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中篇小说)
2024-03-19阿微木依萝
阿微木依萝
一
前天晚上,我的好朋友请我一定跟他出一趟远门,到另一边的远山上,把他死去的爷爷的魂魄喊出来,他有些很重要的话想跟死者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好说,一个死了那么久的人,还管得了他什么。而且,我喊魂的技术不行,用外面某些人的话说,我也许只是个神棍,虽然我经常跟人说,我很行,我们家祖传的功夫很行,我很厉害,我见过鬼,实际上没有,我什么鬼都没见过。
“验证一下你的本事呗。”
他激我。我就来了。
我知道他最近心烦意乱。我跟他说,先人解不了后人的愁,无事不要打扰祖宗。他不听。
我按照祖上继承来的方法喊了一上午,地下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这个上了年代的老坟墓只剩下一个微小的包块,后人们离这儿太远了,无法照料,坟面上长了一些“破坏草”,旁边的泥土被蚂蚁筑了窝,如果把这些草和蚁穴除掉,它直接就瘪下去了。我怀疑里面是不是空的,没准儿,我的朋友把他祖宗的坟址搞错了。
但我坚持念诵经文。不管怎么样,我也必须按照祖传的仪式,把这个事情做到位。我的好朋友阿尔礼淉已经站不住了,没有耐心,跑到一棵老掉牙的松树下面,半躺着。
太阳热烘烘,我也快要热晕了,脑门儿上不停地往下落汗水。
二
“没有任何动静,阿尔礼淉,也许你该放弃这个想法了。你爷爷可能根本听不懂我念的经,也或者他不想被打扰。你有什么话要问他呢?”
“我不能告诉你。”
“除了看到几只蚂蚁钻出来,没看到你爷爷。”
“他会不会不认识我?他生了好几个儿子,我只是他那些孙子中的一个,并且在我吃奶的年岁,他就死了,我怀疑他都没有见过我,或者见了也忘记了,我也不清楚他长什么模样,听说他去世的时候,年纪也不算大,都不到六十岁就死了。”
“那你何必来这一趟?”
“我有些话必须跟他说。”
“我没有信心把他喊出来。”
“也许天气太热了?”
“你怎么不说,他有可能不吃我这一套,我们的鬼和你们的鬼可能不一样,就像我们的生活习惯与你们的不太一样。”
“他都已经是鬼了,鬼是无所不能的。你放心吧,他肯定能听到你的话。”
“鬼活着的时候无所不能,死后才可能无所不能,要是他活着就胆小,死了也是胆小鬼,放个屁能把自己吓得跳起来的人,你在这儿喊这些话,只会把他吓得缩进土里。”
“放心,我爷爷胆子大。你绕着弯子说我爷爷是胆小鬼?”
“我只是打个比方。”
“现在怎么办?我可不想在这儿暴晒,也不想听你打比方。”
“你以为我想暴晒。”
“晚上吃什么?这些干粮我实在咽不下。我都没有女人给我煮饭了,天呐,我真怀念她给我做饭、洗衣服的日子。”
“她都走了一个月了。”
“是的,再也不回来了。”
“你就是这个原因来找你爷爷的麻烦?”
“大概是这么个原因,具体还有一些事儿,也要操办一下,必须与我爷爷商量。他的意见很重要。”
“那就要看你的运气了,能不能把沉睡了这么久的人喊起来。”
“我的运气加上你的本事,肯定行。”
“你倒是很乐观。”
“对了,你觉得他会完全像个活人那样出来见我们吗?我记得你说过,有些人死后不愿意露出原来的样子,过去的身体就是一副臭壳子,只会露出一道影子,甚至可能是小动物的影子,如果过去喜欢狗,就以狗的影子现身,如果喜欢公鸡,就以公鸡的影子现身?我不知道我爷爷会是什么样子出现。反正你肯定有办法让他来,我对你有信心,威逼利诱,杀伐果断,总是会有作用的?”
“你倒是很会安慰自己。”
三
(春天刚来那会儿)
四周都是声音,非常嘈杂,就像一百个人骑着一百匹马儿,反复从地面上踏过,这些强烈的声音进行一段时间后,又会是另外的各种稍微低弱一些的响声,我就始终不得安宁,幸好并不特别烦闷,一直被这些动静给吸引和包围。我躺在这儿已经很久。有时候也觉得并没有躺着,而是起身加入了那些嘈杂的声响,有些声音可能的确是我自己造出来的,一切显得非常真实,我在灰色的雾中穿行、散步或小跑,雾色偶尔是银白的,它们非常湿润又相当好闻,凉凉的像一大片露水,经常把我的头发和胡子打湿,仿佛我已经到了云上。在那明朗的境地中,始终没有见过什么显眼的光芒,这我也不再奢求,我知道这个时候也仅仅是我身上的某一部位还活跃着,还在人间的土地上但已经……当然啦!……已经是记忆。我的肢体记忆更活跃,手,双脚,或者嘴巴,有时候我感觉到了,自己在伸手抓着什么东西,感到双脚在向前迈进,嘴巴会上下动一动——但实际上,我没有肢体,早就没有这些东西了,但我就是感觉到了这一切。我听不到自己说话的声音,这是肯定的,因为从不说话,偶尔动一动嘴唇,也不是为了说话。从不睁开眼睛,不需要这么做,也做不到了,如果我要“看见”什么东西,也不需要这两个奇怪的小洞洞。
我的心很活跃,期待某些嘈杂的声音再加把劲儿,它们越吵闹不休,我就越激动,仿佛新的希望地动山摇地快要来了。
青草的响动,蚯蚓的蠕动,蚂蚁的爬行,蛇、老鼠在地洞里翻身,雨水刺透泥巴——基本上是这些东西制造的响声。它们离我非常近。蚂蚁经常在我的脊梁上活动,我的身体支架还没有完全垮塌,对于这些小玩意儿来说,我在它们眼里,尤其我的身体刚被“填入”这个地方的时候,对它们来讲就是一座大山。我也深深自信,我很健壮,挺拔又高昂,如果我倒在什么地方,一定会占了很大一片地方。它们就在我这样一座大山上活动,身体成了它们的游乐园。但是无所谓,希望它们可以令我更加烦躁,只有充分的烦躁才能激发我沉睡了很久的知觉,我现在只有一部分还很活跃,更多的思维困在某个“容器”中,大部分往事也腐烂了,这倒无所謂,我不打算再去想念和拥有它们,只想伸头到外面吸一口气,再回来躺着也好呢。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我在这些声音里,一会儿感到幸福一会儿又不幸福。
我能感受到,太阳晒在地面上,一只乌鸦的舌头好像被阳光烫过,叫声更沙哑,它停在树杈上,懒洋洋地收着翅膀,像一颗拉长了的眼珠子。
我听到有人在说话。
这儿虽然是荒郊野外,地处偏僻,我这个地方更不平坦,可在我居住的最上面那个山坡上,到处都是纯白色和粉白色的野杜鹃。很多人根本不知道野杜鹃什么时候开,春天刚刚冒头,寒意未消,他们就匆匆赶来了,就会从我的旁边经过,有时浑然不知地踩在了我的房顶上(也可以说踩在我的脑门儿上)。我就会听到各种不同的音调,全然不是我所熟悉的语言。一些女人的嗓音,又尖厉,又细,又嘈杂——啊,嘈杂,这是她们与生俱来的本事和无意中给我的惊喜了,走到哪里,热闹就在哪里,我恨不得她们干脆别走,就在附近多驻留一些日子。我等待被更多的声音激醒。
她们闹得还不够大声。
我想伸头到外面看一下,目光在山脉的草木上过一遍,我会很满足。我一定是在人间没有活够就死了,才会遗留这么多向往。
四
(现在,不知季节)
半夜,听到柴火燃烧的响声。有人在上面杀鸡,一只模模糊糊的白色鸡影。看不清杀鸡人长什么样子。他们一共两个人。
“老者。”我只听懂这两个字。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猜想他们两个上错了坟。这种事从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我已经被陌生人跪着哭了很多回了。我提醒自己像从前那样享受各种角色,随便他们喊我什么,外公,爷爷,父亲,或者丈夫或者儿子,也或者情人,反正总有人上错坟。可我很排斥他们喊我老者或老人家,我才五十多岁,不算是一个真正的老者的年纪。
可那个声音不停地在重复:老者、老者、老者……
我想塞住耳朵。
说来也奇怪,我觉得我的身体又是完整地存在了,感觉到耳朵的存在,想起它很久以前的样子,耳垂肥硕,人们赞美它是长寿和有福气的象征。如果我的手还能具体摸到耳朵,我就抓一把蚂蚁填进去,蚂蚁们经常在我身上活动,却从不进入我的耳道。这个时候真希望蚂蚁们赶紧行动起来,用它们的细脚像暴雨那样踩动耳道,这样才能掩盖“老者”这句呼唤。这儿山上哪怕一个不起眼的石头都比我的年岁大,我凭什么要当一个老人家?
我翻了个身,有几只蚂蚁从我的脊梁上摔下去了。有一只蚂蚁滚落在耳门口,它迷路了,真是太好了,它爬入耳道,它很慌乱,我要感激它这么慌乱,也感激我的耳朵很灵敏,它踩在耳道上,细密的脚步暴雨般洒落,很勤快地在耳道上一圈一圈地跑,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它的脚步声“咯咯咯”地笑起来。我笑得快要听到自己真的在笑。
蚂蚁找到出路时,我才停止笑声。十分疲倦。我要让自己好好睡一觉。也终于没有听到再喊“老者”。他们跑到离我远一点的树下去了。我能察觉到,这两个人心里为了某件事伤着脑筋。
五
“通过有水的道路来,乘竹船来。
“通过有蕨苔的地方来,迈开双脚来,追白色雄鸡步伐来。
“通过高山来,通过悬崖来,通过山边大路来。
“有雾的地方睁眼睛。
“有水的地方穿厚衣。
“酷热的地方丢衣衫。
“严寒的地方裹蓑衣和披毡。
“有白光的地方是你想看的星辰。
“有红光的地方是你迷路之境。
“有灰光的地方是惶然之地。
“有黄光的地方是禁锢之地。
“而你不在所有的光中,你在黑暗中。
“你也不在黑暗中,在惶然中。
“你也不在惶然中,在深沉的无界中。
“你也不在无界中,你在冥冥之中。
“现在你将醒来,你将有影,你将有形,你将有声,你将有情,你有白鸡一只,竹船一条,白马一匹,桃弓一把,柳箭一扎,你将富有,你将通达,你将伸出双臂,推开眼皮醒来。
“现在你将醒来,跟着我醒来,听着声音来,过了流水之境,上了高山悬崖,翻过峭壁绝地,白马在大路边等你来,你骑白马来,你闻雄鸡声音来,你背弓箭来,你无所畏惧而来,跟着我来,听着声音来。
“你将醒来,无所畏惧而来,带着情义来,带着责任来,带着无限的福气来。
“你的孙儿喊你三声,你将听到两声。
“我喊你三声,你至少听到一声。
“我用我的方法和你的语言邀请你来,通过悬崖和流水来,通过宽路来,绕开乌云来,拨开大雾来。
“我用我的方法和你的语言邀请你来,你的孙儿邀请你来,你的至亲怀着敬重等你来。
“跟着声音来,不要犹豫,不要回头,从陈旧中醒来。”
六
(春天刚来那会儿)
我要诅咒那个女人,她本来是我的女人,我应该爱她,可现在不这样想了。就像她那么狠心对我一样,我也要狠心对她。我要诅咒她。
当然她在我旁边那会儿,我没有表現特别愤怒,害怕被她看穿心里的想法。我们两个正式“谈判”那天,我钉子似的将自己戳在椅子上,故意跷起二郎腿,使她看到我的样子多么满不在乎,多么快乐,多么骄傲也无所畏惧。我希望她自己后悔了,不闹了,留下来好好过日子。我没有任何错处,我很看重跟她的这一段生活,是她自己想要结束舒服的日子,所有的怨言都是她自己搞出来的,她对我的要求太多了,简直多不胜数。人为什么要热衷于对别人有各种要求呢?何必呢?我很宽容,我希望她知道这种容忍是有限的,在别人那儿,她根本不可能获得这么多。她应该跟我道歉,并主动认识错误。我可以原谅她的冲动和某段时间的烂脾气。
我故意漠视着,谈判的时候,我都没有拿正眼去看她。
两个儿子跪在地上,邋邋遢遢的样子,像我们从前无限憧憬的美好生活里留下来的两个烂摊子。他们最近的一段时间,因为我不管(一直也很少管他们),她也不管,他们就穿得特别难看,又脏又乱,脑袋上的毛都炸了窝,往他们妈妈跟前跪着,跟两小堆破烂没啥区别了。他们哭着求她:不要走,不要离开我爸爸,不要离开我们两个,不要离开我们家。他们说了一堆“不要”,说得我都快生气了,觉得很没有面子。
她推开他们,眼睛里倒是好歹流着一些泪水。大概她也很难过吧。可她就是铁了心地压着那些难过,不肯说一句妥协的话。
我坐在椅子上,没有放下二郎腿,这是我目前唯一能证明自己气势和一家之主地位的一种姿态。我很担心她会拔腿离开,但还是跟她说,要滚就滚吧,家里的东西一样也别想带走。
然后她就走了。她高高兴兴地告诉两个儿子,会每个月给他们寄回来一些钱,伸手摸了摸他们的脑袋,又从包里掏出一点现金递给其中一个儿子,都没有看我一眼,就出门去了。我以为她只是在门口的院子里冷静一下,然后会找个借口重新走进房间,谁知道,她先是站在门口,当着我的面,在两片嘴唇上重新涂了一层口红,走入院子深处,我就没有再看到她的影子了。等我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骑车跑远了。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留给我的,就只剩下那张到官方那儿签的分手证明。我还以为她气消了,我也气消了,就能重新和好。
我恨她居然真的就走了,把这一堆生活的烂摊子甩给我,主要是两个孩子,我不太知道怎么去照顧。她那么放心就走,没有丝毫犹豫,就像我把她的心杀死又碾碎,对我充满仇恨。
现在该轮到我难过了。她走之后,我简直连她的去处都搞不清,只知道她是朝着南方去,像一只孤雁那样去。
所以,趁着春天来了,我要借着这个好季节,狠狠地发泄对她的不满。哪有这么狠心的人啊,在春天这么好的季节把人给抛弃了,没有良心的人,我要诅咒她。
我折下来许多杉树条、桃树条、桑树条、柳树条,还有一只大公鸡,抱着这一堆东西,趁着天黑,我来到了可以帮我完成诅咒仪式的老者家里。我不敢去找我的朋友吉克,他不愿意帮我干这种事,用他的话说,他是个正派的人,他告诉我,诅咒人的时候自己也很危险,毕竟不是什么正当的事儿。
我相信老者会帮我。几天前,当我透露自己的想法时,他就呵呵笑。他说他就是专门干这一行的,对于诅咒这件事,周围没有人的能力可以超过他,只需我付出一点儿酬金,就可以获得他的帮助。他现在老了,慈悲为怀,他就是这样解释关于主动将酬金减低的事。他不会承认,是他一生中诅咒的人好像并未受到什么惩罚。我无所谓诅咒的人能不能受到惩罚,目前也没有别人可以帮我这个忙。不会有人觉得我的这个做法多么有必要,我甚至必须静悄悄的,不能被人发现,请一个像老者这样拥有“特殊能力”的人诅咒自己的前妻,显得很不仁道。我会被嘲笑。我知道这种闲言碎语会在很多女人那儿流传。最好的时机当然就是等到全村的女人都进入了梦乡,掐着时间,看到所有人家的灯光都熄灭了,才抱着东西走进老者的院子。
老者胡子都成了白色,很威武庄严像一座神庙,坐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他踩准了我会来找他,都准备好了一些下酒菜呢。诅咒仪式开始之前,他需要喝点儿酒。我还没有告诉他诅咒的内容时,他很严肃,当我说出想法时,他差点儿就笑出来了。无所谓,我知道他会忍不住的。我正因为害怕吉克笑话,才没有死皮赖脸要他帮忙。
我希望老者把她狠狠地诅咒一场,用他们这一类人最神秘的力量,用那些充满了奇异的语言,在这个深深的尤其是风呼呼乱叫的仿佛是中毒了的夜晚,让她在外面立不了足,吃不饱饭,没有好衣服穿,没有人喜欢;最重要的是,她经历了外面的磨难之后会第一个想起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各种好日子,想起我其实是她生命中最怀念和值得爱的人,她将在那儿悔恨和羞愧到流眼泪,我要把她咒回我身边,要她乖乖地、卑微地,再也不要那副趾高气扬的态度,让她回来,诚心诚意回来。
我们两个足足干到天快亮,才把诅咒的仪式全部完成。老者的嘴巴一整夜都没有停过。他确实是个非常专业的能人,也十分尊重自己的职业。以他那老迈的身躯,本不该亲自出来送那一套诅咒的法器,后半夜山区的风寒很浓,他只需要把怎样摆放那些杉树条、桃树条、桑树条和弓箭,以及如何摆放白鸡,把这些东西的操作细节告诉我就行了,可他坚持与我走在黑漆漆的山道上。我们一直走到村子最僻静的悬崖小路,把东西按照他的意思摆放完毕,才休息了一场。他也很累了,在悬崖的野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在那儿我们完成了最后的诅咒,喝了一点他随身携带的酒。
我觉得这一场诅咒肯定起了作用。至少准备诅咒她那会儿,我非常有信心,老者施咒的时候,也给了我法力无边的感觉。很多人已经不相信这些玩意儿了,有时我也不信,我也叫它“破玩意儿”,但人到绝境处,没有什么是不能信的。我把她走后没有带去的衣服挂在衣柜显眼处,等她回来,我相信要不了多少时间,她在外面吃够了苦头就回来了。
七
(在路上)
一开始我只感觉到自己踩在一条竹船上,后来,我就能看见竹船的样子了,它漂在水面,被风吹着滑行,我心情好得就像从别人那儿借的(自己的心情从没有这样好过),一只白色雄鸡像鸭子一样游动,它在竹船的前方,它朝哪个方向游动,竹船就随着它往哪边。
快要靠岸时,我可以看见自己的双脚了,膝盖往下的部分,穿着一双黑色布鞋,裤子也是黑色。等我从竹船下来,到了岸边,迅速进入一片森林,我已经明白了,越往前走动越能看清自己——我的身体在一点一点显现。在林中的路上,我看到自己的肩膀以及随身的东西:斜挎着一把硬朗的弓箭。仿佛在林中狩猎。这个装扮合我心意,随着身体的逐渐显现,那些陈旧的记忆扑过来,想起很年轻的时候,我就是在这样一片山林中狩猎。几乎以狩猎为生。也由此记起了死因,以及跟我有关的一些人。我被一只野猪攻击,它咬了我的脖颈,在一个荒野上,我跟它搏斗,我也好歹把它给弄死了,但是从那之后,我就病倒了,是由脖颈的伤口引发的疾病。脖颈上留了一块疤痕,大家都以为我终于摆脱了厄运,我却突然死了。谁也没预料我会死,都以为我能活到六十岁以上,连我自己都以为至少还能活好几年。
可现在也不错,那么久以后,我再次要“活”过来了。一定是什么人非常在意,他们呼唤我,使我得到一次短暂的重生机会,我听说,人间的亲人一呼唤,魂灵就像谷穗那样掉转头飘往故乡。所有的魂灵都思念故乡,啊,我眼泪都要出来了。当然我也明白,在人间已经不可能有我的身体存在,它早就腐烂了,我看见的现在这个模样,恐怕被阳光晒几天就融化了,它只不过是暂时用来安放我灵魂的容器。呼唤我的人不会一直需要我,我的旧身体能支撑到帮他完成某个心愿就行了(一定是对我有所要求,不然呢,谁会突然记起一个老鬼),最后我怎么消失他根本不会在乎,绝对不会像第一次死那样招人伤心。
呼唤我的人是誰呢?我突然很好奇了。也许是一个喜欢猎人的漂亮姑娘。在某个地区可能还流传着我这样一个出色猎人的传说,我留下过一张照片,她可能在哪儿看到那张照片了,她对我年轻的样子很心动,对我的职业充满尊敬和迷恋,无所顾忌跨时代地爱慕,就像我当年读了几天书,深深地爱着一个古老的女诗人,那个女诗人都没有生活在我的时代,她是个很老很老的古人了,可我还是背着自己的妻子偷偷神往,爱了那个我只读了她一些诗句的古人直到我死去。既然我可以那么糊涂地爱一个人,什么人又不能这样爱我呢?哈哈哈,我真是个风流鬼,都怪我在这儿闷得太久了。
穿过自己曾经狩猎的森林,我确定这就是那片老林子,一个人从哪儿离开的,就会再次穿行那些地方,像一件旧衣服被风吹着往老地方飘荡,我将通过这些旧物,才能抵达被人呼唤去的目的地。
许多野兽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我能明白地看清它们,我已经有了整个的身形,从头到脚,眼睛明亮,耳朵明亮,完完整整。
好久不见——我对自己说,忍不住边走边笑。
兽子们龇牙咧嘴在远处,要不是被我笑声之外的一种声音唬住,定会向我扑来。我被什么人暗中保护。
穿过森林和悬崖,到了一块亮堂堂的平坦的草地上,在这块草地的宽道旁,一匹白马站在那里。我觉得我就是它的主人了。一种令我自己都吃惊的自信,把我送到了这匹马儿的背上。
大地上响起了孤独的马蹄声。就只有我的一匹马儿在跑,再无其他小动物参与,速度非常快,以为我们都被风扯细了似的往前飘,而那只雄鸡,它居然蹲在了马头上,在马的鬃毛那里,像一片很胖的白色羽毛。
我眼珠子都不会转了,盯着前方,雄鸡也激动起来,它发出响亮的叫声。
八
“你已在路上,有影有形,有情有义。
“你已在路上,白马奔驰,雄鸡指路。
“你已在路上,腰身挺拔,雄心万丈。
“你已在路上,悬崖有水,大道有人,你将遇到亲爱的人,她将阻拦,她将哭泣,她将扯你衣服,拂你脸庞,攫你坚心,动你情义。
“你已在路上,你有责任,你有子孙,你将破除阻拦,你将擦净委屈,稳重清醒,打马前行。
“你已在路上,像流水在路上,像雨水在路上,像冰雪在路上,像大雾在路上,像月光在路上。
“你已在路上,带着恒心在路上,你将醒来,从马背上醒来,穿越山川平地醒来。”
九
(在路上)
马儿在奔驰,雄鸡在啼叫,它把月亮都喊高了,地上明晃晃。我们不停地往前奔,直到一个极响的女声突然在前方某个地方喊道:停!
白马刹住脚步,灰尘都扬起来了。
“哪个?”我没头没脑、东张西望地看向四周。四周没有人影。
“下马来。”
声音从马背后传来。我扭头一看,看见我的妻子,一个比我还要更老的人。按常理,我是不应该认得她了,我只认识四十多岁以前的她(比我小几岁),这之后,我们就没有见过面,因为我比她更早埋入地下。但时间没有妨碍这种熟悉感,她更老或者更年轻都隐蔽不了与我的这层关系,我一眼就把她认出来。
她丧着脸,但气质挺好,一种强硬的骄傲味道从严厉的目光中透出。
“我找你很久了。你还是没有多大变化。”
“我能有什么变化,倒是你,年岁上去了,气色却比从前好,也许归功于不再为了农务操劳的缘故?”
“你其实有变化。你没有发觉,你也不会承认。”
“我没有什么变化。”
“你内心早就变啦。”
“我听不懂。”
“你喜欢一个古人,这事儿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那窗前的柜子里可放满了写给她的情诗。”
“哦,你说的是这个。那其实不算喜欢,而是一种精神寄托。”
“对呀。但这更糟糕,不是吗?”
“她可以算作不存在的人,我连她样子都没有见过,几乎等于,寄情于虚幻。”
“你是想说,不要跟一个不存在的人计较。”
“你是来翻旧账的吧,想找我吵架?”
“倒不是这个原因。”
“那你把我的路堵着了,既然不是这个原因,请你让开一点,让我的马儿过去。”
“我有事要跟你说清。”
我以为她还要跟我再续旧情,或者吵架。我没有心情跟她解释更多。我们很久以前感情确实好,我倒下的那天,她哭得让人感动,可是现在,我们没有关系了。我也不会为了她当初那么哭我,就格外地要表示什么。她自由了,我也自由了,入土的那一天我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直沉睡,像个古老的亡者那样幸福地沉睡,如果没有人唤醒,我就会一直睡下去;而她没有选择这份“宁静”,她选择了很多死者都会选择的路:在喜欢的某些地方一直游荡。她会比活着的时候更清闲,只是不能再有固定居住的地方。看样子,没有固定住处并不使她烦恼,一开始丧着脸,跟我说了几句话之后,尤其这会儿她想要跟我聊接下来的什么话题后,脸上有了舒缓的笑容,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我不知道什么事情令她突然愉悦。
“我们是自由的了,是吧?”她问。
“是的,当然,从前的生活已经结束了,现在是自由的。”
“要是知道死后是这样一种关系,你是不是很后悔没有早点死?”
“恐怕你也是这么想的。”
“是的,哈哈。”
“我要是同意你这个说法,你会不会说我无情无义?”
“以前会。”
“噢,我好像猜到你找我的真正原因了。这么说,你已经有想法了,决定好了?”
“你猜到了,是不是?”
“我不太确定,毕竟……”
“毕竟我也不年轻了?”
“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我要感谢你在年轻的时候,跟我一起生活过。那是你最好的年岁,也是我最好的年岁,我们都年轻,都好看。”
“你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爱发脾气了。”
“什么东西被埋上一阵子,都会腐烂,包括坏脾气。”
“我有事跟你商量。”
“你也比以前好说话了,起码不再对我大吼大叫,啊,除了还是有点儿喜欢垮脸,其他都有变化了。我刚才扭头看到你那会儿,以为我的噩梦又开始了,又要被你随便找什么理由数落。你知道你从前最擅长的就是唠叨,没完没了的唠叨。”
“我没有打算与你聊过去的事情,包括我们两个彼此的烂脾气以及那些失败的生活。”
“你说吧,什么事?”
“我想让你在这张纸上摁下手印。你看,就是这张,最下面那一排,你摁个手印就行了。”
“是什么呢?”
“就是一份证明,一个说明。”
“你从哪儿弄来的?”
“从我们这儿的关卡上,我需要得到你的手印,才能证明我的身份,我才能……反正,这对我的新身份很有用,对我们彻底结束彼此的关系有用。你摁下这个手印,也意味着你自己也彻底自由了,全方位的自由。你可以仔细看一遍,上面都写得很清楚。”
“噢。”
“你看完了吗?”
“还没。”
“你下马来看。”
“我也想,但下不来。”
“又没有捆在马背上,怎么下不来?”
“你不要多问,反正我不知道怎么的就是下不来,也没打算下来。”
“你看完了吗?”
“快了。”
“看完了吗?”
“行了,看完了。”
“那你知道我的意思了。”
“想不到我们死了才来谈分手的事。这就是一张分手说明书嘛。其实你也不必非要这么较真,我们本身也不在一起了,跟陌生人没有区别。但你非要这么来一套,我也不反对。我摁好了,你拿去吧。”
“你这么爽快,也不问我什么原因?”
“不问。我跟你生活了不短的时间,有些话问了也没意义,如果你不打算告诉我,就没必要非得说。”
“这么坦诚和大度,倒让我有点不好意思。显得我没有气量,仿佛欺辱了你的感情。我只能说,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别的想法,就算你那个时候已经在精神上远离我了,我也仍然一心一意。我是跟你結束了那段生活之后,才想要重新拥有自己的生活。这是我没有选择‘沉睡的原因,选择放逐自己,获得从前不曾有过的自由。”
“你说话跟过去不同了,像个读书人。”
“我现在是读书人了,这样说有点大言不惭,但确实读了几本书。我到这儿之后,看了许多从前没有接触的书,越看越把自己看清醒了,算不上真正的读书人,但起码不再像以前,跟你对不上半句话,你肯定就是这个原因,宁可喜欢一个古人也不跟我谈感情。你不用难为情,我们生了一堆孩子,也没让我们之间生出一些真正的情意来,我不是后悔,也不打算为这种像是命中注定的悲剧后悔,只能怪自己当时没有及早发现这一点,白白地在那儿荒废了一世。你也跟着荒废了,当我隐约感到不幸福的时候,你只会更加觉得不幸。我们都是受害的,却又找不到罪魁祸首,都不知道该找什么人埋怨。可能人生本来就要那么乱糟糟地才符合某种定义——如果在人的生活之中,存在着一些定义的话。你偷偷摸摸去喜欢一个古人,来释放你的精神,我又怎么忍心责备。当然是现在的我,才会理解你那时候的心情,要是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被我发现了你的秘密,日子不会好过。这也是一种幸运了,你死了以后我才清楚你的心意,说明有些东西,确实要带进坟墓之后才好解决。现在就是解决旧账的好时候,哪怕看上去似乎没有必要,但其实是很有必要,这样一来,你也彻底解脱了。不管你这一趟出去再回来,是要继续沉睡还是游荡,都跟我明明白白地区分开来,不再有任何关系。我要的就是这种非常清白的关系。我要跟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我读书后和你读书后的区别在于,我从某些道理中明白了,人在某些处境中必须表现得心肠坚硬和无情,理性的无情比感性的深情更值得推崇和敬佩,要是你这个读书人一开始就像我现在这么心硬,这么明白后果,那么,又怎么会葬送你自己的幸福之外还顺带连累了我的一生?当然我不是讨伐,我是在说一个道理和立场。我的这些立场也是出于眼下这个角度来说。有些事的确只有经历过了之后,才能得出有效的经验和答案。”
“听你说完,我都想给你鼓掌了。”
“你是不是想感慨一下,女人不能读书,读书之后简直可爱死了?”
“嗯,差不多吧,也可恨死了。”
“哈哈哈……”
“你好得意。”
“你要看看我现在过的生活吗?”
我耸耸肩膀,让她自己做主。
她转过身,看了她自己的身后,我也随着看过去。那儿早就站着一个年轻男人了。嚯。
“亲爱的,你过来吧。”她喊他。
该死的,真是个老女色鬼,当着过去旧人的面,喊得这么肉麻,喊得我眼皮都酸了,这还是从前跟我一起生活的老实巴交的女人吗?我真想说她无情无义。可她能变成这样,我似乎又很高兴?曾经她也算得上很漂亮,内心也很聪明,要不是没怎么读书,情致平常,我可能也没心思去爱慕古人。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被她眼下这些花哨的行为“戳”得想晕过去。
她朝那个年轻男人走去,她看他的目光和看我的完全两样,用那种一分钟都不想多留的旧目光照我,把全新的光彩都给了那个人。“天呐,你看她,这个老妖精,哎呀,我要瞎了。”我心里都开始这么吼起来。她裙摆飞扬,腰身细柔,长发黑亮,背后一看,简直就还是个新鲜的少女,这一身打扮,可一点儿也不老气啊。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情了,骑在白马上,恨不得白马将我送到云上,远远地离开这一对人。
她笑得就像捡了个宝,我从她背后都能“看”到她的笑了。
她把他牵着,他也紧紧握着她,向我走来了。他们一靠近,我就已经感觉到那种全新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种甜蜜的情绪使得两个人完全没法顾及我的感受,当然,他们也不可能感受到我的苦闷。出于自尊心,或者某种骄傲之意,我立刻就摆出了一副老大哥似的笑脸,像个体面的老朋友那样,高高地在白马背上等着他们走近。在她的那双原本已经浑浊,却因为有他在的缘故,仿佛瞬间清澈了的眼波中,我看到了她的幸福和欢愉的心情。她真的在重新开始生活了,在我马儿前面五步远,他们站在那里,多么幸福快活的样子。
“你走吧。”她对我说。
“祝你好运了。”她对我说。
该死的,行吧,我掉转马头,拍了拍马屁股。
十
我爷爷从马背上跳到地上,马儿就像白雾一样隐失。他在那儿站着,一副笑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情也像天气一样爽朗,然后朝我们这边招手。我跟我的好友吉克站在松树下,都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这一天又是白忙的。
“他来了,”吉克万分确定地说,“他就是你爷爷。”
吉克轻手推了我一下,把我推到前方。
他果然跟我父亲长得很近,眉眼几乎就是一样的。他开口就问我:“你有什么事?”
我以为他要骂我。
“大事。”我急忙说完这两个字,生怕说慢了惹他不满。
“你怎么不找你爹呢?”
“我跟他关系不好。”
“那倒是,我跟他关系也不好。”
“啊太好了,我们是隔代亲。”
“用不着说好听话了,亲不亲你自己最清楚,我们两个可能连面儿都没有正经地见过。当然啦,无论怎么样,你始终是我的亲孙儿,这一点我很确信。你有什么大事?”
“我想请您跟我回家一趟,吉克说,您这一趟出来可以在我们身边停留大概七天。您不想去看看您的儿孙们居住的地方嘛?”
“我只想看我自己居住的地方。我在这儿游荡七天更快乐。”
“可我希望您能跟我走。那儿的风景比这儿好太多。您喜欢狩猎,正好,我有一把特别好使的弓箭,是我爹亲手做的。”
“你爹?弓箭?”
“嗯。我爹做的弓箭。”
“他倒确实很会做手工。”
“那儿的树林比这儿茂盛,山鸡遍地,野果丰硕,鸟胖得快要飞不起来。”
“你在吹牛。”
“而且我们那儿没有猎人,没有人跟您抢树林。”
“你说得好像这次不是带我过去旅游七天,像是去定居。”
“如果您愿意定居就更好了。”
“不可以,我死也不能离开自己的老巢。”
“您都已经死了,要什么老巢。您過去看一眼,想法或许就变了。”
“那儿的鸟真的胖得飞不起来?”
“它们贪吃,飞不动,都在地上走,就像野鸡一样,‘哒哒哒地,慢慢在野地上活动。”
“那真是可惜了。捉一只回来玩也好啊。你们这些年轻人,生活好了,就不狩猎啦?”
“现在和您那个时代不同了。现在有规定,不准狩猎。”
“那我去了也白去,我那个时代的生活技能,在你这个时代用不上了,那你给我说这些吸引人的东西干什么?害我白高兴一场。”
“您不一样啊。七天以后大家都看不到您了,要继续回去睡觉还是狩猎,不都是您说了算。”
“噢,我忘了我现在的处境。”
“您去吗?”
“一定要去吗?”
“我说的山林、弓箭、野鸡,您不动心吗?”
“倒是有点儿想去,又不完全想去。”
“那就去吧,我就是来接您去看山的。这也是我们把您喊上来的原因。”
“不管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你说的那些山林确实吸引我,还有那把弓箭。我喜欢弓箭,尤其是你父亲亲手做的弓箭。虽说我对那个儿子意见挺大,对他所做的弓箭却很喜欢,我挺欣赏他的一双巧手,我还活着的时候,就希望他什么时候能主动给我做一把弓箭,可是直到死,我也没有开口跟他要,他也没主动给我做一把。”
“那就是他给您做的。”
“什么?”
“就是的。”
“你不要骗我了。”
“没有骗您。”
“那他为什么没有直接给我?要是当年有那么一把好弓箭,我也不至于失手那么多回。”
“因为您已经死了嘛。”
“我知道了,我死了他才做的。”
“嗯。”
“我都死了才做,有什么用?”
“那又怎么样呢,反正您现在回去立刻就能得到那把弓箭了。”
“我不要。”
“您这是气话。”
“我不稀罕。”
“您会很喜欢那把弓箭,我敢肯定,只要让您见到。”
“真的要去吗?”
“走吧爷爷,您心里都热腾腾地想去了,不说为了您喜欢的弓箭,就纯粹当是帮孙子一个大忙,去那儿看看呗。”
他假装深深地思考了一下,唤出白马,骑了上去。
十一
我们要过了关卡才能回到村子里,我爷爷,吉克,我,我们三个排队过关。爷爷不知道这里的规矩,需要一张认证过的身份卡,证明你的确住在这个村落,到了别的地区的关卡,同样也可以证明你来自哪儿,有了这张通关卡片才能畅行。我爷爷不知道,他也没有这样的卡片,但非要倚老卖老地坚持冲在最前面,并且坚决不要我们的卡片,说那是搞小动作,他说他是光明磊落的人,并且是个猎人,猎人没有走在后面的道理,也没有冒充别人身份的道理。我们就只好放他在前面了,所以啊,麻烦也来了,轮到我们过去的时候半天都过不去,他被拦在那儿。他和那个工作人员在前方理论,而我和吉克,只能伸着脖子等待结果。我们两个都想上去插个嘴,但谁也插不上,一起被前方的两个正在吵得不可开交的人给一瞪眼,瞪得我们都不能说话。
“您必须拿出卡片上的二维码。”工作人员说。他很耐心,但是声音高得很。
“我有啊。”
“我说的是一张通关卡片,上面有一些好看的五种颜色的纹路,您明不明白?”
“可你说的是马。”
“是码,也叫通关卡片。”
“五种颜色的?”
“对。”
“你说的倒像是一只野鸡。”
“您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懂不懂这儿的规矩,或者说,您把那张我们发给您的卡片弄丢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就像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目前,你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的马,我骑着呢。”
“您是古代来的吗?”
“这样理解也没有错。”
“我听出来了,您是故意捣乱来的。”
“没有捣乱。”
“您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我只有白马,活的。”
“您可以去无码区登记,或者如果非要过去,至少有人替您担保。”
“什么无马区,我有马,我有白马。”
“我要的不是白马,你有黑马也不管用。”
“你以为担保了是个好人,就一定是个好人?”
“那我可就管不着了,我只按照规矩办事。”
“我只有白马。”
“我要的不是白马。”
“你们这儿的规矩比我们那儿好像更麻烦了。”
“我都不知道您在说什么鬼话。”
“我说的就是鬼话。”
我们实在等不耐烦了,他们两个也吵累了,爷爷已经朝我们看了一眼,我和吉克相当识趣,硬挤到跟前,拿出了通关卡片,解释了我这位骑着白马的爷爷属于新来者,到我们村走亲访友,这才解决了麻烦。那位工作人员,也巴不得有人将这位胡搅蛮缠的不算很老的老家伙赶紧领走,我都还没有在保证书上签字,他就挥手让我们赶紧过去。
爷爷没有立刻走,而是在原地扭腰,天知道这个老家伙发着什么神经。然后,他突然在我们眼前一下子就消失,又突然显现,所有人注意力都被牵了过去,等我们都吃惊地看他在搞什么鬼,想喊他别这么放肆,他又不见了,再见他,已经在前方很远的地方,坐在马背上,头也不回,神气活现,像是知道我们已经吓傻了,那种非常骄傲自信的鬼样子。工作人员目瞪口呆,他当然不知道自己见鬼了,他也不可能相信见鬼,他对我和吉克伸出了大拇指,悄声说:原来你们爷爷是个魔术大师?下次让他在这儿直接隐过去就算了,别搞得这么麻烦。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十二
松树上还在滴水,我站的旁边那条小溪流是从松叶最厚的那一块地方冒出来,野生的水,野生的花草,高昂的山坡和蓝天,山鸡笨拙地跳来跳去,至于飞不起来的胖鸟,也确实看到好几个,只能用“个”去形容它们了,作为鸟类,的确肥得没有鸟样。我眼前的一切都是野生的,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野生的,我孙子并不想让我一直留在他家里,他可能担心被人看到了追问,不知道如何解释。进入村子那会儿,我们三个就躲躲闪闪、鬼鬼祟祟,进入家门以后,那道门就一直给关着,在那儿住了一晚,第二天晚上我就识趣地跑到树林中欣赏好景来了。来这儿打野没什么不好,合我心意,像一头公牛似的露宿野外。我反正也不需要任何物品,不需要准备一堆东西才能在野外活下去。哪怕我目前是个活生生的人,也需要“供养”身体才能活好,我也会感到饥渴、感到寒冷或热,但这些不足为惧,我有能力活下去。
我挺喜欢野外生活,感到无比快乐和幸福,这是从前我在那片旧地方没有体验过的。
背着我儿子亲手打造的弓箭,非常满足地在树林里已经住了整整两个晚上。
我孙儿在这片山坡的高处有一所茅棚,晚上我就睡在棚子里,其实也算不得露宿,只是与村子有些距离,不容易让人发现。
只要有弓箭,在哪儿过夜根本无所谓,这一趟来,最吸引我的本身也是这把弓箭。这的确是给我做的,挎在身上我就知道,完全是为我打造,尺寸合适,用料讲究,细节雕琢用心良苦,都可以看到我那倔强的儿子用了很多智慧和心血来完成它。我快要后悔当初怎么没有好好跟他说话了——当然,可是,哼,无所谓,我难道要向他低头吗?只不过他确实有一双巧手,弓箭做得很不错,很讨我满意。
我那孙子并没有说清楚,要我帮忙完成什么大事,我在他那儿住了一晚,前半夜几乎没有睡觉,就追问到底有什么事,他不说,总是一副不知道怎么开口的为难的样子。我最讨厌这种样子了,让我想起他除了一双巧手性格方面却很懦弱的父亲,说话办事藏着掖着,你都不知道他干什么要这么纠结,看得人心里怪难受。
我太烦他那种模样,索性逃到林中。我也懒得管他什么大事,目前在这儿住得心里都快美死了。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高兴过。
一只斑鸠从我前方圆滚滚地走过去,都懒得拉弓。我知道为什么这里要阻止狩猎了,比起吃它们,看它们在林中活动更有意思。缺吃少穿的那个年代已经过去,现在是新生活了,非常富足和欢乐的生活。人们有了很优质的审美情趣,讲究生态保护和精神素养,会去爱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务虚,可能就是这种状态吧。
我喜欢追求一些美的东西,去享用也好,靠近也罷,不仅仅要活着,生命中还需要一些别的元素,只有猎人这个身份才能获得一点儿自己的空间,我便因此成为猎人。我个人的诉求就是这样。我当一个猎人,并不是为了要结束山中小兽的生命,我只是为了结束世道中某些我不太满意想要逃避的生活内容。
我喜欢山林中那些丰沛的灵气。灵气没有生死区分。并非只有人与人在人海中相遇,山野中魂与魂也总是相遇,个别敏感的人会在某个地方看见落日就哭了起来,那其实也有我们的眼泪挂在他们的脸上,只要我们悲伤,也总会牵动他们的悲伤,那种情境下,他们总会伤感地觉得自己在人间活得真幸福或者真不幸。有人在我孙儿的草棚里住过,我看出来一些痕迹,不是我孙儿在那儿住后留下的痕迹,是别人的,可能是一个年轻女人,我觉察到了那些只有我的细心能捕捉到的“味道”。
松树上滴落的水珠更多了,雨下得比昨天晚上更大一些。现在是早晨,我出了棚子走到这个地方一直没有挪动脚步。没有携带那把挂在草棚檩子上的黄伞,而是选择穿上孙子放在草棚里的一件旧蓑衣,这也是那个曾经偷偷住在草棚里的年轻女人穿过的,她穿了蓑衣站在这个地方很长时间,就像我现在这样,眼睛盯着周围,偶尔只盯着一处,双脚踩在原地不动。她那些伤感的味道还没有散尽,像一层薄霜似的依附在蓑衣里,当然也还有她的一些没有消失的极尽孤独的幸福感,是这种她终于从生命的黑洞里掏出来的幸福感使她获得了力量,最后她挪动脚步朝前方去,已经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片热乎乎的笑容,进入到更深的大雨和树林中……我也朝前方走,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开心或伤感,一个胡子拉碴的老男人,都不知道干什么要在大雨中露出一张劫后余生似的笑脸,我自己都好像看到自己这张莫名其妙的笑脸了。我本来是个外表粗糙的猎人,第一次“见”到自己是这种样子,我把我吓着了,怀疑我不是我。
前方是一处山崖,我站在这处山崖跟前不可控地发呆,盯着深深的崖底,站了很长时间才转身往先前溪水的方向走,又回到滴水的松树底下。我意识到自己被这件蓑衣给“拖”着了,急忙解开,也在脱下的这个瞬间,脑子终于清醒。为什么会被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吸引?只能承认,粗糙的猎人是表象的,我骨子里太感性。
我躺在草棚的床上,仿佛又掉入了某种余温。我真不幸运,不,我真幸运。明天一早起来,我要是能见到这个女流浪者就好了。
十三
“他们喊我‘老者、老者,起来吧,我就起来了。但你看到了,我还不老。”
“你说你的身体很旧,七天以后我就看不见你了?”
“还剩明天晚上,我就要隐遁在这片树林。”
“你干啥不直接说自己是一个鬼?”
“我倒是想这么说。”
“不用怕吓到我,都已经三十多岁了。”
“我暂时也不想去别的地方,我会一直在这儿。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这儿露营吗?”
“是的,每隔一段时间。老习惯了。”
“那我就一直呆在这儿。”
“呵呵呵。”
“我觉得我们很有缘分。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是说,我能感受到你留在这个棚子里的一些情绪,就像雨水落在地上砸出一些小坑,你也在蓑衣里留下了这样的一些‘小坑,我的情绪会受到影响,会跟着难受,不由自主地期待能与你见面。没想到这么快见了面。”
“你是想说,你对我有点喜欢。”
“我不否认。”
“你倒很诚实。”
“我不需要否认,这不是一件坏事。喜欢就是喜欢,我不要求喜欢的人也要喜欢我,这是没有道理的。何况我喜欢的人总跟我不在一路。”
“不在一路是什么意思?”
“从前我对一个姑娘也充满了情意,可她与我相隔的岂止是山遥路远,她是个古代的人,比我更古的古人,我对她的跨时代的情感老天爷也帮不上忙。现在我又喜欢一个现代的姑娘,就是你,在你看来肯定觉得这很草率,但感情就是这样来去匆匆。我本身不属于古代也不属于眼前这个时代,这就是落差,就是我与你们的距离,说明有些感情一开始就注定了没有结果。你不用对我的这些话和表达抱持着哪怕半点儿歉疚或害怕,我看出来你因为我说了这些之后脸上有点伤感和不自在,很抱歉,我这么不管不顾地把心情讲出来,有些话是可以不说的,喜欢谁,也可以不说,都怪我藏不住。”
“倒不是这些,我没有害怕,我是觉得挺有意思的。我上中学的时候课外书特别喜欢看鬼故事。”
“你是不是想说,你居然不被人喜欢,被鬼喜欢?”
“你要在这儿居住了吗?”
“严格来说,我要在这儿流浪,我不打算像过去那样沉睡了,被喊醒之后再回去睡大觉,会觉得自己很堕落。”
“也许我还能看到你?”
“只要你愿意看到我,我就愿意让你看到。但你不会一直想要看到我。你有喜欢的人。”
“是的,我有喜欢的人。”
“你只是暂时感到困扰,这也是你长时间跑到外面行走的原因。”
“感情的事很麻烦,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他生活,那么漫长的一辈子,我没有做好准备,很犹豫。”
“你要是喜欢他,就不用犹豫。”
“我现在喜欢,但不能保证以后也喜欢。我看到很多人一开始非常爱慕对方,最后吵得像一對仇人。他们越相爱,可能到最后越愤恨。”
“你害怕的是这个?”
“嗯。”
“那有什么关系,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在感情中,有人会看到爱,而有的人,只看到恨。”
“你是说,有人只看优点,有人只看缺点。”
“嗯,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有的人只朝着爱的那条路上走,那几乎是一种信仰了,有的人只朝着恨的那条路上走,那也像一种信仰。爱一个人需要气度、胆识,还有对承诺的重视。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
“我怕我到时候明明已经不喜欢了,却也分不开。”
“没有分不开的,活着分不开,死了也能分开,想分开和要分开的人一定会分开,就像我那个刚刚解决掉的麻烦,她现在快活着呢。”
“你是说你的那个前妻。”
“是呀,说起她,我都没有想到,她变化那么大。”
“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才开始喜欢她了?”
“可能是欣赏,这样说更准确。但没必要坚持这种感情,活着的时候就不应该坚持。所以你不用考虑分不开这个问题。”
“我不担心他,我担心我自己。”
“那你更不用担心,女人狠起来比鬼都可怕,哦不,我的意思是……”
“行啦,不用解释。”
“你反正不用害怕分不开。从沉睡中醒来之前,我也还坚信我的女人永远不会离开,就算我想走,只要她还怀着与我永不分离的决心,我就无法自由,她那种可怜巴巴的模样,使我在与她生活的那段漫长时间里,根本说不出半句想要跟她散伙的话。可是现在,她终于醒悟过来,领着一个比我年轻许多、比她更年轻的男人来到我面前,就那么狠心地跟我说:‘好啦,您现在可以走了。她最后给我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她的态度干脆洒脱,就像对一件昨天还很喜欢、舍不得扔掉、洗干净晾在铁丝上的旧衣服说:‘好嘞,您还是去给稻草人当衣服吧。就是这种意思,然后站在那儿,和她的新男人观察我的反应。我还必须保持稳重和自尊,不露出半点儿伤心欲绝的样子惹她嫌弃。所以分手这件事,可能还是交给女人来处理比较妥当,因为她们一旦下了狠心,十匹马都拽不回来。很大一部分男人是不能直接处理感情的,总是拖泥带水,心里明明已经坚持不下去了,还出于某种骄傲的同情心,让一个女人白白浪费一生。你看,我就是这样,我当年觉得,如果抛弃给我生儿育女的妻子,会是一件天打雷劈的恶事,怕别人耻笑和诅咒。现在我清楚那些心思全在于我根本没有能力处理感情,而我却又明明白白地已经背叛了这段感情。结果就是这样,她跟我撇清关系时,显得更加果决,更加没有半分情义。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想告诉你,你并非是个软弱的人,如果你要分手,就肯定能分,到时候你恐怕还会吃惊于自己的勇气。”
“我不会的,我非常软弱。”
“我不信。”
“你的那位旧人,很有性格。”
“人一旦改变自己,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成为她的阻碍。”
“你要我改变自己。”
“只有这样你才能要么接受他,要么放下他。”
“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去,我现在都没有准备好面对未来的生活。”
“你们这个年代,看上去挺丰富的呀,衣食不缺,精神也饱满啊。”
“天知道呢。”
“你不要这么悲观。”
“你不悲观吗?我不信你在这儿当一个孤零零的猎人会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第一次有人用‘孤零零来形容我。”
“我应该没有说错。”
十四
“与七天所淋的雨水告别,你将隐去,骑白马去,雄鸡引路去。
“与七天所沐的阳光告别,你将隐去,骑白马去,雄鸡引路去。
“与你的亲人和朋友告别,你将隐去,骑白马去,雄鸡引路去。
“与你的故土和陌生的树林告别,挎着弓箭去,开弓引路去。
“与你的身体和所有的旧物告别,撑着水船去,乘风破浪去。
“现在你将归隐,你将无影,你将无形,你将无声,你将无情,你有白鸡一只,竹船一条,白马一匹,桃弓一把,柳箭一扎,你将富有,你将通达,你将伸出双臂,跨上白马,骑白马而去,满载而去,幸福而去,雄鸡引路去,回到沉睡中去。”
十五
“您觉得咒语对我还有用吗?”
“我以为有用。”
“您叫什么来着?”
“吉克。”
“晓得了,您擅长布经念咒?”
“我还是个新人,在学习这些东西。我觉得我可以学成。您还是别对我用尊称。”
“你和我的孙儿,你们两个当着我的面念咒,你看,我醒着,你俩却要把我送回沉睡中去。”
“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了,如果我不念的话,人们会说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只负责请,不负责送,这是一种无赖行为,对我的名声没有任何好处。”
“但我不想睡了,睡够了。你们也不问问我的意思,就在这儿‘吧啦吧啦念这么多。”
“我们错了。愿意醒着的人,念不睡,愿意睡着的人,念不醒。”
“就算是鬼,你们也要尊重他,对不对?”
“对。”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那要看老人家您想怎么办,是不是可以考虑留下来。”
“你又要把话题绕回去了,从日落时分,你们两个就要求我搬到这片山林居住。你们要勉强我?本来我确实喜欢你们这个地方,也想在这儿居住,可我不喜欢被人安排。”
“那我只能念咒。”
“您觉得现在这些咒语对我还有用的话,那就慢慢念呗。”
十六
“您往那儿一躺就行了,棚子的床底下有一个坑,把毯子往里面填进去,要是嫌躺着累,打个盘腿坐在里面也行,只需坚持半年,一定就会给我转运。我相信。”
“你相信个屁,你怎么那么傻?”
“爷爷,您就帮我这个忙吧!”
“我没想到你费了这么大力气,就是为了让我换个地方给你改变风水。你可真是迷信,运气一坏,你就指望鬼了。”
“那有什么办法,您现在住的那个地方肯定不好,不然您看,我和我的另外几个兄弟都过得很不顺,我们的女人全都走了,我最惨,还拖着两个孩子。我一个人手忙脚乱,都不知道怎么把他们养大。”
“你以为我换个地方躺着就能给你带来好运吗?”
“是的。那些人说这样有用。”
“你怎么不找你爹换个地方躺,反正他也死了?要是真的有风水宝地,你去找他帮忙。”
“我不能指望那个对我冷眉冷眼的爹,都说隔代亲,您主要给我们带来好运,我爹是负责给他的孙儿们带去好运,我去找他,那不是乱了规矩嘛。我只能找您。”
“你倒是很会找借口。”
“您反正也挺喜欢那个草棚。”
“你早就给我安排好了是吧?我说呢,怎么平白无故地在那个地方搭个窝。”
“您就说喜不喜欢那个地方?”
“风景倒是挺好,喜欢也挺喜欢,最主要的,那个棚子里有些我比较欣赏的东西存在。”
“我知道您喜欢蓑衣,我爹说的,您最喜欢穿着蓑衣,背着弓箭。”
“你说蓑衣就蓑衣吧,也没有说得太错。”
“难道还有别的东西存在?”
“我往那儿一躺就能给你改变命运的话,就太天真了,你有没有考虑过,也许你爷爷我,自己就过得很不顺,每天处于孤独和麻烦之中,哪有空闲和能力改变你的命运呢?”
“您都死了还有什么麻烦?”
“当然有。”
“能有什么?”
“我被你奶奶给抛弃了,你信不信?”
“不信,怎么可能,都已经死了。”
“是啊,都已经死了,但这改变不了她要跟我分开。她现在领着一个比我还年轻的男人,比她自己还年轻花哨,跟那个人过得可好了。”
“哈哈哈,您是不是睡昏头了?”
“瞧你这个说话的鬼样子,倒是有点像我孙子的样子了。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你奶奶已经离我而去。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好,怎么有能力左右你?我活着的时候也不是过得很顺,不也自己坚持度过了吗?要是往那儿一躺就能给子孙带去好运,我也愿意试一试,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我也是别人的子孙,哪怕死了我也是他们的子孙,我现在被抛弃了,是不是也要觉得痛苦无助,也要去请求祖先帮忙?我是不是也可以找我的爷爷,让他从那个百年古墓中像青苔一样立起来,跑到我给他指派的某个地方睡觉,以此就能改变我的现状?我不知道你怎么还坚持这种念想。如果世界上所有的子孙都有这种需求,那他们的祖宗将永远不得安宁并且永远无能为力。你太懒了,我的親孙子,你这是想走捷径,人生没有捷径可走,你只能遇到什么就渡过什么,你依靠不到任何人,‘各安天命你懂吗?别指望你的计策能起什么作用,不是每个祖宗都愿意被你们唤醒,世上没有什么风水宝地,如果有,随便哪儿都是一样的,房子旧了都会漏水,人一堕落就会遭殃。你不要不承认自己堕落,我看你现在给我提的这个要求就很差劲,祖宗们已经沉睡到无边无际中,比空气还更像空气了,你还能指望他们给你改变命运,不是空想是什么?我不是不愿意换个地方睡觉,我是觉得,你这个方法没有什么意义。”
“我觉得有意义。”
“你要是觉得有意义,那也行,我倒要看看,子孙们一不痛快,祖宗们就换个地方睡觉,是不是大家就都幸福了。等着瞧吧。”
“反正我觉得有意义。”
“那就听你的呗。我无所谓,生前是个猎人,喜欢漂泊,死后也无所谓漂泊。”
“那么,您答应迁徙到这儿啦。”
“既然你话都说到这里了,我还能怎么办?没有什么可犹豫了。子孙们过得不好,祖宗们就四海为家,这也是命啊。我只是希望你在某个时候突然明白,既然我都可以改变自己,离开老巢,你有什么不可以。人不能总觉得自己全是对的,你的妻子离开你,一定有她离开你的道理,我听说你很懒惰,对生活的态度也很消极,你有没有思考这种状态会给身边的人带去痛苦,会使得他们想要逃开?”
“我没有很懒惰。我只是运气不好,做生意不成功,出去工作也不顺遂。我运气不好。”
“我觉得这跟运气没有关系。”
“关系大着呢。”
“你到现在还没有想开吗?”
“想什么开?”
“好吧,也许你的祖坟真的埋错了。”
“我的好爷爷,您赶紧往那儿一躺吧,我就等着您旺我了。”
“呵呵,旺你?”
“嗯,旺我。”
“我劝你好好想清楚,认真面对未来的生活才是重要的。你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呢。”
“可我只想面对她,要她回来。她不回来我活不下去。”
“你这个样子像只癞皮狗,我都替你感到丢脸。”
“我哪里还顾得上面子,不管怎么样,我就是想要她回来。”
“世上沒有后悔药,没有谁有义务为你的行为兜底,有些事情,祖宗也帮不上。”
“帮不帮得上、有没有效果且不管,您先帮了再说,起码您得给我这种念想啊,不然我如何有力气面对以后的生活。”
“你这是道德绑架。”
“那有什么办法,我现在也只能绑架您了。”
十七
我的朋友吉克说他要去很远的地方学习本事。他哪有那么好学,我们从小到大,就没有见他认真对待过自己的职业。如果他要去学什么,那就是从小神棍学成大神棍,这样说很不公平,但如果他在,我就会这样跟他开玩笑。他对他那个行业是抱着悲观态度的,就像我对我的人生充满无力感,于是,我们两个都在各自的人生航道里懒散度日,没有心思给自己设定方向和目标,经常表现出一种病态的、颓废的气质。吉克即便有时候迫于家庭的压力,不得不做出要将事业继承并发扬光大的样子,可我最清楚,那些只是表象。真正的他内心很迷茫。我们两个最愿意干的就是躺在太阳下晒肚皮,然后问对方一句,这样活着像不像一只癞蛤蟆?
当然他也许终于要打起精神改变自己了。有些人确实会在颓丧中突然一振。
我无法做到突然一振。
其实我很清楚,并非是我女人离开我造成我目前这个样子,而是长期以来内心无法自洽,无法在个人世界中建立精神力量,我很容易产生挫败感,便就此一蹶不振,据说我这种性格元素的人就是典型的废物。
我的女人离开后一直不回来,这只不过是一个引子,把我所有的不堪重压引了出来。我需要一个借口把自己最糟糕的样子摆现。而现在,我只能继续佯装她给我造成的后果多么严重,这个罪过,一开始已经由她背负了,就只能由她背负。
我经常跑到吉克那里诉苦,告诉他我所作的诅咒一点效果也没有,没有女人我如何活下去。他反问,你真的是因为没有女人才活不下去吗?我立刻就哑口无言。
后来他就走了。是不告而别。他走后好几天,我才发现他偷偷在我的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大意是说,法术不精,要去苦修,去远方求道。字条最底下留了一行字:每个人都应该去苦修,去求自己的道。这话一听就是弦外之音。
吉克走了以后,我就一个可靠的朋友也没有了,诉苦都没有地方诉。人的悲伤果然不能随便倾诉,否则会吓退最好的朋友。
十八
我选了一片高山的竹林,然后钻入林中。可这儿并不适合悟道。又离开。走了很多路。很多陌生的路。很多路走完我就忘记了(这不是最坏的),很多路走完还记得(这才是最麻烦的)。
我逃离的岂止是阿尔礼淉,我逃离的还有我的大家庭,还有他们需要我继承并发扬的祖传职业。可我连自己的魂都稳不住,如何能稳住别人的魂?古老的经文从我嘴里诵出,我常觉得自己内心单薄,无法承载那古朴的力量。我需要一个人静下来想清楚一些事:该如何以自己的模样活在世上,或者,该如何不以任何模样活在世上。
如果人活着只为了快乐,我张嘴大笑就行了。
如果人活着只为了体验苦痛,我张嘴大哭就行了。
显然不止这些。显然,生命是一场迁徙。可迁徙的征途中,还有什么或者没有什么呢?
我决定去看最荒凉的景色,寸草不生的土地和光秃秃的石崖,又决定去最茂盛的土地,看它们疯狂地汲取养分,徒劳地,在风中逐渐茂盛至苍老。后来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昏暗的光逐渐从山林中亮出来,又钻入大地,又圆满地落在一朵花苞上。
后来我钻入一所废弃的野寺,寺中一个人也没有,如果我的亲朋知道我钻入这儿,一定会很吃惊,尤其当他们看见我胡子和头发都很长了,就会觉得我已经荒凉得浑身长草,就会哭泣,就会给我招魂,以为我迷途昏庸,丢了内心。只有我知道,我这个样子是最恰当最合适的。野寺墙壁坚挺并未倒塌,寺中古树直入云霄,像是专门为我准备的。每日黄昏,和鸟群一起放声,在古树之下,感受自己在世上或不在世上,最糟糕的是,有时还感觉自己在世上,在悲欢中,还会跌入某些凄苦的回忆。
但我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在褪去,这是好事,我不再需要这些了,从我的脑海里褪去——吉克……吉……
十九
幸亏我还有希望——经过一阵痛苦的内心煎熬之后诞生的信念,就像炼金术士,我得出一个道理:世上最好的法术是自己心里对某件事的果断坚持。就算我的朋友不再帮忙,逃避我,也无所谓,就算先前的诅咒没有效用,让我的女人在外面不受干扰地获得了她的幸福,也无所谓。现在我的心是重生的。我对妻子离开我这件事保持着固有的看法:是她错了,对我的要求太高。
我坚持我的看法。只能这样,这样会让内心舒服。
“你们的妈会回来的。”这是我给两个孩子的话。至于我的人生目标,某些生存规划,我向来是个淡泊的人,我不觉得所有人都该怀着一些超越自我能力的梦想。我认为咸鱼就干脆是咸鱼,不要做不切实际的梦,本分地当一条咸鱼没什么错。
我的妻子对我有偏见,对这个社会上众人之中与众不同的我有偏见,是她看我的角度不对,要求过高,虚荣心作祟,她需要我和别的人活得一模一样,我们的家庭要和世界上所有的家庭一模一样。我不反对这个说法和活法,我只是想表达,我们的家庭能不能和世界上所有的家庭有少许的不一样,能不能容许我和所有的众人有少许的不一样?世界上那么多聪明人,能不能少许地容许我这个不太聪明的人存在?我们为什么不能过一点自己的日子?我为什么要什么都会,什么都学,学习当一个成功人士,学习各种各样的浪漫,学着别人爱他们妻子的模样去表达对她的爱?假设我不会表达爱,或一不小心表达错了爱,或我对爱的定义提出个人意见,甚至我对这个世界的某些东西提出了意见,我能不能有这份自由和得到一丝一毫的原谅和理解?我为什么不能深藏我的感情和正确表达我的感情?她怨我不做家务,有时又怨我不关心她,有时又怨我过于干涉她的自由,深更半夜还等她忙完一天的活回来做晚饭,她说她都没法安心在外面玩耍了。是我绑架了她的生活。那也不能完全怪我呀,我的生活也被绑架了,在一个小圈子里,谁的脖子不是套在一个无形的圈套中呢?我对厨房有着天生的恐惧,要说我对自己还有什么梦想,那就是我梦想自己可以从厨房中解脱出来。当然,我解脱出来的后果就是她必须代替我走进厨房。这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神,我的眼界和心胸也只能保证首先解救我自己。我哪里可能优先考虑到其他。这是人性呀。我怎么知道生活的琐碎最终会让我们两个分崩离析。她给我的罪过就是,我是个不成器的、自私孤僻的人。她说得对。但世界就是由人类各种自私和孤僻建立的。怎么定义成器和不成器,只有天知道。
即使她把我看得这么不堪,我还是期待她回来,并且抱着“她会回来”这一梦想。这成了我的梦想。这个念头比得上一切咒语。一个人突然从我的生活中消失,让人很难受。当时我还以为和她分开没什么大不了,我会过得很舒坦。我爷爷说得对,我现在这个样子挺像只癞皮狗。
我必須自信,迟早会迎来好运,变得丰饶幸福。我不相信房子旧了一定会漏雨,也不相信我是个堕落的人,如果我有缺点,那也只是,我目前是个稍微有点绝望的人。
现在就是这样,我不依靠任何人了,我用我的心赌咒,咒她明天就回来,把我们过去的生活一起打包带回来。
不过,更幸运的事儿诞生了,当我怀着诅咒之心要她回来的时候,我其实已经不接受她回来了。这才是我的期待和目的——为之一振。
结束了。
责编: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