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的泥土
2024-03-08詹文格
詹文格
一
春深时节,我在乡野行走,一场骤雨向我袭来,毫无防范的我,像一只措手不及的蚂蚁,远望洞穴,仓皇奔逃。
倾盆而下的大雨,劈头盖脸,让人绝望。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民谚的力量,“脚跑不过雨,嘴犟不过理”这些平淡无奇的俗语,闪现永不过时的民间智慧,散发着泥土一样朴素的真理。
举目四野,雨雾苍茫,在扑面而来的雨水中,我发现不远处有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硕大的树冠如一柄巨伞,涵盖天地,高擎路旁。望着不远处的大树,如见久别的亲人,抱头鼠窜,一路狂奔。
雨实在太大,密集的雨点,像空袭的子弹,穿过树叶,射向地面。在张狂躁动的急雨中,哪怕有再多的枝叶遮挡,也无济于事,最终将我淋成了落汤鸡……
过了好一会儿,雨终于停了,浑身湿透的我,头发披散,一脸沮丧。那样子如同溃败的残兵,无比狼狈。一场大雨,让尘埃消失,杂物漂走。地面水光如镜,凝视这块硕大的镜子,万物尽显,一片透亮,哪怕再细小的微尘也无处藏匿,这是天地的合谋。
毫无防范的大雨,像一汪显影剂,呈现不良的情绪。我的心情被彻底破坏,当我从树下走出的那一刻,已经是怒气冲冲。对一场偷袭的大雨,满腹牢骚,不停怨怼,把雨视作老天的恶作剧。
可万万没想到,雨水也是一种润滑剂,在神奇的自然界,有着强大的治愈功能。我一脸灰暗地往前走着,刚走几步,便心情大变。面对一片透亮的山野,如入梦幻世界。仰望雨霁云散的天空,碧蓝如洗,净若圣境,特别是几声羊羔的叫唤,那种寻找母爱的声音,如水波一样从草尖上荡来,悦耳动听,宛若天堂的声音。
缥缈如纱的雨雾,像一场化学反应,放眼山川,状若翡翠。面对清新的空气,我赶紧张口呼吸,吐故纳新。徜徉在辽阔的山间,那种柔和与湿润,像进心灵浴室,如入天然氧吧。
我臣服于自然的高妙,惊讶于天地的化育与感召,烟霞、云雾、流水、花香、鸟鸣,这些大自然的元素,每一项都有着强大的感染力,它如风似雾,悄然而至,快速地修复我们疲乏的身心。
站在山下,放眼望去,漫山嫩绿,那层层叠叠的草木像染过的绸缎,闪烁着柔软的光泽。微风吹拂,枝叶招展,绿浪涌动。走近山边的水塘,涟漪四散,蛙声阵阵,不时冒出铜钱大的水泡,每个水泡都带着光亮。踩着雨水浸过的草地,步履飘逸,体态轻盈,松软的脚底像踩棉花,那样子如步态不稳的醉汉,飘飘然升入云端。
山林寂静,看路旁的草木,披挂水珠,如出浴的仙女,露出妩媚的笑脸。走过山径,神思飘忽,内心空灵,之前的满腹沮丧,在这一刻竟彻底消解。
我在潮湿的气流中往前行走,一回头,猛然发现了泥土的秘密。尽管泥与水是两种不同的物质,在自然界中拥有独立的形态,可是只要水流进了泥土,泥与水就开始牵扯、开始混合,彼此渗透,在爱中纠缠。
当沉默的泥水出现内在的变化时,很快将萌生出崭新的事物。
从那一天起,我对泥土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认为泥土是最早的变形金刚,拥有随物赋形的无限可能。干透的土块,硬如顽石,用力扔去,像子弹出膛,可以杀伤动物,能够击倒对手。不过再坚硬的土坷垃,只要遇到雨水,立马就会骨头酥软,化成稀泥。
水是泥土的催化剂,连供奉朝拜的菩萨也害怕水流,一旦大水来袭,必有凶险,正如俗语所说: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二
沉潜的泥土,本是大地的基座,可它也有飞翔的时光。最让我着迷的是衔泥筑巢的燕子,那小巧的精灵是高妙的建筑师。燕子依靠内置的生物雷达,飞进飞出,准确地在田野上衔来熟透的泥土。通过咀嚼吐纳,细致打磨,衔于嘴中的一小撮泥土,在翅膀的扇动下,送上了房梁屋檐,在最理想方位,构造泥土的杰作。
在乡民眼里,燕子是全能的塑雕家。从选址、设计、用料,到施工、装修,每一个细节都体现了燕子的聪明灵活,巧夺天工,它用细小的尖喙雕刻出生态的宫殿,让朴拙的泥土获得了艺术化的呈现。
人和燕子相互启发,在泥土上大做文章。泥土不仅种出香甜的果实,还垒成房子,搭成灶台,铺成炕床,然后再做成砖瓦、陶罐、水缸、烟囱、土碗、土钵。人与泥土相依为命,生从土里刨食,死后在土中消亡。
一个晴朗的午后,我跟随外卖小哥,来到一处离城较远的山林。山林中正在修建一座寺庙,有一位清瘦的中年汉子在大厅内用泥团塑造佛像。外卖小哥每天准时给中年汉子送餐,我看见外卖小哥送来的午餐全是素食。塑像的中年汉子并非出家之人,但他长年吃斋,是一位坚定的素食主义者。安静的性情,俭朴的生活,善待万物,不食荤腥的中年汉子,与佛门的清规戒律异常匹配,他用手塑佛,佛在心中。
塑像是一件考验耐心的事情,塑像前先按比例、尺寸、动态,用木头做好一个骨架,上面捆上麦秸或稻草,便于增大骨架体积,周围再缠绕麻绳。准备工作做好之后,开始在架子上涂抹泥浆,泥浆干透后再用稀泥混合谷壳压实在骨架上,将粗泥固定牢靠。接着等粗泥干到五六成的样子再覆盖塑泥。塑泥是用泥土、棉絮、沙子混合而成,塑造出所需的佛像躯体和衣饰等细节,反复打磨、修整,佛像便塑成了。曾经踩在脚下的泥土,经过精心雕刻和打磨,以佛的形式,摆上了高处的神龛,让饱食之后的人们,双膝弯曲,匍匐在地,虔诚跪拜。
泥土萌生万物,它是粮食、生活、信仰和宗教。成塊的黏土,反复揉搓,慢慢松了,散了,变得柔软而通透起来。揉熟的泥土,如醒开的面团,触摸时有了生命和温度。伸出指尖轻轻按压,泥团略有下陷,像人的皮肤带有微微的弹性。能感觉泥土在揉搓中开始呼吸,迈步行走,甚至歌唱跳跃。抓一团泥,握进掌心,可以随便拉抻拿捏,绵软柔荑的泥团,握于掌心,可方可圆、可长可短、可凹可凸,泥土成为万物的象征。
捏一个小人,捏一只兔子,再捏一只乌龟。手握泥团,一个上午都在把玩。原以为玩耍泥巴是孩童的爱好,原来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只要有机会,都有把玩泥土的天性,泥土是一根牵回童年的丝线,能治愈思乡的愁苦。
乡野的孩子,大多在泥土里滚大,泥土是天然的游乐场,无论天晴下雨,小孩子身上永远沾满泥巴。小时候贪玩泥水,没少挨父母打骂,可不管是打是骂,我们对泥土的兴趣始终没有消失。“泥干自脱”,我们面对溅上衣衫的泥土,寻找安慰的理由。
成年之后,渐渐懂得泥土能构建万物,也是一个国家的基础。在时光的深处,泥土成就了历史,创造了文化,传播了宗教与信仰。
泥土是我们视野的延伸,只有看清了大地的深邃辽阔,才会明白个体的浅陋渺小。穿行幽谷,仰望山梁,孱弱的我竟然有了生命的冲动。凝视眼前一望无际的泥土,它丰盈坦荡,徐徐铺展,描绘出错落有致的地平线和音乐般优美的海岸线。那一刻我猛然醒悟,土是天地万物,土是生命源头,它能成为极细的微粒尘土,也能成为无边的壮阔博大。世界上至少有七个版本的神话,认为人类来自泥土。上帝用土造人,女娲抟土造人,人从土中出,终向土中去。《创世记》中有载:“你必须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三
泥土是一部漫长的史书,它写下了无数惊天动地的故事,记录了悲欢离合的人生。在泥土面前,人类只是短暂的过客,人类终究归属于泥土,而泥土永远不会归属人类。
想着自己既然是匆匆过客,那么在过客生涯中,我无比渴望做一件具有纪念意义的事情。我发誓,我的灵感绝对不是来自北京中山公园的社稷坛。由于自己的孤陋寡闻,我收集土壤过了三年之后,才從一篇文章中获知这个信息,中山公园的社稷坛,作为明清皇帝祭祀土地神和五谷神的地方,社稷坛上层18.5平方米的核心区域,铺垫着来自全国五种不同颜色的土壤,这就是远近闻名的五色土地。
从南到北,不仅土质不同,连颜色也不同。东部的泥土为青色、南部多为红色、西部呈白色、北部为黑色;中原大地和黄土高原为黄色。土壤的颜色就像大地的皮肤,有着五彩斑斓的色彩,在饱览湖光山色的过程中,颜色成为人们视觉中最直接的感官体验。
一个从小时候起就贪玩泥巴的人,直至人到中年仍然惦念泥土,行走在大江南北,看到不同颜色的泥土,我就有一种想法。我再次发誓,我至今没有读过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收藏沙子的旅人》,1974年6月25日这篇刊登于《晚邮报》的文章中说:“对于这个世界,沙子收藏记载的是漫长侵蚀后所剩的残留,是最后的物质,是对于世界繁杂、多样外表的否定。”
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旅人收集各处沙子,藏于瓶里,归置一室。湖泊河床、丘陵平原,它们的来处很难凭肉眼判断,似乎有许许多多的故事无从言说。
十五年前,我开始悄悄地施行一个计划时,我以为是自己的独创,殊不知这个世界上早有人干过了,真乃太阳底下无新事。
那些年,我凡是外出,不分远近,返程时必定要带回一小包泥土。到目前为止,除了台湾和西藏之外,其他省市的泥土我全都收集齐了,有些往来较多的省份,已经深入到相关市县,甚至镇街。比如我务工多年的东莞,那里32个镇街,我全都收集了一包泥土。尤其是虎门、长安、大岭山、桥头这些镇区,我差不多采集到了每个村。林则徐纪念馆、销烟池、威远炮台、沙角炮台、海战博物馆、执信公园、贝丘遗址。大岭山东江纵队纪念馆,桥头东深供水工程源头……
每次远道归来,我尽管只带回若干个小包的泥土,但是十几年日积月累,已经聚沙成塔,滴水成河。那小包的泥土已积累了满满两大缸,我用袋子分开装好,上面清晰地标注了取土的时间和地点,然后封存,装入瓦缸。
开始对收集来的泥土没有太多的想法,认为这些五湖四海汇聚而来的小土块,像一种土壤标本,一个地方的记忆,包含了时代信息、历史记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太多的实用价值,只能作为我行万里路的纪念,暂时存留在天台上的瓦缸里,有朝一日是否能有某种作用,当时无法预料。
四
知道汇集的泥土有疗治的作用,那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退休居家的妻子,有了充足的时间,在有限的空间圆就早年的梦想。她请人运来了泥土,把空置多年的天台,打理成一块园地,她开始在园地里侍花弄草,同时兼种一些时令蔬菜,很快天台就变得花团锦簇,瓜果飘香。
第一年,不仅五颜六色的花儿开得一派艳丽,瓜果蔬菜也大获丰收。端午刚过,棚架上就挂满了丝瓜、苦瓜、豆角、茄子、辣椒。走进去让人赏心悦目,颇有几分田园庄主的自得。
听到众人的赞叹,妻子越发勤劳,认真劲头胜过农人。除了洗衣做饭之外必做的家务,只要有空闭,她就爬上天台,整天不停地忙碌。松土、浇水、施肥、打尖、捉虫,所有程序走完一遍,仍旧意犹未尽,不愿离开,她站在天台一角,静静凝视,反复端详。就这样望着满地的花草、果蔬,久久不肯离去,好像只要她转身离去,花草果蔬就停止了生长。
从早上露水滚上叶片,到傍晚夕阳洒满余晖,她都守护在天台,不知疲倦地注视,用爱抚的目光与花朵传情,和菜苗谈心。
问题出现在第二年的下半年,不知是肥水过盛,还是土里有病菌。首先是辣椒出现了状况,接着茄子也有了病态,枝干无精打采,然后叶片打蔫发黄,再簌簌掉叶。妻子见状赶紧奔农技植保站,咨询买药。第一次买回虱蚧宁、绿菜宝、腈菌唑、吡唑醚菌酯、噻森铜。喷洒后没有效果,第二次去了规模更大的庄稼医院,农技师帮她分析一番,推荐了波尔多液、甲霜、锰锌、霜脲氰水分散粒液剂。说有可能是立枯病或根腐病,赶紧施药。
药施用了好多天,几十株辣椒还是往死里去,眼看已经奄奄一息。茄子枝叶全萎缩了。再看看旁边的花草,好像也被传染,叶子发黄,花骨朵变小变黑,那些盛开的花瓣也迅速坠落。曾经生机盎然的天台,一转眼像遭遇秋风,一片萧瑟。我感觉这些花卉果蔬已经染上了瘟疫,一般的病虫不至于这么厉害。
妻子多方努力,可还是无济于事。那天早上,我去天台上,看见妻子垂头丧气地望着菜地,一言不发。我知道,妻在心痛这些病入膏肓的花卉果蔬,怨恨自己救治不了它们。此时,我突然想起一个人——调去外县的邹老师,他是在一线工作多年的植保专家,找到他或许能想出拯救的办法。
五
打了无数个电话,问了好几个与邹老师熟悉的朋友,一直没有联系上他。后来从他的外甥那儿得知,邹老师因患尿毒症,肾脏衰竭,到武汉去做肾脏移植手术去了。
一生以农技植保为业的邹老师,不仅擅长农作物种植和病虫害防治,而且还是园艺嫁接的高手,他亲手嫁接的树苗漫山遍野,郁郁葱葱。退化的柑橘、柚子、黄梨、枣子,经他嫁接改良,不仅果实硕大,而且口感特好,品质上乘,深受市场青睐。可是没想到,取长补短,培育优势的农艺师,有朝一日,自己的身体也会出现坏死,需要移植嫁接。
那天晚饭之后,我爬上天台,发现无能为力的妻子蹲在花草旁边,愁眉苦脸,颇有恫瘝在抱的神态。由于邹老师的病倒,一时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我一脸沮丧地望着窗外,只见暮色渐重,夕阳在远山收起它最后的亮光。
无论是庄稼还是树木,有了病害,大多数时候只知道在草木庄稼身上寻找问题。我是一个写过中医题材的人,内病外治、冬病夏治的中医理论,那一刻点亮了我的内心。透过天台的落地窗,我一眼就看见了书柜上那一排高高的药书,“伏龙肝”三个字在我脑海中突然闪现。中药伏龙肝并非奇物,它是经多年柴草熏烧而结成的灶心土。主要含有氧化铝、三氧化二铁和硅酸等成分,具有温中止血、温胃止呕、止泻等作用,常用于治疗虚寒呕吐、失血、脾虚泄泻等疾病。《名医别录》载:“主治妇人崩中,吐下血,止咳逆,止血、消痈肿毒气。”《本草汇言》:“伏龙肝,温脾渗湿,性燥而平,气温而和,味甘而敛。”
在药典的启发下,我想到了土能治病的医理。当时我猛然一拍脑袋,于是将两缸远道采来的泥土解开,浇上水,反复搅拌,然后将盆栽的花草和瓜果蔬菜调换新土。
这是一次毫无把握的行为,妻子在我的说服下最终同意采用这种冒险的方法。在找不到妙药良方的情况下,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
真的没想到,奇迹在一周之后出现,走向死亡的菜苗,竟然起死回生,緩过气来了。一些掉光了叶子的辣椒和茄子,劫后余生,光秃秃的秆子上,开始重新冒出嫩绿和芽苞。我望着地上包裹的纸袋,上面标注着取土时间和地址:1999年3月,杭州天竺寺中天竺三生石旁;2001年吉林长白山万良镇人参市场后山;2006年9月,杭州西湖风景区南岸夕照山距雷峰塔200米处;2014年广西隆安县屏山乡龙虎山自然保护区;2016年广西新会陈皮种植基地……
那一小撮一小撮汇聚而成的异乡之土,像一包药引,带着巨大的生命信息和历史印记,在某个时段成为药土,让垂危的植物起死回生。
和于一团的泥土,不管它们相隔多么遥远,一旦混合,就亲如一家,我们再也看不出它们彼此的不同。说不清,究竟是南北差异,还是酸碱平衡?天各一方的泥土,在浑圆的花盆中相容相聚,在水的滋润下,亲吻拥抱。那些绵软的泥土,因为有硬朗的土块渗入,使它有了韧性,有了血性。土壤的质地得到改善,呈现出崭新的气象。
泥土相认如同和亲的历史,未见任何排异,也许天下泥土本来就是一家。为此,不管多么坚固干硬的泥土,无论来自多么遥远的地方,只要有了情感的滋润和雨水的浇灌,再多的艰难险阻,深壑沟坎,也切不断它们认亲的长路。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