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年
2024-03-05袁海胜
袁海胜
从民间萌发,栖身普通的日子里,春节宛若打扮花枝招展的小闺女,喜滋滋依傍在时光的门框,纯洁羞涩的眼神一闪,便已获知年全部的味道。
春节是一种表达,又俗称“年”。这是个幸运的汉字,宛若儿童简笔画,朴拙真诚,透露惊喜和向往。
年的样子简单,人们的憧憬和幻想在于——年包括巨大的可能性,让一年积攒的想法在这一天逐一实现。
从俗世的繁忙中脱身,腊月底,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贴在耳边叮嘱:“快过年了。”
辽西的天空雪花纷落。雪花想着心事,步调很慢。大地上囤积的白也迟缓,像是等更多的雪到来。雪是上天播种的秧苗,让人间枯萎的草木再现繁荣,让大地变成大块的白银。大地被雪覆盖,一片洁净。街道两侧的国槐,被工人挂上彩灯,此刻,每一棵树都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世间的一切,笼罩在光的恩泽与温馨中。
年近八十岁的母亲,拖着病痛的身体忙里忙外,用手中的小手帕,擦拭每一件她够得着的家具。母亲在三十多年前的一次公出时突发脑血栓,她的康复治疗一直没有间断,反复的病痛没有打倒她,反而增强了她生的意识。母亲掌握一种隐忍的能力,这让她能度过一个个普通的时日。她从床上起身或在室内行走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她用一只手扶着所有能够支撑身体的东西,墙壁、橱柜、书架……另一只手捏着小手帕慢慢擦拭。她知道:过年了,孩子们都会回来,她要把生活最光鲜的一面展示给孩子们。她苍白的脸上意外地浮现淡淡的红晕,像一朵盛开的迎春花。
父亲关心的是鞭炮和春联。这位经历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兵,七十岁那年得了脑梗塞。他像战士一样完成了从卧床到起身行走的艰难行程。他那双握过枪的手像枯竭的树枝,仍然竭尽全力,认真地握着一支铅笔,计算着家里需要几副春联,需要准备多少鞭炮。因为用力不均,笔记本被笔尖戳破,每一次计算的结果都是一个新的数字。父亲满不在乎。
年这个情感的圣殿,让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焕发出如此大的生机。他们用传统的观念和习俗,布置着崭新时光里的春节,一点都不敷衍。孩子们欣然领命,奔波在父母昔日和今朝的记忆里,奔波在悲欣交集、柴米油盐的烟火人间,他们永远是人间的精灵。
年将至,团聚变成内心最痒的念想。我们经不起时光的盘点。一切皆有可能,且又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突然间发现,时间在我们掌心所剩无几。回家过年是幸福和焦虑混合的胶着,我们想起很多往事。
车站和家的距离最近。走进车站的一瞬,心里涌现的暖流比任何时候都明显。
腊月的车站,人山人海。整个候车室里,耳畔被一种“嗡”的声音胁迫着,分不清个数。人们的嘴一张一合,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整个世界陷于“嗡”的阵营。
坐在排椅上的候车人,表情鲜活。也许是因为马上要见到亲人了,也许是为一个节日的到来,太多的表达选项,让旅程的一个小憩略显拥挤和激荡。
我也坐在排椅上,眼前忙碌的脚步,让人产生错觉。各式各样的年货,色彩纷杂,随着拉杆箱东奔西走。我猜想着每种年货背后的乡俗风情,借以在嘈杂声中维持感官的灵敏。
“春运”是灼热的话题。春节期间在各种媒体上已列入国事、家事、天下事之首。关注民生,比关注明星更让百姓幸福。
在人们涌入车站时,已经打开传统的春节序幕。候车室播放的《春节序曲》,让人生出责任感和迫切感。一群人,肩头扛着硕大的包裹。大概里面是奔波时收集的细软——想把一个个丰盈的日子背回家中。
“家里都准备好了吗?”
粗哑的嗓音出自邻座的男子,一身简朴的衣着,我猜测是一位即将回乡的农民工。看不出他的年龄,窘迫的生活里,容貌经常背叛年龄。他的手指骨节凸起,皮肤粗糙黝黑,握着一部廉价的手机。他在笑,胡茬像荒漠中的草丛,眼光灵活而明亮。但皮膚和皱纹有些生硬。
“我十四个小时就能到家。”
邻座的男子手有些抖,声音发颤。和他通话的人是谁?是他的父母?是妻子?或者是孩子?我不能问,怕打扰他内心构建的情感空间。他的眼角多出一颗晶亮的小星星。泪水是内心深处的表情。十四个小时并不长,对于思念或一个相聚,又是那样的漫长。
他每一句话都很简单,语言背后藏着可见的东西,比如孩子、房子、院墙、门、羊圈、榆木炕沿……草垛上的霜花,洁白的炊烟缭绕在屋顶。
“我马上就要上车了。”
男子背起小山一样的行囊,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高耸的行囊像人海里的一只船,慢慢消失在检票口。
一段普通的对话,像吹起一阵风,让心里那一股想家的火焰燃烧得更旺,眼角灼烫。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穿越山川大地,透过模糊的车窗,我看到远村爆竹燃放出一团团焰火。离家的游子,在爆竹声中,归心似箭。
在妻子的忙碌下,家里已窗明几净。新洗过的被褥窗帘,散发着淡淡的阳光气息。全家人的新衣服,在衣橱里占据着自己的位置。年在人间,年是一个干净整洁的日子,需要盛装迎接。
母亲步履蹒跚,仍在用小手帕擦拭着,包括我散落在床头的书本。大哥一家人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母亲惊喜地连连挥手。她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不染一尘。
春节如期而至,父亲一大早就开始给我和兄弟们分配工作,他则教他的孙子贴春联。孙子分不清上联和下联,父亲用拐杖一指,像是在战场上指挥一场战斗:这张贴这边,那张贴那边,从容自若。春联上的文字是民间最朴素的祝福,不华丽也不张扬,譬如“阖家欢乐”“普天同庆”,展露民众内心的善良和宽广。年味在一张张红彤彤的春联里充沛起来。父亲眯着眼睛看,不舍得挪步。
最先跑出家门的,不是鲜艳的春联,而是煮肉的香味。这种味道是记忆里最牢固的部分,很容易在年的召唤下,让人回到童年时光。
妯娌们聚在厨房,并不介意谁的手艺好坏,这是难得的交流机会。厨房是年里关键的舞台,味道指认的记忆,纷至沓来。
罗素说:“人无法面对大量的无意义的时光。”民间每一寸时光都有无法估量的价值,哪来的大量无用的时光消耗?我媳妇为了照顾两位老人,殚精竭虑,二十多年如一日,几乎每一天都忙忙碌碌,在无休止地家务之外,她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为老人寻医买药。她无暇化妆,素面朝天,手粗糙得像砂纸,仍觉得每一天过得很有意义。她能包出好吃的三鲜馅、酸菜馅饺子。罗素又说:“简单而深远,是美的真理。”像是对前句话的补充,这样就合情合理了。
鞭炮声铿锵有力。雪仍在下。漫天的焰火和雪花,让除夕的夜晚绚丽壮观。鞭炮燃放后的硝烟味道,在鼻腔逗留,却贯穿一生。雪花则是春节的宾客。自然界,雪是最小的神。倩影飞扬,让民间有了“瑞雪兆丰年”的佳话。恰巧精美的雪花和红火的除夕夜相遇,这样的话,一顿热热闹闹的年夜饭,就有了更多的谈资。
父母欢欢喜喜地看着每一个人,这是他们的果实,一生的收获。父母看到我们,就是看到他们鲜活的往昔,这样的画面会一直保留在他们生命的锦囊里,永远也不会褪色。所有的记忆都是生命的密码,即使年迈的人,仍然清晰地记得住年这个节日,记得住这幸福的瞬间。