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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与抒情

2024-03-13李国彬

广州文艺 2024年2期
关键词:口气

李国彬

桥是斜拉式的,白天看上去像一副巨大的恐龙骨架,高大粗壮得有点离奇,令人震撼;晚上,它则一头扎进夜的深处,飘忽不定,犹如一艘悬浮在空中的来自世外的造型古怪的海盗船。

桥是2022年7月剪彩通车的,这个日子卜亚记得很清楚。桥多长,引桥多长;桥高多少,宽多少,护栏又是多高,这些卜亚都非常清楚。卜亚不清楚的是,这并不是梅雨季节,为什么要一个劲地下雨,那是一种任性地下,漫天地下,根本就不买天气预报的账(天气预报说近日晴转多云,等等)。噼里啪啦,从粗到细,从细到粗,那雨整整下了一个星期,把刚从9月底浮起来的秋色败坏得支离破碎。

卜亚默默地站在那里,上身是一件部队里的雨衣,反穿着,里绿外黑,背对着桥面,背对着那些悄无声息的像水一样流动的车辆。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桥下面的江水里,他的目光形成了一个固定角,在这个角度里,那个女孩,那个个头足有1.70米的女孩又出现了。加上今天,她已是第六次出现了。卜亚下意识地看一下手表,果真又是八点十分,像约定好的那么准时。

卜亚正在考虑如何接近她,她却向这边走来了。

卜亚渐渐地听到了雨滴答在女孩手中的那柄带荷叶边的小花伞上的声音和女孩脚下发出的“咯噔”“咯噔”的声音。当女孩走到自己的左侧时,卜亚看了女孩一眼。

女孩是漂亮的,像画好以后才长的,准确而委婉。但她的神情却是忧郁的,卜亚想,不知是因为忧郁才漂亮的,还是因为漂亮才忧郁的,让人见了心中隐隐地作痛,又氤氲出丝丝的怜惜。女孩举着伞,手腕上扎了一条窄窄的洁白色的绷带,在这桥上的混合的光线里显出一副银手镯的样子。女孩在离卜亚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几乎和卜亚并排站立着,然后怔怔地看着夜色下的江面,这个时候,卜亚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他能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

江面上一片混浊,深厚而浓郁的夜色在吃深吃透它,令它阴森而诡谲。一支刚从桥下通过的船队,像趴在水面上的一个扁平的链状的虫子,它轻轻地发出一阵低沉如烟的汽笛声,然后从两盏航标灯中间飘然而过。

卜亚平静后,他觉得自己完全能在杂乱如豆的雨声中清晰地分辨出女孩的心跳,他认为自己完全没有主动上去搭讪的必要,就耐心地等待着。

雨衣是三年前发的,向里的一面叠加了一块帆布补丁,有一小股雨水已找到了入口,此时,卜亚觉得有一种湿透流滑的感觉正在他的腿肚子上蜿蜒,令他很难受。

“你在找什么?”女孩终于说话了,随即清了清嗓子。她问,声音不高,也不看卜亚。“你呢?”卜亚问。他发现女孩的眼睛好像有点肿,眼神亦然。

女孩叹了口气,迟疑了半天才说:“我在寻找一种快乐。”

卜亚觉得这句话很符合这种女孩。他向桥的两头看了看。

还是那么多车辆,还是那么多灯盏,还是那样的流速,如一幅无声的影像。

“找到了吗?”他问女孩。

“还没有。”女孩把伞换到另一只手上说,“我找不到最好的方法,我是个无用的人。我一事无成。”

雨又下大了,女孩手中的雨伞上面发出的敲击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好像有一条长短不一的铁条,扭曲着身子,硬是要钻到伞下面来似的。

卜亚没有吭声,他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女孩,感到有一股雨水,不知怎么竟然拱进了他的内裤,这让他很难受。

这时,女孩问:“几点了?”

卜亚看了看手表说:“九点了,不过,我的手表快两分钟。”

女孩叹了口气说:“时间过得真快啊,可是,我一事无成。”

卜亚不说话,也不看女孩。他感到女孩怪怪的。

女孩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

卜亚没有回答,显得很冷峻。

女孩惨然一笑:“我想,你也是个懦夫。”

“是的……”卜亚说,好像对女孩的判定一点也不生气。

果然,听卜亚这么说,女孩有点意外地看了眼卜亚。

卜亚不吭声,纹丝不动地站着,他的眉毛上有一粒一粒的水珠。

女孩说:“实际上,我觉得临死前能跟人吵一架会很开心,可是,你是个懦夫。”

卜亚吸了下鼻子,使劲眨了眨眼睛,好像这样就可以像小车雨刮器一样,剐去眼帘上的雨水。

这时,女孩举起自己缠有绷带的手腕端详着。一会儿,她说:“你看,上个星期,我割腕,没有解决问题,就自己把它包扎了。我害怕血。我从来就不献血,他们怎么动员也不行。”

卜亚不说话,他看了看女孩那张略显惨白但是很漂亮的脸,又看了看她的手腕。女孩的手像玉雕的一样,给人一种晶莹剔透的感觉,而不是纯粹的骨感。

女孩漫不经心地问:“你试过吗?”

卜亞知道是问自杀的事,他说:“曾经想过。”

“你真是懦夫。”女孩笑了,“还不如我。”

卜亚不说话,他看着江面,眼睛的余光仍然在女孩身上。女孩的侧面很好看,卜亚在心里说,要是让装潢店照她做成工艺品,是好卖钱的。

女孩问:“你会游泳吗?”

卜亚点点头。

女孩叹了口气:“我早就猜到了。我也会,在学校,我参加过女子花样游泳队,后来被淘汰了,却学会了该死的游泳。真该死,我一事无成。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没有信仰……这可能是主要的。”女孩说到这儿,冷笑一声,像是在嘲讽自己。

桥面上起了风,万千条雨线开始扭曲、变形,骚动了一阵后,便平稳地向一边倾斜,这样,卜亚几乎失去了所有可以回避风雨的角度。

女孩看了一眼卜亚说:“你可以站到我的伞下面。我说真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卜亚却警觉地看了一下对于女孩来说并不算太高的桥栏,又看了看湍动的江面,他没有动。

女孩笑了,是一种轻蔑的笑,“你真是懦夫。”她说,“连死都不怕,还怕一个女孩,不会吧?你肯定是个伪君子。”

卜亚笑着说:“是的。”

女孩又笑了,她主动地走过去,把伞举起来,罩在卜亚头上,然后有点调皮地恶作剧地观察着卜亚的表情。女孩笑起来真好看。

相距得太近了,他们有了接触,虽然隔着该死的雨衣,卜亚仍然能感受到女孩皮肤的细腻、温热和弹性。还有,卜亚感到女孩的妆化得太浓了,浑身上下的香水味能把自己的整个身体漂浮起来,男人原是可以在女孩的香水味里漂浮的!卜亚这么深切地想。他看着江面,竟然有点恍惚,有了魂被一点一点抽去摄走的感觉。

女孩却又阴郁下来,她问:“你讲,我们从这里跳下去,会死得很干净吗?”

卜亚看了看江面。江面在他的眼里,又一次遽然坠落下去,令他有一种极度的失重感和昏厥感。

女孩摇了摇头说:“我没有信心。”

卜亚点了点头。

女孩说:“落水两分钟后,最多两分钟,我可能就要被迫上浮。像什么呢?像一條被工业废水呛昏了头的鱼。”

“这是肯定的。”卜亚说。

女孩说:“如果你也没有信心,我想,我们是可以合作的。”

卜亚不解地看着女孩。

女孩打量着卜亚,目光里充满了评估和测算的意味,最后,她点了点头说:“嗯,你让我有信心,你现在就可以拥抱我,这样,我们就可以合力形成一个整体,以理想的速度,像针一样扎入江底。扑通一声——”女孩用她那白皙而富有弹性的手,做了个切入的姿势。

卜亚后退了一步说:“可是,这两根针都会游泳啊,况且,即使是捆在一起也不会像针那样尖锐,最后还会各自分开,一起逃生。人是无法逾越求生底线的。心理学家说,那个慷慨赴死的人,在子弹从枪膛里旋转而出后,最想说的话就是,请等一下。”

女孩气愤地看着卜亚,然后一点一滴地流泪了,她把伞从卜亚的头上挪开,一大群雨线立刻扑向卜亚,很快就把卜亚雾化了。

卜亚吸了吸鼻子说:“但是,我们还可以讨论一些更好的办法。”

女孩慢慢地把脸转向卜亚。

卜亚向她点了点头。

女孩叹了口气说:“我要听。”

卜亚向四周看了看,又看了看手腕。哦!那手腕很细,不是很粗壮,上面松垮垮地悬着一块电子表。他说:“可以了,到时候了,我们就别在桥上谈了。”

“不!”女孩扯了一下卜亚说,有点像撒娇,“这里可以找到气氛。”

卜亚仍然向四周看了看,坚持说:“我倒觉得这里让人混乱,什么方法也想不出来。”

“那好吧,听你的。”这时,女孩松懈地说,也像卜亚那样,向四周观望。接着,她把伞又移到了卜亚头上,高兴地说:“我想到了,你带我去咖啡厅吧,哈哈……”

卜亚问:“你怎么说笑就笑。你笑什么?”

女孩说:“你想想,咖啡厅里都是些什么人啊,都是一些浪漫主义者啊,他们在一勺一勺地品味着生命的滋味,而我们俩却在他们当中策划如何了却今生,真是太荒唐太搞笑了。”

卜亚想了想,认为女孩说得很对,也笑了,还摇了摇头。女孩拍了一下卜亚,撒起娇说:“我不管,有办法就行,我们走吧。到咖啡厅去。”

卜亚磨蹭了一下说:“我刚才摇头了吗?”

女孩不解地看着卜亚。

卜亚说:“你就说我摇头了没有。”

“摇啦。”

“我身上就五十多块钱,所以我才摇头。”

“不可信。”

“真的就五十块多。我的手机不存钱,不,没有存过钱,要不……”卜亚说,他看了看手表,然后又向桥两头看了看,然后说,“到我家去吧。我是单身,就一个人住。”卜亚说着,把口袋翻了出来,找出了几十块钱。四张十元的,一张五元的,一张两元的,三张一元的,还有一个一角的硬币。

女孩看着卜亚,她的目光从卜亚的脸上慢慢移动,最后落在卜亚的口袋上。卜亚似乎明白了,他打开了自己的手机,点了几下页面,上面没有任何账号。

女孩认真地看着卜亚,叹了口气说:“到你家可以,但是别耍滑头。你要是先奸后杀,我可惨成豆腐花了。”

卜亚的脸有点红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吸了吸鼻子。

女孩笑了。

卜亚不解地看着女孩,他感到自己碰到了小女巫。

女孩说:“你这个衰样我喜欢,欸?你不会是童男子吧?那也太保守了吧,嘻嘻嘻……”

卜亚不知如何造句,他吸了吸鼻子。

卜亚的家就在大桥下面,但从桥上走到桥下,足足用了四十多分钟。女孩走得气喘吁吁,怨声载道的,跟一架摇摇欲坠的小花车一样。她不满地吆喝:“喂!衰人,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打的呀?你在生活中很抠门吧?”

卜亚回头看了看女孩,点了点头。

女孩喘息着说:“说什么呀,你就点头。你怎么什么都可以点头呀,衰得像一台过时的电脑,就一个程序,我觉得你挺窝囊的。”

卜亚又点了点头。

卜亚的房间只有十几平方米,应该是主家的一间房子,一道布帘隔出了里外两间,外面放煤气灶、碗橱、桌椅,里面摆放着一张乱得五彩缤纷的大床。屋里没有秩序且极为简陋,到处弥漫着浓厚的呛人的灰土味和油烟味。墙上钉了几根大钉子,上面胡乱地挂着卜亚的几件衣服。

“这……这就是你的具体生活?”女孩皱着眉头,一个手指头随意地指着一个方向,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问。

女孩的话让卜亚有点尴尬,他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躯,把雨衣脱下来,丢在桌子上。“让你见笑了。”他说。他的一绺头发粘在脑门上,说话时,他撸了一把,一大把皱纹立刻在他的脑门上逼真地凸现出来,这使他的额头和脸部极不协调。

女孩撇着嘴,点了点头,仍然东张西望着。

卜亚有点不知所措。

女孩叹了口气说:“哎呀,你挺失败的,我觉得……呀!没伤你自尊心吧?”

卜亚说:“没有。”说完,有点悲壮地审视着自己的房间。

忽然,女孩把两手交叉叠放在胸前,把目光从四处收回来了,完全地落在卜亚的身上,久久地凝望着卜亚。

卜亚浑身已经湿透了,当他感觉到了女孩的目光后,又显得不知所措起来,便假装着去收拾东西。

这时,有人敲门,从声音上可以感受到有一种要强行闯入的情势。卜亚忙丢开女孩走过去。

敲门的是房东,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脸女人,脸上贴着面膜,待卜亚开了门,她便把头生硬地伸进来,如探照灯一般四处乱照。她看到女孩,把头兀地缩了回去,然后向卜亚招了招手。

见卜亚到了自己面前,黑脸女人叹了口气说:“小卜呀,原来我们打过招呼对吧?你可不能把人往我这里带呀,就算是处朋友……对吧?将来,这房子还要做我儿子的新房,这不吉利对吧?如今年轻人都开放了,我们还有点忌讳对吧?”

卜亚说:“她……不是我對象。”

“知道知道,那就更不行了对吧?”

“我们谈几句就走。”

“那行……不过,你们可不能拉灯。”

卜亚低下头,无奈地应了一声:“行……”

这时门忽然开了,一道亮光夸张地横在眼前,女孩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站在门口,挺立着身姿,目不转睛,鄙视地看着黑脸女人。

黑脸女人败下阵来,一转眼就矮了许多,低着头,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屋里去了。女孩不经意地叹了口气,她把身后的小包甩了甩,高傲地一步一步地下了台阶。到了院心,她旋转了一下身子,冲站在那儿发呆的卜亚打了个响指说:“傻什么呀,我在外面等你。”

女孩把卜亚带到了台湾人开的十字军咖啡厅。两人在喝咖啡时,有十几分钟都没说话。

外面又下雨了,是一阵急雨。四处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动,靠近吧台的玻璃橱窗上水雾云集,意象万千。

这时,女孩抬起头来,她看着卜亚,叹了口气说:“我毁约了。”

卜亚问:“你是指什么?”

女孩默默地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然后说:“我不想死了。”

卜亚不看女孩,他轻轻地搅动着自己的咖啡杯,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又怕女孩发现,那口气吐出来后,在半道上又止住了。

女孩说:“你很沮丧吧?我刚才突然想,何必呢,我真的就那么需要死亡?”

卜亚振作了一下,笑了笑问:“你过去怎么啦?”

女孩说:“过去呀,因为过去我不知道自己的富有,从来也没体验过连带一个情人回家的权利都没有的感受。”

卜亚有点难堪,他觉得女孩在嘲讽他,有点冷酷而不近人情。女孩却一直在说。“我真不知道生活中还会有你这样的人。我的确不知道。很吃惊。如果是乞丐倒也罢了,但你又不是,这让我吃惊。我一直以为,我已看透了它,现在看来,我的理解与我现实的生活有出入。”说到这儿,女孩轻轻地叹了口气。

卜亚揉了揉鼻子说:“生活是不能用尺子衡量的,也不是单色的,只不过,我的颜色稍稍暗淡了些。还有,一树的果实,总得有几个不饱满的,我也算一个。”

女孩看着卜亚,显然,卜亚的话使她充满了乐趣,过了一会儿,她说:“现在我们换个话题吧。就谈你。你怎么啦?为什么想自杀?失去工作啦?同性恋?吸毒不能自拔?欠债?还是像我一样,迷茫、无助、颓废、富有得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权利?不,整天折磨自己。”

卜亚笑了笑,然后认真地说:“我嘛,除了财富没有,其他都有。但是,我从不折磨自己。”

女孩哑然一笑,她点了点头,轻轻地搅动着面前的咖啡杯说:“你也够倒霉的。现在怎么办呢?我已经明白过来啦,有些事,跳江同样解决不了。可你呢?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去跳江吧?”

卜亚说:“谢谢你。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何有这个想法。”

女孩忽然有点沉溺和陶醉的样子:“哦!那是很浪漫的,心中有一种殉道的荣誉感。我是从报纸上听说的,这座桥通车后,已有19个人跳江,我挺感动的,那需要勇气,他们都是英雄,不过我觉得19这个数字有点俗气,我准备凑成20个。当时看你在桥上徘徊我还挺紧张的呢,我生怕你会先跳下去,我又成了单数。”

卜亚没有说话,他在想自己的事。

那天上午,局里的领导跟他谈了半天,他才知道,大桥通车不到六个月,已有十五人坠江自杀。为此,大桥准备成立一支劝阻队,在亲戚的极力推荐下,做过传销的卜亚成了首批劝阻员,具体负责第3只桥眼到第24只桥眼之间的劝阻守护任务。卜亚眼力好,一盯一个准,上班不到两个月就劝阻了十多个企图坠江的男女。这个女孩已被卜亚盯了六天,现在,卜亚认为他已经成功了。

女孩说:“你比我想象的要糟糕。你有工作吗?下岗了吧?第几次下岗啦?你挺倒霉的!”

卜亚苦笑了一下说:“下过五次岗,这又快了。”

“你是干什么的?在哪儿工作?”

卜亚说:“在大桥上。就是……我们刚下来的那座。”

女孩不可思议地看着卜亚,老半天才问:“在大桥上干什么?在那儿傻站还能拿薪水?”

“是的。”卜亚说,把自己的工作证推到女孩面前。

女孩看了看卜亚,把证件接了过去,连看了十几遍。

“劝阻员……是什么东西?”女孩好奇地问。

卜亚把证件收起来说:“当然是一种工作。到目前为止,我已为你工作了六天。”

女孩不说话了,坐在那儿发呆。

卜亚为女孩续水。

这时,女孩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卜亚,眼里有一种湿润的亮光。

卜亚说:“要加糖吗?”

女孩低着头,声音忽然很低地说:“你真出色。”

卜亚笑了笑,浅浅地,不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女孩忽然又仰起脸问:“你好像说,你又要下岗啦?怎么啦?”

这会儿,卜亚叹了口气,他茫然地看着窗外说:“你看,人太多了。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有竞争,连这里也不例外。况且,你说得又是那么正确,我够倒霉的。”

女孩说:“他们难道不需要你这样的人吗?”

“是的。”卜亚说,“有一批大学生来竞争了,其中,还有两个研究生,气势汹汹,毫不客气。领导说,劝阻工作是需要文化,我这个中专生的文化恐怕不够。还有一个星期,我就只好离岗了。”

女孩久久地不说话,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这是不公平的,我倒是个大学生,而我的文化除了帮我灌输死亡的理念外,毫无建树,简直就像一堆腐烂的Cultch。我不比你智慧和进步呀!”

卜亚不说话,却叹了口气。

女孩担心地问:“你很伤心吗?”

卜亚惨淡地笑了笑。

女孩说:“不过,我觉得你肯定比别人坚强。你劝阻了那么多几近毁灭的人,每劝阻一个,必定会升华一次,你肯定成了超人。”

卜亚呷了口咖啡说:“恰恰相反。我每劝阻一个自杀者,就等于为别人承载和分担了一次痛苦,他们的经历令我沉重,往往让我充满奇怪的联想,陷入其中,难以自拔。他们寻求轻生的背景各异,痛苦可谓五花八门,但每个人都不过是被一种情绪所影响,我成了一块海绵,要吸收别人不同的痛苦。我总觉得自己像一只药罐子,又像一张试色纸,直到把自己制成百味之人,染成千色万色。飞行在他们的情绪里,更像是一只暴风雨来临前的小虫子,薄薄的翅膀,连空气的凝重也载不起。”

女孩问:“你想过自杀吗?不会吧?”

卜亚苦涩地笑了一下说:“想过,还有几天,30日,那批大学生就要来了,那时,我又要失业了,可谓再度沦陷,走投无路。不过,这倒挺有意思,我曾几十次成功地劝阻过别人,我看他们能不能挡得住我。”

好像卜亚一下子向下坠去,女孩猛地抓住他的手,“不!”她说,她的眼里有泪的影子。

卜亚显然是感动了,他笑着说:“我在开玩笑。”

“不。”女孩摇着头,两眼看着窗外,仍然深深沉浸在这件事中。

“你怎么啦?”卜亚问。他觉得自己的手被女孩握得好痛。

“不。”女孩仍然这么说。

那天晚上,卜亚和女孩一直在咖啡廳坐到十点多才分手,此后,女孩再也没有露面。

时间一久,卜亚的心里便充满了沮丧、失落和怀念,在桥上值班时,就不停地往桥西看,因为当初,那女孩就是在桥西准时出现的,那时是晚上八点十分。

离30日还有一天时,卜亚开始极度伤感和自卑,他站在桥的护栏旁,真的有一种飞身而下的欲望,而且他深信自己会成功的,因为他不识水性——当初,他之所以说自己水性很好,不过是想骗得这份工作。他太需要一份一天能挣两百多块钱的工作了,况且这工作体面,也好听。

29日晚九点,在这个城市仅仅停了两天的雨又下了起来,于是这桥上所有的晴朗和透彻又被这迷迷蒙蒙的天气压抑了、覆盖了,卜亚的心中顿时添了几分厚重,他觉得自己快举不动自己了,就在这时,我们的那个女孩冉冉出现了。她是骑着共享单车来的,穿着一件斑马色的雨衣。她把车子一直骑到卜亚身边才停下来,然后按了两下车铃。卜亚认出了女孩,像是受到恐吓的孩子一样愣愣地看着她。

女孩把车子停稳后,把雨帽放到一边。这时,卜亚才得以看见女孩那张红润而秀美的脸。她剪了短发。女孩问:“这些天……你等我了吗?”

不知为什么,卜亚咬着自己的牙关,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委屈。

女孩把双手叠放在自己的胸前,无奈地看着卜亚,好像是在解释,又好像是在悲叹:“我在为你找工作……情况很糟糕……”

卜亚吸了吸鼻子,这一次他觉得鼻腔里有点酸涩。

这时,女孩一步一步走近卜亚,久久地看着他,然后轻声而温情地说:“有……有一种工作,你愿意吗?”

“什么工作?”卜亚兴奋又谨慎地问。

女孩说:“男朋友……我的。”

卜亚先是愣了一下,轻轻地把女孩搂在自己的怀里,他听女孩说:“我永远都不让你下岗,永远。”

泪水从两个人的眼里流出来,默默地融入天空,绵长而柔软。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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