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内心的“自我认同”
2024-03-08黄晓彦
黄晓彦
借着“读而不辍 学识有成”广东省中小学教师专业阅读征文活动的契机,我读完了美国教育家帕克·帕尔默的《教学勇气》一书,原本只是出于“功利性”的意图,不成想从导言开始就被这本书所吸引,耐着性子读下去。帕尔默的《教学勇气》至少有两个与众不同之处:一是此书几乎找不到翻译类教育名著中常见的难懂的术语、行话,而是在真诚坦率的叙述中,引导读者进入书中设置的思考情境,这些情境又与我们一线教师的日常工作息息相关;二是帕尔默的关注点不在于传授某种新的教学理念或教学方法、技巧,而是引导教师读者思考心灵层面的问题——“谁是那个教学中的自我”,而这个问题又衍生为“我的自我品质是如何成形和变形的——我是如何与我的学生、我的学科、我的同事、我的世界建立相互联系的?教育体制怎样才能支持和深化可以带来优质教学的自我”等问题,最终导向对教师职业价值的追问和重构。尽管限于个人知识水平,此书于我仍有许多难解的地方,但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阅读过程中发生的变化。
帕尔默尽管成名多年,在书中却从不讳言自己教学生涯中遭遇的窘迫。我们听过太多的优秀公开课,看过太多名家讲课视频,在那里,讲课的师者学识渊博、富有激情,座下的学生热爱学习、积极主动,师生之间嘤嘤和鸣,和谐自然,课堂的生成水到渠成。但一线教师在“高山仰止”之余,往往却找不到做出改變的内驱力:毕竟我们只是普通教师,缺乏名师的能力和资源。帕尔默的《教学勇气》完全不同,他设身处地地站在一线教师的立场,分享自己失败和成功的经历,努力通过共情和读者一起思考教师职业普遍存在的困惑和出路。这是一种叙述策略,也是一种真诚的自我解剖,其中成功的经验固然令人感动,失败的经历尤其引人深省。
帕尔默分享了好几个自己教学失败的经历,其中给我留下特别深刻印象的是“来自地狱的学生”的案例。在教学生涯第25个年头的某天,帕尔默到美国中西部某大学主持教师工作坊的研讨会,并进行一小时的代课。在课堂上,30位学生中有29位学生做出好学的样子,却有一位学生把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自始至终都在沉睡中,无论帕尔默使出何种解数,他都没有一点回应。此时帕尔默犯了新教师常犯的错误:全神贯注盯住这个“问题学生”,其他学生的需求统统视而不见。整堂课在帕尔默的糟糕应对中度过,我们完全可以想象那种课堂失序的场景。巧合的是,在帕尔默准备离开这所学校时,送他到机场的司机竟然就是这位“问题学生”。当学生能够掌控前行的方向,两人之间的交流趋于真正的平等,帕尔默才得以了解这位学生凡事无动于衷的姿态来自原生家庭的影响——他父亲长期的错误引导和语言暴力,在他岩石般沉默的外表之下,是对学业失败和前途未卜的恐惧。而有着25年教龄的帕尔默,在课堂上却完全没有想过要试着去了解学生内心的想法和需求。是什么令他这样一位事业蒸蒸日上、志得意满的名师在一位“问题学生”面前一筹莫展,失去分寸和教学能力呢?帕尔默事后毫不留情地自我剖析:害怕年轻人对我们的无情评判,害怕失去地位、失去工作。正是师生的双重恐惧致使课堂教学的失控和失败:“当学生的恐惧和我的恐惧混合在一起时,恐惧以几何级数递增——这样教育就瘫
痪了。”
美国教育在许多人的印象中,一直是“自由生长教育”的代名词,然而,我们主要是通过网络和媒体来间接了解美国教育的,事实如何不得而知。帕尔默对美国教育却颇有微词,在他看来,恐惧文化在美国教育中随处可见,具有难以想象的普遍性。“从小学开始,教育就好像非要办成一项叫人害怕的事业。身为学生,我经历过太多太多充满恐惧的课堂,这种恐惧致使太多太多天生好学的孩子憎恶学校。”学生害怕学业失败,害怕无人理解、害怕在同学面前显得愚蠢,害怕教师和学校掌握的权力;教师则害怕体制性权力,害怕丢掉工作、丢掉脸面、丢掉地位。两者本质上都是“害怕与异己的‘他者正面交锋”。师生在恐惧中自我抑制,使得违反教育规律的结构力量一如其旧。
相信大多数读过《教学勇气》一书的人,都能从中获得心灵共鸣。“从小学开始,教育就好像非要办成一项叫人害怕的事业”,在我们的教育中又何尝不是普遍存在的?这一点无须多言,关键是找到克服恐惧文化的力量。帕尔默提出的解决方法,是勇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唤醒自己内心深处的“自我认同和自我完善”。帕尔默所说的“自身认同”是指一种发展的联系,“指一种不断演变的与自我相关的联系进程,在此进程中,构成我人生的所有要素汇聚相交而形成神秘的自我。这些要素有:我的遗传气质、赋予我生命的父母的性格、我成长时的文化环境、支持过我的人和伤害过我的人、我对人或对己做过的好事和坏事、品尝过的甘甜和体味到的苦涩等等。”我的理解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说到底是由与我们相遇的人、事、物组成的,无论是好是坏,他们都在不断地形塑我们的存在,但对于多数人而言,最终总会形成稳定的“自我”,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我们生活的意义。只有当我们的职业选择源自心灵深处的“自我认同”,我们的工作才真正地区别于谋生手段,并获得持久而充足的动力去做好每一个环节。教师职业亦是如此,如果一个教师的职业选择是从他的“自我认同”衍生出来的,其教育教学实践必定会使他“焕发活力”,“使他的真我能健康而完整地展现”。他也决不会被恐惧文化所主宰。当环境、体制不利于他实现“优质的教育”时,他仍旧会保持专业自觉的态度,并寻找一切机会主动地寻求改变。我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帕尔默说,“优质教学的源泉是教师心灵。”当我们不认识自我的时候,我们也无法认识我们的学生、我们的学科,以及我们与学生、学科和周围其他人事物的关系。教师唤醒内心深处的“自我认同”,并不能即刻掌握更有效的教学理念和方法、技巧,也不可能立马改变与学生、学科、同事、体制的关系,但它是一切改变的开端。
我反复阅读、品味书中的部分章节,想起自己教学生涯中面对“问题学生”手足无措的场景,不禁惭愧不已。在乡村学校,由于家庭和社会层面的原因,“问题学生”数量似乎相对较多,一直让教师和学校管理者头痛不已。长期以来,大家似乎形成了一种共识:教育不是万能的,想要把这些“问题学生”转变为品学兼优的学子,几乎没有可能,因而对于这部分学生的管理,重点就在于保证他们不影响班级和学校的正常秩序。我们对“问题学生”产生的根由早已有了清晰的判断,诸如家庭教育的薄弱、良好学习习惯的缺乏、不良圈子文化的影响等等,但更多地是以客观原因的牢不可破来推却学校教育的责任,而很少试着去了解学生的具体情况和内心的需求。《教学勇气》让我在习焉不察的教育惯性中看到了不同的东西:那些学习和纪律堪忧的“问题学生”,内心也许充满了不安和恐惧,而我们的不作为和冷漠,同样也是为恐惧所主导——害怕教育的失败,害怕周围人的嘲讽,害怕教育事故的发生等。教育的确不是万能的,但教师至少可以改变自己对待学生的态度,努力去倾听学生内心的声音——在沉默和玩世不恭的外表之下尚未发出的声音。
帕尔默说,“倾听尚未发出的声音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宽容他者、关心他者、關注他者、尊重他者,意味着不要匆忙地用我们可怕的言语去充塞学生的沉默时刻,不要迫使他们说出我们想听的话,意味着体贴入微地走进学生的世界,使他们将你看成诚心诚意地倾听他者真心话的人。”也许,在一点一滴的坚持中,你的真诚、热情和尊重会感染他们,使他们的内心变得柔软,并重获在学业失败中失去的尊严。相信,他们最终会懂得尊重他人、向他者表达善意的重要意义,即使他们很可能无法取得优异的成绩、考上好的大学,但善意和尊重他人将成为他们一生的财富。
教师心灵、教学勇气、职业激情、学科自信等概念,居于帕尔默论述的中心,他似乎放大了教师心灵力量在整个教育中的作用,甚至有一点主观主义的意味,将其经验移植到不同的文化语境中,很可能无法取得相似的成效。但我认为,他的观点有两个很值得借鉴,一是特别突出教师的职业尊严,二是强调教师从自身心灵出发做出改变的勇气。教师不应把自己教学实践中存在的弊病归咎于环境和体制,当我们迈出关键的一步,重建我们内心的“自我认同”,我们和学生、学科、同事之间的关系也会相应发生转变,环境不再是不可撼动的,纵然其变化极其微小,也足以彰显教师的价值。
帕尔默在书中引用了一句话,我非常喜爱:“职业是你心中的深层愉悦和外部的深层渴求一拍即合的地方。”长期以来,我们已习惯从“外部的深层渴求”单方面界定教师职业的意义,教师个体内心的需求和认同则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许多教师处于“教书育人作为崇高职业和谋生手段之间的分裂状态”,原因或许就在于教师评价机制忽视了他们“心中的深层愉悦”。同样是要求教师为教育殚精竭虑,从职业成就感、职业幸福感的角度引导,与从“崇高师德”的角度要求、呼吁相比,两者涉及的不仅仅是话语的转变,更代表着教师职业意义的重构,甚至是整个教育生态的调整。
教师对职业的深层愉悦,关键就在于心中的“自我认同”,如帕尔默所言,“如果某项工作是我真心想做的,尽管夜以继日,备尝艰辛,我也会乐此不疲。甚至原本令我焦心的日子到了后来也会令我开心,因为这是我真心想做好的工作,正好借助出现的问题磨练我的做事才干。”我更愿意相信,教师用心从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所动摇,是因为教书育人与其“内心的真我”紧密相连。简而言之,是因为与教育情投意合。
(作者单位:广东汕头市潮阳区西凤初级中学)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