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乾坤大挪移
2024-03-18潘向黎
潘向黎
2023 年五月到北京,看奚美娟女士主演的《北京法源寺》,还和好友刘晓蕾重游了恭王府。
有人说大观园的原型是恭王府,我们两人都不以为然——我觉得这更像是一种不谙文学虚构之道的“好事者”的猜想;但在恭王府的墙上,看到一张“清代宗室十二等级爵位表”,这份爵位表却和《红楼梦》有着关系——虽然隐性,但不可谓不重要。
贾家之所以享“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开创之功全在宁国公贾演和荣国公贾源这两兄弟身上。然后,红楼梦第二回说得明白:宁国公死后,由长子贾代化袭了官,贾代化死后,因长子贾敷早夭,由次子贾敬袭了官。贾敬这个人很奇怪,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也没有正常过,“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泡在道观常年不回家,于是又让其子贾珍袭了官。接着,“荣宁二府大揭秘”的主讲人冷子兴说到荣国府,荣国公死后,由其长子贾代善袭爵,贾代善娶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即著名的贾母),生了贾赦和贾政。贾代善去世后,长子贾赦袭了官,次子贾政本来要科考的,却被皇上额外赐了官,故事开始的时候他已经升到工部员外郎了。贾政和王夫人生了贾珠、贾元春、贾宝玉,嫡出的是这二子一女。然后冷子兴说到揭秘的重点:荣国府的第四代公子,贾宝玉,他是衔玉而生的。充满传奇色彩和暗示意味的上场方式,使贾宝玉立即吸引了读者全部的注意力,却也令人放过了前面所说的代代袭官的背后的一个大背景,这就是:爵位继承时的逐代降级制度。
这一点,恭王府的“清代宗室十二等级爵位表”里写得清清楚楚:
第一等,爵位:和硕亲王,袭爵规定:代降一等,降袭至镇国公为世职
第二等,爵位:多罗郡王,袭爵规定:代降一等,降袭至辅国公为世职
第三等,爵位:多罗贝勒,袭爵规定:代降一等,降袭至不入八分镇国公为世职
第四等,爵位:固山贝子,袭爵规定:代降一等,降袭至不入八分辅国公为世职
第五等,爵位:奉恩镇国公,袭爵规定:代降一等,降袭至镇国将军为世职
第六等,爵位:奉恩辅国公,袭爵规定:代降一等,降袭至辅国将军为世职
第七等,爵位:不入八分镇国公,袭爵规定:代降一等,降袭至奉国将军为世职
第八等,爵位:不入八分辅国公,袭爵规定:代降一等,降袭至奉恩将军为世职
第九等,爵位:镇国将军
第十等,爵位:辅国将军
第十一等,爵位:奉国将军
第十二等,爵位:奉恩将军
当然贾家或曹家都不是宗室,那么来看看异姓功臣世爵。异姓世爵等第是:公爵、侯爵、伯爵(上三者超品)、子爵(正一品)、男爵(正二品)、轻车都尉(正三品,以上爵位均分一等、二等、三等三个等级)、骑都尉(正四品)、云骑尉(正五品)、恩骑尉(正七品)。世袭时也是逐代降袭。
再看《红楼梦》中,贾家的爵位是从国公到将军再往下降袭的,更像是参照清代宗室十二等级爵位来的。第二回脂批说:“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明明是异姓功臣,却基本上参照宗室爵位序列,“半有半无、半古半今”,这既是突出“朝代已不可考”的虚构性,不惹麻烦,而且更有梦幻感。不过,现实很骨感,清代这两种爵位制度有一个共同特点:世袭时都是要逐代降等的。
比如宁国府,宁国公去世后,贾代化袭了官不假,但必须是降等袭爵,不再是国公,而成了一等神威将军,到了贾代化的孙子贾珍,已经降等为三品爵威烈将军。
荣国府这边,情况似乎有点特殊,荣国公去世后,宝玉的爷爷贾代善的爵位虽未明写,但仍然是荣国公,为什么皇上如此破例格外施恩,或者说贾代善为何获此尊荣,小说没有写——曹雪芹不想直接告诉我们。导演、作家徐皓峰说得妙:“计算复杂,天恩不定。”(《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第一回》,《上海文学》2022 年第8 期)严格按规定,或者变通,全在天意——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计算复杂是必须的,天恩不定就对了,让爵位之家保持紧张感。
荣国府不可能一再破例,于是贾代善的长子贾赦,就从国公的爵位上降下来了,他是一等将军——很清楚的降等袭爵。然后贾赦的长子贾琏,念不进书,有点放弃的样子,捐了个同知,这个同知可大可小,从后文种种线索分析,大概率是六品。当然他理论上还有一个机会:就是等其父贾赦死了,可以袭一个和隔壁哥哥贾珍大致相当的爵——三品。但事实上,到时候要看天恩和形势,不好说。
说到这里,有人会不满地喊:等等,宝玉呢?怎么能忘记宝玉呢!恭喜你,答对了!还有一个关于世袭的前提,曹雪芹也没有说,他觉得不用说,那就是:只能是一个儿子世袭。正常情况下就是嫡长子。如果嫡长子夭亡,由嫡次子代之。儿子再多,世袭的只能一个,有的是没资格世袭的儿子呢。有人继续替宝玉着急:他哥哥不是早夭?只剩他一个嫡子。可惜他父亲贾政就是次子,他父亲没有资格袭爵,世袭的官帽戴到了宝玉的伯父贾赦的头上。贾政虽说被赐了官,但他这个官,不论做到多大,都不能传给儿子的。贾宝玉无爵无职可袭。所以,论世袭,从头至尾没有贾宝玉什么事,他是整部小说的主人公也没有用。
《红楼梦》中的爵位世袭,大致参考了清朝的宗室爵位制度,但必须逐代降袭这一点,书中没有明说。在开宗明义的第二回,在冷子兴似乎知根知底的娓娓道来中,模糊了这个巨大的背景,就是:代际承袭是逐代降级的,荣宁二府的地位和尊荣是有制度保障不假,但却也是有制度制约的,因此并不是永久的。明乎此,再看“一代不如一代”这句话,似乎味道就大不一样了:大概率,这是荣宁二府的宿命。“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说的是品行高尚、能力出众的人,他所创建的祖业留给后代的福泽,最多延续五代,就会消耗至断绝。注意,“五世而斩”,并不是说一定会到第五代,而是说最多五代。因为在古代,哪怕是天子之家,第二代除非是嫡长子或者那个最终继承了皇位的儿子,其他的就都降为诸侯。第三代再降,成了卿大夫,第四代降为士,第五代就降到了平民。还有这样的说法:“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这与现在的“富不过三代”是相近的意思。所以,一个家族的崛起和上升是偶然的,缓慢回落或快速下滑却是必然的。
所以,冷子兴口中所谓“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并非完全归罪于儿孙安于享乐、不争气,这原包含在制度设立的构想之中,从更长久的时间范围看,也是人类社会贫富贵贱反复趋于“平均化”的过程,可以说是“天道”在起作用,有周期,有规律。
原来如此。“一代不如一代”,竟有理所当然的一面。
那么大家族的子孙就不能有所作为了吗?当然不是。他们应该努力中兴(其实就是保住原有阶层),或者减缓下滑速度,让家族平稳走好下坡路,避免断崖式下跌和彻底溃败破产。途径呢?科考应该是阳关大道。
不过,贾家的情况比较奇怪,科考这条路似乎从来没有走通过。那个看上去荒唐的贾敬,他不是没有争气过,相反,他是科考的胜利者,进士出身,但后来却没有看到他在官场飞黄腾达或者按部就班,却离奇古怪、旁逸斜出地进了道观。真的是此人天生愚笨或者不务正业吗?天生愚笨,不务正业,不可能中得了进士。那么,是他遭遇变故心灰意懒吗?对现实失望和厌倦?或者是经受了太大的外来压力甚至某种威胁,使他彻底放弃此岸的荣华富贵?到底是什么缘故?要多大的事情,能让宁国公袭爵的嫡长孙、外加“丙辰科进士”对仕途经济彻底灰心,对此岸的人生失去了兴趣?曹雪芹没有说。若是因为家庭关系或者个人情感的原因,多少会有些透露。一字也无,应该不是。在讨论李叔同为何成为弘一法师的时候,有人指出弘一法师是宗教型人格。看书中的描写,这位敬老爷的智慧根基和人品格调,应该并没有高到这个地步。总之,由于一个或几个我们不清楚的重大原因,宁国府科考的一代明星,陨落在道观里了。如果说这背后完全没有宦途风波、人情险恶,完全没有来自上层政治的压力,恐怕不太能让人信服。
另一个可能的由科举而高官的人选是贾政,他自幼酷爱读书,为人处世又端端正正,但皇上偏偏把贾家这个显而易见的布局搅了,用一个恩赐的官,让他特别省力就当上了官,但是也从此面对压低了的升迁天花板,在官场歧视链被挪到了较低端。如此贴心或者另有用意的施恩,贾家只能谢恩。贾家文字辈就这样了。幸亏还有儿子们,这就到了玉字辈,按照主流标准最优秀的贾珠,早早进了学,早早娶妻生子,完全是一副要挽救家族颓势的势头,可惜二十岁左右就一病死了。奇怪,这家人仿佛中了某种诅咒似的,想走科考正道来挽救家族颓势的人,不是被取消资格就是中途消失了。
有才,也要得其时,有这个运,有这个命。有可能挽救家运的人,一个莫名其妙进了道观(贾敬),一个中途阴差阳错或者被要求体面退赛(贾政),还有一个年轻轻就死了(贾珠)。“生于末世运偏消”,这个“偏”字,其实是从感情出发的:希望“才自清明志自高”的人能拯救家族命运,怎奈“偏偏”运气不好没能实现。从客观上说,其实没什么“偏”,末世之中,能干的人都不会有好运气的,这才是末世。英雄不和命争,何况这三个人本也不是英雄。很明显,要挽救家族,他们都没有这个机会,那么,这就不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其实,这就得认命了——这个大家族的气数已尽。
于是,《红楼梦》一开篇,如果我们的视线越过僧啊道啊、大石头啊美玉啊,也越过被拐走的英莲和那场大火,就可以看清贾府真正的现实:这个大家族,赫赫扬扬,已经到了第四代(贾珍、贾琏、贾宝玉),他们急需一个由科考而入仕途的人来保住家族的利益和门楣,但是根本没有这样的人选——贾珍只知寻欢作乐,为人荒唐、好色滥淫、虚张声势;贾琏不爱读书、胸无大志,也不是这块料;贾宝玉,天性聪颖却也不爱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价值观、人生观都很叛逆……下一代,贾蓉内心荒芜性格扭曲,更加没有希望;贾兰还是儿童,却似乎承担了不该有的重负和约束,是一个活得几乎没有天真气息的孩子。
删繁就简,《红楼梦》一开篇,就是一个没有机会科考的父亲贾政,面对一个对科考毫无兴趣的儿子贾宝玉。荣宁二府,能够挺身而出、成为中流砥柱的人,一个都没有。不会有,也不该有。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最多是五代。贾宝玉是第四代,贾兰是第五代。计时器进入最后计时阶段,滴滴答答,时间在流逝。各种迹象,各种兆头,此起彼伏,日夜逼迫而来,而希望不曾出现,只有时间在滴滴答答地流逝。贾宝玉在长大,林黛玉在写诗,花开花落,月圆月缺,结局即将来临。
这样的人家,安于“一代不如一代”,坦然、得体地躺平,从保平安的角度而言,未必不是正确的选择。当然,这也需要前提的,否则躺平了照样有马蹄从他们身上踏过去。
贾宝玉确实是不爱读书,确实是出格,他有百般的顽劣千种的不肖,但是曹雪芹爱他。这不是包庇。如果贾宝玉爱读书,如果他像年轻版的贾政,或者薛宝钗的男性版,就真的有用吗?曹雪芹知道,没用的。好吧,那就你来任性,我来写吧。写下一个美梦,那些风流人物和美妙之事真实存在于其间的梦。哪怕很短暂,哪怕是梦的尾声。生命本来只是一个幻觉,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作家不正是仔仔细细说梦的痴人吗?那块入了红尘经历悲欢离合的石头,承担的不就是一个作家的使命吗?
好吧,作家也好,石头也罢,那就说吧。梦中之梦,更加奇异美妙地展开吧。所有的色彩、光彩和香气,所有的欢笑、长叹和眼泪,都更猛烈地来吧。
除了隐藏起来的“逐代降等”,故事开头,又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无声无息。
那就是故事重心对家庭结构的偏离和现实中对长幼秩序的无视。
宁荣二府,最初的主人自然是宁、荣二国公,宁国公是兄长,荣国公是弟弟。全书故事的重点在哪一边?很明显,在荣国府这边。也就是说,在次子这边。
看第二代,宁国府,贾代化,只说他袭了官,生了两个儿子。对照地看荣国府,贾代善,就多了笔墨,说他娶的妻子是四大家族史家的小姐——贾母是重要人物,所以没出场就必须提一句出身,然后这边也生了两个儿子。
看第三代,宁国府的两个儿子,长子贾敷,到八九岁就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话里透着无奈,可见贾敷更优秀,贾敬本不是最佳人选。长子夭亡,次子尚在,这是宁国府第三代。荣国府呢,长子贾赦,次子贾政。长子倒是没有死,官也由他袭了,但是奇怪的是,荣国府是次子当家的,贾赦却是单独一个小院住着,而且后面我们知道贾母也是和次子住在一起的,她和贾赦这个长子的不亲近不相投是明摆着的。这还不算,连贾赦这位老大的亲生儿子贾琏、儿媳妇王熙凤也不是和贾赦住,而是在贾政这个叔叔家住着,帮忙料理家务。长子遇冷,次子当家,这是荣国府第三代。
再看第四代,宁国府的主人只有贾珍,可能是因为他父亲早早进了道观,没有机会和妻妾生下其他儿子。在这里,曹雪芹终于不再表现对次子的执拗偏爱,而是暗暗将宁国府的覆灭加速了。荣国府,贾政和王夫人生了两个儿子,贾珠和贾宝玉,长子贾珠又早早死了,留下次子贾宝玉。长子夭亡,次子尚在,再次出现。
轻忽或舍弃长子,偏重或偏爱次子,这样执拗的选择发生了连续四代,要说是巧合,恐怕很难解释得过去。也许是身世的缘故,让曹雪芹对排行有特殊的取舍;也许是某种感情的因素在起作用;但也许,这更多的是一种小说写作策略,作者故意如此,以形成一种异于常情的“拗势”。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揭开缘由,我比较倾向于是故意形成拗势。为什么要拗呢?这个后面再说。
比起其他的一上来就将长子写死的,作者对贾赦似乎是手下留情了,不但让他活到成年,而且让他袭了官、娶妻生子,一切似乎很正常。但是,怎么可能正常?如果一切正常,就不是《红楼梦》了。长子虽然先被提到,但是弟弟随即在别人口中“登场”,他一“登场”,就没有哥哥什么事了。曹雪芹这里又玩障眼法,他没有评价贾赦一个字,只是让他还没有真正现身,就一连输了几阵。
贾赦输的第一阵是,别人对他没兴趣。对他的介绍就是一句,他袭了官。这和他是长子几乎是同义重复,他的为人呢?性情呢?一个字都没有。这是一个暗示:其人乏善可陈。这个人没有什么好处,也很无趣。然后说到老二贾政,就很详细,从小爱好如何,祖父和父亲最疼爱,人生路径和事业轨迹,娶了金陵王氏的妻子,生了两个什么样的儿子和一个什么样的女儿……连细节都有了,津津乐道于各种奇事。
贾赦输的第二阵是,娶妻不如弟弟。贾政之妻是四大家族之一的王氏,“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那个王家。王夫人和薛姨妈的兄长王子腾,一上来就从京营节度使升为九省统制,后来又升为九省都检点,这位王子腾是《红楼梦》里四大家族中最有权势的高官,却是个几乎没真正露面的影子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点不影响他是个决定人物命运和事情走向的显赫人物。而贾赦的第一任妻子似乎出身不够高贵,因此连个姓氏也没有,根据后文,这位太太死后,贾赦又续弦了邢夫人,可是他的发妻、贾琏之母因何而死、何时死的,都没有交代一个字。毫无地位。
贾赦输的第三阵是,儿女不如弟弟。冷子兴说到贾政的孩子滔滔不绝,又和贾雨村讨论了半天宝玉的行止和性情,然后贾雨村联想到在各省见过的“正邪两赋”的人,上天入地聊了半天,冷子兴已经完全忘记了介绍贾赦的子女,直到贾雨村特别问起,才回答说他也有儿子,名叫贾琏。这一段不同版本差别颇大,庚辰本说是“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但后来似乎贾赦次子的身影难以寻觅,一说可能是贾琮,但存在感实在太低了,所以也可能是曹雪芹自己放弃了那个次子,反正我认为贾赦唯一的儿子是贾琏。所以我下面的引文出自我自幼读的程乙本:
若问那赦老爷,也有一子,名叫贾琏,今已二十多岁了,亲上做亲,娶的是政老爷夫人王氏内侄女,今已娶了四五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了个同知,也是不喜正务的;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所以目今在乃叔政老爷家住,帮着料理家务。谁知自娶了这位奶奶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的夫人,琏爷倒退了一舍之地,——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看看,贾赦也有儿子,但这个儿子贾琏娶的偏偏是王夫人的内侄女,于是贾琏被这位来自王家的少奶奶抢了风头——王熙凤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她抢了贾琏的风头,这不是大房再次在二房面前落了下风了吗?更不合常理的是,贾琏和王熙凤还都在叔叔家住着,在这边管着事。也就是说,明明是哥哥贾赦的儿女,可还是落到了弟弟贾政的这一边。为什么?贾政家才是荣国府的重心所在。贾母住在这边呢,老太太偏心小儿子,这是其一。因为哥哥是王子腾,女儿是元妃,王夫人、贾政的权重当然大增,这是其二。王熙凤和王夫人是亲上加亲,她和自己的正牌婆婆,是不亲加不亲:贾琏不是邢夫人所出,原本就不亲,凤姐以王家、贾家、个人三重眼光都看不上邢夫人,于是更不亲。所以她和贾琏投入贾母的怀抱和贾政、王夫人的阵营,是自然而然的。这是其三。
贾赦输的第四阵是,口碑不如弟弟。妹夫林如海为黛玉的家庭教师贾雨村谋前程,介绍两位内兄时,明明说有两位内兄,但是对大内兄就是三句话,官职、名、字,没了。说到二内兄贾政,除了这些就还有一番评价:
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
林如海对两位内兄厚薄明显,而且通过这番赞美,不着痕迹地交代明白了,林如海真正托的人,是贾政。林黛玉投奔的是外祖母不假,但是林如海替贾雨村谋前程,找亲戚即使不先想到贾赦,也应该写信给两位内兄,同时拜托两个人,反正都是一家人,你们两个谁方便谁帮忙,你们看着办。但,林如海不假思索地找了贾政,从头到尾没有贾赦什么事。为什么?没有说。就是黛玉的父亲在托荣国府帮忙的时候,直接放弃了贾赦,选择了贾政。一切理所应当,仿佛人人皆知,本应如此。
这两兄弟,祖父、父亲、母亲都更偏疼贾政,贾元春、王子腾两大保护伞都在贾政这边,贾赦的儿子、儿媳也和贾政夫妇更亲近,连亲戚们也都知道,要拜托事情必须找贾政。总之,整个家庭的重心也在贾政这边。说来也有趣,贾赦这位承袭了爵位的长子,不用特地离开家,更不用进什么道观,他就在家住着,他的存在感就这么低。什么缘故?有一些后面会说出来,还有一些,作者没说,可以慢慢琢磨。
贾赦还没正式亮相,就一连输了几阵。作者倒不是为了羞臊贾赦,而是在告诉读者:重点全在贾政这一支。贾母——贾政夫妇——贾宝玉才是荣国府的中轴线。荣国府就是这样。自然没有人会问:“从来如此,便对么?”所以这一切,不合常理,却仿佛天经地义。
小说的一开头,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一个乾坤大挪移。先将宁国府放在一旁,专写荣国府,而到了荣国府,重心又从贾赦家那一侧挪到了贾政家的这一侧。
有人会说,这也是没办法,因为家族原型就是如此。这个恐怕未必。因为对于作者来说,不但在安排长幼次序上可以为所欲为,还可以虚构“正确”的长子来担纲故事的重心。作为作者,如果想将现实逻辑承接到小说里,将长子、长孙一脉当作叙述重心,是轻而易举的,可是他偏偏没有这样做。顺理成章是轻省的,可是好小说往往不愿意“顺理成章”。
所以在第二回,曹雪芹不动声色地让贾赦连输了几阵,在长子、次子之间来了个乾坤大挪移,重点就到了贾母——贾政——贾宝玉这一边,然后,第三回开始,和冷子兴聊贾家聊得兴趣十足的贾雨村便得到机会,“依附黛玉而行”,到了神京。贾雨村在贾政帮助下轻轻谋了一个金陵应天府,上任去了。黛玉进了贾府,见到了外祖母、王夫人以及金陵十二钗中的五位。然后,她见到了宝玉。第四回,薛姨妈带着薛蟠、宝钗也到了。这些人到了荣国府,都依贾政、王夫人安顿下来。没有人投奔贾赦,贾母和贾政夫妇的安排里,也丝毫没有考虑匀一些亲戚给贾赦那个院子。至此,故事的重心彻底确立。不合常理的家庭结构和感情关系,就这样成了小说中的非常逼真的“现实”。曹雪芹绝不低估读者,他相信,大家会明白这些“不合理”其实是“合情合理”的。
第二回回目之后,原有一大段话——
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兴一人,略出其文,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
未写荣府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叙出荣府,然后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据之笔,岂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写外戚者,正是写荣国一府也。故又怕闲文赘累,开笔即写贾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荣府之速也。
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又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盖不肯一笔直下,有若放闸之水、燃信之爆,使其精华一泄而无余也。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今预从子兴口中说出,实虽写而却未写。观其后文,可知此一回则是虚敲傍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曲之笔。
诗云:
一局输赢料不真,
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
须问旁观冷眼人。
有人说是脂砚斋等人的评论,像。会不会是曹雪芹起初写的解题性文字后来又自己删去?也可能。这段话且不论是谁写的,这首回前诗不错,有身份,像开场一声笛。
说曹雪芹写荣国府的先隐约勾勒、再两三次皴染,称之为“画家三染法”,妙。说由远及近中又有提速,避免累赘,也对。说这回“是虚敲傍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曲之笔”,也说得是。不过,曹雪芹“不肯一笔直下”,应该不仅仅是避免“精华一泄而无余”,而是,他要在由远及近、由小至大的讲述中,不动声色地完成上面说的乾坤大挪移。完成之后,林黛玉才能进贾府,两个冤家才能聚头。一个内心无法有安全感的少女,进了一座充满拗势、令人不安的府邸。
一棵树,如果将主干慢慢地拗弯,那么这棵树就是处于一个拗着的状态,具有一种拗势,当这个拗势释放,习焉不察的弹性势能转化为巨大的动能,会影响到整棵树上每一个枝杈、每一片树叶。何况,还有外界的风雨雷电。
大观园是安顿在这棵树上的一个精致的暖巢。当外面的狂风骤雨袭来,加上它所容身的“拗”的大树本身反弹的巨大力量,这个巢的命运可想而知。大观园中的人的命运也不言而喻。
一开始平静的、不易察觉的“拗”,是在为后面发生的一切不可挽回做铺垫。
贾赦、贾政的兄弟矛盾,邢夫人和王夫人的妯娌矛盾,贾赦、邢夫人和贾琏、凤姐的父子婆媳矛盾,贾赦、贾母的母子矛盾,是全书家族矛盾的大根源。越剧《红楼梦》是好看的,但因为必须简化掉贾赦这条线,所以就让贾母和王熙凤充当了恶人,成了毁掉木石姻缘的决策者和执行者。其实,且不说贾母和凤姐会不会这样无情和低段位,单说如此戏剧性的转折,太偶然了,在艺术中就不高级。只有按照生活逻辑、性格逻辑都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结局,才是最有力的。没有特定的坏人、挑拨的小丑、随机的误会这些偶然性,仍然注定要发生的悲剧,才是真正的悲剧。所以,在写出每个人的欲望和弱点如何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添砖加瓦之前,曹雪芹在谈笑之间,不动声色地,先把贾家这棵参天大树一点一点拗弯了。然后他用柔嫩的枝条、柔细的羽毛柳絮,甚至明媚的花瓣,建起了这棵树上的一个精致而完美的稀世之巢,那就是大观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