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哏都养老院”的台前幕后
2024-03-13郭懿萌
郭懿萌
中午11点半,天津静雅养老院的老人们吃完饭了,院长陈卓打开手机准备拍摄视频。
今天的剧是陈维真(化名)的专场。这个长相酷似《飞屋环游记》里气球销售员卡尔·弗雷德里克森的老头,被网友们称作“卡尔爷爷”。80岁的他因为末梢神经炎,手指无法弯曲,费了点儿劲才给自己套上“演出服”。这次陈维真扮演的是个睡不醒的老头。
在视频塑造的“平行宇宙”里,老人们扮演着年轻人的模样,脱口而出“yyds”和“集美”,他们每天做着化学“逝验”,被炸飞和熏晕,转眼就去见了“南天门”。
沉重的生死问题被编排成段子,吸引了一波年轻粉丝,“哏都养老院”流量最高的视频在全网获得了800万次播放量。走红的视频背后,是一群老年人面对衰老、疼痛和死亡的姿态,也是养老院“90后”院长陈卓想要引发大家思考的问题。
视频里的“乌托邦”
2023年3月,静雅养老院来了个不怎么说话的年轻人,他总是安静地坐在饭堂观察着这些老人,有时候在老头们下象棋的时候耳语支几着儿。
怎样接手叔叔的养老院,陈卓已经想了很久。这个成立了8年的养老院有70位老人,其中自理和失能老人各占一半,平均年龄超过75岁。他注意到了一个现象,养老院的老人们普遍重复着相同又毫无希望的生活:守着电视呆坐着一看就是一天,扶着助行器慢慢练习走路,一名老人最多的时候在早晨吃了17种药,花花绿绿的药片加起来比饭还多。
照顾老人的身体是有规律可循的,但是照顾他们的心理需要动点儿脑筋。琢磨了一个月,陈卓决定开启一些新的试验。陈卓买来菠萝蜜、鸵鸟蛋、高尔夫球,再找朋友搞点儿斧头、剑等影视道具,动员老人们把视频拍了起来。
刚开始陈卓只是把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摆出来,让老人用天津话说“介是嘛?”,或者让老人们模仿年轻人说“集美”“yyds”“凡尔赛”。天津方言的幽默属性和网络热梗的反差萌吸引了一票粉丝。
这两种视频都没有真正火起来,让养老院一跃成为网红的是化学课“逝验”。主演之一是曾在天津耀华中学担任化学老师的余幽芳。
90岁的老太太扶着助行器,拿个教鞭在桌子上拍,底下坐着一大片七八十岁的学生。为了让情景更真实,他们还套上了孙辈们捐赠的耀华中学校服。
不过在养老院的余幽芳可不是讲台上规规矩矩的老师,她会故意“欺负”学生。化学课上经常发生爆炸和气体中毒,扮演学生的老人们这节课被担架抬走,下节课又挂上了吊瓶,时不时还得吸点儿氧……网友戏称“上课挺废学生的”。
慢慢地,愿意在视频里出镜的老人变多了,他们大多有英文名:卡尔、鲍勃、爱丽丝、凯瑟琳……这是一位英语博主来养老院拍视频时给大家起的名字。
老人们都有自己不同的人设:卡尔好动健谈,是化学课上的“显眼包”和“倒霉蛋”;鲍勃是个“机灵鬼”,他会整蛊同学,帮卡尔把包袱抖响了;余老师调皮捣蛋,口头语是“啥也不是,下课吧”。
类似于现实生活的“平行世界”,视频中的老人们藏起自己的病痛和老态,展现出最好的一面,一起构建一个属于他们的“乌托邦”。
“活着的每一天都要开心”
视频里的卡尔爷爷是一个活宝,但鲜有人知道,他曾瘫痪在床长达5年。
1999年,55歲的陈维真被诊断为格林-巴利综合征。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神经系统疾病,年发病率为0.6~1.9/10万人。发病后的前两天他感觉手麻脚麻,第3天突然全身瘫痪,吃喝拉撒全部被困在不到3平方米的病床上。“太快了,根本接受不了。”
为了照顾陈维真,妻子晚上睡不了一个整觉,两个小时便要起来一次。陈维真全身关节都在疼,最严重的时候,身上就剩下嘴和眼皮能动,脸上痒痒,只能喊妻子帮自己挠。
他吃了5年流食,被下了2次病危通知书,同病房的7个病友全部切开气管辅助呼吸,他是唯一的例外。“愣是活过来了,大夫都夸我牛。”
年轻时,陈维真和王铭勋一起学开大客车,又一起入职天津公交集团。他俩都喜欢唱歌,王铭勋记得,那时候陈维真带着100多号人练合唱,他很羡慕陈维真的嗓音和底气。可这些在患病后都成了奢望,状态好的时候,陈维真唯一的乐趣就剩下跟别人下象棋,他没法坐起来,索性不看棋盘,指挥妻子帮他下。
陈维真生病的那几年,发小王铭勋正在准备合唱比赛。等到他知道的时候,陈维真已经慢慢恢复,他练习走路,练习唱歌,一切仿佛从头开始。
人到了这个岁数,身体机能退化得比想象中要快。像天津卫的“四大神兽”一样,养老院也总结出来了“四大活宝”:打不开,听不清,并不拢,浑身疼。这些形容词分别对应着王力的胳膊、陈维真的耳朵、裴树春的手指和余幽芳的全身。
王力的胳膊是17年前脑梗死落下的病,为了活命,当年他在每天8000元花销的ICU里躺了47天。失去对身体的掌控感,让王力感觉 “一只脚踩在悬崖边上,另一只脚悬空”。有一次他把胸口上的心电监护一把扯了,还有一次不听劝想下床,结果直接栽了个跟头,护士长气得直喊“想把他绑起来”。半年后,王力能拄着拐杖下地走路,但是左臂再也抬不起来了。那一年,他才46岁。
用了两年时间,他才接受了这个现实。王力嘴馋,爱做饭,母亲负责买菜、切菜,他就把调料都放在灶台的右手边,用右手颠锅翻炒。
再到后来,母亲去世,与妻子离婚,他被儿子送到了家附近的养老院。他每天要抽4盒烟,手指被熏得焦黄。生活的全部就是躺在床上看着电视打盹儿。
王力还有个“港商”的外号,因为他逢人就要讲自己的故事:早年下海经商,带过500人的工厂,接过治沙的大项目……陈卓觉得,他的话亦真亦假,“不过对历史造不成什么影响,说什么开心就由着他去吧。”
“没有人想来养老院。”王力说,“养老院里的老人10个得有9个抑郁的。为嘛?你想老年人怕嘛?就怕孤独。”
在70位老人中,只有余幽芳一个人是主动来的。余幽芳的老伴20年前就因为胰腺癌去世了,学校化学组80岁以上的老人就剩下她一个人,身边的好友接连离世,甚至在养老院教她打麻将的老人也走了。“死亡”对她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
耄耋之年,生活中似乎没什么可以让她的内心再起波澜。她说,她不怕变老,对死亡的规划是,不想浑身插满管子躺在医院里,如果到了那一刻,就安安静静地离开。“不要惧怕变老,因为衰老和死亡都是自然规律。但是活着的每一天都要开心地度过。”
老伴去世后,余幽芳上了6年老年大学,她学习水墨画、下象棋、捏面塑。学校多次提出想返聘她,补习班也投出橄榄枝,但她都拒绝了。她觉得工作时兢兢业业,退休后就要享受退休的生活,为年轻人腾地儿。
见证老人们的“成长”
自从《南天门》的视频火了,“哏都养老院”就像是找到了流量密码,播放量翻倍地增长。在中国的文化背景和人们的普遍认知下,老人应该很忌讳死亡,甚至不能听到一个“死”字。“哏都养老院”视频里老人们面对“死亡”轻松幽默的神态,感染了网友们,也引起了陈卓的思考。
一次和朋友的交流中,陈卓得到了一个让自己如释重负的观点 :人的终极意义是死亡。正是因为生命的局限,才使得一切有意义。
衰老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生理上在做减法,心理上却在做加法,老人们对生活尊严和价值的需求并不会随着生理的衰弱而下降,反而可能越来越看重,甚至产生极大的落差。
年轻时,不识字的刘国霞用双手拉扯大一双儿女。丈夫常年在外地,她搬砖盖房、上房扫雪,每天从胡同提着二三十斤的水桶往家里挑,家里的事都是她说了算。
上了岁数,伺候别人一辈子的老太太成了需要被照顾的人。她膝盖疼、腰疼,到了医院人家一看片子,不给治,“岁数太大了。”
因为家里房子问题、婆媳关系不睦等原因,84岁时她被女儿送进养老院。刚来的时候,陈卓几乎看不到她笑。她总是呆坐着,挨到晚上8点吃4种安眠药,再一觉睡到凌晨3点。
一年多过去了,老太太在这里找到了一些乐趣。她扮演的凯瑟琳没什么台词,但是爱帮老师搭帮手,做做蚊香、冰激凌,陈卓也在她脸上看到了点儿笑模样儿。更明显的变化是,这一年来她的安眠药量减少了。
如今的陈维真活成了“卡尔爷爷”,他会用意大利语唱《我的太阳》,被网友调侃为“怕瓦落地”。去五大道海棠花下唱歌的时候,他和王铭勋还被粉丝认出来了。
89岁的王铭勋依旧是个潮老头儿,他学会了上网“冲浪”,还会和70多岁的合唱团歌友们唱卡拉OK、撸串。
余幽芳教过的“孩子们”大多也已经退休,有人在国外看到了她的短视频,特地联系她。她还有可爱的一面。陈维真唱歌的时候,余幽芳假装声音太大了,歪着头捂起耳朵笑话他。坐在轮椅上久了,她还跟荡秋千一样勾着腿玩儿。
社会不仅对年轻人有刻板印象,对老人也是。人们普遍认为老人慈眉善目,威严端庄,“老人得有老人样儿。”陈卓认为,老人不应该被“规矩”束缚在他人设定的期待和规划中,过度地约束自己。
陈卓发现,经历了4个月的试验,一些不参与视频拍摄的老人也愿意围过来,每天中午的小剧场成了老人们的快乐源泉。“生命的美被更多人看到了,至于被多少人看见,那不重要。”
摘編自《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