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兴寄” 手法看杜仁杰的诗歌创作历程
2024-03-10孙秀健
【摘要】杜仁杰是元代文坛领袖之一,其诗歌的突出特点是运用了“兴寄”的手法,从这个角度来看,杜仁杰的诗歌创作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壬辰北渡时的坎坷之寄;第二个阶段是为严氏幕宾时的抱负之寄;第三个阶段是辞幕之后的山水之寄。在杜仁杰坎坷的一生中,其诗歌创作历程经历了青年时对世道的哀悯、中年时对政治的抱负和晚年时对山水的留恋三个阶段。
【关键词】杜仁杰;兴寄;诗歌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7-003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7.010
杜仁杰(1201—1282年),字仲梁,一字善夫,亦作善甫,号止轩,原名之元,济南长清人,金末元初著名诗人、散曲家、文学家。元代的散曲和杂剧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致使元诗容易遭到人们的冷落,“元诗境遇之冷落久矣!不用说与唐诗、宋词、明清小说的研究盛况相比,显然过于沉寂,就是与同样不景气的金诗研究相比,也还是更逊一筹。然而,纵观中华诗史的长河,元诗实为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①。由于杜仁杰所作的《庄稼不识勾栏》广为传颂,故而人们在论及杜仁杰时,只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的散曲家,而容易忽略其在诗歌上的艺术成就。孔繁信《略论杜善夫的文学创作》认为:“他一生写了多少诗,亡失了多少?今不得而知。但知元遗山曾给杜氏写过《逃空丝竹集引》,这是他青壮年时代的诗集,当时肯能刊行流传,但今已不复留存。后人对他的诗歌评价也不少,说他‘牧之风调’,‘樊川气格’,元遗山评其诗说‘气锐而笔健’等等……” ②可知杜仁杰当时是以诗名世,并且诗作甚多,而在其诗歌创作中,大量运用了“兴寄”的手法,所以本文拟从“兴寄”的角度,对杜仁杰的诗歌进行研究。
“兴寄”常用于绘画和诗歌评论当中,最早见于陈子昂的《修竹篇序》:“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③“兴”指感兴、意兴,是诗人浮想联翩,形象思维十分活跃时的一种状态;“寄”指寄托,是诗人隐含于诗歌审美意象中的现实寓意,要求诗歌创作以审美形象来感动读者,并从中体会到积极的思想意义。所谓“兴寄”,就是诗人在创作时,在诗歌当中要寄托对人生、社会的切实深沉的感慨。现将杜仁杰诗歌创作分为三个历程:一为壬辰北渡;二为在严府做幕宾;三为晚年隐居灵岩寺,并且着眼于他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兴寄”的手法,分别就这三个创作阶段加以考究,以寻求其所含深意。
一、壬辰北渡时的坎坷之寄
诗歌自先秦时期发展到唐代达到顶峰,而到了元代,诗歌的发展状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查洪德《元诗发展论》认为:“元代是唐宋之后中国诗史发展的一个独特阶段。在唐、宋诗发展高峰之后,中国诗史的辉煌时期已经过去,元代诗人已经很难创造超越唐宋的诗史奇迹,但他们创造了属于自己时代的成就,走出了不同于唐宋诗的发展道路。元代文人已经不可能用诗歌换取社会政治地位,也不依靠诗歌博取声名。在元代写诗,不需要敬时颂圣,也没必要刻意炫才。不能靠诗歌致显达,也不会因诗歌而获罪。” ④在历代诗歌当中,以战争为题材的作品非常之多,但大都表现的是边塞奇异的风光、将士久居边关的思乡之情、厌战心理以及战争的惨烈,而杜仁杰的纪乱诗则多以自然景物为寄,来抒发自己对战争的不满和对百姓的怜悯。如在内乡避乱期间,杜仁杰常和友人吟詩唱和,他写下了《和信之板桥路中古风二首》:
“岸风坼枯陵,野日明远烧。山晚云烟深,游子悲崄峭。平生文字僻,所历入吟啸。急景不贷人,佳处领其要。”
“木杪来江光,中途憩消遥。佳人在空谷,尺素昔见招。徒老黄尘中,愧尔渔与樵。永怀《梁父吟》,日暮风萧萧。” ⑤
这是两首五言律诗,约写于杜仁杰隐居内乡初期。前一首感叹时光易逝,光阴虚度;后一首则积极入世求仕,但苦无良途。蔡美彪认为:“杜仁杰家在济南长清,山东战乱,难以赋归,授官不成,返里不能,南京城危也不可久居,南下内乡,便成为他选择的道路。” ⑥
正大七年(公元1230年),杜仁杰离开内乡,东游陈蔡许颖,后入汴京,等待出世。次年元军攻陷汴京,金哀宗出逃河北,杜仁杰也踏上了随军北渡之旅。正大九年(公元1232年),蒙军借道南宋领地,三路大军讨伐金朝,这场战争发生于壬辰年,所以又被称为“壬辰之乱”。经历壬辰之乱后,杜仁杰面对两军厮杀的场景,有感而发,随后他写下了《从军》,诗曰:
“野阔牛羊小,天低草树平。吴疆连晋境,汉卒杂番兵。月合围城晕,风酣战阵声。中原良苦地,上古错经营。”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写出了中原地区经历战争之后的情景。李治安《元史十八讲》认为:“成吉思汗时西域和金朝统治下的汉地,只是一味地军事掠夺和毁灭式的破坏,基本上无所谓治理。比如说中原地带……蒙古军攻略和围城之际,先派使者劝降,实为送最后通牒。若是迟延和抵抗,攻克以后必定屠城。” ⑦杜仁杰正是目睹了这一切,才发出了“中原良苦地,上古错经营”的感叹,中原地区本应该是人类文明的发祥地,而如今却落得如此境况,诗人念此,对战争的愤恨、对百姓的同情之情涌上心头。杜仁杰以“吴疆晋境、汉卒番兵”为寄,写出了战争的残酷。
在北渡途中,杜仁杰历经奔波劳顿之苦,缺衣少食,又见同行之人生离死别,更触发了他对战争的愤恨以及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之情,写诗便成了诗人的精神寄托,于是在壬辰北归的路上,杜仁杰写下了《夜宿郓城》:
“残月和灯照弊帷,疏风乘隙入征衣。恰逢远客思归日,正是家人说梦时。”
这是一首七言绝句,诗人一路上历经磨难,唯寄“残月”与孤灯,“疏风”和“征衣”来抒发自己的孤独和落魄之情。
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回到了家乡,归乡之后,杜仁杰写下了《长门怨》:
“天上神仙也别离,人间那得镇相随。不须贵买临邛赋,只想君王未见时。”
他为了抚慰与亲人离别之苦而写下了这首七言绝句,虽然只有短短四句,却表现了自己与亲人得以在战后相聚的不易。一路的坎坷,使杜仁杰身心俱疲,即使被病痛折磨,但是他依旧在病榻上写下了《病中枕上》:
“忽忽卧几月,遂成疏懒名。却因久病后,更觉万缘轻。月落窗影动,夜寒灯晕生。狸奴似相慰,分坐守残更。”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结构上起、承、转、合,内容上表现了杜仁杰因为长期的奔波及身心的劳累,致使他回到家后病了好几个月,但是经过了这次离乱之苦,使他内心更加悲伤,并且有点消极地对待生活,这首诗写出了诗人病中的孤独凄凉之感。
杜仁杰回到长清老家后,家乡已经成了蒙古人的管辖之地。此时的杜仁杰闲居家中,百无聊赖的他颇有焦躁苦闷之感,所以他写下了《发黄有感》:
“飘萧中年发,既少何用白。苍黄未甚丝,明知不更黑。妻孥恐生悲,劝我课鉏摘。眷然抚镜镊,青山堕虚席。”
这首五言律诗以“白发”为寄,抒发了诗人感慨闲居在家,自己年华不在的愁闷之情。除此之外,杜仁杰还写下了《禹城道中》:
“自发醯鸡覆,蓬心得少瘳。乾坤一尺箠,今古几全牛。岁月怜丹灶,云山笑白头。此生真欲上,何地不菟裘。”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颔联写出了诗人想要建功立业,却缺乏良策,颈联写出了诗人虽已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却只能虚度日月,空长白发,有郁郁不得志之感。
二、为严府幕宾时的抱负之寄
回到家乡后,杜仁杰过了一段艺竹读书的清闲时光,很快他便厌倦了这种生活。值此之时,好友来信,希望他能够到严府做幕宾,赋闲在家的他便应允入幕。蒙古军队进入河南,山东州县成为汉人军阀统治下的和平地区,此时的山东被视为东州乐土。在赶往严府途中,杜仁杰写下了《雪后书事》:
“雪罢山原净,日晴风景新。一川花气午,万壑水声春。天地开华国,关河失战尘。无边春色里,惆怅独行人。”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通篇以景起兴,末尾抒情。此时的杜仁杰面对北方的统一,百姓安居乐业,同时又迎来了春天,有感于此情此景,遂写下了这首诗。虽然此时的山东是“日晴风景新”,但杜仁杰却是“惆怅独行人”。
严实在东平广招汉人文士,以巩固其统治,一时间,在东平聚集了很多的文人雅士,俨然似齐国的“稷下学宫”。 在严府内,杜仁杰却遭他人中伤,使他和严实有隙,此时的他写下了《雨中寄高无尘》:
“久客饒孤闷,连阴动浃旬。行云应已倦,细雨亦伤频。飘泊嗟吾道,饥寒任此身。人家酒应熟,谁为问南邻。”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表示出杜仁杰想要离开严府,颇有“弹铗”之叹,于是他又写下了《送信云父》:
“居士身轻日,秋天木落时。山青云冉冉,川白草离离。涉世心将破,怀人鬓以丝。相逢琴酒乐,应怪久违期。”
这首诗写出了杜仁杰希望在自己年老时能够隐于山林的愿望,同时也表现出对社会的失望,又写出了不能和老友叙旧的寂寞与伤感之情。杜仁杰在金末进士及第,所以他是由金入元的诗人,但他一直是一位隐士,未曾出仕。杜仁杰虽为守节不仕于元,但并不反元,虽然作为金末进士,未仕金亦未叛金。
不久,严忠范出任陕西四川行省佥事,驻军于成都。杜仁杰便有了回乡的念头,故而写下了《鲁郊》:
“六十衰翁更莫闲,好将华发映青山。穆生自合寻归计,不在区区醴酒间。”
这是一首七言绝句,前两句有自嘲自讽之意,后两句表达出诗人欲早归家乡的想法。随着东平严氏的失势,此时的杜仁杰也已进入暮年,便有了回家的打算,所以他写下了《自遣二首》:
“少日襟怀海自豪,暮年志节讵须高。敢将议论轻疑孟,闲得工夫细和陶。酒尽枯肠还磊礧,诗成白发转刁骚。皇天汲汲诚何意,也共人生一体劳。”
“畚筑家园手自操,虽无多景足偿劳。十年种竹翻嫌密,一日栽松恨不高。是处求田消二顷,尚谁有梦到三刀。得名身后良痴计,尽拟浮沉付浊醪。”
这两首七言律诗应写于元初,此时杜仁杰已经年近花甲,是将要离开东平前所作。当时因为杜仁杰的一些故友向元世祖举荐他,朝廷也有意招他入朝效力,在这种情况下他写下了《自遣二首》,以明自己愿隐居终老之志。
在严府三十多年里,杜仁杰积极为严氏父子出良谋划奇策。并且在此期间,杜仁杰亲自去东平府学讲学,也写了很多的诗文曲词,培养了大批人才。在严府期间,杜仁杰过了几十年的太平安静生活,又有众多文人雅士相聚在东平,使得他们得以切磋学问、吟诗作曲。这三十年是杜仁杰的中年时期,也是他诗文创作的高峰期,但从其现存诗的文献来看,数量并不比“壬辰北渡”前和返回家乡后多。
三、辞幕之后的山水之寄
元初,杜仁杰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这是他的晚年时期。返回长清以后,他依旧躬耕艺竹,过着陶渊明式的隐士生活,并且在此期间游历了济南的趵突泉、五峰山、灵岩寺等诸多名胜,过着半隐居、半僧道的方外生活。杜仁杰晚年好道,这与元代道教盛行有很大关系。中秋之时,宿居普照寺中的杜仁杰写下了《中秋夜宿普照喜周卿至》:
“久客厌孤寂,跫然闻子来。夜凉风缩瑟,云破月徘徊。旧事休重说,新诗且细裁。几年无此夕,独欠两三杯。”
中秋之夜,月圆之时,又偶遇故友李周卿,诗人的喜悦之情油然而生。
退隐后的杜仁杰已年逾古稀,隐居在灵岩寺中,虽然隐居山中古寺,但他依旧关心黎民百姓。杜仁杰在游历济南沧浪亭时,写下了《沧浪亭观雨》:
“萧萧北风吹北窗,浪浪秋雨泻秋江。痴蝇不飞集枯几,饥鼠屡出翻空缸。杂花叶底开无数,佳木门前立自双。散地自知心地远,赏音谁解足音跫。”
诗人看到百姓家无余粮,生活艰难,遂写下了这首“哀民生之多艰”的七言律诗,语言尖刻,寄意讽谏。
暮年的杜仁杰还曾去长安游历过,在西行长游的路上,年迈的诗人写下了这首《无题》:
“老泪河源竭,忧端泰华齐。苦吟知有恨,细写却无题。事与孤鸿北,身携片影西。催归烟树外,不用向人啼。”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亦作于杜仁杰古稀之年,其诗意象鲜明,格调凄凉,对仗工整,宛如天成。此时杜仁杰的好友大都已经魂归道山,他便以“孤鸿”为寄,抒发自己的孤独之感,又表达了对世事的不满。在杜仁杰晚年中,他俨然一位云游太行、灵岩、五峰、长清、济南等地亦僧亦道的隐士,寄情于山水名胜之间,但同时又表现出了他心中的苦闷和对百姓的同情,以及对统治者的不满。孔繁信《略论杜善夫的文学创作》认为:“到了晚年,他避居山林,追求大自然的山水之美,沉浸于烟霞云雾之中,那种陶然自乐,唯其天趣的心情,使其诗歌呈现出飘逸之致。” ⑧
杜仁杰青年时期考取了金国的进士,没过几年,蒙古攻打金国,为躲避战争,抑或是应元好问之邀,隐居河南内乡,以诗为寄,后又因为战争,踏上北渡之旅。在北渡过程中,他的诗歌多以坎坷为寄,抒发了对战争的愤恨之情以及渴望自己亦能弃笔投戎保家卫国的决心,又有对遭受战争之苦的百姓的怜悯之情,历经艰难险阻,终于回到了自己家乡。此时的家乡已不是金人的土地,成了蒙古的辖区,幸运的是战争平息了,但杜仁杰又因为赋闲在家,颇有壮志难酬,光阴易逝之感。此时应好友之邀,前往东平做严实幕宾,他以百姓为寄,抒发自己的政治抱负,为东平一带的百姓做出了自己的努力。严氏衰落,杜仁杰辞幕回到自己的家乡长清,隐居在灵岩寺中,常与僧道交游。此时的他以山水为寄,修身养性,参佛悟道,以参天地之妙趣,最后在灵岩寺中去世,结束了他坎坷的一生。杜仁杰的诗大部分运用了“兴寄”的手法,所作的诗歌大多是寄托了对人生和社会的切实感悟。杜仁杰所处的时代是动荡的时代,朝代更替变换频繁,社会苦于战争,经历了这一切,作为一个文人的杜仁杰有感于情,抒之于诗。虽然在元代诗歌不算是主流,但在诗歌发展过程中仍然是较为重要的一个阶段,杜仁杰的散曲和杂剧已广为流传,但他的诗歌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并且其诗歌对研究当时的时代和士人的心理具有很重要的价值。
注释:
①张晶、白振奎、刘洁:《中国诗学新论》,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31页。
②⑧孔繁信:《略论杜善夫的文学创作》,《长沙水电师院学报(社会科学学报)》1994年第2期。
③(唐)陈子昂撰,徐鹏校点:《陈子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6頁。
④查洪德:《元诗发展述论》,《江淮论坛》2018年第1期。
⑤(清)顾嗣立编,(清)席世臣补编,(清)钱熙彦补遗:《元诗选·三集》,中华书局2021年版。
⑥蔡美彪:《辽金元史考索》,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94-495页。
⑦李治安:《元史十八讲》,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4页。
作者简介:
孙秀健,男,山东济南人,云南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中国哲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