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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销员之死》的陌生化解读

2024-03-10张佳音

今古文创 2024年7期
关键词:推销员之死威利

张佳音

【摘要】阿瑟·米勒最著名的剧作之一《推销员之死》描写了推销员威利·洛曼由于内心严重的精神危机而导致其自我毁灭的故事。“陌生化”概念由形式主义代表人物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提出,是俄国形式主义最核心的概念之一。该理论的含义是通过对人们习以为常的事物进行陌生化处理,以此给读者带来陌生新奇的感觉。米勒在戏剧《推销员之死》中使用了大量陌生化语言,从陌生化理论视角解读该戏剧,可帮助读者体会文学作品所特有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魅力。

【关键词】《推销员之死》;陌生化理论;俄国形式主义;威利·洛曼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7-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7.004

一、引言

阿瑟·米勒(1915—2005)作为20世纪美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三大剧作家之一,其戏剧《推销员之死》于1949年2月10日在百老汇首演,几乎赢得了所有戏剧奖项。米勒在创造诗性语言和文学技巧运用方面具有独特的才能,在《推销员之死》中,他巧妙地描绘了威利·洛曼因精神世界危机而走向自我毁灭的过程。该剧自首映以来就在全世界享有很高的声誉,评论家们从空间理论、马克思主义、“美国梦”的幻灭以及精神分析等角度对该剧进行了解读,并发表了大量的文学批评作品。然而,少有学者从陌生化理论的角度来研究这部剧作。基于此,本文拟用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论,从米勒对修辞手法的运用来分析该剧中威利的悲剧人生,帮助读者从别样的角度体会作家在戏剧手法和戏剧语言运用上的巧妙性。

二、陌生化理论

作为俄国形式主义的先驱,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在1914年发表了文章《词语的复活》,并在该文中提出了“陌生化”的概念,也就是消除“自动化”的过程。什氏指出,要想文学语言充满生机与活力,需要使其具有“可感性”,亦即赋予语言以可感性,以此来更新读者在长期阅读中形成的审美疲劳,从而给读者一种鲜活的阅读体验。在什氏看来:“作家或艺术家全部工作的意义,就在于使作品成為具有丰富可感性内容的物质实体,使所描写的事物以异于通常我们接受它们时的形态出现于作品中,借以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延长和增强感受的时值和难度。”[7]333对形式主义者而言,创造艺术的过程就是使事物陌生化的过程,即文学作品的创作中,要避免给读者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要善于另辟蹊径。

据俄国形式主义者所言,文学作品与非文学作品的区别在于“文学性”,也就是一部作品对于语言的特殊使用。什氏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中说道:“诗歌的语言是一种艺术。”[8]5需要指出的是,什氏在这里并不是指所有的“诗歌语言”都毫无疑问是复杂的、粗糙的,它更加强调的是体验过程,而不是最终的文学作品,“艺术的手法就是使事物奇特化的手法,是把形式变得模糊、增加感觉的困难和时间的手法,因为艺术中的感觉行为本身就是目的,应该延长”[8]6。由此可见,艺术的本质就在于唤醒人们对事物最为本真的感受,这要求在艺术创作时要剥离那些司空见惯的元素,避免使读者在进行艺术赏析时进入一种麻木的自动化体验中。此外,陌生化的目的是增强读者的阅读难度,使艺术感受的时间延长,从而增强艺术的审美特征,恰如诺奖获得者川端康成所言:“没有新的表现,便没有新的文艺;没有新的表现,便没有新的内容。而没有新的感觉,则没有新的表现。”[3]174因此,陌生化理论的实质是通过各种文学创作手法来增加读者的阅读感知难度,从而在这种被刻意延长的审美时间里得到新鲜的审美体验。

三、《推销员之死》中的陌生化艺术

在文学创作中,作者可以通过运用陌生化手法和技巧达到新颖的艺术效果。高尔基曾经说过:“文学的第一要素是语言,语言是文学的主要工具,它和各种事实、生活现象一起,构成了文学的材料。”[5]332文学语言的陌生化有多种形式,最为突出的是修辞手法的陌生化。陌生化的基础是新奇的语言感知,读者在阅读文学作品时,对于某个文学表达产生陌生、新奇的感觉,以此延长艺术的感知时间。陌生化的实现往往要求语言表达的新意,但某些文学语言经过一定时间的冲洗,便会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非文学语言,不再能给读者带来眼前一亮的阅读体验,而修辞能够打破语言的沉闷,使语言充满新鲜感,让读者在阅读中感受到艺术的美。修辞是一种综合运用各种语言手段使文本达到最佳表达效果的语言艺术,它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化熟视无睹为引人注意,制造令人惊奇的效果。[4]24阿瑟·米勒作为一个语言大师,将这种陌生化方式应用到了极致,在《推销员之死》中运用了隐喻、明喻和重复等手法构成了修辞的陌生化。

(一)隐喻

隐喻是保持语言生命力的根本手段之一,“隐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段,更是一种艺术思维,是作家在创作心理中自觉形成的一种艺术方式。它渗透于每一部作品的叙述过程中,并不断地改变着话语固有的审美信息”[6]11。隐喻的词汇配置不是按照人们通常的习惯进行,而是以一种陌生化的方式进行。在《推销员之死》中,米勒运用了大量的隐喻手法来实现艺术的表达。在第一幕中,威利向琳达诉说自己似乎不被他人接受:“我长得太胖了。我的相貌也很蠢,我没跟你说过圣诞节那会儿我去见F·H·斯都化,恰好赶上一个我认识的推销员也在,我进屋去见主顾的时候,他正拿我开心,说我——大狗熊。”[1]29“大狗熊”一般身体庞大,眼睛很小,视力欠佳。在这里,“大狗熊”是指威利,后者不只自我感觉良好,并且觉得“有其父必有其子”,认为自己的两个儿子比夫和哈皮也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威利终其一生都在追求他人的尊敬和喜爱,但是“造化弄人”,威利不仅没有受到大家的喜爱,甚至在街上推销商品时被人们当面称呼为笨拙的“狗熊”,这无疑给他的身心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此外,当琳达和比夫聊天时,她说道:“亲爱的,今晚请对他好一些,温柔一些。要爱他,因为他只是一艘寻找港湾的小船。”[1]59比夫与威利一贯是父慈子孝,但自从比夫无意间发现父亲有外遇之后,父子关系变得非常糟糕。威利是一个典型的硬汉形象,他在处理家庭关系时常常不善言辞,使得本就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变得更加脆弱。作者用“一艘小船”来形容威利这个西方“硬汉”,用“港湾”来指代儿子比夫的信任与爱戴,这种反差使读者眼前一亮,更新了审美主体的感受,从而延长了艺术审美的感知过程。“爱”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词语,但是当把“爱”和“一叶扁舟”以及“港湾”放在一起时,就摆脱了先前的乏味性,使得语言以一种年轻的姿态出现在读者面前。

威利在公司已经工作多年,自认为和现任老板关系深厚,他常自信地向别人传达他在公司的地位之高。威利已处在人生的暮年,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充满活力,他觉得自己疲于在外奔波。在剧作的第二幕,威利经过一番考量后,向老板霍华德提出转到纽约工作的申请,后者非但没有同意威利的职位调动申请,还很随意地解雇了这个辛苦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将”。威利很沮丧,说道:“你不用给我说要会什么客人——我在这个公司里工作了三四十年,现在我却连保险费都交不起啦!你不能像吃橘子一样,吃完橘子就把皮扔掉,人并不是橘子!”[1]64“橘子”在这里指代壮年时期的威利,甘甜多汁且富含营养,可以给公司带来价值;“橘子皮”指代暮年的威利,在为公司付出了自己的青壮年时期后,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威利在霍华德眼中就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橘子皮”,但是威利是有血有肉的人,并不是没有感情的“水果”。读者对于职业的描述并不陌生,对于水果也是非常熟悉。著名的清代学者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指出:“诗要避俗,更要避熟。”“避俗”是指在文学艺术创作过程中,要避免落入俗套,避免给读者带来似曾相识的观赏体验;“避熟”则指在艺术创作时,遣词造句要具有新意,要善于开拓创新,避免总使用一些读者已经习文习见的表达。米勒艺术性地将一个壮年时期的职员比作“橘子”,将暮年不再有价值的员工比作“橘子皮”,使语言具有极强的可感性,给读者带来了崭新的语言视野,同时也深刻地揭露了资本家的无情与冷酷。

(二)明喻

明喻这一修辞手法本身就意味着对常规性语言的超越,伴随着这种超越随之而来的就是陌生化艺术。米勒在《推销员之死》中通过使用明喻的修辞手法,对客观事物的原态进行了变形,从而加大了读者的感知难度,增强了阅读过程中的审美体验,实现了陌生化的艺术效果。在第一幕,威利对琳达说:“你想让比夫变成像伯纳德那样软弱的可怜虫?比夫现在很好,他有气魄,有性格……有的是!”[1]31作者用“软弱的可怜虫”来形容伯纳德,使得剧作的语言鲜活而生动。在威利的意识中,受到大家欢迎的人才是成功的人,大儿子比夫在学校时是非常受同学们喜爱的橄榄球校队成员,邻居伯纳德是一个学习成绩很好但运动天赋一般的男孩,因此威利不希望比夫成为像伯纳德一样软弱无能的“可怜虫”。而威利瞧不上的“可怜虫”却在成年之后过得风生水起,甚至“将要在最高人民法院作法律辩护”[1]75,前后的反差给威利造成了巨大的失落感。

当威利得知比夫和哈皮兄弟二人计划出售体育用具来赚钱时,他很激动,情不自禁地对琳达说:“比夫就像个朝气蓬勃的天神。他是希腊的大力神——他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光芒。”[1]54随后威利回忆曾带着自己的主顾们去观看比夫的比赛,“他出场时候群众欢呼——洛曼,洛曼,洛曼!老天爷,比夫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像他这么个明星,如此出类拔萃,是绝对不会埋没掉的”[1]54。老父亲威利用“朝气蓬勃的天神”“希腊的大力神”和“出类拔萃的明星”来形容儿子,生动地描绘出“久旱逢甘霖”的父亲望子成龙的迫切,和前文将邻居比作“软弱的可怜虫”的威利形成鲜明对比,同时也为剧末的“惨败”埋下伏笔。

成年之后的伯纳德和威利再次见面,聊起了比夫中学毕业时的那个暑假,正是他偶遇父亲出轨的那个暑假。比夫上学期间不注重知识的积累,在毕业考试时挂掉了数学课,但只要他参加暑期补习并通过数学考试补考,便可以继续读大学。但比夫放弃了补考机会,这令伯纳德和威利都感到纳闷。威利说道:“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伯纳德,这个问题就像阴魂不散的鬼魂一般纠缠了我十五年,比夫的数学不及格,忽然间就像给了他当头一棒,躺下就死掉了。”[1]73通过威利的话不难看出,撞到自己出轨现场的比夫对他来说就像“鬼”一样阴魂不散,15年来使他不能平静,像是时刻要对他进行审判的天神。而当比夫看到父亲做了对不起母亲的事后,原本伟岸高大的父亲形象在顷刻间轰然倒塌,自己也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蹶不振,像是有一把扎实的铁锤时刻敲打着自己。米勒通过无处不在的明喻手法给读者创造了极大的想象空间,使得剧作语言摆脱了庸俗化,从而给作品带来了一种不确定的美。

(三)重复

阿瑟·米勒在《推销员之死》中非常娴熟地运用了重复手法,通过不断重复某个意象来使得主题所包含的意蕴更加深邃,从而使读者在思考不同的重复意象中加深了对文本的理解,实现了陌生化吸引读者的艺术效果。在这部剧作中“make”一词先后出现了45次[9]87,主要有“make it”和“make any money”等,非常符合推销员粗俗且生动的日常表达习惯。比夫在“融资”失败后,担心父亲对自己失望,他说道:“爸爸,我会把这件事做好的,我会做好的。请您先坐下来。”[1]88比夫的话并没有使威利释然,反而强化了他想要通过自杀来“make money”从而为儿子提供帮助的念头,为戏剧高潮的到来做了铺垫。读者也通过剧中接连出现的“make”一词,感受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小人物对金钱的渴望,看到了一个绝望但又奋不顾身的老父亲想要为儿子榨干最后一滴血的热切。

米勒在剧中也多次使用了“kid”一词。“kid”通常用来形容年纪较小的孩子或者用来称呼社会地位不如自己的人。当威利和他三十多岁的儿子交谈时,他说:“孩子们,我觉得你们一定会功成名就。”[1]51当读者看到威利用“kid”来称呼自己三十多岁却一事无成的儿子时,不免会对这个奇怪的家庭关系产生思考。而威利和妻子琳达闲聊时,他说:“等会儿,孩子,在这所有的事情结束之前,我们将会在这个国家获有一席之地。”[1]56按照西方的生活习惯,威利可称呼自己的爱人“亲爱的”“老婆”或“琳达”,显然都比“kid”要自然贴切得多。但是威利通过这样一个称呼,无形中传递了自己不可撼动的家庭地位,也反映了他对妻子的不尊敬。然好景不长,当威利和老板霍华德申请更换工作地点时,后者道:“但是,孩子,我应该把你安置在哪儿呢?”[2]62“这段可是生意孩子,我可不能从石头里寄出水儿来啊。”[2]62要知道,威利一直自诩是霍华德的长辈,只要自己提出要求,對方一定会满口答应,然而“晚辈”一口一个的“kid”,将威利的雄心壮志一点一点浇灭。

以上米勒通过不同背景之下相同词语的重复,使得每一个相同词语的出现都带来不一样的韵味,呈现出剧情的跌宕,让读者在反复品味和思考的过程中延长了审美的感知时间,在增加感知难度的同时拓宽了读者的想象空间,实现了陌生化的艺术效果。

四、小结

陌生化理论由什克洛夫斯基提出,是俄国形式主义的核心概念之一,主要指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时可以通过多种文学手段摆脱机械思维,恢复读者对美的感知,重新获得本初的审美体验。阿瑟·米勒作为语言写作大师,在《推销员之死》中采用了大量的修辞手法来实现陌生化的效果,对读者习以为常的刻板观念进行创造性解构,使得戏剧语言鲜活生动,也体现了其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从陌生化理论视角解读《推销员之死》不仅可以使读者注意到文学语言创造的重要性,也为研究阿瑟·米勒开辟了全新的领域。

参考文献:

[1]Miller,Arthur.Death of a Salesman[M].New York:Penguin,1976:29-88.

[2]Miller,Arthur.Timebends:A Life[M].New York: Penguin,1987:62-63.

[3]川端康成.川端康成全集(第30卷)[M].东京:新潮社,1982:174.

[4]董丽艳.索尔仁尼琴《第一圈》陌生化艺术研究[D].内蒙古师范大学,2021:24.

[5]高尔基.论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332.

[6]洪治纲.隐喻的思维[J].小说评论,2001,(05):10-13+18.

[7]什克洛夫斯基等.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333.

[8]什克洛夫斯基.作为手法的艺术[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5-6.

[9]张耘.阿瑟·米勒与《推销员之死》[J].外国文学, 1994,(06):85-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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