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天格物
——从宋明服饰花木纹样看民众岁时生活
2024-03-09许可心蒋玉秋
许可心,蒋玉秋
北京服装学院,北京100105
纹样是纹饰图案的总称,《中国衣冠服饰大辞典》中以“纹样”作为其中一大门类的分类词,其中包含“花样”“花纹”等纹饰的统称,也包括各种纹饰名称。纹也作“文”,《释名》中解释:“文者,会集众彩以成锦绣,会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1]”。纹样曾与文字使用同一个“文”,是以纹样和文字一样能够传达出时代中的文化,所谓纹样或许也是生活的式样。植物纹样的历史非常久远,时至宋明植物不仅是维持生存的食物,更是能够装饰、观赏、寓兴的花木。岁时是人根据自然规律提炼而来的人文时序,花木和人一同生活于时间的人文符记之中,随着岁时的发展而生长收藏。“衣食住行”服饰是民众生活必需的物资,服饰上的纹样则是承载表达生活情感和愿望的介质,四季之花木与民众的四季之生活共存于自然环境和时间之下,花木既有自然时间的意味,又有寄情寓兴的价值,当期应用于服饰之中就有表达当时民众的时间生活的意象。
宋明时期包括北宋(公元960—1127年)、南宋(公元1127—1279 年)、明代(公元1368—1644 年)3 个时期(近600年),在这段历史时期内,服饰中的花木纹样进入了造型具象化、品类真实化、意象多样化的发展时期。本文选择宋代和明代进行研究的主要原因:首先宋代和明代都相对重视文化在国家和社会中的作用;其次,在文学、艺术、科技、经济等方面,宋代与明代都是较为发展和繁荣的时期之一,人们生活水平和文化造诣提高,各种岁时风俗、活动更为丰富;最后,宋代和明代也是中国古代植物纹样发展变化的关键时期,服饰纹样中花木形象逐渐由抽象概括转变为具体写实,更易辨认花木的品类。此外宋代与明代两个时期服饰中的岁时花木纹样各有特点。在花木品类的选择上,宋代服饰纹样中花木品类多样,与自然物候和生长信期的结合紧密;明代服饰纹样中花木品类趋向统一,注重花木与岁时中节俗和意旨之间的对应。在花木纹样的造型上,宋代纹样展现出经过美化后的自然形态;明代纹样造型线条连续流畅,富有规律和节奏的韵味。在宋明时期的花木纹样中,蕴藏着民众岁时之下的生活方式、情感寄托和审美精神。
一、万物自化——岁时与花木
(一)岁时
岁时是中国传统社会特有的时间表述,它起源于中国民众对日常生活的理解,早在新石器时代先民们就开始了对日月星辰等天象的观察,从最早的观象授时开始,通过“立表测影”来确定“东西”与“旦昏”。后来,古人又通过长期的农业生产和日常生活实践,再通过自然界中生长收藏之现象,划分春夏秋冬后,亦确立了一年最开始的时间节点——二分二至。随着先人历代累积相传,夜以继日观测太阳、月亮、星宿运转,以及自然物候变化等具象化的时间表现,作为分割无限时间的节点——岁时系统也逐渐成熟。时至宋明,其具体岁时的民俗或存在一定差异,但其岁时系统数据却是相对统一。现结合宋明时期岁时文献,对四季岁时进行统计整合,见表1。
表1 宋明时期主要岁时整合
宋明时期春季岁时共13 个,夏季5 个,秋季6 个,冬季7 个。根据统计整理的表格,可见宋明两个时期的岁时总体上呈统一的脉络形式,仅部分岁时的名称、宗教崇拜,以及统治者的纪念等方面有所差异。由此亦可得出宋明两代虽所间隔时间不短,但在传统天文知识累积、儒学文化和生活方式相似的背景下,对生活时间的划分存在较高的一致性。
(二)花木
宋明时期社会对自然花木的认识已然十分丰富,宋代与明代均有记录植物渊源、功用特性,以及诗词雅赋的专著,例如宋代陈景沂著《全芳备祖》和明代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前者为植物资料及诗词的辑录,虽然对各类植物的解说较少,但其中涉及的品类众多,能够整体了解宋代社会对植物的认识和意象解读;后者除了辑录各类描述欣赏植物的诗词外,还有对植物的来源、生长种植,甚至加工炮制等详尽的记录与描述,在植物之外,增加天谱、岁谱及鹤鱼谱,从自然岁时、天地之常理到人文价值均有涉及,其不仅是一部记录农业知识的书籍,而且不局限于植物视角,将植物与自然、时间及人的生活联系了起来。
根据本文所述花木所含的“所开之花、所结之果、繁茂之木、郁秀之卉”四类的定义,以及《全芳备祖》《二如亭群芳谱》所辑录的植物,整理出《全芳备祖》与《二如亭群芳谱》中花木品类(见表2),其中有花35种、果9种、木8种、卉4种。下文将结合宋明时期岁时主旨和服饰中的花木纹样,对其中部分花木的自然生性、形态,及其暗含的象征意味进行探讨和分析。
表2 《全芳备祖》与《二如亭群芳谱》中花木品类整理
岁时形成因素之一是自然物候的变化。自先人感知到自然环境开始,他们便同时感知到了时间,短到白昼黑夜的交替,长至四季轮回的流转,环境的变化同时也是时间的循环。人们在适应自然的过程中,找到自然本身规律变化的节点,并将其记录用以提醒后人,此时应做的顺应自然的活动。四季花木同样依照四时之物候,和天地之气,循生长之规律,生芽、开花、结果、凋零。宋明时期的民众同样生活于随自然而变化的岁时之中,将情感、愿望、品行、人格等审美情愫寄托于依自然而生的花木之上。人们对岁时和花木的认知建立在对天地人文的感受和解读之上,花木和人的时间生活息息相关,并与人的精神世界有着紧密的联系。
二、应时而制——花木纹样与四时节俗
(一)珍春之景
春是四季循环的起点,“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季于古代农耕社会这一年能否维持生计至关重要。从宋明时期春季岁时数量之多,可见当时人对春季的重视。春天是万物萌动,孕育生气的时节,人们在农耕劳作的日常生活中,感受到春天生命力的可贵。春季的活动非常丰富,赏灯、赏花、游春踏青戏秋千,无处不热闹。这种“热闹”体现在花木纹样上可以有,蜂蝶纷飞于花丛之“闹”、各色春花团簇之“闹”,以及春景之中各项活动的“闹”。以“热闹”的纹样形式,应和春季生机勃勃的自然物候,表现出宋明时期春季岁时生活欢乐活泼的状态,表达对生命力朝气蓬勃且日益旺盛的春季的珍惜。“蜂赶梅”和梅花山茶的组合是正月的繁闹之景;二月百花竞相开放的组合是缤纷之闹;暮春时节虽春将去但物候宜人,游春赏玩的是嬉闹的人。蜂赶梅耳环见图1(湖北蕲春罗州城遗址南宋金器窖藏出土),黄锦绣花对襟夹短衫见图2(益宣王夫妇墓出土)。
图1 宋蜂赶梅耳环(蕲春县博物馆藏)
图2 明黄锦绣花对襟夹短衫(江西省博物馆藏)
宋明时期蜜蜂蝴蝶等和梅花的组合纹样在首饰和服装中均可见到(见图1~2),蜂蝶流连于花丛,振翅翻飞既有视觉上的热闹生机,昆虫振动翅膀发出“嗡嗡声”也有“闹”的意境。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元夕》:“元夕节物,妇人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灯球、销金合、蝉貂袖、项帕,而衣多尚白,盖月下所宜也[2]”。“夜蛾”就是“闹蛾儿”即一直延续至明代的“闹嚷嚷”有闹春,以应春机之意。北京艺术博物馆藏明代金地缂丝灯笼仕女袍料中,外围间隔排列着各色梅花与山茶花纹样,中间衣襟处是折枝花式的山茶与梅的组合,虽为袍料中元宵佳节热闹灯景的辅助纹样,但在花木节令上同样契合自然物候,共同描绘一幅宋明元宵游玩赏灯的欢闹生活氛围。金地缂丝灯笼仕女袍料及局部见图3。
图3 明金地缂丝灯笼仕女袍料及局部(北京艺术博物馆藏)
正月一过,春季温暖蓬勃的生气愈加旺盛,草长莺飞二月天,至阳春三月,海棠、桃李、杏花、刺梅、月季、蔷薇、牡丹等春花逐次盛开,各色春花锦簇的景致便热闹起来。宋徽宗《宫词》中写道:“女儿妆束效男儿,峭窄罗衫称玉肌。尽是珍珠匀络缝,唐巾簇带万花枝”[3],《宋仁宗后坐像》一画中两位宫女所戴头服正如其“簇带万花枝”所描绘的形象,图像中皇后端坐,其左右两侧各侍一仕女,二者均满头簪花,宋仁宗后坐像见图4。孔府旧藏明代白色暗花绣纱花绣花鸟纹裙(见图5),以及水红纱地彩绣花鸟纹披风,见图6。禽鸟鸣春,百花开放,将春色满裳的景色展现得更为生动。两件服装均以刺绣工艺绣绘出各色花木,包括牡丹、蔷薇、兰草及细小的野花。冠饰上的“万枝花”或许有真花,也有制作而成的像生花,簪戴在一起便有“满堂春色”之景意,服饰织物之上像生花也与春色和鸣。从满目花色的纹样中,可得窥见宋明时期春季二三月的花朝节和“三月三”上巳节,趁着春意渐浓,春风和煦,出门欣赏春景、畅叙胸怀乘兴游春的乐事。《梦粱录》[4]记录南宋都城杭州花朝节俗,二月十五日(花朝节),百花开放,人们前往各大小园林、湖边、小丘,玩赏奇花异木。明代仲春二月于百花开放之时,京城也有外出赏花走桥的风俗。上巳节妇女还会将荠菜花簪于鬓边,或在灶头、灯繁上放上荠菜花,也有驱蚊防虫的功效。
图4 宋佚名宋仁宗后坐像(台北故宫博物院)
图5 明孔府旧藏白色暗花绣纱花绣花鸟纹裙(山东省博物馆藏)
图6 明孔府旧藏水红纱地彩绣花鸟纹披风(山东省博物馆藏)
春和景明之际,人们不仅赏自然花木争芳的热闹,还体验着各项游春玩乐活动的热闹。北京定陵出土的明代绣仕女荡秋千轴膝袜上便是以“戏秋千”为主题的纹样造型,其上有两对荡秋千的仕女、桃柳成荫、蜂蝶相绕姿势一片欢乐的活动氛围,绣仕女荡秋千轴膝袜见图7。柳树实则是宋明时期清明寒食岁时的重要节物,宋代寒食清明之际,有“插柳于户”的节俗。“清明节”寻常京师以冬至后一百五日,为大寒食,前一日,谓之“炊熟”。用面造枣飞燕,柳条串之,插于门楣,谓之“子推燕”。子女及笄者,多以是日上头[5]。明《酌中志》载清明为“秋千节”,戴杨枝于鬓,坤宁宫及其余各宫室,都会安置秋千[6]。宋《岁时广记》记载寒食民俗还有秋千戏、半仙戏、后庭戏,实则都是秋千。秋千也称千秋,有长寿的寓意[7]。柳还有“留”之意,和被称为“留花”的芍药均有表达挽留春机的意象。南宋福州黄昇墓就有两件芍药、蝴蝶和璎珞组合纹样的花边,纹饰以折枝芍药为主,间串璎珞,零星蝴蝶飞向芍药“留连往返”。印花敷彩蝶恋芍药花边见图8。
图7 明北京定陵出土绣仕女荡秋千轴膝袜
图8 南宋福州黄昇墓出土印花敷彩蝶恋芍药花边
从宋明服饰纹样上的春季花木所应用的场景来看,此时民众生活中的主要岁时有元旦、元宵、花朝、上巳,以及清明(寒食)。正月尚在春寒料峭中,各项走亲访友、逛街赏灯的活动均为迎接新年新春新气象,以梅花、山茶、蜜蜂组合表现热闹、欢腾的年节氛围。满头满身的春花纹样则展现出二三月百花争妍的风光,花朝、上巳、清明(寒食)在宋明时期的岁时生活之下,民众除祭祀等仪式外,便是赏花、踏青、游春,以及举行各类活动。宋明时期民众岁时的社会活动,都展现出一派春意融融,以迎春、赏春、游春的活动形式融入生机重新复苏的自然之中,以应时的花木纹样表现出对春季的喜爱和珍惜。
(二)度夏之俗
《释名》则曰:“夏,假也,宽假万物,使生长也。”[1]12-13,故夏亦有万物至此皆长大之意。“一朵榴花插鬓鸦,君王长得笑时夸。内家衫子新番出,浅色新裁艾虎纱。[8]”杨太后的一曲《宫词》道出了宋代端午的应时服饰。榴花和艾虎是这一岁时的纹样主题,江苏武进前黃明墓出土一金石榴花簪首,其造型逼真,石榴花萼与花瓣都十分清晰,还以缠枝卷叶及金鸟作为辅助造型,金榴枝黄鸟簪首见图9。江苏宜兴北宋法藏寺塔基出土的一枚“鎏金银卧虎纹佩饰”,共有两块银片组合而成,其中一片有一面绘一卧虎,边上还有卷草等装饰,其底部可以开合。金榴枝黄鸟簪首,扬之水考证其为端午的“钗头艾虎”[9](见图10)。明代同样有艾虎簪饰,簪子上可见有虎、蝎子及一片艾叶,《宛署杂记》:“妇女画蜈蚣、蛇、蝎虎、蟾为五毒符,插钗头”[10],艾虎簪见图11。明代还有专用于端午时令的艾虎五毒补子,其上除包含五毒和艾虎外,还有榴花、菖蒲、蜀葵等祥瑞应时花木,两虎后背的蜀葵和石榴花,两虎面前的菖蒲,下方两尾处的艾草。补子的左右两边几乎完全对称,虎居中,五毒和五瑞花环绕周围,五毒补见图12。另一件私人藏明代五毒补及北京定陵出土绣艾虎五毒暗花罗女夹衣,也是同样布局和同样品类的祥瑞花,五毒补见图13,绣艾虎五毒暗花罗女夹衣见图14。
图9 明金榴枝黄鸟簪首
图10 宋鎏金银卧虎纹佩饰
图11 明艾虎簪(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2 明五毒补(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和人类学博物馆藏)
图13 明五毒补(私人藏)
图14 明绣艾虎五毒暗花罗女夹衣(北京定陵出土)
宋明服饰中的端午应节纹样如榴花、艾草、菖蒲、蜀葵和萱草组成的五瑞花,以及艾虎五毒纹样,均体现出民众夏季端午生活中的一大主题——驱虫避暑。夏季以充足的阳光和雨水,宽纵一切生命,让其自由生长,同时高温也使得蛇虫增多行动活跃,暑气也亦让人备受煎熬,在科学技术和医疗水平尚不发达的时期,足以对人们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胁。是以在温度相对较高的夏天,人们便顺应天时物候,充分利用应季自然花木的特性,辅助自己的日常生活,不以求同自然万物一样在夏天平安健康度过夏天。
夏季荷莲池塘之景也是宋明花木纹样的主题之一,宋明时期罗织物或以罗制成的服装中,均有荷莲纹样的应用,通常以缠枝形式呈现。南京高淳花山宋墓出土缠枝莲花纹罗裤的纹样见图15,北京定陵出土罗匹料上的缠枝荷、藕纹样见图16。南宋黄昇墓出土花边上荷莲纹样适应细长面料空间,姿态更为流畅自然、形态多样。南宋印花敷彩荷见图17,印金荷花花边见图18(南宋福州黄昇墓出土)。
图15 宋缠枝莲花纹罗裤(南京市博物馆藏)
图16 明罗匹料纹样
图17 南宋印花敷彩荷萍茨菇水仙花边
图18 南宋印金荷花花边
故宫博物院藏明代夏景货郎图中,红裙女子裙子上的这枝花卉也为缠枝荷莲纹,裙襕上则为似鸳鸯莲花纹。夏景货郎图见图19。荷莲与禽鸟游鱼的组合,亦动亦静使纹样更加鲜明活泼,1977年青阳明邹令人墓就出土了一件鸳鸯戏莲金头银簪,与画中裙襕上的鸳鸯纹样十分接近。主体为圆弧形,中间锤刻除显出莲蓬的一朵荷莲外,两边为展翅的鸳鸯,鸳鸯和莲组成“喜结连理”的祝语意象,见图20。
图19 明佚名夏景货郎图(故宫博物院藏)
图20 明青阳明邹令人墓出土鸳鸯戏莲金头银簪(江阴博物馆藏)
荷莲与游鱼的组合同样灵动,鱼戏荷莲巾环中,游鱼及荷花的造型线条流畅,富有张力,鱼身与荷花茎梗相互交织,一派将要跃然纸上的动态美感,鱼戏莲荷巾环见图21。宋代还有“一把莲”造型。耳饰半开的莲花、莲蓬及莲叶被包成一束,似乎有系结,整体造型像是弦月,见图22。
图21 宋鱼戏莲荷巾环(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图22 宋金一把莲耳环(常州博物馆藏)
经扬之水考证,“一把莲”在北宋《营造法式》中已是建筑彩画制作图样。可见宋明时期对荷莲、荷塘这些场景的观察可谓事无巨细,夏季最具代表性花木——荷莲于夏季生活的应用场景也十分多样。荷叶大成片铺于湖泽之上,便有一种宜人清凉之感,各消暑图中荷花亦是常客。荷亭纳凉图见图23,太液荷风图见图24。如此多的荷莲、荷塘纹样,展现出宋明时期民众对这一景致的喜爱。
图23 北宋赵令穰荷亭纳凉图(私人藏)
图24 南宋冯大有太液荷风图(台北故宫博物院)
从史料中也可看出荷塘之上或边上避暑是盛夏三伏的主要活动。《梦粱录》载,宋人避暑,宫中会用冰降室内温度,将瓜果浸入水中再去使用,也有随意睡在西湖边的柳荫下,沉浸在荷花的香气中[4]58。明代暑间游湖的人,大多数会在晚上把船停在湖中,借着月色通宵饮酒,而都市中敲铜盏卖冰雪的声音则时远时近,响亮有力[11]。
(三)怀秋之情
《岁时广记》引《说文解字》说秋天是禾苗稻谷成熟的时节,引《太玄经》曰,“秋者,物皆成象而聚也”[9]81。秋季万物进入成熟、有所收获的阶段,但同样也是生气收敛,落叶归根的时节,此时一年的农事劳作或将告一段落,人们开始庆祝及感恩自然一年的馈赠,回归人本的社会和家庭,感慨生命和时间的易逝,祈盼家族的延续和兴旺。宋明时期秋季的时间为农历七、八、九三个月,其各有一个人文色彩强烈的岁时,分别为七月初七的七夕、八月十五的中秋,以及秋月初秋的重阳,三节均强调回归人这一生命主体本身,不仅关注个人身心的康健,也希望自然与神明眷佑人类这个族群的长远发展,关心子孙、家庭及社会长足的福祉兴旺。从宋明时期应时而制的花木纹样,或可一观当时民众处三节之时的岁时活动。
宋代有一类童子与荷叶或莲蓬组合的纹样形式,如上海博物馆藏宋代执莲童子玉饰,湖南省衡阳宋墓出土的莲花童子纹绫,前者为模仿宋明时期七夕传统表达生育子嗣愿望的节物“磨喝乐”[7]529。执莲童子玉饰见图25,莲花童子纹绫见图26。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载:“七夕前三五日,车马盈市,罗绮满街,旋折未开荷花,都人善假做双头莲,取玩一时,提携而归,路人往往嗟爱。又少儿须买新荷叶执之,益效颦磨喝乐。”[12]。后者“攀枝孩儿”,织物上童子攀坐在缠枝花卉及果实纹样的藤蔓上,两者均有“连子”的意象,表达七夕岁时之下更为传统的绵延子嗣的岁时意旨。
图25 宋执莲童子玉饰
图26 宋莲花童子纹绫
秋季的石榴和葡萄同样有“多子”的意象,南宋福州北郊茶园村宋墓出土的镶绣边纱罗窄袖上衣见图27,其领缘上的纹样便有石榴和葡萄。明代孔府旧藏蓝色暗花纱袍见图28,其虽为男子袍服也会饰以榴实纹样表达多子的寓意。浙江台州南宋黄岩赵伯澐墓也有以多子葡萄为纹饰的开裆夹裤出土,其上葡萄果实饱满形状规整,其叶塑造得尤为逼真,包括叶边具齿和叶中的经脉纹路,可见当时对自然花木细致入微的观察,以及织造技术的纯熟,体现出宋明时期的民众在秋七夕时节观星、以瓜果行祭祀之礼等民俗活动的流行。南宋缠枝葡萄纹开裆裤夹裤纹样见图29。
图27 南宋镶绣边纱罗窄袖上衣
图28 明蓝色暗花纱袍
图29 南宋缠枝葡萄纹开裆裤夹裤纹样
明代中秋补子中有玉兔拜月表达祈求长生的画面,下有菊花,右侧有丹桂花枝,表现出宋明时期中秋的岁时赏月、拜月和赏花的节俗活动,明万历刺绣云龙纹玉兔补子见图30。宋明时期中秋则已然成为中秋佳节,宋代宫城内外均是笙歌、宴请、嬉戏、赏月的乐事,明代除共享人伦之乐外,还摆设祭台,焚香供奉月亮、玉兔,全家共食月饼,谓之团圆节。重阳的菊花景补子中菊花则其中的主要纹样之一,明万历红地洒线绣金龙重阳景菊花补见图31。由于菊花是重阳的重要节物,魏晋时期,重阳九月九日开始成为佳节岁时,时人已有登高赏游,插戴茱萸、饮菊花酒的节俗。宋明时期继承先前重阳的传统民俗,赏菊、登高,饮酒作乐的欢乐氛围更加浓厚。
图30 明万历刺绣云龙纹玉兔补子
图31 明万历红地洒线绣金龙重阳景菊花补
从宋明服饰纹样上的秋季花木所呈现的岁时风俗来看,在秋高气爽收获丰收的时节,宋明时期民众的生活中心开始由对自然物候的关注,转向对社会关系、家族延续和个人发展的重视。在物质获得丰收,一年的时光即将走向收尾之时,同样对人的精神情感丰收抱有期待。是以秋季七月七夕、八月中秋、九月重阳三节,一求巧妇绵延子嗣,一求家族团圆昌盛富荣,最后求个人生命绵长。宋明纹样中的秋季的花木主要是果实类的榴实、葡萄、莲蓬莲子,以及桂花、菊花等,是秋季三个岁时供奉、欣赏、品斋的主要节物,花木纹样作为纹饰,以表达此时此景的感怀之情。
(四)贺冬之礼
“冬,终也,物终藏也”[1]13《释名》中解释冬得名于终,万物一年的生长周期,即将进行到终点,开始贮藏起能量静待春归。然而冬季作为一岁之末,既是旧一年的结束,也是新一年的前奏。冬季万物收藏,故而开花之物本就少见,秋季果也已然成熟,自然暂时将生机掩藏起来,静待春回大地。这一时节便又只有梅花一类不畏风雪的花木,此外自然还有松木、翠竹及芝草等四季皆宜的类型。如明代冬至会穿阳生补子上便会有冬季常见的花木作为辅助纹样,此套明代刺绣鸾凤梅花绵阳补子上就用绿色的线绣有松、竹、梅、芝,见图32。宋明时期的冬至均有贺冬的节俗,宋代商贩罢市、拜谒诸庙[2];明代宫中则戴暖耳,穿阳生补[6]45-46。所庆贺的乃是冬至既是阳气衰微至极的时节,同时也是阳气逐渐回升的交点,也就是“阳生”的含义。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十一月冬至。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官放关扑,庆祝往来,一如年节”,便是宋代冬至穿新衣,置办祭祖等节俗活动。
图32 明绿色线绣鸾凤梅花绵阳补子(私人藏)[13]
冬至过后不久便会进入腊月,也就是农历十二月,作为冬季最后一个月份,自月初起过年的氛围就已十分浓郁。以腊月初八腊八节打头,至交年节,再到除夕这年节辞旧迎新的冬季篇章。葫芦是明代自腊月二十四交年节开始,应景纹样的主题,这显然与上文分析中葫芦的多重意象分不开,仅葫芦本身就有“福禄”“长寿”和“多子”三重祝福的意象,北京定陵出土绿女夹衣上的纹样就是以葫芦为主题,见图33。加上各类寓意吉祥的杂宝、动物纹样,再加上与葫芦藤蔓相互缠绕的缠枝梅花,以及葫芦身上的“寿”字,构成了“福禄寿有余”“子孙万代”的纹样整体意象,其中葫芦就是“福禄”和“子孙”的寄寓。宋代同样有葫芦纹样,如葫芦金耳环自然精致,见图34,水晶葫芦串珠晶莹可爱,见图35。
图33 明绿福禄寿有余子孙万代之金妆花缎绣龙方补方领女夹衣(局部)[14]
图34 北宋葫芦金耳环(易县文物保管所藏)
图35 北宋水晶葫芦串珠(易县文物保管所藏)
在宋代服饰纹样中,还有季节花木物候属性更为浓郁的花木纹样的设计和表达。例如黄昇墓中“茶梅水仙花边”,自上而下分别为水仙、山茶、梅花等,均是冬季时令开花的花木品类。南宋彩绘梅茶水仙花边见图36。葫芦的意象是宋明时期腊月岁时旨趣的一角,表达着冬去春来的交节之下宋明时期民众质朴的新年愿望。宋明时期腊月岁时节俗梳理归纳,见表3。
图36 南宋彩绘梅茶水仙花边[15]
表3 宋明时期腊月岁时节俗梳理归纳
从宋明服饰纹样上的冬季花木所呈现的岁时风俗来看,冬季岁时旨趣提炼为“祝冬”,包括却寒迎阳和腊月迎瑞,孟冬之月阴气凝聚,十月朔和立冬是为准备过冬衣物,也包括互送冬衣表达社会人情上的温暖,以及向相关神明或者祖先祝祷,既是一岁将过感恩庇佑,也是求来年的祝福。冬至则是阳气始生的标志,此时虽仍旧阴盛阳衰,但阳气既已生便是春天将来的象征,明代“阳生”和“绵羊太子”主题的纹样便是契合此岁时,梅、松、竹和芝则通常作为辅助纹样。腊月之后年节氛围逐渐浓厚,“葫芦景”应福禄、长寿、多子之意,表达人们对来年和未来的期待与祝福。宋代则将冬季花木融于写生纹样,体现应时应季顺应自然的社会观念。
三、顺天应人——岁时花木纹样中的人文语境
根据前文中应时应景的四季花木纹样应用的分类讨论,宋明服饰中岁时花木纹样的应用是与人文民俗相统一的。服饰纹样这一具体的物,将抽象的天时、民俗和人情三者相互联系,相辅相成地丰富着宋明时期民众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体现出“天人合一”的社会观念。宋明时期的岁时花木纹样、服饰,并联着一年一季的时间、一枯一荣的花木、一生一回的人,以及一物一景的服饰,便是将宇宙之中的时间和生命的循环之理,与人世之中处世与为人的道德之则相合一。四季之时均有应时而动之节,应时之节也都有适节而生的花木,适时之花木应用于服饰之上,穿戴在处于此时此节的人身上,同时花木意象传达出人的精神寄托,便是一种集物质与精神的“合一”形式。正旦及元宵年节,正值万物复苏之际,岁时旨趣便是求热闹生气,以应春回大地,将应此季节开放生长的梅花与山茶和昆虫等相组合表达“热闹”的意象。清明时节则时至暮春,柳絮翻飞桃如娇颜,在以岁时活动“戏秋千”为主体的纹样中,加之与物候相契合的桃柳,既有应时之景也有留春之情。夏季则避暑避毒,时人用自然之中能相克于蛇虫的花木,构建夏季健康生长的环境,并将此类花木应用于服饰之上,夏季是万物生长的时节,人也同样在这一时节休养生息避开暑气和蛇虫,平安生长。秋天主收,一有收获就有开始收敛的物候,人同样在此时的岁时之中表达出希望返乡归家、思念亲友的情谊,以及希望人生同样有所成就和收获的愿望,并将之寄托于天地之间的花木上,应用于服饰纹样之中。冬天生机潜藏,但阴气已极阳气始生,故而开始迎阳气的归来,冬季下半则合于年节,辞去旧岁,新的一轮时间循环将再次开启,人也应时而祝祷。
宋明服饰中对花木纹样以岁时而应用的特点,隐喻着当时人们对时间的感知和体悟,能够体现出宋明时期“万物有灵”“天人合一”的社会观念。宋明服饰中四季花木纹样应用,不仅与岁时主旨及物候相对应,还会将四季花木组合构建出时间循环的意象。宋明服饰上的岁时花木纹样,暗含了当时人们的人格和情感。人们以“万物有灵”的世界观感受观察花木,将花木的自然特性与人自身的道德和行为相联系,自然地将人的性和情映射其上,并将自然花木纹样应用于人的服饰上,将日常使用的物与无处不在的时间,以及隐匿难以表达的内在情感联系起来,形成天时、人文和物三者的统一,并且丰富宋明时期人们的社会生活。
四、结语
宋明服饰上应用的岁时花木纹样品类,与岁时的自然物候、花木自然生长信期相统一。春季的应季花木品类最多,其应用于服饰中时,以春的时间进程为依据,表达出“来时迎、盛时赏、去时留”的三类意旨,分别以梅花、山茶,桃、李、梨、杏、海棠、蔷薇、牡丹,芍药、柳树表达时人对春天的三种情愫,体现出珍惜春季时光的主题。夏季花木在服饰中的应用,与夏季要求驱虫避暑的生活方式有关,菖蒲、艾草具有消暑驱虫的效果故而在夏季应用,与蜀葵、榴花一同被视为寓意祥瑞的夏季花木,荷莲、荔枝则为夏天的应时花果。秋季岁时以眷怀和庆收为主旨,主要的花木纹样为石榴莲蓬多子、蟾宫折桂、重阳菊花。冬季自然花木少,以提取花木意象长青、长寿、福禄等作为对来年的祝福,均为应季应景,合天时达人意的装饰宗旨。
宋明服饰中这种自然花木纹样与自然物候相对应的特点,展现了宋明时期更为成熟独特的时间认知和物候体悟,以及对万物的审美。同时也体现出宋明时期民众“体天格物”“顺天应人”的岁时生活方式和“致知力行”地将这种生活方式融汇于花木纹样的应用之中的生活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