刘季觉得长长的白气很有荡气回肠的效果,他便尽量降低语速,且一字一顿,讲每一句话之前都会深吸一口气,还要把这口气在肚子里憋热乎了,再开口讲话。披着狗皮袍子的夏侯婴趁着刘季吸气、憋气、热乎气的间隙,时不时地插嘴:斩白蛇,吐白气,天降白帝助刘季。

看到樊哙到来,刘季很是开心,他微微摇晃脑袋,喷出一口长长的螺旋状白气问候道:连、襟、来、了。

樊哙挤到刘季跟前,闻到一股口臭味儿,他挥动双臂,驱走刘季的白气,把发生在沛县的事情讲了一遍。

听说自己的家族亲人全都下了大牢,刘季再次觉得浑身瘫软,幸亏夏侯婴把他搀扶住,才不至于倒地。

夏侯婴伏在刘季耳边,说你现在是众人的首领,不能动不动就瘫软倒地。

刘季小声回道,说我是做给众人看的,他们造皇帝的反,是因为皇帝残暴,所以我要装仁慈。

夏侯婴说别装过了头,凡事都要适度。

刘季点点头,继续低头攒眉作痛心状。

樊哙问夏侯婴,大家现在如何称呼刘季?

夏侯婴说已经商量数日,没有想出一个响亮的名号来,称呼都尉,有人说这是秦朝的官名;称呼将军,刘季心虚,说自己不通武略;称王吧,我觉得现在还为时过早。

樊哙说咱们缺一个舞文弄墨的人,自古师出有名,文化人能够帮咱们把造反的事儿编圆了。

刘季痛苦地抬起头来,喷出一口更长更粗的白气,说萧何堪当此任。

樊哙说拉倒吧,就是萧何这厮的主意,你的族亲才被下了大牢。

刘季说不妨,文化人都是软蛋货,只要咱们的声势做强做大了,萧何就会乖乖地送上门来供乃父驱使。

夏侯婴说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出师,先拿下沛县,让萧何给咱们把名分安置妥当。

樊哙说不行,沛县令给周勃下了一个大订单,购买二十柄剑、五十个矛头、七十张硬弓,估计他们现在已经武装起来了,咱们这几块料拿不下沛县。

刘季说区区数日,周勃怎么可能造出这么多武器来?

樊哙说周勃平日里私造武器,他的存货不会比这些少。

刘季一拍大腿,说继续招兵,凑够一千人就发兵沛县。

夏侯婴说张贴征兵告示。

樊哙讥笑道:谁会写字?

第二天,刘季从三百多人里挑选出三十名口齿伶俐之人,教他们唱《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夺下沛县兮分姑娘。

挣得军饷兮不纳粮!

三十多人唱得滚瓜烂熟之后,被分派到四面八方,唱《大风歌》招兵。有了先前对刘季斩白蛇的传闻铺垫,《大风歌》一经传唱,前来当兵的老百姓挤破头,因为他们都听了小道消息:刘季只招一千人。

三日之后,凑足一千人的军队。

有人问道,什么时候发军饷?

刘季说,打下沛县才能发军饷。

又有人问,领了军饷还能分姑娘吗?分了姑娘是不是就没有军饷了?

刘季答曰,军饷人人有,姑娘靠运气,抢先攻进城的抢先选姑娘,腿脚慢的连老婆婆都摊不上。

有钱又有女人的召唤,军队士气顿时高昂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欲望膨胀起来的笑意,看上去无比邪恶。接下来,军队开始制造武器,无非是一人寻一根趁手的棍棒而已。光秃秃的芒砀山几乎找不到几棵树,没有树也就没有木棍,忙活了半天只有半数人找到武器。所谓武器不全是木棍,有的人手里拎的顶多算是一根烧火棍,还有人手里只攥着一把荆条,樊哙问那人,荆条顶个鸟用?

那人白了樊哙一眼,说荆条抽到身上可疼了。

有的人大概是觉得手上不拿个物件,进了沛县不好意思领军饷,当然更不好意思分姑娘,索性就一手握一块石头。

有了上回管理死囚的经验,刘季按照三十人一个编队分组造册,让会唱《大风歌》的三十人分别当了三十个编队的队长。樊哙和夏侯婴都质疑:会唱歌不一定会打仗。

刘季笑道,会唱歌比会打仗重要。

《大风歌》一路走一路唱,临近沛县时,前来应征之人已经过万。刘季担心沛县没有那么多钱用来发军饷,便拒绝应征者。

夏侯婴说无妨,人多了咱们可以占更大的地盘。

十六

得知刘季率领大军来袭沛县,整个沛县慌成一团。着急忙慌的主要是有钱有势的人家,担心自己的财产会被刘季洗劫。平日里听见皇帝二字便下跪的老百姓倒是沉稳若泰山,老百姓家徒四壁,穷则思变,巴不得变天才好。老百姓不仅沉稳,眼神里还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他们觉得没准换了天,就能一家用上一把菜刀了。因此,在沛县的黎民百姓中,关于刘季的传闻更是甚嚣尘上,说他统领十万大军,樊哙和夏侯婴为左右先锋,夏侯婴往西已经打到函谷关,樊哙往东取沛县救人。还有人说刘季是白帝下凡,才能看得见白蛇,斩得了白蛇。沛县的老百姓有一半人听过刘季吹牛,他们对此深信不疑:凡夫俗子哪一个说话能喷出彩虹。

关于刘季神乎其神的传闻,萧何很担心传到监狱里,因为刘季的族亲一旦知晓刘季起势,便会记恨自己将他们下到大牢。萧何想出一个主意,他让曹参给当值狱卒的嘴唇上抹上桃树胶,一直等桃树胶冷了,才让狱卒们上岗。下岗的时候,煮上一锅黍子粥,狱卒们一人捧一钵子热粥,把嘴唇伸进热粥里,直到热粥化开桃树胶,才能喝上黍子粥。狱卒们心里有气,很想把刘季得势的消息告诉刘季的族亲们,因为自己的嘴巴被桃树胶封住了,走漏消息也追究不到自己头上。可是狱卒们都不会写字,只好拿手比画,但是每个狱卒比画的手势都不一样。三天过后,呂公根据狱卒们的手势得出一个结论:沛县令要一根长长的绳子,把刘季的族亲全部吊死。

刘季众族亲闻听,有的号啕大哭,有的破口大骂,一个个在心里恨死了刘季。在这群人里,只有刘季的相好没有哭,她也没有骂刘季。刘季的相好叫素虚,素虚不仅貌美发长,而且工于心计。据说素虚发长一丈二,洗一回头要全家人帮忙,所以她半年才敢洗一回头。素虚善养鸡,她用篦子刮一下头发,就能刮下一钵虱子,用来喂鸡。鸡吃了素虚头上的虱子,长得又大又肥,公鸡能飞,母鸡能上树。素虚平时无事爱去无影塘,站在池塘上看自己的影子,据说只有美女才能在无影塘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某日,素虚又来到无影塘,站在塘埂上左顾右盼,完全陶醉在自己婀娜的身影里。突然,天下起雨来,不一会儿便淋湿了素虚的头发。一丈二长的头发浸满雨水,导致素虚抬不起头来。后来,雨越下越大,她便一头栽下无影塘。此时,恰巧刘季经过池塘,见有人落水,便跳下无影塘把素虚救上来。自此,两个人便相亲相好。

素虚不咒骂刘季,倒不是她慧眼识人,而是她得了刘季即将成事的信息。素虚有个表兄,便是曹参。曹参把刘季的所作所为偷偷告诉了表妹,说刘季没准能把事情搞大了,称王也是有可能的。曹参还说,沛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观望,哪边厉害就倒向哪边。素虚闻听,心里便有了底,对众人咒骂刘季十分不满,忍不住出言讥讽。

吕雉早就看着素虚不顺眼,听见她嘲讽自己,便招呼吕嬃一拥齐上,把素虚痛打一顿,还把她一丈二的长发扯开,平均分成五绺,分别绑在监狱的五根栅栏上。素虚的身体无法左右移动,整张脸被头发扯成了一个海星,五官也跟着变了形,像一个怪物一样挂在栅栏上。素虚虽然受了很多苦头,但心里却十分开心,她觉得自己今天受的苦,刘季将来都会十倍百倍地偿还宠爱。素虚虽然身体不能动,嘴巴还可以讲话,她问吕雉:敢跟我玩宫斗吗?

吕雉伸手便给了素虚一记耳光,接着朝她脸上啐了一口:斗你娘个屄!

第二天,萧何走进监狱,问众人对刘季是如何看法?

众人纷纷表明立场,同声咒骂刘季是个祸根。萧何手执笔墨竹简,把每个人骂刘季的话一一记录在案,还让每个人按手指印。众人觉得这是与叛贼划清界限的好机会,一个比一个骂得狠毒。刘父骂道:日出一条狗来都比他强;吕雉骂道:被驴日也比被他日好;吕公骂道:老夫最早看好的就是刘季家的老驴……

只有挂在栅栏上的素虚不吱声,她的丹凤眼被头发扯成了一条眼线,嘴巴扯成了蛤蟆嘴,两个嘴角扯得比两个眉梢还宽,她口齿已经不是很清楚地骂道:等我刘郎回来,把你们一个个剥皮抽筋……

萧何把笔简递与曹参,拔出他的百断剑变成的匕首,割开了素虚的喉咙,鲜血溅了曹参一脸。

萧何擦干匕首,插入狗皮剑鞘,对刘季的族亲说道:沛公刘季,天纵英才,秉承周礼,白帝下凡,尔等辱骂沛公之言已经记录在案,念你们都是初犯,萧何既往不咎。我与诸位同乡侪辈,为了保护你们人身安全,不得不将你们囚禁于此,如今,萧何已经手刃沛县令,尔等速速随我出城迎接沛公……

责编: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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