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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垛外的莫奈

2024-03-13弋铧

广州文艺 2024年2期
关键词:小姐

弋铧

食时和隅时

方汝清进公司的时候,已经迟到了。他给前台小姐姐放上一杯南瓜汁,这是在公交站台后的早餐点买的。原来他给她买过玉米汁,这位好看的小姐姐脸露春风,俏皮地说:“谢谢方工。不过,南瓜汁更好呢。”方汝清记住了,此后就不时地给她捎带杯热腾腾的饮料。小姐姐用涂着粉色甲油的食指往上戳戳,小声地说:“方工,你们团队在三楼小会议室开会。”声音再压低点,“戚总今早没过来。”方汝清笑笑,点头致谢,绕过打卡机,直接沿着消防楼梯上去了。

消防楼道修得挺敞亮,每层的转角处有开阔的平台,平台上放置大型盆栽绿植,发财树、龟背竹、琴叶榕,绿意盈盈。从平台往窗外看,对面是所小学校的操场,铺排齐整的塑胶跑道,像一道五彩斑斓的彩虹。方汝清每上一层楼,影影绰绰的小学生们就越显朦胧,画着规整线条的跑道却越发清晰起来。每条队伍最前方有个领队,站得极为笔挺,再上一层,那个领队就越发突出,更显得与众不同。方汝清在转角平台呆立一会儿,看小学校里正在出操的孩子们,喇叭这时放出节奏明快的歌曲,阳光毫不忌惮地洒下来,不用看时间,方汝清也知道现在是十点十分,正是学校军律般的课间操点。

小会议室里谢工在主持开会,反馈国外那边对样品的意见,除了开发这个项目的另两位男性工程师,外销部的经理和负责这个单的销售员,这两位女性职员也在,场面挺肃穆。方汝清坐定才听清,国外对这单样品抱怨极大。

方汝清问:“可以把客户的原件传我看看吗?”

销售员面向自己的经理,经理稍稍迟疑,想想,点头应了。马上大屏幕里显出国外邮件的内容。方汝清细看,认真咀嚼每一个英文单词,最后笑笑,发言:“总体来说,他们对功能参数的测试都通过了,只是外壳的材质,还有排风孔的位置,以及样品里飞线的走法太粗糙,不太满意。你们可以回复说,这是样品,研发产品,如果他们觉得没有其他问题,我们可以再打板设计完美的批量产品。样品嘛,就是要不断沟通和再次完善的……”

销售经理打断他:“方工,不能这样说。这单是出国外的,可能你对外销品有误解。国外投入了样品研发费用,等待近四个月,最后满怀信心地想投入市场,发现我们发给他们的却是这样粗糙的产品,这怎么说得过去?”外销部的女经理,四十来岁,齐耳直发,乌黑油亮,总是一身合体西服套装打扮,无论冬夏,一看就是干练的“白骨精”,平常走路是带风的,眼睛往上瞟,方汝清和她不太熟悉,知道她是这家公司的强势人物,业绩做得相当不错,而且很会带团队,拿下好几个重头项目,是戚总非常得意的左膀。经理旁坐着的女销售员,二十多岁,抿着嘴,非常严肃地聆听经理的发言。她去年初进来的,在澳大利亚读过大学,本地姑娘,独生女,穿着时尚,衣装品质极好,价格不菲,是入不敷出的那类孩子——家里没指望她赚什么辛苦钱,只求有个安稳舒适的工作,再嫁个同阶层的先生,这辈子能惬意地生活就好。但是她自己,可能有更高的目标和追求,毕竟出去过,见识过世界,见识过更高级的阶层和环境,也见识过才华更出众的男孩子。

媛媛再过两年,会不会像她那样?拎名牌包,穿价格昂贵的鞋,决不加班,休息日就想着和闺密们怎么去吧里消费时间和金钱,酒吧、K吧、桌游吧……傲慢的眼神睥睨一切,那是她们最嚣张的年纪吧?

媛媛大清早发过一条朋友圈,在开业前布置门店:桌面有以假乱真的干花,最新的产品模型,产品展示墙,以及当红男明星做广告的三脚架。配的文字是:社畜的一天,开始于清晨中的朝露。

方汝清当时在公交车上,给媛媛点赞,发评论:宝贝,梦想照进现实!但直到现在,媛媛也没回复他。不理,不睬,无视,忽视,一如既往。

方汝清去优衣库选了三四件衣服,结账是五百元整,微信里没有钱,卡里也没有钱,钱包只有几张小额的钞票,方汝清有些窘困,老戚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帮他刷卡,排解他的尴尬。这时他的手机传来叮咚的声音,有信息发过来,到账五百元钱,是银行打过来的。他不知为啥又在优衣库里逛?他不是爱逛街的人,优衣库打折季的衣服他已经买够了,本不需要再添置新衣。無法理解,他这种年纪的男人,还在这种店里踟蹰徘徊和眷恋?老戚又出现了,问,你怎么没还我的钱?不是银行钱打给你了吗?他嗫嚅,解释,我没拿发票,他们还没给我发票,我想着一讨要回发票,就马上还你的。他赶快拿出手机转账,五百元,叮咚一声,钱去了老戚那里。老戚意味深长地看看他,转身走掉。媛媛这时过来,冰冷地说,你老是给我们丢人!

方汝清就是被这个梦弄醒的。他现在特别能做梦,做完还能回忆出完整的细节来,就像发生在现实中一样。

他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回味完了这个梦的所有细节,慢慢下床,洗漱,冲凉,上“大号”,看会儿手机信息,朋友圈里的热闹,高中同学群的,大学同学群的,读过的总裁班的群,二十多个以往的商圈群,再有就是他们三口之家的“吉祥三宝”群。“吉祥三宝”很久没有动静了,方汝清一度以为这个群被她们俩中的一个解散了,发现并没有,它只是寂寂无声地躺那里,被冷落了三年之久。最后一条信息是媛媛发的:我无所谓……你们所有的事情都是决定了,最后才知会我,幸好你们还给了我知情权!

媛媛那时在武汉读大学,刚大一。武汉大学多,而且毕竟也是她爸妈读过大学的地方,又是老家的省会。媛媛一直对武汉有很深的乡情,当时全家达成的目标是,在武汉读三年本科,最后一年去国外进修,拿两个学校的毕业文凭,然后,再进修一个国外的硕士。不是去英国,就是美国,这两个国家的语言很容易过关,不用再费上一年或几年的工夫修当地语言,而且取得硕士文凭所花的时间也不多,只要一年,顶多一年半。媛媛说,每年暑假,我就不回来了,我要去祖国的大好河山到处旅游,新疆、西藏、哈尔滨,云川贵、江浙沪,我就每年寒假回来和你们过春节,陪伴父皇和母后。

方汝清私信媛媛:早餐吃过了吗?要好好吃早餐,晚上吃少点都没关系的。你看着非常健康。

媛媛最近执着于减肥,要瘦成一道闪电,不能有胸,不能有屁股,脸要尖,一点婴儿肥都显得蠢相。现在的审美也不知是怎么了,原来迷人的S曲线美,据说早已不流行,兴起的是扁扁平平的女神型,这样才显得有智慧,有能力,杀伐果断,女权下的自我主义。媛媛早餐只喝一杯玉米汁,不加糖的饮品,只有玉米汁还有点自然的甜味让她能得以下咽。方汝清想,她是不是有喜欢的男孩子了?

今年八月媛媛决定了工作的去向,到一家大厂的宜昌分部入职。试用期在这家大厂的一个线下门店做督导员,了解和熟悉公司的产品线以及推广情况。

方汝清当时非常焦急,为什么你不选择回深圳?

深圳的大厂本部我进不去。媛媛诚恳地回复他。确实,大学虽是“211”,但当年选择的专业不行,是领导力管理,就像当年方汝清那会儿的自修生基本选择“经济管理”一样,学出来也用不到岗位上,顶多只是加个文凭的头衔,唬自己却唬不了社会——本部是不会要这样的专业通用型职员。

留在武汉也不行吗?!方汝清追问道。

媛媛回复说:能有单位要就不错了,还能挑三拣四的?这个大厂名头那么响亮,给我Offer我已经喜不自禁,幸亏我是应届生,国家对大厂有指定的就业指标,如果社会招聘,我是怎么都进不去的。宜昌其实挺好的,离四川近,吃的东西又好又便宜。

听说今年的应届生不好找工作,但没想到自己女儿堂堂“211”大学的一个本科生,回不来深圳,竟然也留不了就读四年的武汉?!方汝清想说什么的,但终究咽下。他自身都难保,把家弄成现在这副样子,哪有能力帮到女儿?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大难来时众人唯恐避之不及,还有什么资源可以帮女儿拥有明亮的前程?

薪水还行吧?方汝清小心翼翼地问。

媛媛过了很久才发来回复:能保证生活就可以了。

过五分钟,又补充一句:也就只是个工作,糊口的手段而已。

方汝清愧从心中来。曾经那个满怀理想充满梦想的女儿,在他面前俨然已经扮成自暴自弃的颓废模样,是要故意迁怒于他,还是果真对刚踏入的社会失望了?不管是什么原因,起因都在于他这个做父亲的。

他知道媛媛的好几个同学,延续当初的计划,在国内修完本科学业,到国外再镀个一两年的金回来。虽然海归不像以往那么吃香,但出过国的学生,和没出过国的学生多少有些不一样,就拿外文来说,他们在语言上的优势就更明显一些,而且,硕士文凭,国外要比国内好拿得多,靠父母的一点积蓄,便成为质的飞跃,人生的起跑线又更接近终点,被人力资源部门选择时,更占据优势,薪水自然要高一截,以后的晋升空间,也因为这个文凭,比一介本科生要得势得多。

方汝清转动笔头,和外销部的女经理探讨国外发来的邮件,一字一句地告诉他理解的意义。

女经理眼神专注,嘴唇紧抿:“下一步,就是按客户的需求重新做了。方工,你们要给我们具体的时间期限。”

谢工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但技术上,他还是比较依赖方汝清。他朝方汝清探探:“那我们再做一板?你觉得一个月,如何?”

方汝清摇摇头:“不用,十五个工作日就行。”

女经理马上拿出手机调日历出来,她算一下日程,中间还有个节日,十五个工作日本来就得三周时间。女经理严肃地说:“我给你们团队二十八天。从今天算起,二十八个自然日后交货给我们。不能再出错!”她斩钉截铁地命令道。

谢工应了。方汝清想想,笑了笑,点头。女经理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掉,年轻的女销售起身,先用手梳理一下自己的长发,形态是我见犹怜的风情,然后有条不紊地整理桌面上的东西,她的电脑,她的U盘,她的笔记本,她的手机,搁置在一起,然后清理零乱的小会议室,收拾好投屏机,摆放好放乱的椅子,把没有启开的矿泉水瓶归置到放杂物的壁柜里。再然后,她拿着空调的遥控器,眼含疑问地看看方汝清。方汝清说,没事,我来关吧,你先忙你的。女销售便走出会议室。

也是个瘦得如闪电的小美女,腿和电线杆一样,大小腿一般细,连关节都瘦得没有影子了。媛媛大约就是追求这样的时尚?她刚入社会,所工作的地方,流行的全是这样的风格?也是这样小心地适应着环境,努力把工作完成就行?只要不犯错误,下班时间一到,立马像小鹿似的撒着欢地跑掉?在那种陌生的环境里,她怎么克服她的孤独感?娇滴滴的独生女,却不能和父母在一处,或者,是不想和父母在一处,宁肯到最孤僻的環境里,逃生般地去寻觅其余的生机?

日中与日昳

司机十一点半打来电话,已经在楼下等着,请方总即刻上车。方汝清礼貌地让他稍等,看看公司里各个办公室同事还在忙碌的身影,悄悄从自己所在的五楼下电梯。去电梯的过道上碰到运营部的区总,老戚的右臂,他正俯在一张卡座的围壁,让一个五官清秀的女职员调出什么文档来,与她聚精会神地讨论和研究着。方汝清含混地朝他打个招呼,区总斜眼看下他,微微点头。区总这个人一向高深莫测,能力很强的人大抵如此,聪明的人都是自负的,方汝清不想巴结他也不想得罪他,但更不想让他在老戚面前闲言碎语——到区总这个份上,在老戚面前讲他的谗言怕也不大可信,毕竟方汝清不是公司的正式职员,对他们的地位绝无妨害,但因为老戚的关系,承蒙器重,这种办公室争权夺利的行径,不能不防。

电梯下行,进去时碰到楼上下来的傅小姐。方汝清朝她招呼:“着急忙慌的,注意休养生息哦。”这公司上下,他和傅小姐算相熟的,傅小姐在财务部,分管私人报销账务,从来公司第一天,两个人打交道就比较合拍,投缘,也愉快。

傅小姐叹口气:“哪天都不能轻松哟!”

方汝清笑道:“忙点好。毕竟是上市公司,什么都走正轨,按条例来处理就行,忙点就有钱啊!”

傅小姐娇嗔地笑笑:“又不是我的公司,上没上市,股值多少,关我甚事?!我就做好我自己便行。”

两个人说笑着出来。傅小姐到一楼的事业部去了,方汝清找寻接他的司机。

这次换了辆别克的商务车,司机倒还是同一人。司机给方汝清拉车门,方汝清抬脚到司机的后方坐定。

逢初一和十五,陪小鱼儿茹素,一月两次,如果碰到周六周日,她就不和他一起吃斋了。

车窗外车流如织,人头攒动,目的地是市区一家大型商超购物中心。道两旁的绿化做得挺密集,隔三岔五地有各种盛开的花树,粉的风铃木,红的火焰树,黄的伊蓓,还有铺天盖地喧宾夺主花满一树的凤凰木。热闹是热闹,但是颜色太过灿烂,这么多树毫无规律地放在一处,这么多颜色各异的花朵竞相绽放,花落时节也不愿谢幕,耷拉着脑袋,强撑着筋骨,便显得有点乱,有点倔,有点脏,美丽便没达到欣赏和审视的意境了。

他喜歡的是留白,是能供驰翔的天地。幸好,小鱼儿选的这家膳食店,布置得相当不错。如果不进入内里,方汝清绝想不到如此繁华的Mall里,会有这样一处雅致的地盘。幽,深,昏而不暗,静而不寂。

小鱼儿今天包着头,头巾的配色洋气而高级,没有佩戴任何饰品,她化了妆,脸色明润,唇红齿白。她朝他微微地招手。方汝清在她对面落定。服务员躬身过来,小鱼儿吩咐“起菜吧”。菜一盘盘地慢慢端上来,像西餐一样,他们两人点了两份,吃完一份,撤掉残菜,再上新肴。

小鱼儿问:“还行吧?每次让你陪我吃这个,会不会觉得特别寡淡?”

方汝清摇头:“怎么会?挺好吃的,摆相也好,简直是艺术品。味道就不用说了,鲜美至极。而且,对身体也好,毕竟是素食。”

小鱼儿说:“你不觉得委屈就好。”

方汝清在对付他面前的松子山苏叶,松子脆香,山苏清凉,放在舌尖一起品,竟然又是爽滑的口感,特别奇妙。小鱼儿每回带他去的店,都让方汝清感叹这个前女友的生活品质。同在深圳待了那么多年,他怎么就从不知道有那么多高品质的饭店和菜馆呢,也不知道还有这么奇异的菜品呢?他简直就像河上的浮萍,永远不知道河里的世界,更别说还有更广阔的海里的世界。

外面的人只知深圳的猪脚饭、木屋烧烤,他以为深圳的大小街道充斥的是椰子鸡、八合里牛肉火锅,公司里的小年轻,还有媛媛,可能最喜欢的是乐凯撒和点都德,但小鱼儿吃透深圳,把这座城市最深最里最底的一面翻出来,她是这座城市的主人。

“我复检了一次,各方面还都不错。”

方汝清抬头,放下筷箸,微笑地,真诚地说:“真好!”他是由衷地替她高兴。这个话题如果她不说,他绝不提,他知道他自己的角色。

“我想下周回单位上班。”她在一家金融单位工作,担着行政的副职岗位,按年龄,还有三年就可以退休了,看来她不想在家养病,还是愿意投身到社会中去,也好,社会的繁杂让人不觉清寂,投入工作中,又不会特别繁忙,倒有利于她的病情。再说了,休假和不休假拿的薪水是完全不一样的,即便得的是不治之症,即便医保已经报销大部分医药费。不过,她也许根本不在意那些薪水?但杯水车薪也是锦上添花吧,总是比方汝清要强过许多。

“在想什么呢?”小鱼儿问。她调皮地侧着脸,眼含风情。方汝清有点恍惚,多少有些受不了。那时的小鱼儿怎能和现在的比?那时她多年轻,有脾气,喜欢使小性子,生气时会噘嘴,任方汝清怎么哄都哄不好,非得自己静下来才能想得清,方汝清才能舒口气。

谈恋爱的时候,怎么都不觉得累。现在呢,她懂事了,特别是生病后,好像非常包容,简直变了一个人一样,大度,从容,宽敞,明亮。而方汝清,却接受不了现在变好的她了。

“挺好的。上班还可以混混时间,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了。”方汝清淡淡地说。服务员这时过来续茶水,挺清香的茶,带点苦味,舌尖缭绕着一抹回甘,却还是以涩为主调,让人的味觉清醒过来。

他现在一点儿也不爱她了,就像她一点也不爱他一样。两个故人,守着段旧情,只被旧情牵扯着两端,彼此探探头,打个招呼,多少时光都不想再回味了。

他一直觉得她是对的。当年她抛弃他,抛弃得扭扭捏捏,欲擒故纵,如果他坚持一下,不那么把自尊当回事,她现在便是他的妻子,这种结果,是最坏的了,如果再摊上她的病,那不是雪上加霜?

她妈妈当时坚决反对:怎么能嫁个乡下人呢?你知道结婚后有多么糟心吗?一根萝卜连一堆泥,他们家全部人都要来城里去你们家打饥荒。

她后来很快地嫁人,是个世家子弟,单位重点培养对象。仕途一路顺风顺水,然后被派到深圳,有国资的背景支撑,事业一径高涨上扬,又有钱又有地位,是最让人艳羡的阶层。她随夫,也以干部身份调过来,入职这家金融机构,一做就是二十来年,提拔,涨薪,夫君的背景,让她在这南国陌生的城市,扎根落实,活得恣意。儿子留学镀层金回来,被父亲的人脉牵引,如今在一家央企就职,小伙子上进,谦谦君子,礼貌得体,在父母从小官场官话的培养下,晓得察言观色,颇得一众伯叔辈的上级欢喜,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唯一出岔的是她的病,乳腺癌,发现的时候算早中期,优质的医生组成专业的团队,对她进行合理科学而严肃的诊治,她听从医嘱,按部就班地化疗放疗,有条不紊地挽救自己的生命。

她找到方汝清:“我知道你在深圳,一直想来见见你,这事那事的总耽搁了。我想,再不见,可能就见不着了。”

这是她刚见到他时说的话,委婉,凄清。他一度如鲠在喉,眼泪差点落下来。当年对她的恨,对她绝情的怒,对她背叛的愤,都烟消云散了,散在她指着自己的前胸,告诉他,她已接受了切除器官的手术时。

那儿,曾是他探究生命的处女地,那么柔软,那么温润,那么美好,那是一个童男子对生命的迷恋,对生命的探索,对生命的好奇。他有时候甚至觉得,他喜欢她的胸超过了她本身。而现在,那里已经是一道伤口,一条丑陋的线把皮肤分割成两片,而原来隆起的生命之泉,却被割掉,离断,遗弃了。

他震惊后,坚决地说:“不会的,你一定会好的!一定的!”

她淡淡地说:“我就是太顺了,可能,上天,总要给我些惩罚的。”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思来想去,我这辈子做得最坏的一件事,就是和你分手了。我们那时候真心相爱,我说过,再大的阻拦我都不怕,大不了我和父母决裂,但我不能背叛我的爱情。然而,我食言了……”

“不怪你。我理解。”方汝清只能生硬地安慰她。她抛弃他的时候,他想死的心都有了。怎么可能?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尚且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他浑浑噩噩地度过行尸走肉的三个月,瘦了十四斤。五年啊,五年的爱情就像海市蜃楼?那些坚定的誓言,风吹散了,所以就没有记忆了?

“我没做过其他的坏事,昧良心的事。真的。我回首这么多年,孝女,贤妻,良母,好同事,好领导,好下属。对钱也不在乎,洪灾,雪灾,汶川特大地震,水滴筹,只要有人来借款、求助,我都会帮忙的。孩子爸爸掌控单位经济命脉,多少人下马倒霉,他都没有,一路顺顺当当的,孩子也是,学习,考试,入职,全是顺风顺水的。就因为我问心无愧,乐善好施。然而,我自己碰到这个,这就是判我死刑了,我哪里做得不对?”她嗓子嘶哑,可能号啕大哭过许多次。是的,她一直很顺,丈夫与她非常恩爱,没有一点风言风语的传闻,儿子又如此懂事。上敬天,下敬地,哪儿触犯了天怒呢?

她把一切归咎于二十多年前对初恋的背叛。

他接受她的忏悔,为她致病的迷幻的因,他任她所愿地成为她的工具人,她要悔过的一个功德箱,她要跨火盆而跳跃的一个劫。

他慢条斯理地啜着最后上来的那道汤,鲜蘑腐竹汤。很平常的食材,不知道厨师如何操作,成就一道极为销魂的汤馔。这是道迷魂汤啊,方汝清有点后悔。喝过这道汤,会不会对其他汤再也喝之无味?会让他永远眷恋这里的汤?如果有所依恋,会不会打消某种锐气?因为有了标准,就有了羁绊。

“你现在在那家公司还可以吧?”小鱼儿问道。

他们很少谈他的事情,只带过寥寥几句。她并不关心他的现状,她只在乎他的接受,接受她的悔过,达到与天和解的途径——她所笃信的理论,人到重病时,会有这种状况,唯心的理解大约最能诠释无法打破的僵局,他成全她。

“老戚,就是我那个老板,她人还好,不用我打考勤,毕竟住得特别远,我也自觉,会加班,甚至熬通宵待过公司里。算过得去吧。”他简短地说。

“挺好的,你也会走出困境的。你是个善良的人呢。”她总结道。

方汝清不置可否。

“上班后,可能就没法和你这样约着见面了。还是希望你一切顺利哈!”她公式化的说辞,让他也公式般地敷衍着搪塞。有条波纹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她知道,他也知道。但是她一心期望死马当活马医,他便配合她。谁让她生这么个病呢,跟这样的一个病人,较什么劲呢?一切顺遂她意,就是最大的慈悲了。

她颇具仪式感的素食,他工具人般的作陪,让她完成了她的祈愿,这一步,走出了不错的效果。他为她高兴。

她送他回公司,他谦让两次,她坚持,他也就罢了。车上,两人并排坐着,没什么话说,可能因为有司机在场,也可能因午后的疲累。因为想摆脱尴尬,他就问她车子怎么换了,她回复得很认真,先生又升迁,换了一部座驾,越升得高,越得朴素些。司机是老师傅,跟先生多年,车子能换,师傅可不能换。她竟然俏皮地笑了,司机在后视镜里也对她回以一笑。他想,她的心情真是不错,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知道她的病情稳定甚至好转,算不算是这十来个月对他的悔过之功。

下車,他朝座驾中的她扬扬手,道别。刚进公司大楼,他的手机叮咚一声,一万元的转账到达他的账户,如每次一样。第一次见面他就给她讲过他的窘境,第一次见面后她就这样转给他一万元钱,第一次他愣住,想退回去,更想说点激越的话,但冷静下来,他强捺住自己了。这世上,有谁会和钱过不去呢?何况是此时的他。

自尊?谁都有自尊,二十多年前分手的时候,他已经证明过了。

日 晡

前台小姐姐对着方汝清莞尔一笑,探着身子,招手让他过来。

方汝清到这家公司一年半,和老戚谈好的是一周过来三天,如果有项目,开始运作,就必须全工时了。方汝清说没问题,如果项目运作的话,他甚至可以加班熬夜。在公司里闲云野鹤地度过一年多,他并不太认识这个公司的大多数职员,只有两三个交好的,财务部的傅小姐,再就是这个前台小姐姐。

前台小姐姐说:“戚总过来了,刚还问你在没在。我替你打个幌子,说你出去吃午饭,顺带发个加急文件。”前台小姐姐给他一份单据,那上面是他们这个项目部的一份同城快递收据,“你拿着,就说你事情急,你亲自去快递点办理了。”

方汝清笑着接过单据,往电梯上去了。

老戚哪儿有那闲工夫,去查看他没在公司的时候真去干吗了?但前台小姐姐的一份真心,让方汝清不忍拒绝。这是把他当自己人的私情啊!在这家公司,他无名无分的一介临时工,女孩儿何苦巴结他?还不是因为两下里你来我往的交情,他把她当媛媛一般疼惜,他把她当媛媛的影替——他是太想念和女儿在一起的朝朝暮暮,而女儿,已经坚定地和他越来越疏离。

他到顶楼的最南角,让老戚的秘书引着进入她的大办公室。

老戚在打电话,语调平稳,不抑不扬,听一段,用两声语气词,嗯嗯,啊,哦?看方汝清进来,用手势让他在对面的大沙发上坐定。打完电话,老戚过来,秘书送进一泡茶,示意方汝清饮用,秘书退出去了。

老戚问:“听说项目进展不太顺利?”

方汝清摇头:“我觉得不是。老外把芝麻当西瓜,太较真。我看过他们的邮件,不是核心的技术问题,只是周边的一些小麻烦,处理好后,我们准备再做一套新的,让他们重新验收。”

老戚说:“外销部把这个项目看得很重。公司发展到现在这步,与这些同事的较真分不开。只有好的过硬的产品,才能维持住客户。”

送进来的应该是绿茶,茶叶在透明的玻璃杯里上下翻卷,枝叶舒展开来,有的升腾,有的沉淀,袅袅的热气氤氲漫开,在冷气十足的办公室里,这一点温度马上被压制下去,雾气还没成形,就戛然而止,只有杯壁还留着灼人的烫。方汝清摸摸玻璃杯,把手又放下了。

老戚问:“老方,你对我,或者对我们公司,是不是有什么意见?”

方汝清是十年前在一个总裁班里认识老戚的。那会儿的老戚和现在比没什么大的变化,容貌上、形态上、性格上,都还是十年前的旧识样子。老戚个头不高,小小的身板,但勤快,从不推活儿。刚开课时,班里总有各种各样的活动,老戚被选为组织委员和生活委员,不厌其烦地为大家忙活。有时组局,大家喝一场闹一场,老戚在饭桌上永远忙前忙后地为大家伙儿端茶递水,倒酒布菜,也不喜出风头,总是偏坐一隅,听着大家伙儿胡侃,呵呵笑一笑。总裁班里都是人中龙凤,喝高了,喜欢抬杠,为时事,为政经,国际国内,地产金融,指点江山的人特别多。老戚从不掺和,有时发表一下意见,还没说两句,就被别人抢过话头,她也不计较,安静下来。当时方汝清他们都以为老戚是哪家公司的老总秘书,老总忙,不得空儿,她补个缺充人数的——总裁班这种情况并不鲜见,直到最后约着去各家公司走访,来到老戚那里,大家都惊叹一番。

绝对是没想到,这么安静不招人的女子,竟然经营着年营业额颇为震撼、生产颇具规模的集团公司。她可是绝对的企业所有人,五年后她的公司上市时,就在股权分配上看出来了,她占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股份。

方汝清两年前找她。这之前他们一直有着断断续续的联系,毕竟一起上过两年周末集结在一处的课程,算是同学了。老戚很看重总裁班里的同学,私下对方汝清说过:“我没什么文化,自小就出来做事。特别敬佩你们这些上过名牌大学,有学识有文化有技术的人才!”当时方汝清不以为意。日后,随着老戚公司的上市,他自己的落魄,每每回味这些私底下的交流,方汝清总是能一再品味出里面的真心实意来,揣度出老戚对自己的崇拜和敬重。两年前的那次约见,方汝清坦承了自己的窘境,问老戚有没有明路,指条道给他。老戚当时说,我知道你的近况,当年总裁班的同学间,都传遍了你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做企业,就像赌博,有人赚,就有人赔;有人赢,就有人输,你主要是输得太惨了些。老戚说,我也不好意思让你来我公司做员工,这样吧,你是做技术的,你来我公司做技术支持,兼职就行,一周来两三天便可以,不用打卡,有问题便帮忙解决,有具体项目要负责的话,可以拿项目提成。你觉得怎么样?方汝清赶紧应了。这真是解了他燃眉之急,他当时已经到了没米下锅的地步,而且,市面上,像他这种年纪,重新应聘已经无人愿收,再创业却欠着一屁股债,并且,申请破产后,不可能再去融资开公司指望东山再起的,他已经被列入失信名单。

老戚是他大难当头时的救命恩人啊。

“我怎么可能对你有意见?也没可能对公司有任何意见啊!”方汝清真诚地说,“我都没有资格有意见啊。”最后一句是放在他心底的,他是自暴自弃的。

老戚坐在一侧的单人沙发上,目光炯炯地盯着方汝清。这个小小个儿的女人,身体里蕴含的巨大能量,从她的眼睛里一点一点地涌出来,灼伤了方汝清,“那好,”老戚说,“那我告诉你,我对你有意见!”

玻璃杯壁忽然不那么烫了。真是奇怪,大热天的,给人现沏一杯滚烫的茶水,是让人喝,还是不想让人喝呢?方汝清汗流下来,单手捧着杯,啜一口,又换另一只手,再啜一口。有茶叶滑进嘴里,茶叶带点青草的味道,没有草腥气,却有略微的涩感,春天的雨浸润过,春天的风吹拂过,它在春天过后采摘下来,经过杀青、揉捻、干燥,最后被擢取一小把,热水冲泡,半凉后,抿进他的嘴里,舌尖、喉腔,全是它干枯的味道。

方汝清緩缓地点头。老戚还在和他讨论项目的事情,他的态度,他的技术,他的方案,他和团队的融洽,他对外商的误解。方汝清品着茶,配合着老戚的语调,露一点讨好的笑容,再展示一点谦虚的模样,皱皱有那么一丁点不同意的眉头。他把表情管理得很好,只要老戚还能让他继续完成这个项目,让他留在这家公司。一周只来三天啊,不用打卡,每月发放一万五千元钱。他到哪里再找这样的好差使?!

这个女人,她怎么就能把公司做到上市的?她只上过高中,还是中专或者技校来着?原来只是一家台资工厂流水线上的拉长,上天给她开了一条眼,她就敢出去单打独斗。用几乎相同的模板,把原厂的产品做大做强。真是眼光独到,又肯做低伏小,主要赶上最好的时机,拿下几家国际龙头企业的大单,竟然真就神话般地成功了。连她的先生,她的婆家娘家,都跟着她吃香喝辣,企望她稳坐江山,富贵万年。

他方汝清,可是正儿八经的当年乡里的高考状元,物理拿的满分,考上省城最好的大学,他在整个行业的名声有口皆碑,他解决的难题,他借鉴的方案,他致敬的样品,当年可是席卷整个行业的风暴和雷霆——外国人几十年能搞出的,方汝清拆了机器,也能花半年工夫,搞出一模一样的。他的公司,当年养了多少技术和工程,乌压压的庞大的科技队伍,也是引领整个行业风骚的——没有他们公司做不出来的仿品。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知识产权的维护,把本来朝阳般的企业打回原形,一条一条的严厉罚款,巨额的赔偿,赝品的臭名远播,他一下子跌到地下,被踢到地底,落进深渊。

欠债,违约,履行不了合同,完成不了生产,公司当年成长得有多么快,跌落得就有多么壮烈。他的公司被注销,房产被拍卖,所有的银行卡被冻结,幸亏在此前,他被律师指点,宣告破产,和妻子离婚,割断利害冲突关系,不然,等着他的,说不定还有牢狱之灾。

树倒猢狲散。南柯一梦。

方汝清用尽心力挣得的一点成就,一点中产阶层的安稳,还没来得及更上一层,就玉碎宫倾,楼塌房倒。

他对老戚说:“你放心,我会把这个项目完成得让你满意的。我这段时间会加班加点,我已经有具体规划。项目完成之前,我预备住在公司的研发室里。这样,我会更专心更便捷地加快进程。”

老戚很淡漠:“老方,我需要的是结果。”

简直没想到,一个这样的项目,老戚竟然如此放在心上,她的那条左膀,外销部的女销售经理,大约给她吹了很大的风。老戚是渴望通过这样的项目来慢慢达到转型的目的吗?由加工型企业成为创新型企业,来加快她在事业上的成长?

方汝清把脸收住,肃穆而郑重:“我会给你最好的结果。”

他当然要给她最好的结果,他又不是要饭的,在她这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每月从财务那里以临时员工的名义拿走一万五,他要的是这份项目的提成,完成的话,他可以从中赚取更多的数额,虽然再买套房对他来说简直是痴人说梦,但至少可以改变一下他目前的环境。

还有,他不服气老戚的运气,老戚的如日中天。他不希望她看错他,依靠错他。他至少要让她有扶起他,以为他毕竟还有点价值的信心。

这点做人的品质,在他如今最落魄的时候,方汝清坚信自己,还是具备的。

日 沉

西墙边钉着一排画,莫奈的《干草垛》,有四幅,草垛在画面的位置是一样的,形状也一样,只是基调的颜色不同,橙红,淡蓝,明黄,雪青。

傅小姐第一次和方汝清来这家餐厅时,看到他对墙上的画欣赏得那么专注,有点不屑一顾,表示现代艺术她看不明白。于她而言,这种作品一点美感也没有,让她无法领略到美的意义。方汝清当时笑着说:“我们得学会欣赏这种西洋艺术,也得学会欣赏西洋人对他们西洋艺术的欣赏。”这话说得挺拗口,有点装和作,但傅小姐很买账,睁着一双世故的美目问方汝清:“能科普下吗?”

方汝清说:“是莫奈的名画。这种干草垛在他们当时的法国乡下随处可见,莫奈是守得住寂寞的人,他原想通过色彩来反映干草垛在时间变幻下光影的效果呈现,只准备了两张画布,画完了事。结果他发现,每个时辰干草垛的光影都不一样,不光每天的每个时辰,每个季节的干草垛的光影就更不一样了。他一气画了二十多幅,主体是一样的,他是用他的画笔来呈现光影的不同。”

傅小姐笑笑:“难怪,这么无聊。我喜欢有内容的作品。”

方汝清听傅小姐谈她在法国卢浮宫看到的一些作品,最著名的三大件,她看到真品时的震撼和感动,还有其他一些油画,她详细地描述一幅肖像画,是位贵妇人,画作的名字她不记得了,但她驻足在那幅画作前,觉得画中人的眼神是灵动的,有一刹那,她感觉自己灵魂出窍,似乎和画中人有了交集。傅小姐说:“你明白那种感觉吗?魂被摄住,我的眼睛能看懂她眼睛里的话语,我就这样定定地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方汝清笑笑,表示理解,也因此,对傅小姐好感加深。国内的旅游团,安排卢浮宫参观基本就是蜻蜓点水地到此一游,多数游客悄悄拍些照片,发朋友圈,显示自己的旅游不是基調那么俗气的购物旅行。但实际上,在博物馆待不到一小时,就急匆匆地催促导游赶快去老佛爷,买它个豪横,才了结出行的意义。傅小姐看来有点文艺女青年的范儿,至少,还能驻足观赏几幅画作。

方汝清来这家公司,本来并没打算结识朋友的,毕竟受老戚的恩泽,只想做好分内的事,拿那点钱缓缓当前的困窘,再寻思路,看有没有机会东山再起。老戚的人,他避免来往太多,省得老板心存疑惑——想挖墙脚还是怎么着?偏偏每次去财务部领这种不走公司“工资”类目的酬劳,和负责此项的傅小姐就搭上腔,还颇谈得来。

算是红颜知己吧。

傅小姐匆匆进来,找着方汝清的位置,先猛灌下刚端上来的柠檬水,一气呼呼地喝下两大口。

方汝清笑道:“有什么事?这样着急的?”

他们私下里约过两三次,都是傅小姐主动。方汝清不太清楚傅小姐的真实意图。她是有孩子的母亲,和先生还有公婆住一屋,平常是很少谈家务琐事,是连朋友圈都不秀孩子的那类职场女性。但要说职场上有多大野心,也未必见得,不然,不会在财务部只是辅助性地帮工,比出纳高一头,比总会计师又低出一大截,她是会计部几个职员中的一个。

也许,她对方汝清有别的情愫?方汝清想过这个,多少还有点窃喜,毕竟也是五十岁的人,虽然成功过,但现在的落魄,让他不敢痴想这种美梦,现在什么年代,还能上演落魄公子被美貌佳丽重振雄风的剧情?但怎么说,方汝清都对傅小姐有温暖的知己感念之情。太难得了,落水狗一般的境遇,还有人对他呈现友好的主动。

傅小姐说:“我被区总性侵了。”

方汝清没有反应过来,呆愣地看着傅小姐。傅小姐不算是惊艳的美人,但五官端正,圆脸,带点娃娃相,身材丰腴,胸脯鼓囊囊,屁股翘微微。

“消防楼梯那里,三楼四楼之间的转角处。我从一楼前台上去,当时想着锻炼一下,每天电梯来电梯去的,腿脚都荒废了。他在那里抽烟。和我打声招呼,上来就亲,双手乱摸,然后,就被他那个了。”

方汝清看着傅小姐。她非常淡然地说完,条理清晰,语调平稳。然后,她招手叫服务生,开始点菜:宫保虾球、火爆腰花、蒜茸芥蓝,嗯,你说酸菜鱼还是剁椒鱼头好?她问方汝清。

方汝清的胃里还承受着中午那些素食的堆积,舌尖还涤荡着精细制作的菜品的美味。一下子要和这些火爆的佳肴相遇,虽则他是两湖嗜辣嗜咸人士,还是有点无法适应。方汝清说,看你吧,我无所谓。

傅小姐摇摇头,问你也白问。她耸耸肩,定了酸菜鱼。

方汝清问,什么时候的事?要告他吗?我能帮你什么?

今天十一点十分左右吧,完事是十一点十八分,我看了时间,小学校里正好放眼保健操的音乐。

方汝清非常震惊。在那个时间点后,他遇到过区总,若无其事,甚至有点咄咄逼人,一如往常地有些轻蔑地盯过他。方汝清甚至想,老戚今天找他谈话表达不满,是不是区总告的刁状?他下电梯时也遇到过傅小姐,脸色轻松,还俏皮地和他交流几句,语气是像往常般让人拿捏不准的调情意味,弄得方汝清还有点心有所想。

这两个人,竟然在消防楼梯上,上演了一场激烈尖锐的身体搏斗?他们不忌惮会有同事撞见?如果方汝清晚来公司一小时,不就正好发现了?简直太荒唐了,更荒唐的是,傅小姐的态度。

你,决定怎么办呢?

我找舅妈:要不公之于众,报警,公司玩完,股票一落千丈。要不赶走区总,要不赔偿我的名誉和身体损失。

方汝清大惊,你舅妈是老戚?戚总?方汝清的身上,惊起遍体的鸡皮疙瘩。他在回想,和傅小姐交往的过程中,有没有说过对公司不满或者对老戚不满的话语。应该没有,他们几乎不怎么谈老戚,他们只谈过公司里其他无足轻重的人,八卦他们的趣事,排泄对某员工的嘲讽。仅此而已。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也就是个舅妈而已,世上最不亲的亲戚,一是姑父,二是舅妈。

区总知道你和戚总的关系吗?

傅小姐冷笑道,知道又怎样?你以为我舅妈会向着我吗?区总每年带给她多少信息量的产品策划和建议?她从一家代工型的生产企业,逐步向创新型的科技企业发展,姓区的,可是出了大力。不然,怎么是她的右臂式人物?

方汝清开始品尝菜肴,虾球是酸甜口,腰花是咸香口,龙利鱼麻辣口,芥蓝爽脆碧绿,混着蒜泥,清香爽利。挺接地气的一家川湘菜馆,却布置成雅致的铺面,非要往高级上靠。墙上莫奈的《干草垛》,在昏沉沉的射灯下,变换着色泽,把画家强调光影变幻的时间和季节显示,转变成自己主宰的理解,他简直替画家的良苦用心有些不值。

你,是被迫的吧?他是不是太嚣张了?还会有以后的伤害吗?方汝清诚恳地问,虽然他觉得傅小姐的反应让他有点困惑不已,这是正常受害者的事后反应吗?被侮辱和霸凌后,首先想到的是,经济补偿?

傅小姐没有作声,低头嚼着一根翠绿的芥蓝枝,再夹一筷龙利鱼,用筷子拨弄掉上面的几粒花椒,但是她没有弄净,放进嘴里咀嚼后,她被那残存的花椒粒麻住,嗖嗖地吸几口冷气。

傅小姐其实有她的风情,虽然方汝清并不喜欢她这一款,太孩子气的脸蛋,有些圆滚滚的身姿,甚至脸颊上的两粒深酒窝,都让方汝清觉得幼稚和无知,他一向喜欢有气质的高冷派,瘦一点,文静一些,稳重一点。可这眼前的女人,让他觉得迷惑般危险。光天化日之下,两个人憋着嗓音,来来回回地角斗,最终男性的勇武占据上风,女性的半推半就还是屈辱或害羞投降缴械,使之成为一桩性侵事件。

在危险的地方,行危险的事情。这大概也是区总这类人的风格,追求的是某种肾上腺激素的排泄,以及刺激。

方汝清动了一点恶念。和她交往这么久,为什么不能也成全一次鱼水之欢呢?她既然能和区总行事,为什么不能和我呢?我绝对不会使用强行的暴力。这种女人,是不是有别样的味道,让区总这类看惯美色,身边全是莺莺燕燕女性环绕的成功男人,也会招架不住自己对她的渴望?

“再一次?!”傅小姐拿了筷子,搛取一只虾球,“我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傅小姐把那虾球放在碟子里,用筷子尖把它戳得稀碎,饱裹着浓稠浇汁的虾球,粉身碎骨,死无完尸。方汝清倒吸一口冷气,把自己刚才心底龌龊的心事埋藏起来,掩到永远无人能窥视的角落。

有些东西他看不透,也不想看透。世界上的各色人等实在太多太杂,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成长背景和与世界适应的生存方式。他何必去了解她?这样的相处其实挺好的,在这家公司,有个女性知己,她愿意把她的苦痛讲给自己听,就奉送自己的耳朵给她好了。

他用公筷往傅小姐的碟里夹了份腰花,腰花炒得火候极好,嫩而不老,鲜而不腥,要点本事的厨师才能做到。

这种事,我能对谁讲?老公?他为我报复区总后,总还是以不净的眼光看待我的。闺密?所有的女性朋友其实都是潜在的敌人,再好的朋友,她还是会窃喜你的倒霉,把你的伤痛当成茶前饭后的谈资,装腔作势地唏嘘感叹你的不幸。报警只是让此事公之于众,区总能有什么特别大的损失吗?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天下,他只是私节欠妥,不会对他的人生有什么大的妨害,换一家公司,他的能力会掩盖他的劣行,他总能凭他的本事混得如鱼得水。我受过一次伤害,不能再受次生的、接踵而来的伤害。除了威胁,你说我还有最好的方法来对抗他们吗?

傅小姐滴了两滴眼泪。方汝清越发觉得自己刚才内心的丑恶。他们?区总和老戚,还有这公司里靠这公司的发展和名誉来吃饭的上上下下?她要对抗的是一堵铜墙铁壁,宽不可测,高不可量,无边无际。

只因他不是那道墙壁的组成、细胞和分子,所以,傅小姐才对他倾吐了无法和任何人诉说的隐秘之事。

老戚总有办法的,不然,老戚就不是老戚了。可以加固她对区总的控制,也可以拿捏对傅小姐的亲情。

方汝清看着墙上四张并排的《干草垛》画作。这个设计师或者餐厅老板倒算有趣味的人,能把这么无趣的赝品挂在这么毫无艺术的氛围里。他盯着画作,橙红,淡蓝,明黄,雪青。人的一生,还不如草垛吧,能那么丰富地感受到时间和季节的交替。

黄 昏

住的地方,转两次地铁可以到,不过离站点还有十五分钟的路程。另有一辆公交车能直达,耗费的时间比较长,将近一个半小时。方汝清喜欢坐公交。

在密闭的地铁空间里,人挤人的状态也就罢了,窗外永远是黑漆漆的一片,深色的混凝土铸造成清晰的背景屏,车厢里一张张木无表情的人脸射在不反光的玻璃窗上,像鏡子,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反思,也没有希望。方汝清很怕看到自己的这张脸和那些比肩接踵的男男女女一样。不过,他其实也知道多虑了,现在的人脸,都紧贴在各自的手机屏幕上,蓝光反射着他们看到手机信息和短视频里的情绪,其实是欢欣和快乐的——他人世界里演绎的荒唐和搞笑,博现实中的人类莞尔一笑。

车窗外,缓缓滑过的是城市的街景。从公司到住的地方,是市区到关外的变化,方汝清现在住的位置,是关外的关外,道路越来越窄,房屋越来越低,灯光越来越暗,像老家的县城即便是屈就在这种位置,房价也是高不可企——他近几年是无论如何拿不下来的。

他想到过自己以往的住家。不算特别大,两房两厅的老式格局,在街道中心,四面都有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邹琳一直想换处安静的、大点的住宅,那几年她几乎天天盯着房产广告,到处看房。他们那套房产所在的区域因为政策,成了深圳最大的黑马,房价翻了好几番,简直让他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邹琳每天喜滋滋的,坐拥上千万的房产啊,置换就成了当仁不让的甲方,再加上手上攥着的闲钱,看房时就像在菜市场挑菜蔬一般,淡漠的挑剔,满满的自信。

回到住处,已经九点。他们租的地方在一处城中村里,三楼,没电梯,一条楼梯上去,左右两家。他们居左。用钥匙转圈开门,厅内是暗的。轻轻地换鞋,再往右,东边是邹琳的房,北边是方汝清的。邹琳的房间紧闭,从门底透出明亮的光来。方汝清小心地进自己的房间。

他每天回来都要在下面待一会儿,遥遥地盯着客厅内的光没有了,才敢上楼回去。他是真怕邹琳!只要看到他,她的火就像被点着一般,腾地升起来,拉着脸,钢铁似的声音,气急败坏地数落他——什么都能成为她数落他的口柄:鞋子放歪了;脚底沾了什么泥秽;早起的床铺到现在都没清理,你指望我给你整理吗?你捎回来的葡萄好多都烂掉,不要再带这种便宜货回家了……最近她似乎懈怠下来,不大指责他了,最主要的是她不大守在公用的客厅里,明着观看电视剧,实则为逮着他回来,发泄她的怨气。

邹琳最近迷上手机,不知每天在上面干什么,眼睛移不开。方汝清有点庆幸现在的通信工具,终于把他从她的怨怼中解救出来。

门打开,邹琳在门边儿站着。方汝清讨好地问:“怎么了?”

邹琳说:“我今天下午去把公司的密码修改好了,已经给你同学发过去了。”这是近期想完成的一个项目,标的并不大,但是若完成得好,可以赚四十万左右,和老同学磨了近两年,同学最近同意注册这家公司,方汝清跑项目,同学付启动资金,标的是一年的时间,按方汝清的解读,没什么特别的风险,主要是能把项目做下去。他和邹琳都是上了黑名单的人,注册公司已经遭到银行的警告,所以现在把公司的所有资料都转给同学,包括开户的Key,让同学在面上运营。邹琳极为不耐烦,但听到一年后的希望,还是跑了几次工商部门和银行,先后修改了法定代表人和密码。

方汝清说:“辛苦你了。”这两天这个项目有点受阻,并不像当时期望的那么顺遂。方汝清没告知同学实际进展,也没告诉邹琳实情。一个一个的希望都破灭了,就这一个,好不容易能开启运营,至少还看得见希望。不要让她又沉寂到绝望中吧。

邹琳说:“行长接待我的,还送了我一盒中秋月饼。是美心的,应该不错。”邹琳的脸上难得浮起满足的光。这么些日子,她已经被推入人生的最低谷,房子没了,存款没了,欠下一屁股债,就是和这个不中用的丈夫离异,也断绝不了经济债务的纠缠。她收到过无数次讨债人的恐吓短信和电话,收到过无数份律师的通知函,她一介堂堂正正的老师,育人无数,诲人不倦的被讴歌的园丁,现在却上了失信名单,不能乘坐飞机和高铁,不能住星级的酒店和宾馆,没有信用卡,也不再背那些名牌包。她甚至想过辞去这家民办学校的职务,这么多年的教师岗位,她以为自己赢得了尊重,却不想,丈夫生意的失败,也同样会影响她的人生。她被孤立,形单影只,总有人背后指指戳戳窃窃私语,好像她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如果不是为了活下去,现在靠着这点薪水来维持生活以及媛媛的开销,她早就离开那所势利的学校了。

邹琳说:“行长挺好的,让我去她办公室喝茶水,问我们公司将来准备经营的业务范围。”行长是同学的老关系,当然知道邹琳的失信问题,行长对邹琳的客套,也许是作为银行部门对所有客户的同一心理,尊重隐私,服务至上。邹琳对这点好意都感激不尽,碎碎念叨着银行的中秋礼品。方汝清的心感到一阵疼。

多少年了,邹琳跟着他一路打拼,成为他坚强的后盾。带大媛媛,伺候走父亲,把家拾掇得越来越好。她多想有套大一点的房子,在市区,离她的学校近一些,有个小小的书房,装她喜欢的各式书籍。她说,将来我退休了,我就看各种各样的书,然后在网上写小说,网上的小说写得真不如我写得好呢,你觉得是不是?你就做你的生意,闲时打打高尔夫,回家就等着吃我做的美食。媛媛出去读书,她有她的世界了。以后回娘家,还有个闲置的房间能留着过个夜。方汝清当时笑道:“这么小的目标,想达到,现在就能达到啊。”

后来,他动用了邹琳苦心攒下的钱,一次又一次。接着,把房子做抵押,抵一次,又抵一次。他弹尽粮绝,走投无路。终至破产,到达万劫不复的深渊。当年他有雄心壮志,到后来,却损兵折将得一败涂地。

每次争吵后回首从前,方汝清会回忆当初和邹琳结婚的情景。那时他和小鱼儿已经分手三年,从此段关系中早回过神来,没有丝毫的眷念,要说有点意不平,可能也就是一股气,被抛弃后的那方一直没有发泄出的那口气,仅此而已。他很快就陷入了和邹琳的恋情里,有过小纷争,有过小矛盾,但青年时的恋爱总是最关情的。他得到机会来了南方,安顿下来后,问她要不要一起过来,毕竟她在一家国企做管理员,工作安逸,收入稳定。邹琳孩子似的兴奋,她太喜欢有不一样的生活了,从小到大,她甚至连门都没出过,还没坐过火车去往任何地方呢。她认为这就是求婚了,办了结婚证,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双宿双栖。他们就这样喜滋滋地成家结偶。

日子水一般地流过。方汝清从公司出来,自己创立新的公司,慢慢地越做越大,经过好几次的经济危机,行业重组,他幸存下来,越来越有闯劲,越来越有胆量。他们的日子像其他人一样,生孩子,养育孩子,媛媛四岁的时候,邹琳拿到教师资格证,在这家民办技校一做就是好多年。

邹琳说:“你就开拓你的事業吧,我是你的大后方,就是弹尽粮绝,我还有薪水养活你们。”

步子就是这样迈开的。谁承想,竟落得如此土崩瓦解溃不成军,把所有的家当都放上了,还是还不清贷款借款和欠款,直到再无力有翻天之意,终至宣告破产,成为黑名单上的人。

邹琳当然有极大的怨气。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我嫁给了你!

方汝清最狠的一次回骂:人家老婆都是旺夫,偏偏你,就是败家精!

最绝情的话只要一出口,就再无遮拦,总是拣最狠的来伤人,不把对方杀个遍体鳞伤片甲不留,不得休战。冷静后,他们解除婚姻关系,这是最后的温情,一方已经完蛋,另一方还得留着体面,将来总有机会的。是的,媛媛还那么小,他们毕竟是一家人。

邹琳还站在门边儿上:“这次的项目,应该有把握吧?”

方汝清笑笑:“还在谈,不会那么快。现在经济形势不好,项目倒是不错,就是大家都没什么钱,有钱的,也作壁上观,看风向。”他说的是实情。和老戚谈妥一周只上三天班,也是为留着另四天给自己一个翻盘的机会。这三年来,他一直在苦苦地找机会,逢到一个,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期望起死回生。

“媛媛,你联系她了吗?”

“我每天都私信她。她有时回我,有时也不回。看她朋友圈,还算热闹,每天发一两条,都是充满信心的话语,挺正能量的。”方汝清想到女儿,愧疚总是浮到喉头,堵得他难受。这一代的孩子,都是依靠父母的余粮和背景,选择“摆烂”和“躺平”,而媛媛竟然连父母所在的一线城市都回不来,不想回来,在那么远的异乡,独自承受成长的苦痛。

“好像谈了个男朋友,她也没多说。”

“是吗?挺好的。她也应该有男朋友了。”方汝清兴致上来,很想了解具体实情。

“好什么好?男朋友是当地的,如果真定下来,媛媛就回不来了。”邹琳叹一口气。当年,他们可是从武汉过来的,一路打拼到这里。而媛媛,又要折返回去,还是宜昌!

邹琳在门边沉默一会儿,走了,进她的房间,顺手关闭了她的房门。

方汝清从来没去过她的房间。这套房是邹琳租下的,搬家也是邹琳操持的。她冷淡地说:“两个人租也是租,一个人租也是租。我们这样,还可以互相照应,省点钱。”他感激她对他的体谅,并非不离不弃,只是一点旧情的延续,一些亲情的责任。离异后,她有她的自由,但她选择了圈在他的世界里,成为他多少可以依靠的港湾。

他们很多年没有在一起了。从前是因为生意忙,他忙得只顾挣钱,扩大他的版图,想方设法地把资产额的数字往上拉。他在男女的事情上有点麻木了,最主要的理由真的就是没时间,一桩一桩的生意把他的本能都消耗了,结果,回报就是这样让人瞠目结舌。

他不知道她在她的房间里做些什么,网聊?网恋?这与他确实毫不相干了。如果她快乐,解压,那就真是太好了。至少她不会再对他的存在发些怨气,每天都要骂骂他才能完结一天的事务。

他想到小鱼儿,想到傅小姐,甚至想到老戚。老戚说过,你挺有女人缘的。但这话并不表示老戚会和他怎么样。老戚是商人,典型的商人,如从前的他一样,钻到钱眼里,钻进想打造的成就里,出不来,也不想出来,所能有的鱼水之欢,大约就只是个刺激或者解压,像区总那样,竟然可以光天化日之下强行侵入老板外甥女的身体里,他是真的在寻找危境和冒险,他在挑战什么?

最不堪的是自己。方汝清回想到对傅小姐的念头,羞愧难当。他竟然对这个告诉他秘密的女人也动了非礼之念。这是什么样的刺激造成的啊?是傅小姐轻描淡写的语气,还是傅小姐肉欲满满的身体和童真感的脸颊?

方汝清在卫生间里冲洗着自己,狠狠地给自己两耳刮子,又响又脆。

人 定

方汝清瘫在床上,闭目养神。他很想放空自己,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脑袋里异常混乱,像银河系,像宇宙混沌时代,像显微镜下无数粒细小分子的乱序,他不清楚自己要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将来会怎样。现在已经五十岁了,将来可能就这样下去了。正是意会到这点,方汝清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也许从头再来一次?如果人生能够再来,他会放弃什么,珍惜什么?他还是没有头绪。这一世是看得见的结果,因此,他觉得消极,也感受到放松。大抵就这样了,不可能有老戚的成就,不可能有傅小姐的绝地反击,不可能有邹琳的不甘心,不可能有媛媛对未来的未知和探求,更不可能像小鱼儿一样,为了延续一直得到的完满和幸福,在生命线上苦苦挣扎,去忏悔,去祈福,去赎罪,来换取更长久的,永生永世的美满。

换一种方式,谁知道会不会更好呢?大家都在现世,可是,如果人有灵魂的话,是不是在前世往生中漂流?那个未知的世界里,会不会有更好的际遇?

方汝清哆嗦一下。他平躺在床上,感受到脖子下有什么在游动,痒痒的,黏腻的,试探性的,却又锲而不舍的。他全身紧张起来,就是这绷紧的神经,让他又回转到现实,此时此刻,他小心地摸到自己的脖颈处,发现是汗渍,流水一般的汗,从他额头上缓缓地淌下来。

还是热。深圳早秋的热,和其他地方的夏季是一般的温度,所有的城市都按照四季的节奏在运行,只这座南国都市,偏偏死乞白赖地,拽着夏天不肯放手。方汝清挪动身子,把空调开了。

他的手机叫起来,他懒懒地取过来,母亲的电话。他忙坐起来。

自小,他对父母有着神一般的尊重,从不忤逆,不顶嘴,不逆反。这是他们家乡的规矩,也是他们家自有的秩序,还有一点,可能是打小被送到伯父那边寄养过,再回来,对自家的父母多一份陌生感,也多一份怕被再次送走的忌惮,虽然父母解释过两三次,在伯父家里,会有更好的前途。可是大哥没被送走,小妹没被送走,偏偏送出去的是他。要是更小一点不知人事还好,又偏偏是他五岁时,哭得肝肠寸断,一心想明白到底自己做错什么,让爸妈抛弃了他。到了伯父家,虽然吃得比家里好,穿得也还行,但寄人篱下的那种畏缩感一直横亘在他的成长期。伯母一直叨咕,养不熟的。十二岁时,他终于被送回自己的家。

“没什么事吧?刚给你打两次电话,你也没接。”母亲淡淡地说。

可能正好他洗浴的时候,母亲打过来的,他错过了。“没什么事,挺好的。”方汝清小心地说,“您呢?还好吧?”

“我还好,得亏你嫂子。”母亲提到嫂子的时候,加重了音量。嫂子显然在一边,母亲随时夸耀她的儿媳妇。

大哥十几年前殁了,大嫂一直未改嫁,拖大一双儿女,方汝清那会儿条件资源都不错,给一双侄儿侄女找到好工作,一个在县里机关上班,一个嫁到市里后,在公交系统做调度,过得都挺安稳挺顺当。大嫂始终跟着公婆,餐前饭后地照顾。父亲后来生病,方汝清求医问药,尽最大的能力救治父亲,把父亲接到深圳,广州深圳的大医院来回跑着看病,他那会儿忙生意,忙得热火朝天,赚的钱给到邹琳手上,邹琳担起孝敬公公的责任,跑医院,挂号买药买滋补品,很尽心尽责地做到在城里的媳妇应尽的责任,一直到父亲罢了念头,想回家安心度过最后的日子。离开深圳半个月,父亲就走了。

方汝清想接母亲过来,大哥不在,父亲也不在,寡母理应和儿子住一块,度过晚年生涯。但母亲不愿意,只想守在自己一直熟悉的地方,和嫂子生活了一辈子,她还是打定主意,和大儿媳处一起。

嫂子的生活挺有规律,早起干些不重的农活,田地早包给人家了,乐得省心,婆媳俩吃些非常简单的饭食。中午过后,嫂子出去打麻将,一打就到晚饭前,母亲热些剩饭剩菜,婆媳俩将就着对付晚餐。嫂子到村委大院跳跳广场舞,再打四圈麻将,回家。这天就过去了。

母亲应该也不寂寞,房前房后,左邻右舍,都有她的老姐妹。今天唠个嗑,明天说个闲话,白天晒晒太阳,晚上看看电视,一天也过去了。

但母亲老了,一身的病痛,说不重,是不像父亲那样有明显的病因,母亲腿疼,腰酸,血压低,会头晕。前段摔一跤,卧床两个月,总算骨裂养好,但精神头大不如前。

母亲说,你大嫂子,真难为她,我到县里住院,大便出不来,她用手帮我抠。比你妹妹待我还亲呢。母亲的声音里有哽咽,是真心感激和感动。这么些年,寡居的大嫂其实挺闹心的,三番五次给公婆下脸色,要钱如家常,孩子的上学啊,孩子的吃穿用度啊,自己的花销啊,自己娘家的帮扶啊,每到这时,方汝清和小妹就收到父母之令,趕紧寄钱过去,消停寡妇人家对婆家的控诉。大嫂也不勤快,稍干点活,就打碗摔盆的,不给公婆好脸色。但再怎么说,人家三十多岁正当年守了寡,拖大两个姓方的孙子孙女,续着方家的香火,功高盖主!

方汝清问:“需要我给您寄些什么吗?”

母亲在那边说:“我都还好,一直那样,全是老毛病。就是你大嫂,昨儿个查出来,有糖尿病,还有高血压。医生说,这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得的,也不能一时半会儿地医好,得养着。”

方汝清思维开了会儿小差。他当然知道母亲要说什么,不细听也没关系。房间里灯光昏暗,窗帘紧闭。他从来不曾开过那扇窗,对面,隔着一只手臂长的距离,是另一家紧闭窗帘的住户。这是深圳城中村特有的楼栋结构,两层楼之间的距离极为近,他们管这种叫握手楼,还有更粗俗点的叫法,说是亲嘴楼。唯一采光的地方,却很可能对着人家的隐私。所以,住在里面的人,永远看不到外边的阳光、天空,也吹不到户外的风。

方汝清细细地观察着自己的住所。当时邹琳租下这套房的时候,没有留上个租客放弃的家私,她还是颇费周折地保存了自己原来的器具和家具,想当然地希望和自己被抵扣的那套房,她住了那么久的家,维持原来的摆设。这间应该是媛媛的房,靠墙安置的一张一米二的床,床头有书桌,书桌上是电脑、书籍、文具架,左侧是一个简易的衣柜,并排是一个窄细的书架,现在书架没什么书了,放置着方汝清自己的杂物。媛媛在这样的空间里度过了她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期,满怀期望能搬进一套大的房子里,她有一个梦幻般的闺房——方汝清难受极了,为什么当年挣下那么多钱时,不知道赶紧置换房子呢,至少可以让媛媛享受一下得到的快乐?

床边的墙头挂着媛媛留的一幅画,模仿莫奈画的《干草垛》,那是她初二暑假画就的习作。她当时说,这幅简单,我就能完成这样的。方汝清和邹琳都看不懂这幅画的意义。媛媛给他们科普:“莫奈画了二十五幅《干草垛》。他在不同的时间段和天气,上午、下午,雨天、晴天、雪天,用光影来表现时间的变幻。”

方汝清说:“这么乏味的主题啊。一点意思都没有呢。”

媛媛说:“时间的变幻怎么会乏味呢?只有时间,是永恒的,却是再也留存不下来的。我在想,画作外的画家,他花费几年的时间来画这些干草垛,他的内心是不是特别难受?他捕捉到的每个光影,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永远都流逝了。他的内心会绝望吧?面对再也抓不住的东西,谁会感觉不到那种巨大的无力感呢?!”

母亲还在说:“我是靠你大嫂了。你作为儿子,我不好要求你,但,算尽个心吧。毕竟是你大哥的未亡人啊。”

方汝清怔住,母亲用了这么古朴的词,是听了多少他人的意见,或者采纳了多少他人的想法呢?一个月汇一千元,确实不多。大嫂虽有儿女,儿子女儿每月也给费用,但身为大嫂婆婆的儿子,方汝清理当尽子孝,尽不了的话,用金钱弥补他的责任,也是理当不辞。方汝清马上应承下来。母亲挂了电话。

他从没有跟母亲诉过自己的苦,现在的窘境。他一生其实都想得到父母的欣赏,希望成为父母的骄傲。他考上重点大学,留在省城武汉有份体面的工作,又奔赴南方创业,公司做得相当不错。所有这一切,他都觉得是他的成绩,换来让父母觉得没有白白生他养他的欣慰。小时候被寄养的历史,让方汝清永远有个痛在心底里,像块结痂的疤。他是不是穷尽一生都在证明,当年不该把他丢出去寄养,他是他们最值得承欢膝下的儿子?

他从不提这事,父母也从不提及此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心底里喜欢大哥,疼爱小妹,他和父母有着无法消弭的隔膜,偏是最不能说出口的那种,最无解的那种。大哥殁了后,父母对大哥的怀念更占据了心尖,失去的永远比存在的好。方汝清怎么可能取代大哥的位置?怎么可能和死去的兄长一较在父母心里的高低?

手机里有信息传来:方总,这个协议你先看一下,确定后,我们要签个附属合同。是现在在洽谈的那个项目,应该有点眉目了。方汝清仔细看对方发过来的文件,心里凉了半截。项目以捐赠形式预付一百八十万,启动后开始收回成本和赚取利润。捐赠?老同学是绝无可能同意的。一旦确立是捐赠,后面的回收都没有任何法律依据可以讨回预付款了,而且,如果想讨要回来,会涉嫌赠予欺诈。

方汝清再次把自己瘫在床上。

倒霉以后,运气就再没好过。经济形势不好,整个市场疲软,资源和人脉都离他而去,他们向往更高阶层的跨越。没有谁会在原地等着他,没有谁会赏识一个一败涂地的人。生意场就是斗兽地,一旦被市场抛弃,绝无可能翻盘。否则,破产的意义何在?世间有几个史玉柱?

他关了灯,一切都在黑暗中,只有空调的嗡嗡声。再过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屋内的暗,窗帘飘动,映出楼外的亮光,万家灯火。周遭的声音嘈杂起来:情人的低低絮语;哪家老人的咳嗽;辅导孩子的那位母亲声嘶力竭的叫骂;夫妻间的争执;父子间的冲突;远处夜市上的叫卖声;大排档热闹的喧嚣……全是人间烟火。

墙上媛媛稚嫩的画变得清晰起来。媛媛说:“老师要我们学会欣赏美,也要学会欣赏创造美的人对美的欣赏。”他把这些话改良,讲给傅小姐听过,来显示自己云淡风轻的艺术造诣。

莫奈在画作这些枯燥的景物时,只关注过光影的变幻吗?他用画作来呈现时辰的变化,季节的交替,他是以怎样的一种心情面对时光的逝去呢?

方汝清躺在床上,蜷起自己,腿部緊靠胸脯,双臂折叠得挨在身体侧边,脑袋也贴住躯体,把自己浓缩成母亲子宫里的样子。

明天还是平淡的一天,他的危机一点也没有减少。但此时此刻,他想感受曾经拥有过的时光,从脱离母体开始,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竟然有那么多回忆。莫奈的画作,他看到的那些连贯的干草垛,他一定在每幅画作前,都能记起当时的心境和情景。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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