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依旧

羊白

我十三岁那年，上树掏鸟窝不小心摔下来，腿摔折了。我以为在家里躺几天，照样可以蹦蹦跳跳。右腿却越来越疼，脚踝也肿了。父母這才用架子车把我拉到县城医院。

这是我第一次住院。骨科病房干净整洁，有现成的开水，在我看来就是奢侈的宾馆。我天真地以为，任何毛病只要到了医院，总会有办法的。然而，在经过两次手术后，我的右腿一直没劲儿，有时还会突然失去知觉。父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意识到他们可能在隐瞒着什么。我害怕了。

我开始胡思乱想：我再也不能跑了？不能去上学了？我将永远躺在床上？或者……

我开始动不动就和父母争吵，我说我不想再受罪了，我要出院。我的下一句话是：我不想活了。可我不敢说出口，这句话太可怕了，就像是吊在绳子上的一口随时都会倾翻的黑锅。我不想就这样被倒掉。我不甘心。可又有什么办法？我只能躺着，毫无希望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父母想尽各种办法来安慰我。甚至护士和医生也来劝我，要我配合治疗，说前两次手术确实存在问题，但第三次，一定会成功的，让我完全可以相信他们。我将信将疑。三个多月，我受够了，除了疼痛，已经没有再让我相信的事了。

一天，病房里住进了一位老奶奶，她是被推着进来的，听说是得了骨髓炎。她躺在我对面的病床上，有儿女们来看她。当天晚上，老奶奶和我父母熟了，自然而然地聊到了我的腿。老奶奶看我把头蒙在被子里，故意和我说话，说她以前在乡下教过书，问我是哪个学校的？我知道她是想安慰我，可我不想听，不接她的话茬儿。

父母训斥我没礼貌，不知好歹，被老奶奶制止了。老奶奶说她也是病人，知道病人的难受，虽说难受也得受。但不能老沉浸在难受里，得学会分散和排解。说着，她从兜里掏出几粒糖，递给我的父母。

在随后的日子里，老奶奶为了鼓励我，让我振作起来，发挥了她退休教师的优势，给我讲了许多富有人生哲理的小故事。我承认老奶奶讲得确实很好，我对她已不再反感。但另一方面我又告诉自己：这里不是课堂，是医院，一阵阵袭来的疼痛是不讲道理的。我情不自禁地又想到了我的腿，到底还有没有救？会不会截肢？没有谁能给我肯定的答案。

一天清晨，在我把脑海里的“科幻片”演得头昏眼花快要爆炸的时候，我从被窝里探出头，大口大口地喘气，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突然，在窗外，我看见了桃树上有一枝桃花已经开了。准确地说，有六朵，嫣红嫣红的，新鲜极了，似乎都能闻到香味。我挺直上身，头向窗外探去，渴望能看到更多的桃花。可一阵疼痛，使我不得不把倾斜的身体收回来。

这时，刮起了一阵风，桃树花枝乱颤，仿佛在跳舞，似乎整个春天都跃到窗口，喊我，向我招手。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到室外去了，我几乎已把春天遗忘。这不经意的一枝桃花，燕子一样轻快地飞到我的窗口，即便我看不清它的全貌，心里的激动也是强烈的。老奶奶看出了我的兴奋，她徐徐地说：“花信风，第十三番花信风吹来了！”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老奶奶兴致勃勃地说：花与风之间是有约定的。每年从小寒到谷雨四个月的时间里，共要吹二十四番风。一番风吹来，一种花儿开，直到立夏，所有的花都开放。风有信，花不误，这样的风便叫花信风……

我惊讶地听着，多美的风啊，多美的约定！简直就像童话。

我问老奶奶，海棠花开是哪一番风？老奶奶掐指算算，笑着说，是第十六番风，再过三十天左右，那风儿一吹，海棠花就开了，一定的。然后她问我，为什么喜欢海棠。

我说，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我不清楚它开了没有。

老奶奶哈哈笑，说花信风，人信己，让我不要胡思乱想，安安心心做第三次手术，说不定，一个月后，还真能回家看上海棠开花呢。接着，老奶奶给我朗诵并讲解了李清照的词，使我对“海棠依旧”“绿肥红瘦”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我顺利地做完第三次手术，临出院的前几天，我才听说，老奶奶得的其实是骨癌。我躺在病床上，看着老奶奶和儿女们正笑语盈盈地说话，再看看窗外已经卸掉的桃花枝，想起老奶奶说的花信风，我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我暗暗告诉自己：我一定能坚强地站起来。我要回家看海棠花，海棠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